天空仿佛挂着含混杂质,质地不均的纸浆。光在这样的天空中无助地弥散开来。雪片从云层的袖间倾泻而下,喧闹地降落到四处雪白,不见一片阴霾的地上。地上的山石树木脱去了一切可供人辨识的特点,沉默地埋在雪中。事物的界限变得暧昧,而颜色因为被洗退,变得无限的无聊,相似,相近。就算是那样,在冰冷的空气中,也没有丝毫交融在一起的热烈。在暧昧不清的苍白中,除了脚下,一切都在无声无息地退后。而这时,双眼在更为煞白的急雪中再也无法辨认出什么景象了。磨弓低下了头,反复地踢开脚下的积雪,倾听它们在脚下发出的“咔滋,咔滋”,先是清脆,而后因为被压实变得沉闷的声响。落在头顶的雪花最先融化,凉丝丝的雪水渗进她的发丝中,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肩。
“应该带把伞来。”磨弓暗暗想着。在这样的大雪天,能够缩在伞下,心中不由浮现些许惬意。尽管鞋袜尽湿,寒气顺着因浸水而变得沉重的下摆侵入,爬到小腿上。是从何时起畏惧寒冷,而知晓了,并惦念着身体上的舒适的呢?身处于苍白天地的风雪中,她的内心也无法装下半点阴暗,不,是无法去思考。炉火,温泉,辛辣的食物,狭小但四面都有遮盖,温暖的房间,床铺,以及某个暖融融的人……她只能想得到这些。最后一个想法让她有些害怕,不自觉颤抖,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遮住双眼,但又频频地张开指缝望去。
积雪中的河水冲刷声随着她迫近的脚步渐渐清晰,她微微侧过身子,注视着割开雪地的乌黑涓流。在感到肃穆的片刻,磨弓无奈地意识到自己走偏了路。她转过头,望向河流归去的方向,一座拱形木桥立在两岸之间。她远眺过去,任由视线虚化,使那座桥的侧影只留下一条优雅的,不断被雪花破开,又无数次重新连接在一起的弧线。雪花连续拍打着,她连连眨眼,只见一点暗影缓缓跳动,在边栏,抬起了人的身影。磨弓慌张地睁大眼睛,集中了视线。雪花依然接连在她眼前滚动着,她的凝神眺望无济于事。桥上的人默默地将一只手放在栏上,一团积雪便被推下去,掉进了乌黑的河水中。磨弓不得不把头按了下去。
心眼是仅凭想象就能看到景象的,尽管所见之人无论靠多近都像是被雾包围着,那层柔和的雾气让磨弓感到安全。风雪不解人意地变小了,她缓步踏上桥面,心想如果在这时,桥突然破个洞该有多好。她努力地压低眼睑,好将来者保持在视域之外,只能看见深蓝色的虚影。不过,终究是抵不住好奇。尤其是那女子的双足已经进入了磨弓过分谨慎的视线。冬天是能让一切藏起来的季节,在磨弓记忆中那双套在系带凉鞋里,在舒展时亦富有活力,紧绷时则如水鸟般优雅的双脚,藏进了略微被沾湿的雪白色足袋中。磨弓顺着她的竹皮草屐向上打量,任由仅仅是伫立着的她划开那层往昔的薄雾。湖蓝的外套下,叠穿着米黄和珊瑚色的冬衣,衣物上则有着山纹和雏菊的图案,单是注视着便觉得饶有兴味。磨弓忘记了寒意。她水蓝色的头发被仔细地掖进深色的头巾里,头巾由颈间的围巾固定着。即便那发丝的颜色无疑是美丽的,她也从来不想让其落在作品上。磨弓的眼周放松下去。任何人都不能够用坚毅的眼神凝视她的面庞,不是吗?那层往昔的迷雾若隐若现,磨弓似乎能再次看见那副率直,俏皮又略有落寞的表情。她微微抬起下巴,脑袋向朝着桥外的那只肩膀倚靠过去,桃红色的眼瞳只是半睁着,倦怠地在一去不回的河水和磨弓之间流转。
“袿姬大人?”磨弓的心中本来没有一丝阴霾。她以尽量明媚而轻松的语调,试探性地呼喊着。
“啊,原来还记得我的吗?”袿姬若有所思地望向天空。
“您说笑了,一直记得的。”
“磨弓,什么时候学会说谎的呢?”袿姬随后轻叹一声,磨弓听在耳里,窘迫地绷紧了嘴唇。她对此感到满意。
“你好像长高了,头发也变长了呢。”
“是吗?”磨弓来不及感激她换了个话题。自己真的长高了吗?或许只是在袿姬面前,她习惯性地躬身,而如今却忘记那样做。至于头发,她伸出手指,在垂下的发丝中打转。那一绺金黄色的头发,绕了四圈才飞出去。
“是的呢。因为我不记得我的磨弓是这副样子的。”
“那真是让人为难。您可以重新再造一个吧?以您的神通,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是啊,很快就再造了一个呢。不过,也不能放着这个不管。”
“让您劳心,实在是十分抱歉。放着不管也没事的,绝不会拖累您。”
“诶?我只是为了回收报废品啊。”
磨弓深吸一口气,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愤怒的力量无疑是强大的。一个再怎么不擅长交流,眼神时常躲闪的人,在愤怒的状态下,也会通过凝视对方的双眼把自己坚决的态度传达过去。她毫无顾忌地直视着袿姬的双眼,而对方一贯毫不避让。磨弓的嘴角抽动着,袿姬则为她生动的表情感到疑惑和不快。
突然,磨弓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哎呀,您什么时候学会了和土偶吵架啊?”
“你不还嘴的话,不就不叫吵架了吗?说到底,是你变得油嘴滑舌导致的。”
“好好,对不起啦。小的这就谢罪。”虽然这么说了,也没有别的动作,磨弓的腰杆依然挺直着。她在袖子里摸索了一番,拈出一枝红梅,递到了袿姬面前。
“就当赔礼啦。”
“骗人,提前就准备好了,原本是要送给别人的吧?”
“就此刻而言,真的是献给您的呢。全心全意。”磨弓似乎觉得天光稍亮,周身的白雪略微眩目。而袿姬低下头,脸庞沉进了丁香色的阴翳中。或明或晦,磨弓都觉得十足有趣味,怎么也看不腻烦。
“明明已经习惯了没有我……”袿姬的声音渐小,出于习惯,磨弓低下脑袋,侧耳倾听。她只听见一阵颤抖的鼻息,在河水敲打岩石的声响中,几不可闻。于是她适时地表现出遗憾的姿态,将那双空洞的眼睛缓缓阖上,递出梅枝去的手渐要缩回。冰凉,干爽又细腻的指尖,攀上磨弓的指背,拾级而上,像是怀着心事的少女从筒中慎而又慎地抽出签条,袿姬接过了缀着梅花花苞的木枝。
“献给神明的供品还想拿回去吗,磨弓是不是越来越没把我放在眼里了?”袿姬侧过身,依靠着桥栏,漫不经心地将梅花贴上鼻尖。“只有很淡的香味呢。不过,我也不喜欢过于浓烈的香气。对了,回去就烧制一个花瓶吧?必须要做一个能与这花相映成趣的陶瓶……干脆就做出让插上去的花朵不会凋谢的瓶子,怎么样?”
“啊。”磨弓心不在焉地附和着。因为袿姬的动作,她怀中与两袖之间吐露出馨香。磨弓记起了自己被冰到失去知觉的鼻子。很快,风中就只剩下如刀子一样的寒气了,磨弓只能闻见凝结的血液气味。
“地上的人都会祭祀埴安神以求丰收呢。袿姬大人在哪里都很受敬爱。这是应该的。我也很高兴您能有如此多的信仰。”
“嗯。那磨弓呢?”提及信仰的话题,袿姬明显不及之前热情。或许她正陷入创作的沉思,无暇顾及其他。但她仍冷不防地用言辞戳了戳磨弓。
“埴轮没有灵魂,想要提供信仰也很难办啊。”
“有没有灵魂根本不重要吧?埴轮替我收集信仰就可以了。灵魂寄宿在表面,就可以使埴轮自主活动,我并不讨厌,反而很依赖呢。但是物件生出灵魂,不就成付丧神了吗?付丧神会找主人复仇,一想到这点我就坐立难安。”
“您又说笑了,再怎么样,我也不会变成妖怪的。真要那样,您不用出手,巫女自会料理我。和那个巫女比起来,地狱的火炎都温柔三分呢。”
“比起妖怪,磨弓更想变成人吧。”袿姬停止把玩手中的枝条,抬眼望向磨弓。磨弓的双眼被她点染成明亮的金黄色,眼神却是空洞的。配上她呆板的表情,则更像是盲人了。她的双眼里依旧没有什么光彩,但眉头深蹙,眼睑倦怠地半耷拉着。雪片肆意地骑上磨弓被吹乱的头发,融化的雪水将她的发丝捻成湿重的金缕,像泪水一样从脸颊滑下。扑面的寒风吹的磨弓连连眨眼,睫毛上落满了冰晶,在翩跹翕动间闪着微微的光。袿姬意识到为时已晚。她的目光顺着磨弓的鼻梁滑下去,磨弓微微张开嘴,呼出了温暖的水汽。
“或者说,磨弓好像已经变成人了呢。这是不行的,绝对的不行。我的能力是造出‘形’,而非生命啊。”袿姬端详着手中的梅树枝,眉头缓缓抬起,双眼却好像陷入沉睡,从中溢出的并非欣喜的神色,而是无限的怀念与惋惜。她郑重地将它收在怀里,却好像在之后再也不会看它一眼。
“你目前的状态,我无法把你带回畜生界。”
“好像是这样。但是,不是已经再创造了一个埴轮兵长吗?一定要回去吗?”
“无论你变得多像人,你都不属于这里。不,不论谁给你做出承诺。”
“袿姬大人不是说我已经变成人了吗?已经不是像不像的程度了吧?”
“不,还有机会改变。”袿姬从另一边的内袋,取出一条由白绢包裹着的东西。“这是回礼。我来地上之前就准备好了。精美,坚固,耐用,甚至能吸引灵魂寄宿其中……我摒弃了这些一贯以来的优点。取而代之的是——”
“绝对的致命。”她将“礼物”摊在手心,缓缓展开包裹的白布。一片短刀的刀条静卧其中。磨弓双手接过。刀刃上火焰一般的纹路撕裂着她的倒影。
“该说不愧是袿姬大人吗?虽然是杀人武器,艺术性也丝毫不减呢。让其他人看到,一定会产生想要把它供奉在神社里的冲动吧?交给我是不是有些浪费了?毕竟我很久都不用武器,以后也没有使用武器的想法啊。”磨弓握紧刀刃,似乎这样,就能把它藏在手心里。
“没有以后了。”袿姬向她逼近。她握住了磨弓紧攥刀刃的手,像是劝说一般,反复揉捏着磨弓的皮肉筋骨,驯服她调转了刀尖的方向。磨弓不再洋洋得意地对答如流,她脸色铁青,呆板又沉默,像从前一样。即便袿姬已经放开手,磨弓仍死死地抓着那把朝着自己的刀。她忽然猛烈地颤抖起来,胸口剧烈起伏,青色的血管,像裂纹一样在肌肤上浮现。她几乎要碎了。
“嘘,嘘,我就在这里,不用害怕。”袿姬搭着她的肩膀,仅仅是通过抬起胳膊的感觉,她知道磨弓的确是长高了。她的另一只手,从磨弓的腹部向上推去,直到触碰到坚硬的肋骨,指头分开,像是走路的小人,往上跨了三级。“从这里进入,保持斜上的角度插进去。运气好的话,来不及感到疼痛。”
她抓住磨弓的手腕,将刀尖抵上方才指出的位置。浅浅刺入的瞬间,磨弓抖得更厉害了。袿姬看见一团鲜红缓缓从刀尖处扩散开。磨弓猛烈摇晃着,马上要倒下了。袿姬扶住她,二人缓缓跪立下去。血还在流,可磨弓还是没有丢掉手上的刀刃。她空洞地凝视着前方,视线中,巨大的黑点汹涌喧闹地重重砸下。她什么也看不见,眼中谁的身影也没有。直到袿姬强硬地按下她的后脑勺,使她们的前额贴在一起。
“请让我看看吧,埴轮的心脏。”
当袿姬轻柔地用拇指刮蹭着磨弓的额角,拭去她的冷汗时,磨弓仅有的神智,像是纤细的针,扎进了肉体和迫近的巨大苦痛之间的夹缝中。她开始啜泣。
“袿姬大人……总会平静地说出很可怕的话。”磨弓拼命扭动身子,想要挣脱,袿姬紧攥着她的后领与衣袖,十指几乎要掐进肉里,狼狈地大口喘息着。她的头巾滑落,水蓝色的长发凌乱地扫到面前,和磨弓的泪水粘在一起。
“真是的,我每次都搞不懂您是不是认真的,会被吓得半死。这次好像是认真的,对吧?我肯定会死的。可我不想死啊,袿姬大人,我不想死,您听到了吗?”像是被冷落的孩子,磨弓不安而急切地摇动着,用冰冷的鼻尖蹭着那个可以被称作是母亲的女子的面庞,似乎是想要将对方从睡梦中唤醒,直到她温柔地将自己揽入怀中,告诉自己糟糕的事情只是一场噩梦。磨弓口中一直喃喃着“您听见了吗”,一边努力地想把嘴唇凑到袿姬的耳边。但她倔强地按着磨弓,刻意地对她的反常视而不见,对她的哀求充耳不闻。磨弓的嘟囔声渐小,挣扎的幅度也越来越微弱,好像溺水的人。她安静下来,静静等候疼痛嚼碎她的躯体。风雪停了,这片空旷的雪地,比之前更要寒冷,更要寂静,寂静到能够听见原本听不见的声响。
“您也在哭吗?”
袿姬没有回答,稍稍把脸别了过去。
“我应该是最恶劣的家伙吧?明明让袿姬大人流泪了,心里却感到愉快。这是埴轮没有办法做到的事呢。对了,我就是因为这样,才想变成人的啊。”
磨弓将刀划向身侧,松开了手,沾血的刀刃在白绢的包裹下无声地跌入雪地。捏住袿姬的肩膀,缓缓扶正她的身子,磨弓想要拂去袿姬脸上的泪水,她的满面悲戚中却突然刺出一丝恼怒,飞快地低下头,拉过衣袖,轻点掉泪渍,接着分开手指理好了面前凌乱的发丝。磨弓不由得微笑起来。她捧住袿姬即将扭到一边去的脸,轻柔地将对方的目光调转到自己身上。磨弓看着袿姬不知所措的样子,甜蜜地轻叹一声,而后吻了上去,一遍,两遍。袿姬的双臂环上她的脖子,磨弓的嘴唇与她的便没有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