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无标题

作者:Shinobu
更新时间:2017-08-23 1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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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Shinobu 于 2009-12-7 19:14 编辑


第九章



藤乃靜留聽到敵軍逼近時的反應,比她的高級副將密友想像的還要冷靜許多。將軍把前來報訊的斥候細細的盤問過後,僅僅朝屬下們微笑着聳肩。


「似乎被我猜對了吧? 」她問;一眾軍官都愣住了。「行動如此迅速,他們駐軍之處很可能離這裡不遠,」她惋惜似的搖搖頭:「看來,黑曜王果然執意要擴充自己的帝國呢。」


「是的,」其中一名副將耐着性子應道:「我們該召集士兵嗎? 」


他見到的還是那個冷靜的笑容,冷靜得令人發瘋。


「用不着。」她說:「根據消息,敵軍不會在三天之內到達,而且這還是按希馬部隊日常行軍速度來計算的——從我方一向掌握的線索以及斥候的彙報可知,門鵚蝲人絕對沒有那樣的效率。」她又嘆息:「我真詫異,這些異邦軍隊怎麼如此忽略速度呢? 應該多點讓士兵操練行軍才是,嗯,就像我們一樣。」


「藤乃大人! 」


聽得那聲斷喝,眾人猛地抬頭;然而將軍只略一揚眉流露探問之意。


「嗯? 藍堂大人? 」


那人一步上前,眉宇間黑墨墨的滿是慍色。


「現在不是為敵人設想該怎樣改良的時候! 」他從牙關裡迸出話來:「聽着! 快向眾百夫長下令,立即行動! 你現在應該動員部隊預備接戰——」


「噤聲(58)! 藍堂大人! 」


藍堂硬生生的閉上了嘴,扭頭望向打斷自己說話的那人。


「我們在場的幾乎每人都掛着元老院議員的銜頭,」對方半點不留情面的斥責他說:「你則是身為元老輩份最高的人之一;然而,你在軍中只是一名副將,軍中自有尊卑上下,與統帥說話時該講點禮數。」


「好了,千繪大人。」大將醇美溫潤的嗓音響起:「夠了。」


千繪住了口,回眸看着友人;只見靜留神色泰然,絲毫未受那段小爭執所影響。千繪微一頷首,警告似的盯了藍堂一眼,他抿緊了嘴也不回話,房內頓時一片死寂。


此時眾人正會合於設為行轅的小酒館頂樓的大房裡。不久前,高級副將派人找統帥回署;心想待會大將計議完畢,說不定還要調兵遣將,索性把其餘幕僚都召了過來。他們接報後匆忙趕到,緊張得幾乎直打哆嗦;等待統帥的時節,不安的感覺更是漸趨沉重。多數人只道大將一到便會雷厲風行的下令,誰知她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不由得瞪目結舌……結果,繃緊的氣氛一下子舒緩了,卻導致了這個情形。


刺耳的死寂可以無窮無盡的延伸下去,大將自然曉得,於是又再打破沉默。


「藍堂大人,我理解你的顧慮,」她說着,優雅的點了點頭:「可是你也得明白,這時動員兵力是枉然的。首先,我軍剛剛打過一場硬仗,疲憊不堪,敵人還沒有露面,便急於支使部隊出動,不單徒勞,對我軍的作戰持久力更為有害;再者,我們也相當肯定幾天之內敵軍還不會出現——該讓軍團好好休息的時間,我們還是花得起的。」


她頓了頓,朝他親切一笑。


「我也明白,藍堂大人所以一時失言,不過是心焦於所有人的安危——憂公而忘私,難免讓藍堂大人……忽略了些須小節;為此,我誠心的感謝你。」她續道:「如此公忠體國,真是令人敬服。有藍堂大人這樣的人為我分憂,我還有甚麼好掛慮的呢? 」


哎,太漂亮了,靜留大人! 千繪心想。明褒暗貶。又為對方的出言不遜找了個下臺階,沒有削了素來傲慢的前執政(59)那張老臉——她這朋友真是個了不得的政治家! 藍堂沒想到大將會如此輕巧的展現了她的胸襟度量,呆乎乎的瞪了她老半天,剛剛開得了口,卻又訥訥的說不出話,只好閉嘴重來——落在千繪眼中,便似一尾離水的魚。


「藤乃大人,我們怎能確定敵軍不會提早到達呢? 」他結巴道,雙眉依然糾結。


「啊,」靜留回答:「對了,我本準備跟你們說的——抱歉,我分神了。是這樣的,剛才我為自己的遲到致歉了,卻不曾交代遲到的原因——我跟斥候隊統領商量去了。」


聞言,她屬下眾軍官立即留上了心,身子不自覺的靠前了些。


「其實我早已下令,以半數斥候在我軍周邊組成監視網,」她繼續解說:「各個咽喉要沖也設有至少一處崗哨。如此一來,一旦敵軍壓境,我們接到消息,還有至少一天的空檔敵軍才會抵達城郊。藍堂大人,希望這些安排能讓你安心了吧? 」她藹然相問。


過了好久,他猶豫的點了點頭。


「不管怎樣,今天我們繼續好好休假吧。明早時候到了,把百夫長們召集起來,叫他們讓士兵們——」


「武裝起來? 」不知是誰興奮的接口。


大將目光熠熠。


「啊,不是,」她說:「讓士兵們開始挖土。」


此言一出,眾軍官反應大異:半數人看來完全摸不着頭腦,其餘半數則微笑着點頭。還沒有人來得及發問,大將又發話了。


「你們有誰還不明白的,我想,可以向旁人請教一下……準備工作該是挺簡單,大概也用不着我來插手吧? 我看頂多一個小時就足夠了……那麼,其餘的時間該好好散心吧? 明天可有我們忙的了。」她站起身來,軍袍往後一甩,其他人也站起來。「還有甚麼事情嗎? 」


高級副將立即回答。


「就這些,大將,」她說,一下子堵上了旁人的嘴,沒讓誰再問些「沒見識」的話來。「其餘的事我們盡可料理得。你要回去視察民情了吧? 」


對方嗤的一笑:「千繪大人,你果然很了解我。」


「那點了解我還是有的,」她也忍俊不禁:「藤乃大人,可否讓我隨行? 」


「當然可以。」


千繪的眼光在房內眾人臉上掃過,對某張臉孔點頭示意。


「正平大人,你來籌劃這預備工作吧? 精簡些——大將說過要讓大家好好放假的。」


正平微一躬身算是應允。千繪安排既定,大將向眾人道聲少陪便走出去,保鑣尾隨在後。三人出了房門,不聲不響的走下樓梯,一直來到街上。


「藍堂大人快讓我抓狂了,」千繪才到室外便嚷了起來,教同伴看了好笑。「太冒失了——」


旁邊經過幾個散步的軍團兵,她及時打住話題。兵士們笑呵呵的向長官致敬,她們也回禮了。


「——這樣子跟你說話,」她們繼續前進,千繪接着嘮叨:「蠢才! …在我們三人當中他是前輩沒錯,又是前執政——不過執政官一職還不是他天上地下花了大錢才收買到手的? 況且當時也沒有比他更像樣的候選人……無論如何,他那種態度也太不成體統了,」她哼着鼻子:「即使他是前執政,論威權,這裡還是你居上。」


「他挺熱心嘛,不是麼? 」


「我就是喜歡你總能把事情講得如此輕描淡寫,」千繪大笑着說,惹得大將也笑了:「嘿,不錯,他真是『挺熱心』,不見得有能耐就是了,比躲在戰場後方苟且偷安的白癡好不了多少。」


緋紅眸子湛然閃亮。「並非所有副將都像千繪大人一樣的。」


「哎,我知道,我知道! 」千繪猛搖雙手:「副將有豁免權,毋須親身上陣——甚麼參謀任重不可涉險云云——可是敵眾我寡,其他人都去戰鬥了,連大將都在前線,呸,我還以為他會提劍跑出帳篷,起碼亮個相! 」她咕噥着做了個鬼臉:「你知道奈緒為何討厭他了吧。」


「真的? 」


「簡直是眼中釘。」千繪冷笑。


「啊啦,」靜留只笑不語,過了半晌方道:「我得說,千繪大人,跟你們不同,我沒怎麼把這人放在心上。我唯一在意的是藍堂大人有否好好的執行命令,就此事而言,至目前為止他沒有錯失……他辦事固然頗為懶散,卻未至於非要我催促不可的地步……」她正沉吟,三人已走到一處轉角:「嗯,我們轉右吧;我記得有個很不錯的小公園,就在那一邊。」


千繪咬着唇茫茫的點點頭,走了幾步她才再度開腔。


「我想不通……靜留大人……他自薦為副將時,你怎麼不一口回絕? 」


「嗯? 」靜留說:「你知道他為何自願從軍的吧——我得說,他還挺不情願的——你不知道麼? 」


「是財務問題吧? 」千繪大着膽子說:「根據小道消息,他在希馬欠下放債人好些錢……人家說,堪稱鉅款。」她不無好笑的歪着頭。「肯定欠的太厲害了,他走投無路才不得已加入這次行動吧,可不是麼? 你也說過,老傢伙大都不喜歡你……這些老懵懂……可惜目下只有這一場戰事,南方的空缺又老早被人搶光了……藍堂老兒無可奈何,只好委屈一下。」


「不錯;我想這亦是他難得地熱心的原因,千繪大人。你能怪他麼,他一門子心思只想着憑此一戰發財的啊。」


「嘿。」


「這個嘛,」靜留續道:「我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天地良心,我恨不得借錢給他還債算了——只要他肯問我借。可藍堂大人作風老派,要問我這個元老院的『少年新貴』借錢,無異於奇恥大辱——那一來我豈不成了他的護主,他成了我的門客(60)? 」


「那倒是真的。」


這時她們來到一條幽靜的小道上,周圍看不見半個人影。千繪走在靜留右側,大將的保鑣則走在她左邊。太陽從一片白雲後面探出臉孔,讓三人沐浴於光華之中。千繪仰起臉,恣情享受融融暖意。


「於是,」她說:「靜留大人你接受了他的要求——因為唯有這樣你才可以拉他一把。」


女子一聲輕笑。


「啊啦,看你說的我像個善長仁翁似地,」靜留往嗓音裡揉上幾分得體的靦腆:「即使你所說屬實,千繪大人,這頂多也是個次要原因——重點是:若有一位前執政跑來自薦,你總不能推辭——政治上說不過去。」


千繪忽又吃吃的笑了,銳利的紅瞳瞟了過來。


「你又不坦率了,」她說,朝靜留大大搖頭。「靜留大人,你果然是善心人啊。」


「啊啦。」


之後二人復歸沉默,舒舒坦坦的順着小巷前行。千繪走着走着,想到友人處事背後的真意,又搖起了頭。不管大將嘴裡怎樣說,堅稱她純然出於政治考慮沒有推辭藍堂的自薦,說她不可能拒絕……事實上她絕對可以推辭,也絕不至有損於她個人的聲望。她勉強自己,只為一旦謝絕,藍堂的尊嚴將受到無可挽回的傷害。


至少,我是這樣推斷的,千繪心想,而且我頗肯定自己想的不錯。


一抹色彩突然映入眼簾。她抬頭一看,小巷裡一對夫婦迎面走來,唧唧噥噥的聊得正歡,簡直到了旁若無人的地步,直到與三人碰頭方才察覺,難為情的向大將等人鞠一躬便開溜了,猶自嬉笑不止。


「年輕真好啊。」


千繪從思緒中醒來,仰着一張笑臉瞧着友人。


「靜留大人,看你說得自己像一步三顫的老太婆一樣! 」


一句話只說得大將捧腹——連她的保鑣也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的意思是——從心底裡感到年輕真好;或者我該說,保有『童心』? 」


「呃,」千繪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雖然我們比同僚還年輕些,可是只怕已不能算作那種人了。尤其是你。」


「當真? 」


她們已走到小徑的盡頭,眼前正是靜留先前提及的公園。從公園入口可看見好些人在園內漫步,當中甚至包括奧托米亞與希馬士兵。三人進入園中,耳邊聽到的盡是歡聲笑語,夾雜了某隻憨頑小狗的零星吠聲。


「看見大家那麼輕鬆真是太好了。」千繪伸了一個懶腰:「哎! 好舒服! 」


靜留點點頭,停下腳步;其餘二人見狀也站住。


「我們坐下來吧?」她一邊問,一邊彎下身子脫靴:「草地看來很愜意……我想坐在上面。」


「好啊。」


於是三人往草地坐了。草香盎然,新鮮清爽,談笑間,一陣微風把她們的頭髮吹亂。


「你很想她吧,對麼? 」


千繪怔了半晌,隨即嗤的一笑。


「你果然也很了解我嘛,靜留大人。」


靜留微微一笑,別過臉去張望四周。


「千繪大人,你可後悔跟我來了這裡? 」她問,語氣依舊漫不經心:「我是說這次行動? 」


千繪眉頭一挑:「當然不後悔,靜留大人。」


「即使你其實可以留在希馬……陪着她? 」


一陣短暫的沉默,僅僅餘下公園裡旁人的玩鬧聲。


「你到底在想甚麼呢,靜留大人? 」


靜留回頭一笑,神色帶了點歉意。


「我只是好奇而己,千繪大人,倘有衝撞了還請你包涵。」


千繪搖搖頭,哈哈一笑。「哎,不會啦,我從不介意別人問長問短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不過問的居然是你,我有點吃驚罷了。」她稍稍一頓,淘氣的笑了起來:「至於你的問題嘛……沒有,我沒有後悔跟隨你。你知我是甘心情願的。」


緋紅色的眸子不易察覺地柔軟下來。「啊啦……謝謝你,千繪大人。」


高級副將微一頓首為答。


「那麼你呢? 」她問:「希馬可有你惦念的人? 」


他們都想着你念着你,她心道,但你也會思念別人麼? 靜留大人?


打從相識以來,她一直在琢磨,一直很想問個明白……她們在千繪父母為朋友舉行的晚宴上認識,那夜靜留的父母把獨生女兒帶來了。千繪當時十七歲,比藤乃家才十一歲的繼承人足足年長了五歲有零。然而,即使在當年,小女孩已擁有神童之譽,不論玩甚麼、學甚麼都出類拔萃。千繪對她聞名已久,不期然的對她十分希奇。


不容置疑的貴胄血統——這是她對靜留的第一印象;小女孩別有一種雍容風儀,無聲地宣示着她尊貴的祖宗世系——何況她還長得那麼俊美! 千繪的舌頭都打結了:秉稀世之美的絕艷臉孔,富瑩潤亮澤的茶色秀髮,優美的身段,修長的四肢,尚未長成已注定將要令整個希馬為之火熱——沒多久也就果然如此。


可是待她們認識深了,真正令千繪更為在意的,卻是靜留臉上幾乎亙古不變的表情——她那永不動搖,貌似隨和殷切,彷彿來者不拒的淡淡笑顏。千繪直到跟她見面好幾回以後,方察覺到那笑容儘管坦蕩,似乎款款相迎,實質上卻從不會透露一丁點當事人的真意。這正是她微笑的玄奧:似迎還拒。如此深沉,不管當事人是小孩還是成人都極不尋常。太寂寞了。


這正是她友人可憐可悲之處吧,她自忖。藤乃靜留在各方面也高人一等、與眾不同,任誰也可能立即感覺到……於是,猶如本能一樣,大家兢兢的保持着距離。結果連她也發現了,倒過來開始疏遠別人——雖然表面上繼續籠絡人心。無論最顯赫的貴家子弟抑或最低微的普羅大眾(61),她一樣的酬對從容,一樣的和顏悅色,不肯讓對方因她堪稱高不可攀的身份而有所不安……可惜,一種更為深刻、無可名狀的不安依然未能消除:她終究卓然不群。


大概是這個原因,連她最親近的幾位朋友也不敢撇了敬稱而直呼其名。千繪正是她親友之一,同樣地不敢唐突——靜留只能是靜留大人。反觀靜留,她招呼別人時也從不曾棄了敬稱。朋友之間這樣拘謹客氣也太奇怪了,好像很疏離似地。


雖然她不動聲色,可我感覺到了,千繪心道,她悄然常然的寂寥。永遠被人群圍在中心,卻永遠孤獨。落落寡合,也許就是大將所以無儔無匹的代價吧。要真如此,不禁令人疑心這種「出眾」到底值不值得呢。


「你可有惦念的人? 」她又問,目光專注的盯着那張臉,看着那完美的輪廓在太陽下散發光輝。她的友人過了好一會才回答。


「啊啦……待我想想看……」


又過了半天。千繪意識到友人不會再說甚麼了,悄悄的長嘆一聲,讓嘆息聲隨風飄落。忽然一陣高亢的吠叫聲響了起來,千繪扭頭一看。


一頭小狗——比幼犬大不了多少——向草地上三人跑來,尾巴搖得極是起勁,朝距離最近的目標——大將的保鑣——直撲過去,被她伸手極輕易的抱住了。小狗舔着她的手,鼻子在黑髮女郎的軍服間嗅來嗅去。靜留先嘻嘻的笑了,千繪看到奧托米亞女郎素來僵硬刻板的神情化為一臉喜色,更是微笑不迭。


「啊啦,啊啦……原來夏樹喜歡小狗。」大將說。


夏樹看了靜留一眼,笑逐顏開,懷裡小玩意汪汪汪的吠了起來,其餘二人更覺好玩。


「看來小狗也很喜歡夏樹啊。」


說着,靜留伸出手去輕撫小狗;可千繪聽到友人剛才那句話,不覺的呆住了。有甚麼不對勁呢? 這廂她蹙着眉苦苦思索,那廂她的兩位同伴卻只顧着巴結一頭小狗。


笑聲盈耳。她望向身邊兩位女子,打量她們樂也融融的模樣。


相輔相成——是這說法沒錯吧? 從頭髮的顏色以至她的風姿,大將看來那麼的親切暖人,而奧托米亞女郎則似從寒冰鏨出來的一樣——冷若冰霜的葛拉蒂(Galatea)(62),她的髮色宛如幽窅長夜……可是此刻看她笑吟吟的樣子,寒冰大概都融化了。


她們真好看……得記住給她倆一起畫張肖像,她忖道,在心裡暗記一筆。只見小狗從夏樹懷中掙脫,開始追逐起自己的尾巴來,追着追着就倒了——也許轉圈轉得暈頭轉向——千繪大笑着站起身來,伸手撣去軍服上泥塵碎草。其餘二人仰頭看着。


「我先走了,靜留大人,」她說:「我還是看看他們籌集了鐵鍬等物沒有。如你說的,該是挺簡單的事,明天才真正動工呢。」


「嗯,好吧,」靜留側着頭:「休假了,你也得逍遙一下,千繪大人。」


「我會的,」她粲然一笑:「見你這般逍遙我也高興。」


「唔。」正說間,小狗打了個噴嚏,大將開懷的笑了:「怎樣也好,看來還有這頭小狗陪我……當然還有夏樹,」她一邊補充,一邊朝保鑣眨巴着眼,奧托米亞女郎眉頭一挑,雙頰卻已染上淡淡紅暈。千繪硬生生的憋住笑意。


「那麼,我走了,你跟小毛球和夏樹小姐慢慢玩吧,大將。」


她告辭了,沿着舊路折回去;幾乎踏出公園的時候,她終於省悟剛才一直想不起來的是甚麼。


靜留從不稱呼保鑣作「夏樹小姐」。只叫「夏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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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鵚蝲國王很生氣。不錯,他氣的不得了。


第一個令他惱火的原因是:他在外頭致力擴張帝國版圖的時候,某位堂兄弟在老家的聲望卻越來越高。國王對威脅寶座的潛在政敵向來警覺,立即派了一位臣子,與悄悄從宮廷跑來告密的那幾位一起回去。命令很簡單——把企圖篡位的堂兄弟,以及任何想搶他王位的人,一古腦兒的處決了。


哎,當國王真是件毫不討好的苦差事蕩平了多少篡逆,屠殺了多少骨肉? 當中有他的母親,兩個兄弟,甚至還有他幾個兒子——這便是身為門鵚蝲皇帝的代價:一直保持戒心,絕不相信別人,尤其血源最是親近的更要加意提防。外姓的篡位者沒有世系可供吹噓,很容易打發;然而,當威脅來自血統和他一樣的宗室,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立即把他們宰了,他父王是這樣教他的。一旦他們開始積聚力量,你就把他們宰了,不然倒下的便是你。這是門鵚蝲前統治者的金玉良言;他在位差不多長達半世紀,直到被他的王后——黑曜的母親——處死。


黑曜學了乖,也付諸實踐,等到剛滿二十歲便將太后殺了——他很清楚只要她活着一天,王權是無論如何不會回到他手上的。他原來喚作阿爾泰七世,為了突出自己與歷代先君不同,登基之後立即改名為黑曜。他發誓要擴張帝國的疆域直至它與亞歷山大的版圖不相上下,成為萬王之王,千古一帝;他要先征服北方,事成之後,再向南面推進。少年君主的夙願,一貫至今——如今他不再年少了,如今他都有幾十個兒女了,如今他開始要向北方諸國動手了。


他只盼自己不曾花那麼久鞏固權力! 要是他還有氣力,他早就大展霸圖了……可惜數十年來門鵚蝲人之間傾軋不止,虛耗了他的歲月和國力。待他終於將最後一個異己收服——或者該說誅滅——他發現自己六十四歲了,是雙鬢斑白的老頭兒了;雖然身子還硬朗,可以打一兩場仗,登基時的雄心與魄力卻已一去不返。然後,北方來了那些人,在他本欲據為己有的土地上屯聚殖民。他恨得直咬牙,痛罵自己運氣太差——怎麼讓別人搶先一步了呢? 換了別的對手還不簡單,引兵侵略就好了……可是不行,對方偏偏是令他真正忌憚的少數人之一:希馬人。


希馬,那個卑鄙的國家! 他心想。憑什麼它硬是勢力雄厚,如此強橫、如此恐怖? 憑什麼諸神對它如此眷顧? 有生以來,他總聽到這遠方國家怎樣戰無不勝,彷似說不完道不盡的豐功偉業,如何雄霸大海沿岸每一寸土地——居然有膽將大海稱為他們的海! 真是目空一切! 當時他恨恨的想,怎麼從來沒有人能以相當實力和堅毅把他們攆走呢。等他稍後第一次親眼見到了希馬人,他便終於明白了。


這事發生在他二十六歲時某次境外潛行。他要摸清鄰近地區的虛實 (總有一天自己會攻進去的),想知道當地效忠誰人,有何特點;便讓護衛扮成奴隸,自己喬裝為商人四處遊歷。他們來到希馬眾多殖民地之一的蘇西亞周邊,在一處小鎮駐足打尖,正好聽見當地人興奮的說:某某名將率領了一團希馬軍路過此地。黑曜很想看看希馬人甚麼模樣,拼命的擠過人群一看,竟看得呆了——只見紅袍奪目,鎧甲生輝,希馬士兵列成筆直的一行,邁着一致的步伐昂然前進。


他看那整飭雄壯的軍容看得入了魔,差點錯過了將軍本人——直至那人的坐騎幾乎來到他身前。他直勾勾的瞧着,被那亮晶晶的金色護胸甲閃花了眼;然後那人竟朝他看過來了,一瞬間,他彷彿化成了石像。他感到對方那股令人折服的尊貴,不容置疑的信心——兩者都是他苦求而不得的:其實他知道,即使貴為門鵚蝲國主,好些人卻認為他是粗野吵鬧、偏偏手持權杖的野蠻人。如果我能跟那人一樣,他邊想,邊咬着下唇,對自己的能力一樣的自信滿滿,我早就鞏固了王位,早就着手於我的大計


這正正是他的要害,他自己也深知的:缺乏自信。他性格很矛盾,既是傲慢、不可一世,卻又心虛得很。譬如說,他很清楚自己不是將帥之才——哎,他的確勇猛善戰,又長得那麼魁梧……但領兵者最重要的是成為傑出的司令,不是強橫的猛士。他並非前者,這一點他是心中有數的,於是只好依賴手下的謀士和成年的兒子——他們更通曉軍事謀略——同時對之嚴加提防,唯恐他們要奪去他的王冠。


現在他開展了拓土大計,自己與三個兒子分別掌控兵權:最年輕的兒子領着一支軍隊,在宮裡的密探與心腹嚴密監視下,負責留守帝國心臟地帶,以防自己不在時發生任何變故;一支派給了另一兒子喀爾赤斯(Calchis)(63)遠征東面列邦;餘下兩軍其一由黑曜親自率領,另一支讓奉命西進、奪取阿爾真騰的阿爾塔西帶去了——正因為此戰大敗,黑曜才恨恨的咬牙不已。


「那蠢才怎麼能輸了? 」他咆哮道,嚇得身邊的人連忙跪倒叩頭。「你們這是告訴我他被兵力不到自己一半的軍隊打敗了嗎? 」


過了好一會才有人鼓足勇氣回話。


「或者……也因為阿爾塔西殿下有好些士兵逃跑了,吾王。」


聽了此話他又大吼。


「逃跑? 」他重覆一遍:「現在他們人呢? 」


剛才那人——他的首要智囊之一——又回答了。


「有部份逃兵跑來這裡了,吾王;就是他們把消息捎來的。」


國王的臉像黑夜一樣陰沉。「都砍了。懦夫。」


「遵命,吾王。」


「留幾個當祭品。」


「遵命,吾王。」他手指一彈,屬下一名官僚便退出去執行命令。這時國王站起身,皺着眉,似乎沉吟着甚麼。


「希馬人……」他咕噥半天,猛然抬頭,眾人趕忙凝神侍候。「他們可肯定? 」


「是的,吾王,」那人稍頓,大着膽子說:「他們說裡頭還有奧托米亞人……而且領兵的是希馬名將,喚作藤乃靜留的。」


一股摸得着的迫力從寶座壓來——國王不管到哪裡也從不缺了王座——眾官僚登時大為緊張,胸口砰砰亂跳,等着國王把消息咀嚼完畢,看着他一雙眉頭越擰越緊。良久,他終於發話了。


「關於這藤乃靜留,我們知道甚麼? 」


「噢,吾王啊,」有人答:「她便是領兵征服黑夷的統帥,又多次因為英勇受到褒獎——」


「這個我知道,」國王不耐煩了,那人立刻噤聲。「我們知道她甚麼? 她是個怎樣的女人? 」


他的智囊們不安的面面相覷。


「原來你們都不知道,」他沉聲道。「似乎我只好親自出馬了。」他又喃喃的自言自語了大半天,又站起身,眾官僚趕忙爬起來站好。「你們呆在這裡幹什麼? 還不快點行動!? 我要親眼看看這個女人! 」


於是他們領着集兵夫與奴才、顯貴和寒賤於一軍的部隊,浩浩蕩蕩的向阿爾真騰出發。國王發覺這次尤為兵行迅速,極為滿意——殊不知以希馬水平而言還是夠慢的。第四天近午時分,他們來到城外安營紮寨——恰恰是上次阿爾塔西設營之處,後來被希馬軍拆除了的。黑曜不願先出手,只騎了馬離城遠遠的蹓晃,卻被城牆下的古怪景致把他看的兩眼發直。


他本來就沒有甚麼成算,眼前之物更絕對的出乎意料。他看到的正是希馬軍的傑作——希馬大將戲稱為「挖土」的。如今阿爾真騰城前設有三條戰壕,每條跨距二十尺……看來連深度也一樣;第一條灌滿了水,第二條盡是尖樁等各種鋒銳物事,第三條還是灌滿水。又開了與三個城門對應的三條通道。國王別過臉孔,不肯讓隨從瞧見他目定口呆的模樣: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子的守禦方式。甚麼鬼東西嘛


他剛回到軍中便有人馳來報訊——他的首要智囊賴撒得兒(Lysander)(64)捎來了消息。


「噢,吾王啊,」是他討好也似的語氣:「希馬人的使者來了;他們要求談判。」


他坐直起了腰。「談判? 」


「是的,吾王。希馬將軍想要與您談一談。」


他瞇着眼咬着唇,猶豫不決。最後他瞪着手下智囊。


「你怎麼說,賴撒得兒? 」


賴撒得兒不覺的僵了,心念電轉。


糟糕了! 智囊暗忖,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安全。他很清楚只要答案不對口味,國王會毫不遲疑的把他的頭砍下來——而根據日來國王暴躁的表現推斷,這是十分有可能的。他一邊暗暗叫苦,一邊飛快的盤算該如何回話。他心思向來敏捷——處身門鵚蝲王的朝廷中,你想活的話,心思敏捷乃是必要條件。


「吾王英明,依奴才愚見,接受談判不失為審慎的決定,」賴撒得兒斟酌着說:「根據我們與希馬人交手的經驗,似乎毋須懷疑他們會趁陛下赴約時突施暗算——希馬人似乎把談判看得相當神聖。即使如此,我軍須在附近待命,陛下為防不測,身邊也該多帶些勇士。」


聽罷,國王木無表情,彷彿細細考慮臣下的建議,只苦了首要智囊憋着一口氣惴惴的等着。終於,國王點頭答應談判,賴撒得兒如獲大赦。


「那希馬女人打算何時會面? 」


「一小時後,陛下。就在南門前,穿過……坑塹的那條小走道盡頭。」


「好。吩咐三軍列好陣形候命。給我挑些勇士來……挑十個吧。都給我披掛上馬,隨我赴約。」


「謹遵王命,陛下。」


國王走向他放滿私藏的巨大王帳,想得出了神;甚至吩咐兩個奴僕為自己披戴寶盔寶甲時,依然心不在焉。


談判,哼? 他想着,聳了聳肩,抖動身上繡工精細的袍子。不知他們是不是要跟我做場交易……譬如用阿爾塔西換我從阿爾真騰撤兵。


他放聲狂笑,嚇壞了正為他穿戴護胸甲的兩個奴僕。


我以達格達之名起誓,他們就等着大吃一驚吧! 那個笨蛋兒子我也不要了——他總是太輕率了。反正他很可能轉身就要搶我的王位吧!


他冷笑一聲,提起一隻腳讓奴僕套上軍靴。


阿爾塔西我要了,他自顧決定(如果他們想獻俘的話),再把他就地斬首。然後阿爾真騰我也要了,就照原定計劃一樣。對。我兒子辦不了的事,我當然辦得了。


他瞧着那面與寶座一樣、永遠隨駕出巡的長鏡,細看鏡中自己的映像。


我那兒子是個冒失的蠢才,我則是黑曜。我會成功的。說到底,希馬人算甚麼? 就是這藤乃靜留也不過一介女流。


他嘻着嘴,欣賞着自己在鏡中威風凜凜的戎裝形象——忘了別人怎樣詆譭,說他不過是粗鄙無文的蠻子——鏡中人明明每分每寸都散發着王者風采。


不錯,他又想,他們這個甚麼名將嘛,很可能只是沒有男人肯要的醜女人吧。長得好看的女人又怎會投身戰鬥呢? 不過一介女流。而我,可是萬王之王。


一小時後,黑曜果然帶了十名勇猛的戰士赴約談判來了。他們策馬在前,門鵚蝲軍排成行列,走在後邊。


就是那女人? 他遠遠望見會面地點好像有個身影,一邊暗自納悶,一邊使勁在寬闊的臉上堆出倨傲睥睨的神色來。結果等他走更近、看清那身影了,還是不禁詫異動容。


會談之處只設了兩把椅子,面對面的擺着;其中一把椅上已坐了人,旁邊佇立的一位高佻的黑髮女郎與他對視一眼,目光如此漠然,教他納罕這來歷不明的女郎到底是幹甚麼來的。


長得十分動人,他不經心的浮想,勒停了坐騎。頗有貴族氣質。那古怪衣服是怎麼一回事?——算是裝甲嗎? 莫非她就是藤乃靜留? 呃,不,坐着的那個才是吧……嗯,這個也穿得十分古怪。


他在馬背高高在上的打量那人,卻沒能瞧見臉孔。那人穿着一件長袍似的紫色衣物,即使那人坐着,還是幾乎直垂至足踝;肩上是雪白的厚斗篷,拉下來遮了臉,大概是為了擋住直射下來的猛烈陽光。


那人開口時,帶着國王所不熟悉的口音。畢竟,他總聽過希馬人說話,連他宮廷裡說的都是希馬語……可那入耳的古怪腔調是他未曾遇過的。


「你好,黑曜王,」毫無疑問是女子的聲氣。「你不坐下嗎? 」


國王猶豫了。留在馬背上無疑給了他高度上的優勢,讓他俯視敵方的統帥;可若他拒絕了人家的禮遇,不免落實了村野鄙陋之名,教敵軍統領相信他確如時評一樣只是個蠻子。權衡再三,他翻身下馬,小心翼翼的坐上另一把椅子——不無惱火的發現它太寒磟了,配不上他的御臀垂顧。


他定了定神望向對面那人,沒想到依然瞧不見她的臉,甚是不悅。斗篷帽耷拉下來,剛好掩過她的眼睛,更將一道深深的影子投在她臉龐上,害得他只能看見她的嘴:一張艷紅、形狀姣好的嘴巴,翕動着又再跟他說話。


「這斗篷……真是失禮了,黑曜王,」她說,唇角噙着笑:「我對陽光很是敏感呢。」


他點頭,越發的篤定。


如我所料,他跟自己說,她不過是弱不禁風的女人。對陽光敏感! 他們傳說的那些威武事跡肯定都是訛言啦……也許別人才是領軍作戰的,她只是搶了功勞名聲罷了


他越發的氣焰囂張起來,座椅上欺身靠前,再次窺探斗篷帽下的臉孔。這時一陣微風掠過,拂動衣帽,堪可揚起底下幾縷金燦燦的髮絲。他依然沒能看見她的真臉目。


她的臉不看也算了。


他腰桿一挺,開始沉聲說話,語氣自負不已。


「藤乃靜留將軍,」他故作不經意的說:「今日真是幸會了。」


「啊啦,我倒看不出何幸之有,」她俐落的回應:「國王,到底甚麼風把你這樣子吹來阿爾真騰呢? 」


他眨眨眼睛,沒想到對方如此單刀直入。


「阿爾真騰位於我國境之中,」他遲了片時才答:「將軍,我不過收復屬於自己的土地。」


「收復? 」對方輕輕巧巧的反問,彬彬有禮,卻切中要害。「你當然清楚阿爾真騰很久以來已是一個主權國家了。」


「當然不是,」他開始急了。這天殺的女人幹嗎這麼直接?「只是從我祖宗基業裡被割裂了;我這是來恢復它應有地位的。」


「派你兒子圍堵它、轟壞它的城牆,」聽來她覺得很好笑。詛咒她「真是個希奇古怪的恢復方法啊。國王,你說的恢復莫非是把它碾作廢墟,夷為平地? 」


門鵚蝲國王被刺了一句,沉下了臉。


「我兒子……」他說了半句,忽地惘然,不知接下來該說甚麼。


女子又說話了。


「我們把他拘禁了,」她泰然的說,聲音裡不帶惡意。「然而,只怕我們不能把他交給你。他罪在向希馬屬國開戰,又向代表希馬本身的我軍開戰。抱歉了,在法律上他已是希馬的戰犯,必須被押回首都,於凱旋儀式中作為俘虜示眾。」


國王完全呆住了,擠出最猙獰的眼神瞪住對方企圖挽回顏面。


「對於敢犯希馬的人,這都是慣例。」她續道,好像要再解釋一下。


「他當然戰了,」他說着,也不知怎麼辯護起自己剛才還一意要殺的兒子。「將軍,莫非要他乖乖的站着被你們攻擊嗎? 」


「我們在守城,國王,是他先出手攻擊阿爾真騰的。」她一頓,再一笑。「像我先前所說的,為了你的……『收復』。」


「阿爾真騰企圖反抗,」他啐了一口,焦躁之極,不再衡量言辭得失:「冥頑不靈,得教訓一頓。」


「他們當然要反抗啊。畢竟,阿爾真騰是他們的,不是你們的。更準確的說,阿爾真騰的主權屬於阿爾真騰人,他們統轄當地的歲月,比你們統治自己國土的日子還遠為悠長呢。」


她長嘆一聲,更進一步的激怒他。


「回國吧,國王,」清朗平和的聲音如此說。「你在這裡只能出醜而已。」


「我不走,」他硬倔倔的說,漸漸扯開嗓子。「也不會被某個連相貌都不敢示人的女人使喚! 這跟希馬有甚麼關係? 這是阿爾真騰和我之間的事情! 我再重申,我不會回到我的領土! 」


希馬將軍居然只輕輕的笑了——教他驚異之餘,又是悚慄。


「國王,看你終於說漏嘴了,」她說:「你說你不會回到你的領土,但先前你豈不是說這裡都是你的領土麼? 要是那樣,現在你已經回國了,對麼? 」


他乾瞪着眼,太陽穴上青筋突突亂跳。這婆娘好大膽


「這不干你的事! 」他大吼,心亂如麻。「你這是多管閒事! 」


「希馬該管的事,我自然要管。」


「婆娘,你太猖狂了! 你以為自己能打敗我麼? 就憑城牆內的那丁點可憐兵力? 」


他長臂猛地一揮指向他身後的大軍,名聞於世的脾氣早已失控狂飆。「藤乃將軍,十萬! 我這裡就有十萬人,還有十萬後備待着! 我可以一口氣把你——和阿爾真騰——吞下去! 」


斗篷帽下的嘴唇笑意猶在。


「你不妨試試看,」她繼續用那可惡的溫文聲線說話。「你會打敗。像你兒子一樣的敗了。國王,你要面對的是希馬軍,還有奧托米亞軍,而非不曉兵法只好束手待斃的平民。你的軍隊大則大矣,卻是大而無當。講點道理,回去吧。」


「然後讓人家笑話我被一個沒臉孔的區區婦人嚇跑? 」他齜着牙狠狠的挖苦道。


她雙臂微舉撫上衣帽。他怔怔的,看着她掀下帽來,露出一張令他既驚艷又驚惶的臉來。


諸神啊他心想,感到一股恐慌從脊樑骨直湧而上。此等美貌——她不可能是區區凡人。然後他注意到她的眼睛。


真可怕目光與紅瞳甫一相接,他心下驚叫。這是甚麼怪物?


「既然你那麼堅持要看我的臉,」她笑容可掬,懾人的眼眸卻鋒銳如刀。「黑曜王,我給你看。既然看過了,你可肯好好的退兵回國? 我料想你久久不歸,朝廷裡只怕……多事了吧。」


被她容色所懾,他心頭一片混亂,仰慕、驚駭錯綜複雜,結巴着答不出話來,幾乎失盡王者威儀。


「你嘲弄我,將軍,」他拚命壓下心底慌張。「我盡可以立馬殺了你! 事實上,我想還是真殺了你算了——保管你再不會壞了我們大事。」


此言一出,希馬將軍身畔那人立即凶巴巴的瞪過來,嚇了他老大一跳。黑髮女郎身子向前一動,被將軍拉住了,伸掌按在女郎手上,似有不許之意。


國王雙眼瞇成細縫瞧着黑髮女郎,與她木然的目光一碰,猛地心裡一激靈——某種本能警告他:鎮靜的臉色背後大有凶險。他再凝神一望,總算看清了她漠然的眼神有何怪異,不覺的渾身一顫:碧潭底下,藏着全然無懼、果敢堅毅的殺意。


原來如此,他掙扎着平復心情。原來這女孩也不是普通人。


國王眼光回到大將身上,惡狠狠的獰笑。


「你的軍隊來不及救你了,」他冷笑,盛氣凌人:「你身邊這一個兵也擋不住我手下人把你撕成兩半。然後等到你的人看見你首級滴溜溜的滾在地上,大概只顧着哭爹喊娘,再也沒空給你復仇了。之後我們便趁他們潰亂,一擁而上」他叫嚷起來,漸漸的狂態畢露。


眼前純淨無垢的怪物臉上仍是微笑,微笑,微笑。驀地身上一陣陣戰慄似欲摧人,當年與希馬人初遇的畏怯心、震撼感掩襲回來。


「啊啦,你不會幹出此等蠢事的,」她很耐心的說,好像教訓小孩子。「你以為殺了我就能達到目的了嗎? 」


她吃吃的笑着,搖了搖頭;他更錯愕了。


「要是你殺了我,國王,你會為自己招來希馬的烈怒。我素非對一己身價誇誇其談的人,可我敢擔保:你若在此地殺害了署理總督藤乃靜留——兼又在談判之時——很快你便看到漫山遍野的希馬大軍,帶着你意想不到的威力踏平這一片疆土。」


她欺身向前,恐怖的眼神緊緊釘住他。


「莫非你以為希馬能忍受如此折辱? 」她問,終於連語氣也如鋼般堅銳。「你若這樣做,國王,何異簽下自己的死刑判書……我估計,睡在棺材裡統治國家大概不見得有多少樂趣。」


聽到這裡,他臉色已如死灰,氣得渾身打顫。


「我,」他竭力控制聲調:「我會記住的,藤乃將軍。你早晚要付出代價。」


她歪着頭,算是謝過他的恫嚇。


「既然都談妥了,」她的聲音再次溫柔起來:「我再說一次——也僅此一次:謹受人民與元老院託付,我將希馬的命令諭示閣下——」她眼神裡的威嚴沛然英發,他僵住了。「回家吧,阿爾泰王。」


他氣極了,幾乎張大了口,一雙拳頭捏得死緊。她竟在他傷口上撒鹽,以他的本名稱呼他,而非他親自挑選的王號。該死,該死,該死的母狗他狂吼一聲,暴怒無處可發,咬牙切齒的站起來——卻刻意避開不看她的眼睛——背過臉去。再過了半晌,他跳上坐騎,領着衛士往他軍隊的方向疾馳而去。


於是國王一行人消失於門鵚蝲軍陣中;城下那二人離座眺望,不言不語的看着前面大軍開始動作。黑曜王終於走了,領着他的軍隊走了。


「這就是別人常說的『國王勃然大怒的走了』啊,」靜留評論,繼續目送敵軍離開。「看來我決定先藏起臉孔還是對的——我總覺得很奇怪,怎麼別人見了我的面容便魂不附體似的? 也好罷。至少我用得着。」


她慨然輕歎,伸手理一理身上紫袍。這是希馬議員和執政等官員在元老院理事的公服;談判既是官式會見,她便特特的穿了它來。


「門鵚蝲國王,」她沉吟着說:「真是孩子氣的王呢——其實是野心勃勃的頑童啊。與他的同代人一樣,他對希馬的畏懼簡直過了頭——我該說聲僥倖吧。老實說,我沒想到他會親自帶兵而來……反正,這是雨過天晴了。」


她緩一口氣,審視遠處漸行漸遠的軍隊。


「他不算很老,」她喃喃的說:「以國王來說,還很年青;而且很強大——儘管缺乏自信。現在嚇住他或者不難……可是將來我們還得當心着他。」


她抬頭望向同伴,但見她臉色緋紅,眼睛似乎死死的盯住甚麼。她循保鑣的視線垂眼望去,只見她們的手不知怎的竟已纏在一起。


「啊啦,」她低喚,感到雙頰微微發燙,連忙別過臉去。


不消片時靜留便鎮靜了,轉身沖女郎嫣然一笑。


「我倒不知道夏樹那麼着緊我的安危,非要這樣子招呼我的手不可,」她調侃着,暗地裡還在思索到底是誰先出手的。「謝謝你啦! 」她調皮地揚了揚眉。


「我沒……我……是你。」女孩支支吾吾,教她更高興了。


夏樹紅着臉,乾脆放棄辯白,轉而企圖把手縮回去,竟被大將越發握緊了。她不虞有此,吃驚的盯着面朝阿爾真騰平原的年長女子。


「再待一會兒吧,夏樹,」靜留柔聲道,遠眺正在退兵的門鵚蝲人,顯然地滿心愉悅。「我們在這裡再待一會兒吧。」






注釋


(58)原文“Tace!”,即意大利文tacere,等同於英文“ Silent!”的用法

(59) consular,前執政:對曾經擔任執政官的元老院議員的尊稱

(60) 護主(Patron)與門客(Client):正如羅馬為宗主國「保護」周邊附屬國的不平等國際關係,古羅馬社會人際之中也存在相對應的主客關係。較弱小者以一己之忠誠為代價,托身至有權勢者的門下尋找庇護、資助或豢養,從而形成護主與門客的主從關係。常見的主客關係出現於貴胄與平民之間;而奴隸被主人釋放,成為自由人(freedman)後,舊主也成為該自由人的護主

(61) proletaii,原指除了兒女便一無所有、一無所出的低下階層,後來被馬克思引用,形容社會上沒有資本的工人階級,即無產階級 (Proletariat)

(62) Galatea (原意為「雪白的她」):希臘傳說中塞浦路斯王 Pymalion 愛上了自己親手以象牙雕成的少女像,最後感動愛神將雕像化成真人,與Pymalion 結為連理

(63) Calchis:同名者有希臘神話中的預言家,說希臘聯軍若要打勝特洛伊戰爭,則聯軍首領阿伽門農須得將親生女兒Iphigeneia殺掉獻祭

(64) Lysander:同名者有公元前四世紀的斯巴達名將,多次擊敗雅典軍。最後在與底比斯(Thebes)爭戰中,攻城時離牆太近被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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