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无标题

作者:Shinobu
更新时间:2009-09-18 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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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Shinobu 于 2010-11-18 06:10 编辑


第二十章



多數戰事都被目為生財之舉——只除了內戰,因為沒有戰利品可從敵人處搶來;至於域外征戰,卻是通過販賣從敵營搶來的財貨子女,令希馬和軍隊大發其財的好時機。一場真正成功的戰役,須得以其盈餘令士兵和國家同時致富。箇中關鍵,很顯然的,便是讓征戰的利潤收入抵銷掉軍費支出;而達到這一點靠的是兩個因素——斬獲豐厚和精打細算。


所以一名主帥的幕僚中常有幾名帳房會計,每人都得隨時隨地將征途上的收益和支出整理入帳。大多數統帥把財政上的技術部份都留給這些「專打算盤的」處理,若有垂詢,也不過與他們本身的分紅有關。於是,財利的分配便經常由帳房來決定,結果在其他利害關係中招致緊張:譬如士兵們的利益、甚至從司令營而來的計劃——只為後者的決策有時不甚符合軍隊的財政狀況。基於帳房會計與將官們無法協調的通病,許多戰役與其說軍費高昂,事實上只是盈利不足吧。


靜留自然深諳其中的難處。可喜的是,她正好懂得會計之術,便偏離了將財政全然交托帳房的慣例,反與他們一道合作,一展她本身的經濟手段;於戎馬倥傯之餘,把會計們為她預備好的帳本子一一過目,然後按著所得的數據運籌帷幄。


往阿爾古斯出發前的那幾天正巧提供了處理此事的時機,像她這種工作認真的人,當然趕快抓住機會。於是,就在預定起程那天的四日以前,希馬的大軍統帥坐在案前,憑著從工務總管處借來的算盤,忙著把帳目結算出來。


由中午開始她便一直埋首工作,又吩咐把膳食送到房裡來,省得自己出門。她忙碌至今,只被一兩件事打過岔:先是首席副將過來詢問城池防御工事的某件事體;後又有財務官前來傳話,說的是總督稍後將要舉行晚宴,邀請她來參加。她既照應了前者,又允了後者所請,便馬上回頭工作。


她自然有希望盡早完成工作的原因。


終於待她把翎毛筆一擱,從卷宗裡抬起頭時,已接近黃昏光景。她頭一件想起來的乃是自己的保鑣,只見那年輕女郎靠著遠處的牆壁坐地,臉露微笑,靜留見狀也綻出笑意來。


「夏樹似乎看見甚麼好笑的事了,」她趁在椅上舒展坐姿時便說,又伸手揉了揉肩膀:「有甚麼好笑的?」


夏樹朝年長女子微一頷首。


「你。」她低聲的答:「你……工作很用功啊。」


大將聞言,眉頭隨即佻皮地一揚:「看你幾乎像嚇了一跳的樣子嘛。」


對方聳了聳肩。


「喏,」她跟靜留說:「很滑稽啊。」


「滑稽?」栗髮女子在桌上東翻西找,彷彿要找出個答案來:「你是說我工作用功很滑稽?」


對方肯定的應了聲。


「敢問為何?」


夏樹莞爾。


「因為你用不著。」她解釋道。


她不禁粲然,把身子前傾,雙肘擱上桌面,朝夏樹猛晃著指頭。


「千繪大人他們的話你聽得太多了,」她控訴道:「唉,這還有待討論吧。我只在工作對我有利之時才工作,就是說,我一般不做格外的工作啦。」


她語氣一頓,假意沉吟起來。


「不過……」她若有所思的接下去:「要是夏樹說我用不著工作,那我也不好逆她的意。好罷,既然夏樹意願如此,我這就住手好了。」


對方卻鼻子一哼,反教年長女子有點迷惑了。


「這聲音聽來不大高興啊,」她不解的皺眉道:「看,都是因為你的意見我才停下來的哪。」


只見夏樹兩眼一翻,那模樣讓靜留嘴邊泛起一抹淺笑來。


「不,」夏樹跟著說:「你停下來是因為……因為你已經辦完了。」


大將臉上淺笑粲然盛放。


「啊啦啊啦,」她笑嘻嘻的說:「原來,你一直在看著我啊。受到如此無微不至的關注,真令我受寵若驚呢。」


看到女孩騰地變得通紅,彷彿受傷害似的扭過了臉,一串笑聲禁不住從她喉間冒了出來。哎,真是夠臉皮薄的


「你敢不認麼?」靜留誘導說:「嗯,你說的不錯,我已經辦完事了。要不是你一直在看我,我倒不知你憑甚麼那樣子的一口咬定呢。知道你這樣待我,真是太好了。」


尤其因為我也如此待你啊,這一句她沒有說出來。就連此刻她也這樣做了,只覺對方又困窘又彆扭的情狀可愛非常;正想多逗她幾句,夏樹卻開口發話了。


「因為這……」夏樹訥訥的道,依然拒絕對上那雙調侃的紅眸:「這……是我的工作。」


年長女子噗哧一笑。實在令人無法抗拒嘛。


「啊,」她說:「那麼,就是夏樹工作格外的用功了。」


女孩茫然的抬眼看她,一時的默然旋即被二人同時而起的嬉笑聲淹去。然後,靜留把她招了過來,要她坐自己身邊;等到奧托米亞人往她拉出來的椅子上坐好,二人方繼續聊了下去——或者,該說靜留繼續聊下去,夏樹在一旁點頭應和才對吧。


「這都是至今為止戰利品分配的具體數字,」將軍跟同伴解釋道,一邊拉著她手按在自己大腿上,一邊往適才使用的文件上解注指指點點:「我們是按著定率分配的——級別越高,所分戰獲便佔的越多。得過褒獎及作戰驍勇的人那一份當然也更豐厚些,至於臨陣畏怯——若然出現那種指控的話——倒不致於要把其人的分紅裁削,因為如此行徑已足教它高不到哪裡了。不過重點是,這樣才能保證,除開軍俸以外,所有軍團兵仍能得到對他們一場辛勞的酬答。 」


她望向女孩,後者的目光則落在面前的案宗上。


「夏樹,我不大清楚你對這種分派戰利品的概念有多熟悉,」她續道:「我倒一時忘了,你原是來自另一種不同的制度系統呢。你們也是這樣的麼?」


夏樹點頭。


「原來如此。」


「不過……」


「不過?」靜留追問。


「唔……有點……不同。」


「不同?」靜留重覆一遍:「怎樣不同?」


對方喉底又發出一陣沉吟之聲,抬眼對上將軍的緋紅視線。


「不是所有人都有份的,」她解釋說:「只有軍官,還有作戰出色的那些。」


靜留思量片刻,淡色眉頭一挑,卻是想到一處疑問。


「那麼你們又如何判斷哪些人作戰出色?」她問保鑣:「倒不如說,由誰來判斷?」


女孩唇角微微上翹:「我們。」


「我猜,你這句話的意思是說,由軍官來吧?」


對方肯定的應了聲。


「有意思。那麼,我相信其餘的都送進王庫了?」年長女子問,得到夏樹再次的肯定回應。於是她嘆息一聲,接著說:「也許這就是君主制的常例吧。不過,我還是希望你們士兵的餉金足夠補上。可是……算了。」


她在桌上敲著指頭。


「總之,我這樣做有幾個緣故。首先是為了確保數目正確無誤;其次,也是更重要的,便是作好預備,可以按需要隨時把士兵們的憑單(125)發放下去。因為憑單上的數額必須準確,所以每逢獲得更多戰利品時,我也把帳本覆核一次。」


她語氣一頓向女孩望去,見後者頷首表示理解,便又接著說話。


「這樣啊,夏樹,我不知你們的情況是否雷同,可希馬軍人基本上都是依靠他們戰時所獲來度過餘生的,」她道:「畢竟,戰爭始終是一種難以預料的變數,他們這種生涯並非久常;他們從戎半生,惟盼趕得上一場油水豐足的戰役。這些參軍的人若非普羅大眾(參章九注61),也多數來自低下階層;要是安然生還,老得不能再戰時,他們所能仰仗的便只有從先前戰事裡得到的餉金和紅利。」


大將深深吸了一口氣,驀地陰沉了臉。


「我希望隨時隨刻都能把每位士兵的憑單發給他,」她續道:「多數戰役的慣例是等大軍回到希馬,再行發放憑單、按例分配財富。此一程序的問題在於,財政部和政府官僚們總會插手、接管了帳目會計——結果因為扣了稅,士兵們得到的便大大削減。簡直是,慘不忍睹。可是收歸國庫的稅款卻比不上落入有關官員手裡的多。換言之,這是十足十的形式化貪饕。」


既把遠方祖國的官僚們譏笑過了,靜留突然開朗起來,志得意滿的瞄向桌上的帳本,伸手按住。


「所以,這次我也跟上回遠征時同一做法:趕在行動正式完結之前,把憑單都分發了,以確保士兵們的份額。」說著,她臉上冷笑微現狠惡之色:「哎,不錯,我敢說元老院那些愛財若渴的庸才又要大呼犯規吧;不過這又打甚麼緊,我事情都做下了。至於財政部嘛,他們也不能抱怨;希馬分所應得的,我一向如數上繳,現在也沒打算要作弊。」


她嘆息著搖搖頭,茶色秀髮柔柔飄動。


「還真是『作弊』了,」她微微一哼:「事實上,只有這樣我才能保證舞弊無從發生。政府從國人身上榨取他們浴血奮戰的合理報酬 ,駭人聽聞吧。」她話裡的些許怒意一閃即逝,視線怔怔的凝望遠處。忽覺被人捏了她手一下,往身邊望去,目光隨即墮進那兩泓深不見底的碧潭裡。


「啊啦,我好像無意中嘮叨太多了,」她歉然道:「原諒我罷,夏樹。」


對方的一臉肅然教她稍覺迷茫。


「你……」夏樹開口,語氣溫柔而誠懇:「你是個好人。」


聽了這讚美,靜留簡直一僵,但覺雙頰微微火燒,已湧上一陣潮紅;便把喉嚨清了清,帶著五分自嘲的朗然一笑。


「啊,你這麼想,我真感到榮幸,」她告訴另一女子說,後者仍是如常的一臉認真——起碼靜留本是這麼以為的,直至瞥見那森林般的翠眸內閃過一抹逗趣之色。


「不過,你想想,說不定我只是為了保護自己那份紅利才這麼做啊。畢竟,我那份是最大的,稅也被扣的最重。比起各種良苦用心,錢財更是絕佳的推動力,」她聲稱:「你不該把我假公濟私的可能性排除掉啊。」


女孩閉上眼睛搖搖頭,那副一本正經的神情教靜留看了好笑。希馬將軍便問年輕女郎何以如此肯定……得到的回答更令她忍俊不禁。


「你有錢。」


靜留死死的按住笑意,朝同伴擠出一臉苦相。


「真的?」她問:「誰說的啊?」


夏樹隨便打了個手勢,神情依然認真。


「所有人。」她答。


「唉,」靜留擠眉弄眼的說:「你看,可能所有人都搞錯了。」


她滿心舒暢的呼了一口氣,將同伴擱在她大腿上的手反轉,隔著束帶把那掌心又撓又搔,惹得女孩五指一陣猛搐,反過來抓她的手,她才微微一笑。


「有錢……」她自言自語的說,身子靠向椅背,抬頭望向天花板。「嗯……不錯……我確實有錢。」


她從眼角處偷望保鑣。「你覺得這樣有意思麼?」


夏樹只是不置可否的聳了聳肩;靜留便要她說明白些。


「我覺得……」女孩回答:「你用不著有錢……才有意思。」


「我想,反之亦然吧,」年長女子淺淺一笑:「不知怎的,我早覺得你會這樣回答呢。」


她猛地省起一事,便鬆開女孩的手站了起來,快步走到壁櫥處。


「我都幾乎忘了,」她一邊說,一邊打開壁櫥伸手探了進去。「可記得我們去取回我薙刀的那天?臼井先生給我們看了一柄匕首,當時連你也同意造得挺精緻的——事實上,稱得上工藝典範。」


她折返座位,把剛拿過來的東西放上木桌。原來是一件綑在布裡的物事,剛才被她放落桌面時,敲出響聲甚是沉實。夏樹好奇地瞄了那東西一眼,又重新望向主帥。


「那時我也很喜歡,」靜留自顧接了下去,伸手解開前面的包裹。「不過我心想,它的美該不會被些少改動而有所減損,便猶豫著沒有當場買下。我把指示告訴臼井先生的時侯,你部下正好找你有事,我猜你都沒聽見吧。」


雙手終於把纏在白布裡的東西解了出來,露出她所說的那柄匕首,只見它約長八吋,刃身極窄,藏在一副精工打就、亮燦燦的銀鞘裡,把手則由烏檀木所製,與鞘身的亮白金屬恰成對比。靜留滿意地一嘆,將它拎了起來。


「昨天才送來的,記得麼? 那時我們正要出門,我都忘記打開了。」她一邊跟女孩說,一邊檢視著手中武器:「啊,他這做的真好! 太漂亮了!」


她在座裡扭身面向夏樹,後者也看著她,臉上笑意似說她也在分享靜留的喜悅。靜留意帶詢問的向年輕女郎微一歪頭。


「你覺得如何?」她問:「這兵器難道不美麼?」


夏樹點頭,隨即換上一臉疑問。


「可是……」她好奇地問:「有甚麼不同了?」


這次輪到將軍展顏一笑。


「嗯,不錯……有甚麼不同了呢?」她神秘兮兮的道:「我這樣拿著,你從那邊瞧不見的吧。來,好好看看。」


她把兵刃遞與保鑣,同時留心著年輕女郎檢視那武器的情狀,果見夏樹滿臉錯愕的發現了靜留指定的「改動」——準確來說,她看到她倆的名字並列一起,刻在那黑檀木手柄上。


「我看這果然增色不少呢,」靜留輕描淡寫的說,同伴驚呆的表情教她受用不已:「如此佳作,我得記住好好嘉獎臼井先生才是,你說對不對?」


但見女孩抬起頭來,臉上一副目瞪口呆的神色,靜留連忙把笑聲往回吞;只待她把此刻混亂享用多一會,夏樹便終於開口。


「這是……我們的……」她顯然大惑不解,才開了口,又頓了頓,彷彿試著理出個頭緒來,罩滿疑雲的雙眉攢到一處。年長女子等待著,並不作聲。


「呃……」夏樹終於迸出一句:「為甚麼?」


靜留從容微笑。


「這是給你的,」她解釋似的說:「這是我買給你的,夏樹。」


對方的反應教她險些把舌頭咬出血來——那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巴張得圓圓的,活像大嚇一跳的小孩。好可愛!


「我都買下來了,所以請你千萬不要拒絕,」年長女子續道:「況且,除了你,我也不願這東西落在旁人手上,」她凝望奧托米亞女郎全然染紅的臉。「你可喜歡?」


這一問好像教對方從恍惚中驚醒,再次無措的瞄了瞄那柄匕首。然後,靜留只見她從椅子跳起身來朝自己深深的躬了下去,不禁吃了一驚。


「啊啦……」


「謝——謝謝您。」夏樹說,依然垂著腦袋,臉孔雖被長髮掩住,靜留卻有種那是一臉無言以對的感覺。待奧托米亞女郎一抬頭,便證實了那預感——只見她無聲的張了嘴,接著又是一鞠躬。


「這……我……」她艱澀地咕噥:「謝謝您。」


她這是幹甚麼?靜留心下大奇,又是好笑,又是驚訝。這來的太突然了,夏樹竟又拘起禮數來表達她的謝意——儘管稍見侷促。那是甚麼意思?還有她臉上那副模樣!好像她從來沒收過別人的禮物一樣啊。


甫念及此,她心頭一震。那有可能麼?難道夏樹從沒有收過禮物?這未免令人難以置信,尤其以她這麼迷人……不過話又說回來,被她寒姿所拒,別人無從接近更枉論送禮,這也大有可能吧。無論如何,這仍是太匪夷所思了。


「夏樹,」她柔聲道,伸手把女孩拉回旁邊的座椅裡:「沒關係。你不用……向我鞠躬。」


將保鑣招回座位後,她從女孩手裡拿過匕首往桌上一擱,回身把年輕女郎的臉龐雙手捧住,感到湧流在那肌膚底下、幾乎觸摸得著的激動,不禁心神一盪。


「你既喜歡,我很高興,」她說:「雖說剛才所表現的感激之情實在十分盡致,我得承認我還是情願你不要那麼客氣的好。你用不著跟我這麼拘謹的啊。」


夏樹點了點頭,依然茫然。靜留輕輕用拇指摩挲著、揉搓女孩臉頰,正要說話,目光不經意的對上剛好望過來的碧眸,那水瑩瑩的神色好像直闖進她心坎裡。


她屏住了呼吸。


為何我覺得自己好像才是那個該說謝謝的人?


「啊,對了,」她說著,笑容微微抖索:「我已答應了要參加晚宴的,我們也該作好預備了。」又往女孩唇上輕吻一下,這才放開她的臉:「你用不著再向我道謝了,夏樹,那已經足夠有餘啦。」


她起身作勢欲走,復又一怔,回首過來,意味深長的瞧了瞧女孩,把手一伸,纖纖手指托起了夏樹的頷。


「每當國王……庫魯卡大人為你做了甚麼事情的時候,」她望進另一女子的眼裡:「莫非……別人都指望你這樣反應的麼? 就是剛才你那樣子鞠躬?」


夏樹雙頰依然微赤,眨巴著眼。


「嗯,」她應道,未幾又說:「是陛下他教……教我……那樣做的。」


「陛下說……這才合乎規矩。呃——合乎禮節。」後來她又補充。


靜留點頭,臉上漾開暖暖的笑靨。


「原來如此,」她說:「那很好,恪守禮節是好的。」


年輕女郎仰頭向她回以一笑,臉上表情實在非比尋常的可愛,教靜留呼吸又為之一窒。


為甚麼你令我覺得這麼奇怪?


她彎身把臉向夏樹湊了過去,忽然之間很想讓肌膚感覺到女孩的氣息;忽然間,沒來由地,她亟欲看清夏樹唇瓣上的細紋,亟欲感受夏樹臉上紅暈的灼熱。


「可是啊,跟你實說了罷,」待挨近的足以一償心願,她才低低的說:「 我從不覺得有需要拘於禮節或講求客套……尤其是你我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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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馬的首席元老是大忙人一個。先是兩名執政官同時缺席,又因大選延期,未有候任執政,便剩下他一人來馭控宛如脫繮的元老院——以近來的政局動盪,這擔子可是不輕。執政席懸空向來是考驗希馬的時候,一方面,以在朝元老政要為主的上層階級只顧糾纏於彼此間的恩怨……與此同時,另一趨勢便是某些更驕橫的官員覷著機會拼命攬權。最後的一項則是任何政府官員也逃不掉的基本課題:專以抱怨為務的民眾,棘手的立法過程等等。


既有如此重憂壓在他頭上,別人大概認為神崎黎人該沒多少時間進行社交活動吧。然而這晚他的確有約在身,而且是非官式的,不就是接受了友人一頓便飯的邀請而已……至少,當日旁人問他晚上有約與否的時候,他是這樣子回答的。不過,要是那些人得知發出邀約的是何許人,估計會對他那句「與朋友吃頓便飯」不以為然,意識到背後另有玄機吧。


因為這位友人——也就是這晚的女東道——恰是此時希馬級別最高的行政官員,內事裁判官姬宮千歌音。


「真是麻煩之極,」他跟她訴苦道:「我恨不得躲進街上的黑影裡偷偷摸摸的走,再乾脆翻過你家的牆進屋,神不知鬼不覺的溜到這裡哪。為何公眾的怨氣都打一道來呢?不管是為了區區瑣事找我發牢騷的門客也好,還是為了諸般蠢事拉攏我支持的元老也好,無論我走到哪裡都擺脫不掉。」


千歌音輕輕一笑。


「這似乎是政治規律吧,」她評論說:「一石鬆脫,足教滿山積石傾瀉而下。」


「那倒是真的,」他朝她揚了揚眉:「至於你又如何?聞說近來法庭可是名符其實的人山人海呢,所以我看你那廂遭受的也是好一場山崩……騙誰呢,事實上:這山崩根本是你一手造成的!」


但見她臉上神氣,彷彿對那項成就感到相當得意;然而她僅僅朝他微一頷首,並不言聲。


他們不久前才用過膳,如今正坐在她書房裡,分別挨著兩張軟椅,面對面的坐著,前頭桌上備的是費納年酒。盛酒的是個刻花玻璃瓶子,裡頭酒液瑩瑩的泛著紅光;黎人喜其晶亮剔透,忍不住欣賞了片刻。


「增設第二推舉期的法案教整個元老院都騷動起來了,」他一邊鑑賞一邊喃喃地說,話音中帶著稱許:「而你對於法案一旦通過後,會否就此良機角逐執政席的問題一直莫名沉默,更有推波助瀾之效。小千啊,我實在迫不及待要看你下一步幹甚麼哪……相信你轉眼便連我也一併震動了吧。」


她凝眸看他,目光一如往常地,慵懶之中帶著三分幽默。


「敢問……」她說:「這該算好事還是壞事?」


「我的意思是好事啦。」


「那便承你貴言了,黎人兄。」


他愉快的笑著打量眼前的女子。他前一刻還在欣賞她那個刻花玻璃酒瓶,這一刻輪到欣賞她本人的美貌了。


作為美女的愛好者,本身又是俊男一名,他對內事裁判官的風致自然另有一番體會,私底下更喻之為「經典重塑」。她身為姬宮家傳人,與生俱來的便有該族居高臨下的氣度,又如同族人一樣擁有四肢頎長的丰儀。然而,即使姬宮一脈素以俊美著稱,她在親族當中仍然格外搶眼;有人以為,是繼承自母親的黑頭髮黑眼珠,令她在以金髮為主的同族之中顯得突出吧——然而,首席元老對此並不贊同。


倒不如說,他想,是為著另一種很可能也承自她演員母親的特質吧:那便是她眼眸不知不覺中流露的悲劇意味,連長年帶笑的嘴角也不倖免。那安詳自得之下,隱著一種凜烈、近乎陰暗的東西,讓無數企圖用雕塑或油彩捕獲那神髓的藝術家們望而扼腕。或許,該稱之為「激情」?有甚麼字眼可以精確地形容它呢?


不管那是甚麼,可以肯定的是小千因此更添妍艷哪,他心下判斷。就連她坐在對面椅上的身姿也如詩似畫,修長的一雙素手輕搭扶柄,優雅的簡直過份。不過這一切都來的漫不經意,他很清楚:她的傳奇千真萬確,絕非虛構故事。


好深沉的女子。


他正品評間,思路卻被一聲敲門打斷;她漫應一聲,門隨即打開了。


「小千?」


兩顆長著金髮的腦袋鑽了進來。


「姬子,怎麼了?」千歌音邊問,邊向妻子迎去,又往伴著她妻子進來的另一位淺髮女子調侃的一瞟:「麗美(126)欺負你了麼?」


淡金頭髮的女子裝出一副受傷的模樣。


「我真惱了,表姊,」她說:「我打從回來後一直規規矩矩的,你先前也是這樣說的啊。」


「正因如此我們更要格外留神吧,小麗,」黎人從座位處遠遠喚來:「就像等待一座隆隆作響的火山爆發一樣嘛。」


「哎,別又來你那個維蘇威的比喻了!」


眾人同聲大笑,直至麗美向千歌音無邪地睜開雙眼,那最為突出的特徵——一隻眼棕色,另一隻卻是藍色——立即攫住年長女子的視線。


「碰巧我挺喜歡小姬的,」她坦然說:「所以,千歌音,你只管放心好了,我做夢也沒想過打她的鬼主意呢。」


千歌音不覺莞爾,首席元老卻哼了哼鼻。


「那句話啊,」他咧嘴一笑:「若不是出自你口的話可信程度不知要高多少倍呢,我的魔星堂妹。」


麗美藍眼斜睨著他,鼻子一抽。


「閣下抬舉,我榮幸之至。」她拖長口氣,故作莊重的答道,儼然一副姬宮本色,教各人又大笑起來。


「你那副模樣看來真像小素啊,」千歌音的妻子直腸直肚的說——她長的儘管也是一頭金髮,跟麗美的比起來卻帶了點暖暖色調——又抬頭問她的夫人:「可不是麼,小千?」


「不錯,確是如此,」鴉髮女子回答:「她們相似的簡直像親姊妹,都不像表姊妹了——比起素婀和我,她們看來更是一模一樣。」接著語氣一頓,滿目深情的望向妻子:「親愛的,找我有事麼?」


「喔,」姬子甜甜的笑說:「 小千,不知道我們能不能去參加節慶呢……小麗想看的那齣戲快開演了。」她住了口,驀地紅了臉:「我的意思是……當然得看你介不介意……要是你寧願我們——」


「沒關係,姬子,」千歌音說著,握住了較為嬌小的女子無措的一雙手,溫然一笑:「不過,若你喜歡,我們這就和你們一同去也不妨——相信黎人兄也不會介意的。」


黎人點頭:「當然。」


「啊,不行!」姬子急道,漂亮的臉蛋霎時間泛起了堅決之色:「你說過有很重要的事跟他商量的啊,小千!」


看到房內人人都一臉好笑,她慌忙閉上嘴,再次脹紅了臉。


「呃……我不該說出來的吧,欸?」她囁囁的說,神情尷尬之極。麗美和黎人見狀忍不住噗的笑了出來,千歌音卻只是寵溺地望著妻子微笑。


「不妨事,」她把姬子臉頰輕輕的拍了拍:「親愛的,我正要把事情提出來呢,你一說倒給我省麻煩了,我該謝謝你才是。」


她既把妻子安撫過了,便望向她的表妹——後者不聲不響的看的正樂。


「若你們現在動身,我看還是乘馬車去的好,」千歌音指示說:「千萬吩咐乙羽僱輛上好的。可以的話,表妹,請盡可能避免人群吧;還有,看看能不能拿到前座的位子,如此一來你們會更能好好欣賞演出的。」


儘管沒有說出來,當中還有一條、也許是最重要的訊息:照顧好我的妻子,拜託了。


麗美點點頭,眸色迥異的雙眼透露理解之意。


「若你真要堅持,那麼我們稍後再趕上你們可好?」千歌音回頭跟姬子柔聲說:「我保證不會耽擱太久的。」


她妻子點了點頭,臉上明燦燦的笑容彷彿把整個房都烘暖了。然後兩位金髮女子便領著千歌音那句「帶上四名護衛同去」的訓示離開,留下兩位政治家再次獨處。


「帶上四人啊……」黎人若有所思的道:「未免小題大作了吧,小千;莫非你覺得會出事麼?」


她搖搖頭。


「不然,」她答道:「但凡關係我妻子安危的,再怎麼著我也不認為小題大作。」她抬起視線:「實不相瞞,有麗美伴著她,多少令我安心些。她們兩人頗合得來,她尤其懂得護著姬子;每想到任何潛在的威脅都會被我們的小妹立時察覺,我便寬心不已。」


「說來,麗美確是相當精明嘛,」他說,逗得她噗的一笑。僅說他們那位小妹子「相當精明」未免輕描淡寫了,那位年輕女子可是以聰明絕頂聞名於世的啊。麗美素來被認為是希馬最有前途的公民之一,在知識界中也是廣為人識。


話又說回來,她在名流貴介當中更是廣為人識吧:畢竟,作為神崎和姬宮兩家聯姻而生的孩子,她血管裡流著的是兩大望族的血統啊。


「她比從前老成多了,你不覺得麼?」他續道:「我說的是麗美。看來埃及一行讓她頗有進益呢。」


她好笑的瞟了他一眼。


「也許罷,」她答道:「儘管如此,我還得敦請你不要掉以輕心才好。」


他咧嘴一笑:「然後讓那小搗蛋鬼把我騙入彀中?絕無下次了!」


「你每一次見到她時都這麼說的啊,」她提醒:「然而她每一次都把你騙倒了。」


他為之一窒,隨後皺了雙眉。


「很不幸,你說對了。哼,那個小壞蛋,」他不無親切的說:「她簡直是魔星托世啊,不過我硬是沒辦法生她的氣,你知道麼。真是莫名其妙。」


「也許因為和自己相似的人很難真正恨得起來吧?」


他不禁破顔。


「我才不像她那麼愛搗鬼呢。」他抗議說。


「恕我不敢苟同:你未嘗不是,別具一格而已。」


「難道你不是麼?」


她嘴唇一搐。


「跟你們兩位比較,」她跟他說:「我簡直是呆頭狗嘛。」


黎人欣然而笑。


「我總覺得,」他接回去:「神鷹比較配得上你。」


「承蒙過獎了。」


「無論如何,呆頭狗才沒有你那麼可愛的妻子啊。」


聽到他讚美自己妻子,她眼裡閃過一霎喜悅之色。


「即使此話不差,還是承你好意了,」她回答道,話音突然添了三分凝肅:「尤其是我們大多數的貴冑同儕好像覺得我妻子還不如一頭狗呢,呆不呆也沒分別。」


他輕輕一哂。


「反過來說,他們那種人啊……」他鄙夷地說:「比之為蛆蟲更貼切吧。這種思想未免太可悲了,如果居然算得上思想的話!」


「誠如此言。」天藍眼眸一矍,一道宛如青玉、偏又更似劍鋒藍芒的神光錚然射出:「有時……我得承認自己恨不得令他們真箇可悲一下。」


他雙眉一皺。「我絕對樂意效勞。不過到底是甚麼攔著你下手呢,千歌音?」


至此千歌音忽然露齒一笑,竟像是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在這位一向波瀾不驚的女子身上倒也罕見。


「她啊,」她坦言說,惹得首席元老嗤的笑了。「她說反正我們已經成婚了,這都沒所謂了。我本欲反對,卻想到她本人更稱得上是受害的一方,因而有權阻止我代為報復。」


她沉吟似的閉上眼睛,喟然長嘆。


「姬子她啊,」她告訴他說:「在這種事情上總是心腸太好了。幸好如今她冠上我的姓氏,那些惡狗才不敢明目張膽的污衊作踐她。要由得我意思的話,定教他們連私下嚼蛆都不敢了。」


「換句話說,」黎人道:「全都看小姬的意思?」


她點點頭。他滿臉好笑的把她端詳片刻。


「你,我親愛的神鷹啊,」他終於開口:「牢牢的被踩在貓爪之下了(127)。」


千歌音嫣然一笑。


「確是如此,」她優雅的抬手將頭髮撥到耳後:「躺在貓爪下可是相當舒適的啊,黎人兄。不妨替你自己找個貓伴嘛。」


他隨即大笑。「我可是對貓敏感的哪,你忘了麼?」


「紅毛的可不在此例吧。」聽到對方狡黠的回敬,他止住笑聲,朝她望去。「你和舞衣大人的進展如何?」


他嘆了一聲。


「進展……說不定,沒法進展了吧。」


她眸子一爍。「這樣啊。」


他擠出一臉可憐相,把她逗的噗哧一笑。


「估計你也在同情我吧?」他不無詼諧的問:「我居然被自己的——(一時找不到更好的字眼)——屬下趕過去了。」


她不置可否的自喉頭漫應一聲,伸手拈起自己的酒杯,卻不沾唇,只是將杯中酒液晃來晃去。


「確是……令人遺憾……偏偏是楯大人跟你爭呢,」她不慌不忙的答道,惋然一笑。「不過,黎人兄,即使我怎樣同情你……我還得承認我無法看出你有何可憐之處。這許多任君採擷的希馬佳麗都快捶破你家大門了。」


這句幾近挖苦的恭維話教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可是啊,」他順著話頭:「把我說得也太沒節操了吧。好像我輕輕巧巧的便從一位『佳麗』跳到另一位啊。」


她秀眉一挑。「是我失言了。然而,我得承認我一直察覺不到你對舞衣大人竟然如此認真呢。」


「這次你真的傷到我了,」 他換上受傷的表情開玩笑的說:「你知道麼,我對舞衣的確……動了真情。」


「那麼,別怪我莽撞了。」


他藹然微笑,雙手一舉。「旁人作來莽撞之事,在至親好友之間又豈為逾份呢。」


「誠然,」得他默許,她微一頷首謝過:「敢情你願意招認那份感情之真足以被稱為……愛?」


「也許吧。」


「原來如此。」


他點著頭,雙臂交疊胸前。


「是以她可能偏愛於楯才這麼的令我……嗯……大受打擊,」他苦笑說:「唉,丟開做導師的不要,反而挑了當弟子的……我的尊嚴可是嚴重受創哪。」


「可以想見,」千歌音淡淡一笑:「不過請容我說明一點:若你確實用情真摯,你的尊嚴又有何足道。」


黎人只是一笑,也不著惱。


「這句話,居然出自那位才八歲便宣稱尊嚴至為重要的人之口哪。」他取笑道。


「你自己也說了:我那時才八歲呢,」她俐落的反駁:「八歲的小孩兒懂得甚麼世事?」


「倒也是——雖說即使當年你的見識已是出奇高明了,」他還擊道:「可是,對……看來我還是不要跟你的愛情莊嚴論作對了。我無可倚恃,而你卻有某位眼若繁星的妙齡佳人將你仰為明月哪。」


「我親愛的黎人兄——這詩意!」她亮出潔白無瑕的一口貝齒:「我開始覺得你果然是真心的了。」


「呵,謝謝你啦——不過仍是無濟於事,」他故作唏噓的嘆道:「你大概以為,擁有別人公認的如簧巧舌遇上這種情況總該有點好處吧,可是沒用啊……我的『溫柔多情』原來不過自作多情罷了。根本成不了事。」


她點著頭,將杯子舉至唇邊,無聲無息的呷了一口。


「倘使在兒女私情上你那如簧巧舌當真成不了事,至少在國家大事上它一直克盡職責啊,」後來她說:「話又說回來,跟前者相較之下,後者一向沒那麼複雜吧。」


他沖她一笑,心知她言外之意:是時候開始他們真正的討論了。


「那麼我們不如暫且擱下這話題吧——雖說興致正好呢,」他回應道:「該是談及國家大事的時候了,正如你所提示的一樣。」他稍作一頓等她否認,不過看來她無意如此。「可否問一下你角逐執政席的進度如何?」


她含糊的把頭一傾:「很高興地說,還算順利。」


「事實上,如此順利,你的當選已稱得上是勢所必然,」他得意的說:「相信你對登上執政席後的政綱已有成竹了?」


她嫣然一笑:那即是確認了。


「可否與聞一二?」他問,心知這才是她的真正用意。


杯至嘴邊尚未飲,她先道:「我當制定一項土地法。」


「土地法?」


「不錯。」她把酒杯放回桌上,撫著杯腳,往黎人投以陰謀家似的倏忽譎笑。「我希望徵得土地,從而分配與退役士兵,作為他們為國效力的補償。」


他同樣回以一笑:「我理解。」


「真是何幸。」


「我還可以理解作這是為了某位紅瞳友人的麼?」


「但憑尊意。」


他沉吟一聲。


「是她拜託你的麼?」他靜靜的問。


「不是,」對方回答:「準確點說,還沒有。」


「不過,她終須會的吧,」他斟酌良久,不住點頭:「不錯……這就開始延攬各方支持是最好的。土地法案向來棘手——每論到這上頭,元老院議員們一般都極敏感。」


「我正是這樣想。」


他抬眼望她。「我自然支持你。」


她微一頓首。「我為此感激你。」


首席元老突然咧嘴一笑;只見他眉額被一撮垂下來的頭髮掩了,彷彿添了幾分少年意氣,又挑著一邊眉頭瞧她。


「僅此而已?」他問:「不止這些吧?嗯?」


她朝他搖搖頭,臉上是那一抹教無數政客氣沮之餘更令無數人心如鹿撞的謎樣慵懶笑意。就連他,幾乎與她姊妹倆一同長大的他,也禁不住為之微微心醉。端的是倍添光華吧,他心道,想那柔軟如絲的外觀底下便是一層又一層的百煉鋼啊。她的確是一位相當厲害的女人。為何圍在他身邊的總是些厲害女人?


還是說其實所有女人都是厲害角色?


他暗暗嘆氣。


「請繼續。」他跟她說。


「我想推動一項決議。」


「甚麼決議?」


「兼并門鵚蝲。」


他聞言駭絕,不自覺的從座裡挨身向前。


「埃狄普!」他叫道:「這忒也大膽!」


千歌音也不言語,微一頷首,彷彿對他的甚麼恭維話表示謝意一樣;閃爍的雙眸定定地看著他震撼的樣子,把對方嚇倒顯然令她很是受用。


「開戰了?」他沉聲說:「全面開戰了?」


她只是點頭。然後在他把這主意慢慢琢磨的時候,彼此間便是一陣沉默。她則僅是不時的往酒杯小口小口地喝,在旁邊看著他 。


良久,他私下計議已畢,終於目光凝重的對上她的視線 。


「要說服元老院,若非絕不可能, 」 他緩緩地說:「也極其……困難,非常、非常的不易。」


她笑晏晏的,絲毫不見得困擾。


「那麼我還真幸運,此刻坐在我跟前的正是議會領袖呢, 」她答,臉上一派恬然。「你說可是?」


他忍不住要笑。


「那好吧,」他靠回椅背。「就當是那樣好了。不過我先問在前頭,這到底是從誰而來的主意?」


「作為一位虔誠的希馬人,又是占兆官行會(College of Augurs)(128)的成員,」她回答:「我該說這是來自諸神的主意吧。」


黎人很有風度的大笑起來。


「那麼……」他假笑著說:「作為一位不幸地傾向閃爍其辭的精明政治家呢?」


她噗哧一笑。


「你誤會了,」她說:「我所說的『來自諸神』的意思,指的是這念頭乃諸神放在我心裡的。別人且不管,我只能本著自己的意識而論,你盡可自行推斷答案。」


「那麼容我直接了當的問:靜留大人該不會也贊成這件事吧?」


「我頗為肯定她是贊成的,」她意有所指的語氣一頓:「或者說,她會贊成的。」


「我明白了,」他頻頻點頭:「那就是你向她提出的建議,不過她的答覆尚未來到?」


對方似笑非笑。


「我認為答案該是肯定的。」她很有把握的表示。他眉頭一揚。


「我還以為你不能論及旁人的意識,只能說自己的事 ?」他調侃道。


「如今所論的乃是可能性,」她反詰:「而非意識的必然性;儘管可能性已是一項相當飄渺的概念,後者還是兩者之中更為抽象的課題。」


「我真是玩火自焚啊,」他沖她做個受不了似的滑稽表情:「我親愛的千歌音,看來這首席元老應該由你來當呢。你的文字遊戲有時連我都搞胡塗了。」


「 雖然聽來很可疑,還是謝謝你稱讚了 。」


二人輕鬆的笑了笑,又回到眼下的問題。


「這可是一項壯舉……」他跟她說,雙眼瞇了起來瞧著桌子,彷彿論點在那兒清晰可見一樣。「而且非常的惹人爭議。」


「所有壯舉都是惹人爭議的,」她穩穩的應道:「而且黎人兄啊,多數富於爭議性的事情同時亦是勢不能免。」


忽然她目光烱烱的盯著他;若非他從前已見識過了,肯定要嚇一跳。


「你是首席元老,元老院中沒有比你更慣於處理對外關係的人,」她指出:「 門鵚蝲人至今為我方添過多少麻煩,你和我也一樣的心知肚明吧。」


「對,對,」他附和道,嘴唇一曲,看來對此事微有糾結:「即或如此……我還沒想過有必要一口氣兼并掉他們的領土啊,千歌音。」


「那麼也許是你變得太保守了,黎人兄。」


他好像往後縮了一縮,投降似的舉起雙手。


「嘖嘖嘖,」他開玩笑的說:「我還沒打算加入守舊派呢!我只不過想從長計議罷了。我明白門鵚蝲人越來越令人厭煩,但你真認為犯得上這樣大動干戈麼?千歌音,我們要對付一整個帝國啊。」


她吸一口氣,忽然又回復一貫的慵懶神色,滿有信心地朝他一笑。


「實際上,這本身已是論據了,」她款款而言:「請你想想自己親口說的話吧:敵方是一個帝國。希馬歷來面對的巨大威脅豈不都是由那些帝國而來的麼?」


「確是如此。無必要的話為何非要挑釁這威脅呢?」


她緩緩搖頭。


「固然全面開戰貌似過火,」她承認:「不過卻是單以眼下狀況為念而言。想一想,老朋友,想一想將來。你能老實告訴我你完全無法想像門鵚蝲人在——比如說,十年內——侵略我國麼?記得你自己說的話吧,首席元老:維蘇威的烈火可以蔓延至我們的海岸哪。至於靜留——嗯,她盡可以把他們擊退一時,損其元氣,為我們爭回一些寶貴的時間……可是只待他們一旦恢復,便會拼盡一國之力對我們還以重擊。這聽來莫非禁得起我們心存僥倖麼?」


她稍作一頓,好待自己的言語被人理解。


「我們絕對容不得門鵚蝲惡犬逃回去舔療傷口,」驀地她雙目再次寒光一閃。「我們給他們越多時間,他們便越發壯大,越能結集軍力進犯於我。唯一辨法是將他們徹徹底底、完完全全的打敗,教他們從此再也成不了氣候。你不會向自己無法殺掉的敵人出手。所以我們務須一擊即殺。」她感概地瞥了他一眼:「對此你可有異議?」


他久久未語,依然在心裡掙扎不下。


「假設……」他終於開口,眸子閃爍:「我真有異議?你能怎辦?」


她微微一笑。「我認為我會爭取別的盟友。」


「假設你連那個也遇上難處呢?你還要謀求到底麼?」


「我認為我會。」


「即使,譬如說,我和其他人都要反對你?」


「我認為你們根本無法阻攔我。」


於是他暢懷大笑,她的輕笑聲亦緊隨而來。


「朱庇特,看你說的這麼有把握啊!」他跟她說,連眼涙都笑了出來:「不錯,我當然同意你了,千歌音。我如今也看出來了。這次我也支持你。」


「感激不盡,」她的笑靨漸漸展開:「有你站在我們那一邊總是一大幸事。」


「唔,」他拭了拭眼角:「我猜,北方的……『大戰』自然交由靜留大人統帥吧?」


她微歪了頭。「當然。」


「而到時作為執政官的你,便來統領元老院裡的戰爭?」


「莫非你願意代勞麼?」她問,眼睛一閃一閃的。


他皺了皺鼻子,裝出一副知難而退的模樣。


「才不要呢。」他幽默的回答說:「至今我總算明白,每逢這類敏感事體還是隨得那些厲害女人自行其道好了——誠如詩人所言,陰柔之性手段高明,這句話到了你們兩人身上更是雙倍的真切……不論政海詭譎抑或兵事凶危也一樣。」


他伸手取了酒杯,舉杯作禮。


「不……親愛的,你和靜留大人來當這謀主我簡直歡迎之至。無論如何,要是我妄圖僭佔你們的司令寶座,未免太沒有男士風度了。」


他最後補上的一句話惹得她又笑了。「同樣地,要是我連椅子也不替你們拉一把,也太沒有男士風度啦。」






注釋:

(125)當局向個人頒發的據票 ,憑此換取土地或金錢,作為其人所提供服務的報酬

(126)Urumi Kanzaki 神崎麗美:出自《麻辣教師GTO》的角色

(127)To live under the cat’s foot(活在貓爪子下):西諺,即乖乖的被妻子控制

(128)Augurs(占兆官),古羅馬時根據鳥類飛行情狀來解讀眾神旨意的祭官,負責占算國運休咎,對一切軍政大事、官員晉升均有影響;共和初期全由貴胄擔任,至公元前300年開始接納平民階層。Collegium(行會) 是具有本身規章的法人團體,由同業者或其他志願相同者組成,公私性質的都有。占兆官行會即為一國立組織,本文設定中共有十二成員,貴胄平民各佔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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