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铎雅 于 2011-3-10 14:55 编辑
94# 少年爱丽斯
T T,哦,对的。
我是个烂糊墙的,蹲...内牛。但我有在糊墙T T
第六幕·那人却在 灯火阑珊处(上)
品字阁,是月亮城西最大的茶楼,初看时为中原式样,勾角画梁,整个气势逼人;再看,大院中有三幢高楼呈品字摆列,其高皆越十丈,倒也别出心裁。阁楼上宾来客往,阁楼下还置有几层暗窖,专门收藏天下名茶名药,到了春夏,更是尽心伺弄,每个房间里都砌满冰块,唯恐热坏了这些金丝草、曲尘花。
降真香用一件刚刚借来的秋氅把自己包个严实,情绪低落,心说:果然。
荷则朔歪在旁边的圈椅里,披着件狐腋裘,也是无精打采。
——“怎不把那胡儿带来,新人故友见了面,谈了了正事,一阵嬉笑怒骂,心情许就好些了。”荷则朔缩在椅子里,百无聊赖中以纤纤玉指一圈圈绕起几缕青丝,直到捏住发尾的象牙双鱼坠子,就松开手,然后再绕。见降真沉默不语,只幽幽望着自己,懒洋洋地“唷”一声作吃惊状:“你可别告诉我她会怕这些个。”
降真香情绪实在是差,根本不想搭理,继续盯着眼前的东西抑郁。
面前是一张冰砌大床,上面并排摆放着七具女尸,穿着一式素色薄衣,虽已经过收拾,但有几具还是出现了很明显的腐斑。
最靠近降真的,就是上次在县衙见到的另一位。
“三日之内,我青寮安置在月亮城内的探线一个不留,拔得干干净净。”荷则起身,抱着一个精巧黄铜手炉踱到降真身边,齐望向冰床,伸手挑开尸衣,尸体腹腔靠两肋处各被大械洞穿,且还有倒钩抓翻的痕迹;再挑开一具尸衣,却是被眉刺重创要害穴致死:“死因不尽相同,抛尸地点也不尽相同,但下杀手的时候,靠得却都不算远——倒还真有本事。”
荷则复将尸衣整理好,赶紧缩手抱牢手炉焐着:“此事一出,我就被抓差了——披星戴月地从华盖关赶到此地,家里贯用的厨子、车夫、婢女一个都没能带过来,几日来过得苦不堪言......”
“行了。”降真香抬手止住此人:“......”
看见那女子腰间的孝纱,便大概知道会是这么个状况——与其说怕长辛看到这停尸在床的可怖场面,降真香从心里更怕她会见着别的,比如此时此刻。
荷则掩唇轻笑,坦坦荡荡:“本就吃的是断头饭,活时跟了我,人世十分好处,也享了八九分。此时应是一路云烟奔赴黄泉,头也不回的。”
此二人在有些事上从来话不投机,降真又一抬手,再次止住她:“叫我过来什么个意思?”
“由于是短时间内全部罹难,目前也没太多头绪可查。只知道,”荷则左肘垫在手炉上,手托香腮:“她们死前都接到了‘上峰密令’。”
降真闻言不由怔了:青寮密令交接,过程相当谨慎,即便同伴之间也要缄口,更不许遗留笔墨痕迹,探线们接令后只在枕中放一枚铜钱,然后便外出办事,若遭遇不幸,不能回转,所遗铜钱一来可交留上峰对照结案,二来对同伴也算有了交代。
“而实际是——我们根本没有对月亮城探线发布密令。而在这一系列关节上,能从容骗过她们,确不像外人能做得到的。”
荷则叹息一声,幸灾乐祸道:“你也可以想到的,月亮城离桑湖那么近,事情一出,名清身边的那几个小丫头必然就要扯上你。你呢,就算不是主犯,也定是个同谋。”
“哦。”降真香指指那冰床:“感情大人叫我来的意思是...也躺下?”
荷则忍不住真笑了起来:“不敢不敢。”拉着降真香回到座上,从小桌下的铜簋里拎出个温着的浮蔓荸荠壶,亲自给她斟满:“你可不要冤枉好人,我知道你没那么大气性——只是前几日我在城里的飘朊楼遇到了一位故人,也是你的故人,她听说你在桑湖,很想见见你,刚好我也有事要找你,就派人给你送了信——是你那故人教给我这送信的法子——果然管用得很,这不,即刻就巴巴地来了。”
降真哭笑不得,从袖里取出那支簪子,拍在桌上,道:“......又联手骗我。”又问:“她不是从良嫁人了吗?怎么又去了飘朊楼?”
荷则学着降真刚刚的样儿把手一抬,止住话题:“前因后果今晚你自去问她。我现在找你来谈的全是正事。”
几盏茶的时间,说的“正事”便是今上平定二藩,西北两府联姻,并以这桩婚姻及响马作乱为借口,冠州玄武营、合德州青柳营的一系列动作。
“这场联姻是何等的盛事,奈何响马作乱,为保平沙公主的平安体面,冠州玄武大营精骑频频往芙河道靠拢,与青柳营共事...”荷则以手中杯子轻轻碰了一下降真的:“...也在情理之中。”
“联姻其意昭昭,又搞得这般光明正大,把京中一干人物全部引过来,有何好处?”降真摇头,把那杯子放下:“还有,这些事情别对我说。事已至此,纵我没有谋伐算计,俞王也必防我,一番拷打,我肯定全招。”
荷则冷笑道:“又何尝指望过你?只是给你提个醒。”
便告之最近线报,目前看来:面对势在必行的削藩,西北两王府忌惮王座,貌似并不敢造反东进,却欲合力扼死西域各处险关及通往京城的几处要道,一方面以静制动、以逸待劳,对京城造成悬剑之势,另一方面还可以继续在西域赚钱佣兵,分庭抗礼,再图其他。
请问县大人,西北有几条既可直通关内、同时又能供大批军仗行进的驰道?
真的不多,就三条。
尹州苍涵关驰道,尹州是当今皇族龙兴之地,而且自古被大雪山箍成一只铁桶,两位王爷无法可想。
再有青州芙河驰道,现在忙着联姻剿匪,自不必说。
还有就是,降真县大人正衙门口的桑湖道。
她还以为从今往后,出樊笼、见南山了呢。
荷则嗤笑:“放心放心,你的桑湖现在就是一块鸡肋,王爷们不想和你打交道,更不能杀你落人口实。现在看来,王爷们想的是——经芙河,取玉门,扼华盖。一旦堵住华盖关,西北便都有了,桑湖道自然也翻不出什么大浪。居危得逸,你好福气啊。”
降真香心说:我是在担心他们么?
又果然,荷则靠回椅子上,两腿惬意交叠,华丽裙踞下翘露着半只玉瓶口滚毛边绣鞋,悠哉悠哉轻轻晃出一句话:“唉,你那玉絮转忧丹,一直都在吃吧。”
话分两头。这边厢降真香往事如潮,更兼新麻烦刚刚报到完毕,万般苦恼不提;那边厢,小掌柜一头是火,无处发泄,在临近街上转了好几圈,火若小些,那委屈劲儿就会加倍地涌上来,涌得心里发酸,只好集中精神,异常专注地继续生气。
穿过这条小巷,便是月亮城城西大道,车水马龙往来如织一刻不歇。此刻已近黄昏,天光虽还很亮,临街各店坊却已着人在门前挂上长串灯笼,各色灯笼极尽精巧。
有评:灯绮花重太平岁,乌兔不知世事多。
玉带流光,如屏如画,长辛在没有尽头的夕光烛影里走走停停的,也不知道现在该去哪里。
猛然听到前方不远处喧哗起来。再看,只见一个男子瘫在道上,旁边的几个同伴大呼小叫着:“可不得了撞死人了!”将一辆双辕车堵得进退不得,车夫全没了主意,脸色发绿正试图交涉,坐在车上的一个小丫鬟战兢兢撩着帘角偷看,并不敢下车。
都是中原人的打扮,看是初来乍到,未曾见过这个阵仗。
长辛一眼就认出那几个无赖汉——也都是月亮城里挂了号的,全靠欺生宰熟度日。
本来就憋着火,看到这几个,越发捺不住——排开人群,走上前一言不发狠踩上那装昏无赖丹田,那人纵是皮厚耐痛,此时却也经受不起,一口气冲出,滚到路旁惨叫不止。
一大群人跳将起来正要撒泼闹大,看清了来人,震愕莫名,半句话不敢多,扶起倒在地上连声呼痛的同伴急遁。走得够远了,才跳起来阴阳怪气地骂几句,一边骂,一边退。
那车夫性情极老实,看着眼前事生奇变,已是懵了。那丫鬟倒还伶俐些,把帘角又卷起些,朝车里坐着的另一人招呼道:“表小姐,坏人已走了。”又向长辛感激一笑。
车里原还坐着一位小姐,也正向长辛点头道谢。
长辛看她们这样子,便好心再提一句:“此地不比中原,天色已晚,最好还是回客栈去。”
“原来你会说中原话!”——那丫鬟呼声阿弥陀佛“刚刚多谢了!”顿了顿又感为难:“我们明儿一早就要随着家去了...再回州府,定寻不着那样色正的沁霞绡!”忽地眸光流转,上下打量长辛,拍手道:“巧了!这位姑娘通身一套都是沁霞绡——咱们找的就是这个,只不知道这月亮城的云裳记如今搬到哪里去了,还望姑娘给我们指个方向!”
云裳记闻名西域,造售之绉纱绫帛不计其数,大体又分府绸、市锦两种——沁霞绡算是市锦,并非特别稀罕,上不了州府云裳记的台面。而长辛从小爱红,喜它颜色纯粹干净——女孩家对这些本就常有留心,如今听人点名,不由多看了车里那位小姐一眼。
那位小姐文秀纤薄,一副苍白病容,柳叶双眉间又淡淡浮着丝怯懦温存,猛见主仆坐在一处,当小姐的倒似乎被身边那俏丫鬟比了下去,再看便觉观之可亲,惹人怜惜。
长辛心里想象这人衬着那样烧起来似的红绡是什么样子——总觉得会给瞬间烫碎了。
那位小姐被她这样盯着瞧,有些无措,只好垂下眼睫,越发云堆烟笼,须臾间竟算得个美人了。
月亮城云裳记年前迁去了城东,离此还有好一段距离。
那唤作小舟的丫鬟闻言叹气:如何是好?城东有飘朊楼,舒布洛克最为热闹繁杂之所在,一行三人,只我小舟一人顶事,又都不会说胡人语言,要找那云裳记怕是不易......
向长辛招呼道:“若这位姑娘也去城东,不妨同路?”也不理会自家小姐蹙眉阻止,笑吟吟道:“看姑娘是位古道热肠的好人,不妨告诉姑娘——我今遭是陪我家表小姐来选嫁衣衣料呢,姑娘若是方便肯帮我们到底,才算圆满,还沾了咱家小姐的喜气呢!”
这小舟行事爽快干脆,很对长辛脾气。而听得“城东飘朊楼”,心头还是紧了紧,更是止不住地郁闷......
等坐上了车,还在郁闷赌气:可不是因你去的,不是!
小舟是个自来熟,闲不住嘴,见长辛肯来做向导,欢天喜地说个没完,又是拉着长辛问沿街风物,又是拿出蜜饯小盒招待,才不至让心里在赌气的长辛和她家那位木头小姐之间落下尴尬。
锦绣车帷外,一路暮色渐浓,流光溢彩,商贩吆喝、丝竹胡乐混杂喧嚣,更兼车水马龙,游人如织,繁华绚丽直令小舟咂舌:“今儿竟比州府还热闹!嗐,都怪那些小蹄子,若不是她们势利,我与表小姐还能得空好好逛逛......”忽自觉失言,咬着唇向表小姐嘿嘿一笑。
长辛看她两个也不像寻常人家的女孩,便问她们:既是办嫁妆这样的大事,家里怎么不管?放心只你二人到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
这回小舟总算管住了自己的快嘴,眼巴巴只看自家小姐。那小姐向长辛道:这亲事是幼时父母所定,现父母双亡,虽投靠了远房表亲,但总不好太过麻烦他们的。
说着便有些不好意思,苍白面颊微微泛红:“原以为一件嫁衣,算是力所能及之事,谁曾想...多谢女侠了。”眼中含笑,仿佛荡着碎星一般,声音亦极文雅和煦,口呼“女侠”,着实让长辛尴尬,连连摆手道:“你别这样,只是顺手帮忙!”
小舟见她尴尬,就岔开了话头:“且等过了这个把月再看罢——姑爷对小姐那么好,他那样的家世地位,只苦于礼教规矩不能在此时帮小姐张罗,等嫁过去,必定再舍不得小姐操一点儿心的。”
那小姐但笑不语,倒是长辛对中原的婚嫁有些好奇,问她们中原人是否与传说中一样,全凭父母做主媒妁之言,女孩儿到了年纪把头一蒙,带着十里红妆就嫁过去,等到了洞房才能看见自家夫婿。
七年前某人在桃花树下一边给她擦鼻涕,一边给她诌故事,说的是中原哪家老鼠嫁女,如何披红挂彩风光无限,结果姑爷却是一只猫,真真所托非人!
她那时觉得这故事实在异怪可怕,居然又瘪着嘴哭起来,那人功亏一篑手忙脚乱。
长辛暗暗咬牙:出息!出息!
这边厢,小舟告诉长辛——过去果真如长辛所说那般是靠“蒙”的,但自从十三年前瞳王家公主挑马棰关、登宝称帝,民间渐渐的就又变了,关中女子依新律可自主自立,反倒是藩属的西北外三洲,照旧将媳妇儿当做一份家私。表小姐家是青州士族,也还按旧例行事,可喜咱这位姑爷是个一等一的俊才,不然就真是“蒙”了。
她小姐摇头:“听天由命罢。”——此时车外正有人燃放烟花,几串尖哨蘸着火星蹿上高空,而后漫空雷动,从几十丈高空摇落万斗金花,把整条街照得犹如白昼,看得小舟惊呼不已。那位小姐也透着车帷久久仰望,虽还正襟危坐习惯性端着一副小姐仪容,实际却已出神——车前又几场筛火碎金,她竟下意识将一只素手伸出绣帷,傻乎乎想掬。被小舟好一顿取笑,连长辛都忍不住笑了,她也不恼。
小舟又问:西域的女孩儿又如何呢?表小姐看的那些书上说,在西域,男子若直视女子,则为郎有情;妹若有意,便回以一眼,男子即以熟羊上门求亲,女子若收下,当天便随之家去。真是这样?
长辛说这是科尔勒舒习俗,再往西去,温塔尼特婚俗比中原还要麻烦,一年中只有五月份允许男女成亲,搞得阖国不可开交。
小舟双手合十:“皇天保佑!不管怎样,‘有情人终成眷属’总是再美满也不过的!能有个英俊多金的少年郎让我依托终生才好!”
她家小姐点头道:“正是。世间所谓成眷属的有情人,不过是浮萍相绊,彼此找个依托罢了,说不准风向一变,就都散了。况古人还有一句话呢——‘人生莫依倚,依倚事不成’...”细细叹息一声,拿起身边那面小小的科尔勒舒琵琶敲了几个音,便不再说话了。
可见她并不十分欢喜,到底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心中或还有几分委屈。
说来也怪,长辛见了此女,只觉得既对其甚有好感,又嫌她太过怯懦自怜,脱口而出道:“这倒好办——毕竟不是浮萍,想要去哪儿,想做什么事,想要什么东西,想和什么人在一起,就抓紧些啊。”
她怀抱琵琶,微微偏着脑袋,一瞬不瞬地看着长辛好一会儿,呆呆问:“如何能抓得住?当真能抓得住?”
长辛忽然觉得无言以对,思及七年至今、日间种种,一时竟真被问住了。
那人此时却勾出个极淡的笑影:“女侠说能,那就一定能。”说不尽的娴雅和煦,还带着点豁然开朗后的虔诚专注,反倒让长辛觉得心中一暖,面颊莫名有些发烫。
说话间,便到了城东云裳记。同时,也能看见那座檐牙高啄金碧辉煌的飘朊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