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

莲漪在福禄的宅子里又待了一年零七个月。

她用自己独特的方法记着时间，看墙隅一处的“日子表”快满两年，她沉沉的心又慢慢的开朗起来。她还清楚的记得之前丹洛对她说的话——等到两年之后，她们又可以相聚。可她没有想到，正当她兴致勃勃幻想丹洛口中那江南之前，福禄就已接待了一位从北方来的客人。那人并不是人贩子，但他从北部带来的消息着实让福禄高兴了一把。

北狄之人，或说是鲜卑一众的狄人早已对中原虎视眈眈。福禄也听过他们的事迹——就像是茹毛饮血的怪物。在北部与中原交接之处，汉狄混杂，或许是狄人看惯了粗枝大叶的边塞妇女，因此对南朝的汉族女子格外有兴趣。

福禄在这一年中，也偷偷的看过自己买下的那个原本瘦弱的女孩。每看一次，都会开心，他估摸着按照莲漪这般姿容的幼女送去上京一带，必定价格不菲。于是就这样打定主意，一旦等到联络好接线人，就把莲漪送出。

谁知这一等就等到了个不好的风传，说是朝廷恐狄人犯境，在北上的路中设了重重的关卡，不说重镇之区，就连些小城也严正以待。

哼，什么‘恐狄犯境’。

福禄在心里冷笑道，他可最清楚这种冠冕堂皇的把戏。随后，他叫人把管家找了来，交代一番。

那早莲漪穿好了行知给的衣服，静静的等在房内。不久，一个行知就进门而来，她对莲漪尚且善待。

“来，莲儿，我们该出发了。”

“好，我们这就去江南么？”

莲漪情不自禁的问。

行知僵了一下，但很快就笑着说：“是啊，去江南。”

说着她牵起莲漪的手，正巧在穿过后院时遇上了另一个行知。

“那么早就走了？”

“是啊，福爷吩咐的。”

“我听说这次是要去……”

“嘘！”

牵手的行知把莲漪支到一边，拉起同伴的手小声议论起。

“真是倒八辈子霉了。这时候北上，还不知是死是活呢！”

“莲儿真要去上京？”

“嗯。”

“这小孩真命苦，堕了这行还不足，还要送去给狄人享乐。”

“你小声点！别让她听到了，我得走了，万一误了马车，又得训了。”

她作别同僚又领着莲漪走了。

颠簸不停的马车让陪同的行知叫苦连天。莲漪倒没丝毫的不适反而觉得特新鲜。她掀开帘布往外看，一排排的树林，还有挑着捆柴的柴夫。她的目光就这样跟着他看了很远。这让她蓦然想起似乎在很久以前，有一个现已模糊的身影也曾经这样把成捆的柴禾背到她面前，然后蹲下身子用粗糙的手刮刮她的鼻子。

她忽然看到有处陆地的尽头出现了一滩湖水，湖面上粼粼的光让她感觉这条路是通往那个处处被水环绕的江南之地。等到她到了，说不定丹洛就在前方等着接她，一年多不见，不知样子变了没？但在她心里，丹洛肯定还会用最温柔的姿态来迎接她。

这样想着，想着，莲漪就笑了，那神情甜的就跟吃了蜜糖似的，坐在一边行知当然不会明白，在她心中充满凶险苦痛北上之行在女孩看来却是通往幸福的路。

马车在上路的第五天坏了，行知急的破口大骂，车夫也不甘示弱，一张口说了行知有些窘迫，到头来，行知无奈又垫付了一些银子，拖着莲漪往不远的市镇去了。

耽误了两天，终于发现有家镖行要行路至北。而且护送的也不是“黄白财货”，看似一个大家子人，男女老少，询问过后才知道这家的男人进士科中举，在京奉官因此请家人来聚，但目前还无亲信随从只能托付当地镖局来保平安。女主人一看行知身边的莲漪就打心眼里喜欢。行知说了一番“苦衷”，便不费什么事搭上了这趟顺路镖。

行知和莲漪白天就与他们一起赶路，晚上亦住在同一处，镖师起先还有些警惕，但日子久了见没什么异样就松了心。

后来的一次，众人在一座不大的小镇里停留，似乎比以往的多了几天。镖师们说，出了这镇再往北就要经过昆华众山了。山上峰峦层叠，高不可测。山中的地形更是蜿蜒盘虬，密密的林子最容易藏贼。但这暂时的休整似乎也打垮不了镖队的信心，领头的总镖师经验丰富，那面拿在手里镖旗可不是拿胭脂染的。

镖队在一个下着细雨的午后继续上路。两排护队的汉子还没进山岭就紧紧攥着手中的锐器。一入山，男人们个个绷紧了神，老弱妇孺却被那幽幽的山色迷倒了，虽然只是山脚，但莲漪也能看到从望不见头的上峰倾流而下的瀑布，清潭。

“真漂亮啊！”

同坐的女主人也望到此番美景，不禁赞叹。

“有水的地方都是那么漂亮的。”

莲漪笑着回答。

行至清潭之西。镖头忽然勒马停步，他身后的一排长龙也纷纷缓停。前路一片安好，仅是风吹树动。

镖头直愣愣的看着前方，他身后的人都面面相觑。随后又把四下里看了个遍，还是没发现什么。

这淫雨霏霏的天气，谁也不愿意继续耽搁太久，无奈领头的那匹马不动，后面停着的马车也不能动弹。

“怎么回事？”

车厢内的人都探头出窗一探究竟，行知她挤开莲漪的身子也往外看。说是奇险，一只草箭正巧擦过她的耳旁，戳入了车厢内。

莲漪就听一浪浪的喊声，接着车外就响起了乒乒乓乓的的冷器互撞，大家不敢躲在车内，于是跳出车外，原本聚拢的人也散了。行知拖起莲漪就往外逃，看队伍的头头儿处已经打成一团，便往尾后逃命。不曾想刚奔没几步，从队伍靠着的半壁悬坡上又跳下来几个胡子拉碴，分不清是人是猿的壮汉，拿着铁叉冲向队伍。她想都没想就撇开了莲漪，自己往人少的地方跑了。莲漪瞬时僵立在了原地，正好身边不远处的打斗分出了高低，一颗飞转起的头颅生生的落到自己脚边，还是个死不瞑目的。莲漪抖抖的看看，发现了一个被踢翻的方木箱开着盖子，她弯下身，在别人不经意间爬了进去，并合上了盖。

镖头怎么也想不到聚在这山上的杂匪会竟会多达几十人，一场互斗下来双方几乎两败俱伤。原本青幽怡人的山林之间顿时扬起了浓烈的腥气，加之被匪徒搜刮丢弃的文房四宝中的墨水散染一地，雨水调和血与墨之腥臭，让人不禁掩鼻。

“他妈的，镖怎样了？”

镖头捏着鼻子问身边的同伴。

“有几个人失散了。我们死了三个，伤了十几个。”

“死了就别管了，赶紧收拾上路，免得夜长梦多。”

莲漪待在木箱内，从缝眼里往外看。除了十七八个躺着的，其余就剩下自己认识的人了。她起身，想顶开盖子，不料锁扣卡住了。

正当她使劲的想出来时，外面的情况又有了变化。她听到渐渐平静的人群又一次爆发出惊骇的叫声，于是又蜷起身体，往缝里向外看。

杀人的已不再是人。

两条大的出奇的巨蟒从山路边的林中滑出。最悚人的是蟒的头颅并不是蛇类，而是两张女人的脸！

它们只用尾尖轻轻一扫，一个活人就被截成了两段，蟒首的人面总是笑盈盈的，媚儿弯弯，但吞食起来，嘴的开合竟能容下一个成年男子。

这昆华山原本就是深不可测之地，更别提如今天灾人祸不断，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这两条妖物也正是被飘散而来的腥臭所吸引。

不过半响，山中再无人声。

从那处倾沿而下的土路，雨水带着黑红缓缓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