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无标题

作者:Shinobu
更新时间:2017-08-23 1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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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Shinobu 于 2010-11-18 06:12 编辑


第八章



靜留坐進水汽瀰漫的浴盆中,輕輕一嘆,任熱水安撫緊張而疲乏的軀體。她挨着浴盆閉目養神,伸手揉搓着太陽穴,不經意盪漾出粼粼水波,細碎的拍着她的鎖骨。


「正正是我需要的啊,」她喃喃的說:「這兩天下來,我都快累垮了。」


與阿爾塔西決戰之後兩天,她真是筋疲力盡了。她總是一絲不苟,定要親自監督善後工作——那幾乎跟打仗一樣的累人:受傷兵員的治療、受損建築的重修、當然還有陣亡者的安葬。他們花了好些時候,總算把遍野的屍首搜集起來,卸下可供日後應用的盔甲,舉行過必須的葬儀,便將遺體火化。


根據靜留命令,門鵚蝲人的屍體的處理也得一視同仁,阿爾真騰人對此百思不得其解。她麾下將士倒沒說甚麼,反正他們早習慣主帥的怪癖了;何況,眾人也明白將全部屍骸火化是必要的——不管是否用主帥所堅持的正規火葬台——任憑屍骸暴露於荒野只會惹來瘟疫。唯一不同之處僅是他們的觀點吧:大多數人認為這只是清理戰場的標準程序,然而大將卻覺得那是對死者應有的尊重。


希馬統帥屬下部隊的傷亡人數很少,少的令人不敢相信——戰死的不足一個百人隊之數。好些人認為這再次證明了她的天縱之才,其他人則覺得這顯現了她確是天神苗裔——然而將軍本人對此不置一辭,只跟高級副將靜靜地說了一句:她唯一耿耿的是沒能讓那些陣亡同袍免難。稍後,大軍慶功之時,大家也注意到將軍神色肅穆,只肯陪着淡淡的微笑,沒有跟着大伙歡呼……言行舉止都依着希馬人哀悼服喪之禮。


至於被救出絕境的阿爾真騰人自然樂翻天了。他們竭力協助軍隊的工作,奉之為上賓,家裡最好的都拿來款待恩人——敵兵圍困尚不至於令他們耗盡存糧、一貧如洗。靜留兩天以來既忙於軍隊職責,又忙於參與慶典,疲乏之極,至此總算可以在私人居室裡輕輕鬆鬆、半睡半醒的泡浴,終於可以享受片刻獨處。


呃,她在心裡更正,睜開一隻眼瞄向那位同伴。不是真的獨處呢。


她的保鑣依例地如影隨形;年輕女郎坐在地板上,背靠着牆壁,也依例地——死命的不往靜留方向看去。希馬將軍張開雙眼,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她。


夏樹終於跟她說話了……破例地,靜留心想,唇角勾起笑意。可惜還不是如將軍所期望的那種貨真價正的交談。她將之歸咎於過去兩天太過倉促;她們兩人都忙昏了頭,幾乎沒有一刻能好好相處一下。不知怎的,她斷定夏樹大概不會在旁人面前與她說話;果不其然,他人在場時,夏樹還是跟從前一樣的緘口不語,依然故我的僅以點頭與表情應對。奧托米亞隊長的守舌如玉,讓不少希馬人開始疑心戰後她吐出的片言隻字究竟是幻是真。高級副將把輿論傳到她耳邊時,靜留不禁大笑着承認——自己也在納悶同一件事呢。


「結果她還不是甚麼也不肯說嘛,」千繪說道:「我試過逗她說話,可最終她只肯點一下頭,笑了一笑——我得說我已經感激涕零了! 靜留大人,她以前還不屑對我笑呢! 」


「啊啦,真的? 」靜留見副將喜孜孜的模樣,忍不住莞爾。「你有沒有發現,她笑的時候看來更像本來的年齡? 」


「啊,不錯……十九歲嗎? 」


「對。」


「卡斯特(Ecastor)(52) 我硬是看不過奧托米亞士兵怎麼都那樣年輕呢……而且是隊長! 」千繪哂道:「怎麼也好,我得說她還沒向其他人笑上一個,真是一班可憐蟲。」


千繪見到將軍神情困惑,忍不住大笑。


「哎,他們一直在逗她說話哪——既然她已開了金口,大家便想知道斯芬克司到底會抖出個甚麼謎語來,」她嗤的一笑:「何況,你也知道,他們大都對她很有那方面 的興趣。」


對方只應以一笑,而且笑得好拘謹。


「我跟你說,不管是男是女,她倒不曾搭理過誰,」高級副將續道:「他們才說了一句話,被人家冷森森的一瞪,便嚇得夾着尾巴跑了。」


「啊啦,啊啦。」


「所以我們都想知道……」千繪欲語還休,歪着頭,饒有深意的朝大將望了一眼。


「想知我的進展會否好些? 」靜留說着,神色變得深邃:「你這麼一提起……我們自從那場戰鬥後幾乎沒怎麼說過話——彼此都太忙了。不過寥寥數語而已。」



「喂,靜留大人,起碼你還有『寥寥數語』啊;我們能博得人家一笑已經知足啦。」


我當然沒打算就此罷休啊,靜留心想,雙眼瞟向靠着牆的那道身影。現在她們終於可以獨處了,要是平白放過這大好機會,她就該天打五雷轟了吧。大將舔舔嘴唇,準備出手。


「夏樹。」


她感到對方一陣無措。


「啊啦,」她繼續說:「真的,你用不着望向別處……我們都是女人嘛。」


沒有回應。


「而且,」她又補上一句撩撥那人:「我又不介意夏樹看我的身體。」


此言一出,對方立時扭頭瞪了過來——雙眼死死的盯住了她的臉;靜留見女孩決意不肯讓眼神略有半點游移,差點笑出聲來。


「怎麼也好,夏樹應該放鬆一下才是,好難得一次小休嘛,嗯? 」她嫣然一笑:「這裡好舒服啊。」


她保鑣臉上的表情放柔和了。


「你也來泡一泡啊,夏樹,」靜留繼續糾纏:「打完一場硬仗之後,悠哉游哉的泡個暖水浴令人精神一振啊。」她猛地省起一事,微一遲疑:「不過,你泡在水裡久了傷口會痛麼? 」


女孩沒料到她竟記在心上,大吃一驚。她當然記得啊——那天她看見之後,豈不心痛得直咬牙麼? 那時奧托米亞戰士貌似無恙,身上軍服又滿是血污,起初誰也沒看出甚麼不妥;到了後來二人指揮戰場清理之際,靜留不動聲色的把她打量了一會,突然命令她不許亂動,自己雙膝一屈,跪倒在地,細細的檢查起她脇下的傷口來。


逆刃鐮刀幹的好事,她忖道,雙眉不悅的扭作一團,一面傳令軍醫趕來,一面追問夏樹痛不痛;她不住的搖頭聳肩,彷彿渾不在乎。可靜留知道那一定很痛——傷口畢竟劃的很深,而且從外觀看來,刀鋒甚至已傷及肋骨。


只見夏樹又大搖其頭,好似在說小小刀傷不足掛齒;靜留不禁暗暗咬牙,旋即放鬆表情,免得女郎疑心。


「我有個更好的主意,」她一副陶然自得之狀:「不如你來和我共浴? 脫下衣服過來吧。」


某人臉色鐵青的橫了她一眼;她死死按捺着笑意。


事已至此,看來我該好好的樂一樂。


「啊啦,啊啦,」她眨巴着眼,抽着鼻子:「莫非我那麼討厭,夏樹覺得跟我同浴很惡心? 」又垂下頭,裝出一副喪氣失意的模樣:「小人只不過——」


只聽得那人鼻子一哼。她抬眼一看,保鑣木着臉,伸手指着繫於軍服上的幾柄匕首。靜留想了好一會才明白她的意思。


「你說你是我保鑣所以不行? 」


她把頭一點。


「你覺得如果你……裸着身子,便難以保護我麼? 」


她把臉一紅。


「啊啦,」靜留側着頭。水花微濺,她一隻手提了起來擱在浴盆邊。


「你剛才說自己是我的護身保鑣對嗎? 」


夏樹挑了挑眉算是回答。


「那麼你要『護』我這個『身』的話……挨得近些不是更方便嗎?」這麼一調侃,奧托米亞隊長的雙頰登時紅了。


靜留好不容易忍住笑,微一定神,決定改變策略。


「夏樹原諒我吧,」女孩正要扭開臉,被她一句話勾住,狐疑的瞟了她一眼。「我不欺負你啦,好嗎? 跟我說說話嘛……求求你啦,夏樹? 你就不肯跟我說話麼? 」


本來凶巴巴的眼神變迷惘了。


「畢竟,」大將趁她拿不定主意,繼續追擊:「你不久前才終於開口了啊。你也知道我都盼了好久了,現在我只是很想很想和你說話——不,和你聊天啊。」


女孩的臉上飛起了紅暈,咬着嘴唇,難為情的望着地板,模樣不勝嬌羞,靜留只覺可愛極了。等到夏樹的目光再次對上來,大將又接着說下去。


「你終於說話,我真的高興死了,」靜留說,笑意中滿是懷緬。「也吃了一驚。我得承認,我沒想到你竟會挑那種時候跟我說話。」


她不禁失笑。


「我也沒想到你第一次開口說的居然是那些。」


背靠牆壁的那人嗤的一聲輕笑。


「可我還是一樣的高興。」


沉默半晌。房裡只響起了某人把軍服揉來揉去、拉扯護腿皮套上束帶的窸窣之聲。


「你怎麼花了那麼久才跟我說話呢? 」將軍柔聲道:「抑或……這確是夏樹本色? 」


對方點點頭。


「我明白了……」


靜留枕着浴盆邊,意興索然的閉上雙目,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啊啦,夏樹……你還是不肯——」


「為什麼? 」


聞言,將軍倏地睜大雙眼,抬起頭來,直勾勾的瞧着本來一直默不作聲的同伴——她終於肯和她說話了——靜留臉上表情逐漸由愕然轉為驚喜。


「為什麼……? 」過了半晌,靜留努力抑壓着話音裡的雀躍,反問一句:「什麼為什麼? 夏樹? 」


又一陣遲疑。經過一番內心掙扎,女孩毅然開口。


「為什麼你……」說的吞吞吐吐,語氣中卻有掩不住的好奇。她又住了口,彷彿要把問題再三斟酌。將軍使盡平生涵養工夫,安然等着,沒有催促。


「為什麼你……腔調古怪? 」


聽了這話,靜留的嘴角徐徐勾起一朵笑容。


「實在太神奇了,」她驚詫不已的看着自己的保鑣:「你的希馬語說得真好,夏樹。」


女孩白了她一眼,顯然不滿她答非所問,臉上艷色卻是更深了。靜留歉然一笑。


「我稍後會回答問題的,請你再擔待一下——你把我們的語言說的極標準,」將軍續道:「完全不帶異地口音。為什麼會這樣的呢? 」


女孩猶豫一陣,心想還是答了乾脆些。


「陛下教我的。」


「我明白了。」想起國王的希馬語跟土生希馬人一般的流利,將軍便即恍然:「怪不得你說的那麼好。」靜留笑了:「剛才夏樹問我甚麼?……為什麼我…『腔調古怪』? 」


夏樹點頭,目光與靜留相接。


「真是太離奇了,一個從外邦人學到我們語言的人,居然也聽得出分別。」靜留讚嘆道。「其實呢,那是因為我籍貫的緣故;我在希馬的出身之處,語音略有小異。你也注意到我敬稱同伴為大人時,發音其實是はん(-han),不是さん(-san)

吧? 」


又是一下點頭。即使她如今肯說話了,似乎還是惜字如金。


「嗯,我家鄉的人就是這樣子說話的。」


夏樹緩緩點頭,好似要細細咀嚼她話中之意。


「你覺得,」將軍問:「我的口音如何? 」


夏樹遲疑片時方回答。


「很……滑稽。」


靜留挑着眉,笑了。「啊啦,能博夏樹一笑,我真高興呢。」


「不……」女孩連忙辯說,惟恐靜留誤解:「我……我沒說……那個腔調…很好。」她好不容易說完,滿臉飛紅,看得靜留笑不攏嘴。


啊啦,將軍喜孜孜的想,她說話的樣子可不像平時那麼高傲哪。


「真高興你這樣認為呢,」靜留說:「我覺得夏樹說話的方式也很好嘛。」


夏樹支支吾吾的別開了她那張紅臉,惹得大將噗哧的笑了。


「夏樹啊,」須臾,靜留再次試探:「那天在戰場的事,我記得我還沒有謝謝你呢,抱歉了。」


碧綠色的眼瞳回到她身上,眸子深處閃爍不定。


「我很清楚,若非你們克盡己職,我們不可能贏得勝利。我早知道我們可以倚重你們,而你們也的確不負所望。」她繼續說:「不錯……要不是你,如今我也不會在這兒……虧得你及時來到我身邊。」


千呼萬喚,一抹淺笑悄悄的爬上了夏樹的嘴角。將軍凝望着那難得一見的笑顏,一想到竟是因她而起的,便喜不自勝。


看來,她以後應當為我多笑些才好。


「謝謝你,夏樹。」


她們相視一笑,房間內充滿了溫馨的氣氛。


「你真是好威風啊,」靜留將肘臂擱在浴盆邊,以手支頤。「天幸你剛好來了,否則,只怕我已被埋到門鵚蝲人的亂葬堆裡吧。」她嗤的一笑。「我該向福爾圖娜(Fortuna)(53)獻祭謝恩了。你居然在那當口出現,該是多大的緣份呢……這才是真正的『幸會』啊。」


女孩搖頭,大將一怔。


「不? 你的意思是? 」


「我……」女孩微微一窒,扭過頭去。過了半晌,靜留決定主動。


「那天……」她欲言又止,還是說了:「那天你其實在找我? 夏樹? 」


彷彿等了一輩子,女孩才終於點了點頭。


「啊啦……」靜留閉上眼,幽幽一笑:「原來如此。」


彼處傳來夏樹挪動身子的響聲。


「おおきに(Ookini)。」


語畢,將軍睜開眼來,看見同伴一臉的茫然不解。


「おおきに,」她又說了一遍,「這是我家鄉的方言,不是希馬語,意思就是『謝謝』。」


她看見女孩的嘴巴張成一個圓。


「おお——」夏樹話到嘴邊卻又噎住,雙眉擰作一團。


「おおきに。」


「おお—き—に—」


她臉上神色半是惴惴,半是期待。


「對,完全正確。」靜留對她鼓勵的一笑,以安其心:「你的發音完全正確。」


女孩笑了,笑得出奇的燦爛,就像那天戰鬥後她亮出的笑容——把靜留看得透不過氣來。


啊啦。


女孩再唸了一遍。水汽冉冉,柔美的嗓音也軟軟的在靜留身周繚繞。


「おお…き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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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軍正享受晨間小休之際,她的高級副將卻飽受頭痛煎熬……都拜那位被俘的門鵚蝲貴族所賜。這天早上,將軍尚未起身,負責看守阿爾塔西的兵士來報,說他越發狂暴,把囚房鬧了個天翻地覆云云,她便特特的前去探視,唯恐他自尋短見——僅此一念之差,千繪已是悔之莫及。他對擄獲自己的敵人不住謾罵詛咒,對她更是毫不客氣。


「臭屄! 」他在根據千繪吩咐而纏上的鐵鍊裡扭動,尖聲吵嚷。「竟敢鎖住本殿下? 你們這些野狗! 願你們腸穿肚爛,永不超生! 我很快便要看着你們受死! 我要一塊一塊的揭你們的皮,然後活生生的煮了你們! 」


千繪坐在那氣得冒煙的門鵚蝲人對面,聳了聳眉。


「這……」她懶洋洋的冷笑:「你還很有創意嘛。」


「母狗! 」


「給我聽着,」她的長劍鏗然而出,他及時閉上了嘴:「不要嚷嚷了,我們還有正事」


至少我知道他短時間內不會尋死,千繪瞧見阿爾塔西被她手中兵刃嚇得那副德性,心中暗忖:我早該知道這種懦夫沒有自殺的膽量。希馬軍官只好長嘆。


「你總算肯理睬我了,阿爾塔西閣下。」她盡量保持禮貌的語氣:「請問這場騷動所為何來? 我們對你以禮相待——沒有把你鎖進城中的大牢,又把阿爾真騰現時最好的食物供應給你。我們可沒有虐待你啊,這是何苦呢? 」


這次他似乎只敢在肚子裡冒火。


「婆娘,你給我記住,我父王會跟你們算帳的! 」他啐了一口:「我乃高貴的門鵚蝲王子,我父王乃萬王之王、東方諸土之帝……」


「行了行了,就他最偉大了行不,」她連忙插嘴說,噎下已湧上喉頭的哀嘆:「好了,王子,你為什麼硬要跟我們過不去呢? 說真的,要是落在別的軍隊手上,或者大將本人不在,只怕你也沒這般好待遇。我某位紅髮的朋友大概會照你適才說的方法,臉不改容的把你生生的剝皮煮了;不過,第一她不在這裡,第二她也不能在大將眼皮底下幹出這等事來。既然如此,阿爾塔西王子,你為什麼要糟蹋我們的好意呢? 」


他凶神惡煞的橫了她一眼;可惜,希馬副將未為所動,依然擺出一副溫文有禮的詢究之狀,手中劍散散漫漫的擱在身側。


「你們的好意給我免了吧,希馬人,」他倨傲的說:「我什麼也不會告訴你們! 不管你們怎樣假仁假義,或是嚴刑拷問,也別指望從我口裡套出一個字來! 」


「我們倒不認為你還有任何未被我方掌握的重要情報,」她不無好笑的答道:「王子,我們對你禮遇,皆因我們素來沒有踐踏敗陣敵人尊嚴的規矩,更因為我們的統帥一向堅持如此,不為別的。」


「神經病! 」


「錯了,這叫矜持自重,」她冷靜的應道,忍耐着要捏捏鼻樑的衝動:「讓階下囚保全顏面,方算得上希馬的威儀體統;善待敗軍之將亦是我軍自重身份的表現。王子,我們並非以虐待貴族為樂的生番。」


她長嘆一聲站起來。


「我會吩咐他們,待房間清理好了,」她伸手撥了撥頭髮。「便為你解開束縛。有甚麼需要的話,請通知門外的守衛,他會給你要來的。這就告辭了,阿爾塔西閣下。」


千繪懶得理會他的臨別「贈言」,與門外守衛交代了清理阿爾塔西囚室事宜,搖着頭還劍入鞘,自顧朝阿爾真騰人為她們設置的行轅走去——就是同一條巷子、經過幾棟房舍後的一間酒館。她步伐輕快的溜過街道,呼吸着清晨新鮮的空氣,附近麵包店飄來的甜膩膩的香味令她身心一暢。


不如先找點甚麼吃的吧。她正在想,果然聽到肚子咕嚕嚕的訴起苦來了,便停在那麵包店前面,眼睛往各式糕點之間瞧來瞧去,終於看見一盤剛出爐的餡餅,黏答答的滿是蜜糖、蛋奶一類的餡料,便索性要了一打。她剛要數錢,被麵包店老闆搖着一頭灰髮止住。


「賺錢賺到恩人頭上我羞都羞死了,」那人說,一雙老眼皺成了花:「請您拿去吧,就當是我們對恩人的一點點謝意好了。」


「哎,這不行,」她連忙說:「你們已經辦了好幾次慶功宴了,已經很夠了,這些錢請你收下。」


「我堅持不要,」他把餡餅往她懷裡塞:「就讓我盡點心意吧。」


千繪再三推辭未果,不得已接過了那袋子餡餅,老人在後面揮手目送。她拿起一塊,一邊吃着,一邊踩進了行轅,腳下不停的一直來到頂樓。她騰不出手來,提起腳朝木門便是一踢;坐在房裡的其他同僚立即開門讓她進去。


「唔……」她環視四周,含糊不清的說:「就我們三個? 我猜其他人都睡死了吧。」她將手上食物遞向另一副將,敏。「嚐嚐看,挺好吃的。」


她往同伴身側靠窗口的位置坐下;其餘二人不客氣的取過便吃,把剩下的餡餅擱在桌面才回到座位。


「驛使出發了嗎? 」


敏滿嘴都是她捎來的美食,回話的乃是正平。


「對,」正平說:「信件都寄出去了。」


「很好。」


「依你看——」敏話到嘴邊,又舔了舔唇:「原田大人,依你看來,你的軍情彙報要多久才能送抵元老院? 」


她咧嘴一笑。「天曉得。一個月? 半個月? 視乎負責投遞的驛使腳程快慢吧……不過我可以肯定一點:只要阿米蒂奇那些走狗讀到我們怎樣打了勝仗,自然會乖乖閉嘴的。」


「不然,願阿波羅(Apollo)(54)把我斃了! 」敏大笑着接口:「到時他們得整天聽着別人提起『藤乃靜留』、『藤乃靜留』! 我真想看看他們的樣子! 」


「我可不敢這樣說,敏大人——他們都長得怪難看的,」千繪吐了一句,教其餘二人笑了。


「哎,反正大將是萬人景仰的女英雄,」正平說道:「他們早該接受現實啊。」


「我說,正平大人,他們就是偏偏不肯接受這個現實嘛。」高級副將答道。「說回來,遞送奧托米亞那廂的信件你們也寄出了吧,嗯? 」


「這個當然。」


「嘿,太好了。」


「那是寄給結城大人的吧? 」正平問。


「對。大將要她領了其餘希馬部隊過來與我們會合——嗯,讓奧托米亞步兵隊留下駐防本國。」她頓一頓,努力回想:「啊,對了,她得順道把門鵚蝲人趕出斯泰茲峽谷……如果他們還在的話。」


「當真? 」敏問,雙眼登時閃閃發光,一口把手中餡餅吞了,起身去拿放在桌上的水壺和盆子。「大將要她怎辦? 」


「就是那個啊——把未走的敵人攆出去。」


「我是問怎麼攆? 」敏往盆子倒了些水,擱下水壺,提着盆子拎着抹布,折回來讓剛吃完東西的兩位同伴洗手。大家正洗手的時候,他朝千繪挑了挑眉頭。


「她給了結城大人甚麼方略? 」


「哎,我可不知奈緒有甚麼打算。」


敏驚訝不已的望着她。「莫非大將不曾給她一個戰略甚麼的? 」


其餘二人啼笑皆非的看着他。與首次作為副將跟隨靜留的敏不同,另外二人在靜留軍中資歷不淺,眼見他大驚小怪的模樣尤其覺得好笑。正平抹乾了手,這才答話。


「這個嘛,她用不着給甚麼方略啊……對麼,千繪大人? 」


千繪點頭。


「為什麼? 」敏依然不解。


「因為她相信奈緒,」千繪跟他說:「敏大人,你可能覺得出奇,但結城大人的軍事才能實在非同小可——啊,當然不能與大將比較;我疑心根本沒有人足以與她相提並論——反正奈緒是很高明的指揮官,她這個首席百夫長不是白當的。其實,靜留大人本想提携她當上副將,甚至有意助她登上晉升體系,她偏生一直推辭——我明白啊,政治這玩意不對她的脾性嘛。」


「真的? 」他吃驚的問:「她真的如此了得? 」


「她是十分了得,」正平答,轉頭跟千繪說:「那次領着輔翼騎兵衝鋒的可不就是她嗎,就在——呃,算了,敏大人不知道那件事。總之你相信我們的話好了,敏大人。結城大人自有主張,毋須別人指點。」


這時房門打開,三人扭頭一看,來者正是大將和她的保鑣。副將們連忙問安致意,只有大將一人開口回禮。


「啊啦,今天天氣不錯,對麼? 」將軍說着,往桌子後面位置坐下,保鑣佇立身後。「我只覺神采奕奕,希望你們也一樣? 」


「哎,謝天謝地! 」千繪說:「終於睡了個囫圇覺。你也是麼,靜留大人? 」


「嗯,舒服透了。敏大人、正平大人,你們呢? 」


二人連聲應是。


「啊啦,」靜留望見擱在桌上的餡餅:「這是甚麼? 」


「噢,餡餅啊。大將,嚐一個吧,很好吃的,甜的。」


靜留笑着道謝,拿起袋子取了一個,出乎眾人預料,竟先遞與她的保鑣。


「你也來試試,夏樹,」她說:「坐在我旁邊。就這裡。」


將軍頭一偏,示意她座位旁邊的椅子。夏樹微一遲疑,先偷眼瞄了瞄房裡眾人,原來靠着牆壁的腰身一挺,乖乖的接了餡餅,挨住大將,便往那椅子坐了下來。房裡眾人都垂了腿、腳跟着地的安坐;她倒不,曲了兩腿,盤膝坐在小椅上,竟也坐的四平八穩的。大將見了不禁莞爾,自己拿過一塊餡餅,先朝奧托米亞女郎一笑,便轉向手下副將們。


「言歸正傳。可有甚麼消息? 」


「啊,」大將與保鑣之間的舉止情狀把正平看呆了,趕緊回過神來:「對,我們已將呈送希馬和奧托米亞的信件分別寄出。驛使今天一早就動身了。」


「嗯。」


「大將,如你所吩咐,我們也下令免了操演,全軍休息一天,」敏接着道:「似乎他們只想蒙頭睡過去算了。」


靜留輕輕一笑。「不能怪他們啊,敏大人。這幾天真夠他們辛苦的。」


「我也該睡過去算了,」千繪喟然一嘆,惹得所有人望了過來。「來個賴床不起。這樣我就不用招呼那光長了身子的屁小孩臭王子——你可有興致再用刂勒他脖子一次? 夏樹小姐? 」


大將的保鑣微微一哂。


「啊啦,他怎麼了? 」靜留問:「也許我該見他一面?」


「哎,不,千萬不要,」千繪說:「不然你這一天算是毀了。我要如此 跟你算帳,我要那般 把你折磨——何必呢,他連抹脖子自殺的膽量也欠奉! 聽他滿嘴胡唚些甚麼話! 呸,如果他能改一改詞兒還好一點;可惜坐上一刻鐘你便曉得他說來說去還是那幾句老掉牙的話,不外乎他會讓他老子把我們怎樣怎樣——嘿嘿,我看哪,說不定他父親大人對這不成器的兒子大為震怒,反而對阿爾塔西如此這般的下毒手呢! 」


眾人盡皆大笑。


「這麼說他依然不肯安靜下來? 」靜留問。


「非要大鬧一場不可,」千繪笑着回話:「又把房間砸了個稀爛,跟個亂發脾氣的死小孩沒二樣。藤乃大人,說來真真好笑,他居然以為我們要從他身上套出本國的情報——怎麼了,莫非我們要侵略門鵚蝲嗎? 」


靜留微笑不語,咬了一口餡餅,搖了搖頭。她瞇起一隻眼,深沉的瞧着對面牆壁,緩緩吞下嘴裡食物。


「他父王若再差派大軍過來,我也毫不出奇,」眾人聞言一愕,轉臉過來看她:「至今他也該得到兒子戰敗的消息了吧……想那門鵚蝲國君一代梟雄,自然不肯善罷甘休,未嘗不會引兵來攻,對麼? 」


「大將,你的意思是……」千繪徐徐開口:「我們即將面對另一場惡戰? 」


將軍不語,彷彿在心裡細細掂量,臉上淡淡的笑意卻是不改。


「有可能,」她終於說:「別怕,千繪大人,我當盡力避免一戰。」


良久,千繪方應了一句:「你的意思是? 」


將軍聳聳肩,嫣然一笑。


「啊啦,走着瞧吧。」說罷,抬目四顧。敏驀然醒悟,起身取過剛才洗手的那個盆子,連同抹手布放在桌上。靜留笑着道謝了,把手洗淨抹乾。


「夏樹,」她轉身跟旁邊的黑髮女孩說:「你吃完了麼? 快,你也來洗洗手。那些餡餅好黏啊,你說是麼? 」


年輕女郎點頭,學着大將的模樣,伸手往盆子浸了浸,也拿抹布拭乾了。其他人瞧着她倆洗手,越瞧越有趣;直到大將突然站起,眾人才回過神來。


「啊啦,」她歉然道:「我忽然很想在城裡逛逛……對不起,我可要失陪一會了。你們三位也撇下司令部歇歇吧——我既讓全軍放假,你們就不要操勞了。」


「沒關係,藤乃大人,」千繪忍不住噗哧一笑:「我們又不是工作,不過多坐些時候,多說些閒話罷了。」


靜留笑嘻嘻的點頭。「有要事來找我好了。我只在街上走走,應該不難找到。」


「好的,大將。」


她帶上保鑣,一陣風也似的走了。門一關上,千繪便咧嘴而笑。


「她的老習慣,」她解釋說:「喜歡在新鮮地方蹓躂蹓躂——她是怎說的? 噢,對了,她說這叫『開拓視野』。」


「你也一樣啊,千繪大人。」


「不錯,」她打個哈哈。「但稍有不同。我興趣在於風土人情、文物藝術、建築特色……她則更喜歡跟本地人聊聊天。」


「哈,正是。」正平說。


「為什麼? 」敏奇道,皺起眉頭:「我注意到了,即使在希馬她也是這樣。事實上她跟誰都能搭上話,甚至區區平頭百姓(capite censi)(55)! 」


正平嘿嘿的笑:「她就是那樣子啊。」


「那算甚麼解釋啊。」敏不覺有點滑稽的咕噥。


「一來因為她喜歡,二來這是親民善政,」千繪插嘴:「三來卓有成效。不過,跟正平大人所說的一樣,她確是天性如此。神崎大人說她是甚麼? 啊……『哲人將軍』,」她嘿嘿一笑:「倒是貼切得很。」


敏搓弄着才剛剃淨的下巴,點點頭。


「所以她大概在外頭招徠新的仰慕者了? 」他也笑了:「說起來,我一直想問你們兩位,她從來都是……那樣子的? 」


「你說甚麼啊,剛剛我們才告訴你她一向——」


「不,我是說,她跟那奧托米亞女孩,那樣。」


另外二人住了嘴,面面相覷。


「呃……」正平開口道:「的確……頗不尋常,對麼,千繪大人? 我是說,直至夏樹小姐以前,她從來沒有私人保鑣;所以我們也不敢胡說。」


千繪擺擺手。


「不,不光是那個,」她深沉的說:「有些甚麼……不一樣了。」


「此話怎說? 」


她想得入神,鼻子一皺一皺的:「我知道才怪呢,總之……不一樣。」


兩個男人都瞧着她。


「無論如何,」正平說:「夏樹小姐似乎對將軍頗有好感,對吧? 真是奇了,她對藤乃大人唯命是從……很乖巧的啊,居然還沒有瞪眼睛! 」


千繪朝他狡獪一笑。


「怎麼了,正平大人,你試過逗她說話了吧? 」她雙眉一挑,嘻皮笑臉的問道。


「我是男人你能怪我麼? 」他回了一句,眾人齊聲大笑:「可是,朱庇特啊! 告訴你們,不怕你們笑話……她那表情嚇得我掉頭就跑! 那女孩看起來就像阿爾忒彌斯(Artemis)(56)——不過我發誓,她這麼一瞪眼,便似十幾支利箭往我眼眶裡射來! 不然就是飛刂! 」他怪笑着補上。


「分明是你自找的,」笑聲之中,敏哼着鼻子說:「你媽媽沒教過你不要招惹斯芬克司麼? 」


「教過了啊,可我又怎料到斯芬克司原來是戈耳貢(Gorgon)(57)呢? 」


三人放聲狂笑。


「誰也沒贏啊,對吧? 」千繪指眾將士打賭夏樹幾時肯跟大將說話的事。「就差了一點點? 」


「可不是! 」正平抱怨說:「我還以為鐵定要贏了呢——她偏偏在整整三天之前開口! 唉! 就那麼一丁點! 」


「只差三天你還算運氣啊! 」敏回嘴說:「我還差兩星期呢! 」


結果大家又是一陣嬉笑,直到外面響起了重甸甸的腳步聲,房門蓬的打開。門外站着的是他們一個手下,神色緊張,滿臉通紅。


「原田大人! 」他喘着氣說:「我們有一位斥候——回來了。」


他頓了一頓,深吸了一口氣。


「說他看見另一支門鵚蝲大軍——正向我們這裡來! 」


副將們你瞧着我我瞧着你,驚疑不定。


「朱庇特! 」


「這是開玩笑吧? 」


「敵軍多少人馬? 」千繪利落的截住了兩位同僚的話。他們一時被嚇愣了。「還有多遠? 」


「我不知——斥候在樓下。」


「我們這就下來,」她說着,跟兩位同伴一齊起身,瞟一眼趕來報訊的助手:「加茂,等你喘過氣了,便派人去找大將回來——告訴他們在街上找。她就在那一帶徘徊。」


他點頭。三人撇了他,自顧下樓。


「我開始相信藤乃大人有未卜先知之能,」正平喃喃的說,瞥見千繪白了他一眼:「我的意思是,我們剛才所說的居然成真了——她簡直是先知! 」


敏插嘴道:「先知與否也於事無補吧……便是被她猜中又如何? 」


高級副將微微冷笑。


「敏大人,就像她那句話……走着瞧吧。」


他們急步下樓,身後軍袍飄揚。






注釋

(52) 原文: Ecastor. 希臘神話中宙斯化身為天鵝誘姦了斯巴達王后Leda;Leda 後來一胎產下兩個蛋,一蛋孵化為二女:Helen (荷馬史詩《Iliad伊利亞特》中的傾國美人海倫) 與Clytemnestra (《伊利亞特》裡希臘聯軍首腦Agamemnon阿伽門農之妻),另一蛋孵化為二子: Castor 與 Pollux,即雙子星神;兩對孿生兒中究竟誰是宙斯的「神種」一直為人爭議。傳說Castor 與Pollux 因為強搶少女被其兄弟尋仇,Castor 被殺;Pollux 向宙斯求情,願與 Castor 分享不朽,於是兄弟倆一日在天界為神、一日到冥間作鬼。Ecastor 是古代拉丁語表示驚歎的辭句,比較文雅,適合女士使用,效果跟我國舊章回小說的婦女們說「皇天菩薩! 」的口氣差不多

(53) Fortuna: 羅馬神話中的命運女神,掌管運氣 (fortune),卻不一定賜予好運

(54) Apollo: 希臘與羅馬神話中的太陽神,宙斯之子,月之女神Artemis 的孿生兄弟。阿波羅也是音樂家、詩人與射手的保護神,也是醫藥與預言之神

(55) capite censi: 羅馬社會最低階層的公民,有別於貴族、中產階級。具有投票權,但因沒有產業,未能負擔武裝;直到公元前105年Gaius Marius以兵力短絀,改革軍制之後,無產業公民始能參軍服役,隨即成為羅馬軍隊主要成份。這種兵士本身沒有穩定經濟來源,只能依靠領軍統帥於戰後為他們爭取田產,結果完全仰賴統帥關照,形成一種從屬關係,演變成羅馬共和後期軍閥擁兵自重的局面。龐培(Pompey Magnus)與凱撒的內戰即以此私人軍力作為本錢。拉丁文原意為「按人頭數算的」

(56) 希臘神話的月之女神、狩獵女神、森林山野之守護神,手持銀弓,善於射獵。傳說她出生九天後便能協助母親Leto產下她的孿生兄弟Apollo;雖然守身不嫁,卻被奉為婦女生產、接生之神。Artemis 以八十名仙女 (Nymph)為隨侍,跟她一樣守身如玉,不近男子,否則被逐出嚴懲;任何唐突冒犯Artemis的人都落得悲慘下場

(57) Gorgon,希臘神話裡凶狠猛惡的女妖,任何正視她們臉孔的人都會被化為石像。最有名的Gorgon乃死於Perseus 手上的 Medusa。又譯作蛇髮女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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