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不知今夕何夕(下)
降真这个姓氏很稀罕,再上溯三五代或许确实能和哪家贵胄氏族搭上几分关系。可一旦到了尹州,凭你是谁,就都彻底贱了。尹州雪原,自古就是流放之地。流放流放——遍地待罪身,皆因不入流,连当时镇守此藩的瞳王,说到底也是一样。
降真香的亲爹当年就是苍涵关周边巡营里的随军伙夫,降真香对亲爹不算多的记忆里,多数就是爹站在军用大锅边挥铲翻勺的景向...有时偷藏了半个烧饼给她开小灶,警告“嘴巴、衣服、地上!一点饼屑不能留,否则...”狠比一个杀头抹脖子的手势,让她想起教场前偶尔看到的那些场面,却并不很怕——小孩子,空腹三天,就什么都不怕了;又有时,父女一人背口锅子,爹背大的,她背小的,小跑着追在辎重车后,风雪天里走得满头大汗。
几年后人都说她是个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小小年纪竟能经脉贯通,实在骇人听闻。而据师傅的猜测,她这经脉贯通的天分是幼时背锅背出来的,小孩子不得已下长期内灶收力,冲开任督,确是无心之功,不提也罢,而且说出来足够让整个武林陪着一块尴尬。
当时她只觉得忽冷忽热,周身发痛,实在难受得紧,只能和自家爹说话打岔。
特别凄楚地问自家爹:若一不留神死了,下了黄泉,娘会不会来找?
爹说大概会的。
忽然又想到一个更凄楚的问题:我娘长得什么样?
爹想了想回答:薄命笨样,也不会收拾自己,到死都乱糟糟的。
七岁那年年头上,苍涵关主将岑旭将军的妾养儿子岑靖远从尹州瞳王府娶回一位新娘。同一年,尹州爆发瘟疫,所有人都涌向尹州通往关内的唯一出口——苍涵关。父亲和所有军队伙夫都被派出去熬粥赈灾,到秋天时,局势已稳,父亲却再没有回来。
父亲的好友,同样也是一个伙夫,说人死了必然是要入土为安的,于是就做主让降真香当了一把卖身葬父的孝女——当然几年后降真香听说当时得瘟疫死的人必然是就地焚化,当年她跪的土包下面是不是有副卖身得来的棺材,棺材里面又有没有父亲,俱不可考。
总之,后来一段时间她常常挨打,继续凄惨,后来应该是伤了什么人被打得半死扔了出来,当了一阵子小乞丐,与狗争食——这些个事甚是丢脸,她没说给长辛听。
直接跳到了母亲把她捡回去那一回——那时她以为自己已在雪地里死了,一睁眼却睡在蓬蓬的棉被里,满鼻子都是秋天那种暖洋洋的味道,恍惚得不知今夕是何夕。稍稍转过头,就看见个女人冲自己笑,倒是锦衣华服,不过发髻有点乱,筷子粗细的点翠金钗斜插云鬓,咬着嘴唇笑时还隐隐露着点虎牙,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云丝粥,因为太烫时不时左右手交替,轮流捏耳垂,轻声着“哎呀哎呀”。
她以为自己真到了黄泉,娘真的找到自己了。
就满心欢喜地叫了一声。
那女人端着粥愣着,用手腕子撩开眼前的乱发,傻傻地居然也应了。
“......这么着,我莫名其妙认了个母亲,又先后添了个妹妹,有了个家,再后来就成了‘官家小姐’。不过小时候那些军中菜式还记得些,可惜那东西从来难吃,我自己都嫌弃......”降真香将干粮从火堆上撤了下来,递给长辛:“烫。”
长辛垂着眼睫,接过来放在一边,空出手转身去拆旁边的包袱。
降真香白天时就看见这小孩捣鼓这包袱,现在总算是打开了,却原来是各色点心,虽不甚精致,却显见是费了一番功夫的,不似旅人带的干粮,倒像郊游备的点心,只是不堪颠簸,此时已经碎得不成形状了。
“本来,不是这个样儿的...也不是预备给你吃的,只是现都碎了,摆着也是浪费。”往降真香面前推了推:“吃掉拉倒。”说罢也不看她,自己拈一小块扔进嘴里。
降真香也拈起一块,对着火光,看到里面镶着一大块晶莹剔透的山楂膏子,连声赞叹:掌柜的手真巧。
长辛环抱双膝,一边揪着降真香刚才烤的干粮,一边望着火堆出神——正是小孩子异常满足时有点困的情形,却说了一句非常清醒的话:“你养母,桂花院...应该不是坏人,至少不应像大家说的那样坏。”
降真香又拈了块点心吃着:“这里人怎么说的?”
长辛低着头很专注地继续揪干粮,想了一回,忽然抬头盯着对方,一瞬不瞬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你们中原人的文字,我识得不多。”
那人懵着没反应过来,长辛又说:“那天晚上你在沙地上写的四个字,我不完全明白意思却也认得,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话——早几年,江湖文人写了很多关于桂花院的文章到处散发,最后总有这四个字。”
对方默了半晌,“哦”了声,又默了半晌,从火堆里抽出一截细柴,蘸着火星在沙地上把“闺誉要紧”慢慢又写了一遍:“...这个啊,其实...也不算什么恶毒的话。便是教给天下女子”扯扯嘴角,却笑不出来:“不受罪、不伤心的最好法子。”
瞅着她那神色,女孩子的羊皮小靴在沙地上几下划拉,那四个伤心字便彻底不见,又往降真身边凑近些:“好了好了!我不想知道这个,谁叫你写出来了...”又凑近些,稍稍使力推推她:“写点别的吧,唉你的名字用中原字怎么写?”
心纠结在那里忽然被这妙人胡乱熨开,此时舒展得有些隐约生痛。不过这回学乖了,心想若又心神荡漾魂游天外,估计她又要生气不理人,振作精神,很爽利地在沙上写下自己的大名。
降真的字绝非逸势奇状,鲜有藏露起伏意蕴虚实,一马平川曲折分明,稍嫌平淡。
女孩子盯着看了会子,偏偏脑袋,不置可否。降真就并排把长辛的名字也写了,问女孩子你的名字是这么写不?女孩点头“哦”,继续看。
星光篝幻里,那些个一马平川若明若暗,夜风浮动时,笔锋画梢此消彼长,逐渐模糊。
长辛一手支脑袋,一手将降真手中的柴枝拿过来,把那些边角又描了描。
降真香往后靠着,眼前静澈长空、星尘如瀑,映着身边那素色花儿娉娉婷婷,忽然间又想起一件事:“长辛,科尔勒舒可有关于‘登仙三界’的传说?”
西域一带关于三界的传说都差不多——传说是上古时期,中原哪一朝的君臣反目,为臣的带着一千多人马叛走西域,为君的朝廷上天威震怒——这位魔王极有手段,法术了得,真能翻江倒海之手乾坤,魔王在叛臣西走的路上平地拔山,又令外海结冻、内湖化沙。不过这叛臣也有胆魄,硬是闯过层层险关,带着队伍走到沙海对岸的古舒布洛克城,才被王军追上杀害。这魔王盛怒难平,又一阵飞沙走石将古舒布洛克城毁了个干净,今日之舒布洛克即月亮城是近百年内的西域商贾在古城遗址上重建而成。
而那臣子带走的一队人马虽经历这番浩劫,却也能在西方香火不灭,自成一族,可喜可贺。
降真点头:“重点就在前头那句‘内湖化沙’,最近我一直在翻衙里那本《函箃西行详注》,其中对各种古籍传奇多有引用,众口一辞说国之西北上古时代‘千湖之地、行云衔雨’,今天我看这鸡毛草生得又和水边菱花相似...说句痴话,若干年前,这大沙海会不会真是‘千湖之地’?”
“你是说有暗河?”长辛皱着眉,摇了摇头:“不错,鸡毛草的根系很深,加上沙海周边那些水屯子,我爹也曾怀疑沙海底下有暗河,挖过不止一次,但全都没有结果。不说究竟有没有暗河、水量究竟多少,也不说它随沙移动捉摸不定,更不说大沙海流沙本就凶险,就算真有条暗河定在桑湖边上,还有俞王爷亲自主持,也招不来那么多的佣工,以桑湖现在一村子女人孩子,挖个一百年也挖不出什么,你别瞎想什么‘千湖’‘行雨’了。”
这样说着,铺好了毡垫毯子:“我知道你烦恼白琛、还有那些水贩——别胡思乱想了,谅他们也没断人活路的本事——早些睡吧!明天早早月亮城,买好火枪,再会你那故人,回头再祛除狼患,等一切都了了,再作计较!”
降真被冲得直发蔫。乖乖偎着茶沙枕头,眼巴巴等长辛再次将那呜呜咽咽的红风筝放到半空中,两人并排睡好,一夜无话。
次日,两人早起,行至中午到达舒布洛克。七年前,降真出塞公干,一路睡卧马鞍,饮食失序,也不知辜负多少锦绣风光。曾路过这座西域名城,那时她立马高处,眺望如孤岛般安卧于大沙海中的舒布洛克——远远看去城池形似弯月,沉浮海上,只有一角勾住了科尔勒舒大草原边际,黄昏里更有灯华初上,华彩辉煌真如蜃楼幻影一般。
而今又是大节下,更是热闹非凡。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自不必说,最妙的是城池内部看着虽还是中原列肆、市坊布局,但高鼻深目红发绿眼的胡人客商遍地都是,朱雀街两侧也尽是西域尖塔建筑参差错落,无不披红插柳,喜气盈盈。
两人找了家干净客栈安置了行李坐骑,梳洗整理一番。
还未坐定,就听有人敲门。长辛开门一看,来人却是个陌生的红衣女子,腰间一条缁纱,脸色憔悴,看见长辛却还淡淡挑出个笑影儿:“大人如今和这胡儿果然是分不开了…”说着一脚便踏将进来。
看她这个形容动静,长辛直觉不对,单手并掌,寸劲朝她俞府旁推去,瞬间便见纱袖飘摇,那女子右手翻莲出水,隔开掌峰,轻巧巧竟要握住长辛手腕,长辛一个激灵下意识去拍她手肘,被降真拦下。
此时降真香已认出了这女子——是那日在县衙照面的两个青寮女官中年幼的那位,只是换了常服。
那女子也住了手,照旧朝降真福了福:“大人别来无恙。”
降真香:“此地并非桑湖百里方圆之外,竟还要拿我么?”
“大人莫要说笑,”那女官淡淡的:“若真如此,却又怎会是这番情状。亏我家大人在城中品字阁备了好茶,特来相请。”
她家大人,便是那位天下第一会享受的矫情人,以那位的性情,出京已是稀罕,竟还到了这里——不祥!不祥!
那女子也不等她回答,又一福,施施然便转身下楼。透窗可见楼下停了两架马车,女子上了头一辆车,也不停留,径自去也。
这番态度看着,确实也没太多鸿门宴的味道,可长辛还是觉得哪里怪异:“你真的要去?她家那个大人,就是你的那个‘故人’?”
“不是。”降真香看客栈门口余下的那架光木马车,车夫是个混血,斜斜靠在牌楼钱,怀里兜着些炒货吃得正香:“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个很矫情的人吧?就是她了,她倒没什么的。”看样子,目前估计还有点小狼狈。
“长辛,我看这样吧——等会儿我去品字阁,你呢先去枪市看看,我们分头…”话未说完就被打断——“县大人,”长辛颇不耐烦:“你早先雇了我。现在又生出‘分头’的主意,让人怎么做事?是大人有意刁难,还是根本就想过河拆桥?”
说到“过河拆桥”四个字自己也是一愣,更添了几倍的愤懑,幽幽的还有一份委屈:“哪里有这么讨人厌的!来之前都说好的......还有,你说那些人没危险,我看不见得,刚才那人通身一股邪异凉气,手段刁钻狠毒,绝非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
“人家就没说自己光明磊落。”降真香听得这话,眨眨眼睛,想笑又不太好笑。看长辛那样子,心下一边为难着,一边又觉得非常可爱,忍不住伸手摸摸她软蓬蓬的发帘,这回她只是微微一缩,也没躲开了。
“人家是青寮女官,我以前也是。”
“你不一样啊!”
“......”降真香沉默,扶额,思忖这话该怎么说。兜到桌边,给自己沏了杯茶,捂在手心里,始终背对长辛:“别闹了。这件事不太一样。头一桩,我是雇你护我周全,但今儿请客的那个人,绝不会对我不利,这点你要信我,所以你不需去;”那细瓷杯子被捂在手心里,研磨转动,手心都有点生汗了:“再一桩,我毕竟在青寮呆了十年,有些事,现在或许她们会说给我听,而你若听去了便是惹祸上身,这点你更要信我,为免到时顾此失彼,所以你不能去。”
这套话说得又烂又硬,说完她都不敢看她,只眯着眼睛仔细瞧茶汤里缓缓飘起来的那些麦麸,默默地慢慢地给数了一遍。
“信你?”长辛的声音不大,依旧柔软,却恨恨冷冷的。而后大声用科尔勒舒语骂了句什么。
客房门在降真香面前被狠狠上,拍得两人心里俱是一颤。羊皮靴子踩在木楼梯上踢踢踏踏响成连串,渐远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