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铎雅 于 2011-5-3 22:22 编辑
第六幕 那人却在 灯火阑珊处(下)
飘朊楼在一片夜色里极为扎眼,域广楼高,似座城中之城,迎来送往满楼红袖。整整几条街,路人目之所及只能是它。
云裳记当初从城西搬来此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方便飘朊楼的大宗买卖——其风光奢华可见一斑。
云裳记店面仿佛整座洞开的纵深花厅,有三四进之深,外间招待香茶凉糕,尽头才是柜架,客人一边享用茶点一边慢慢挑选绣本样子,里面现就坐着几个为飘朊楼姑娘来选衣料子的嬷嬷丫头,满堂金谷东山的正聊得开怀。
纵是小舟贪玩,也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兴奋之余难免有些怯场,只缩在她家小姐身边;她家小姐这境况下依旧傻傻木木的,安稳坐着喝茶吃糕,丝毫未觉不妥,别人若望过来议论,还能冲别人呆呆一乐;而长辛,就看到那天色越来越暗,飘朊楼下往来车马越来越多,心思就越发纷乱,干脆捡了个背门背窗的角落,不动不看不想。
每个小桌上又都有样料册子,三个女孩子取来翻看——什么五色簟八宝绂,什么剥金牡丹、紫汤荷花、雀翎冰魄,雨花水色......应有尽有,更兼闻所未闻——小舟看得目不暇接,连连赞叹。
长辛的心思不在这里,一手撑着脑袋空望着某处发呆。
那位小姐问她:你是不是在看那副联子?
长辛小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正对面挂了一幅梓木联子,以银漆龙飞凤舞填描了两列文字。
“没。写成那样,我看不懂。”
她告诉她,那上面写的是“纺尽鸳梦解蝶梦,弛却蚕丝牵藕丝”慢声细语接着问了句:女侠你可有心上人么?
若在十三岁以前,长辛可以非常明白地回答任何一个问她这问题的人:“有”。虽然那时候她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不知道那个人的身份,但她很清楚自己喜欢的人就是八岁那年为救自己反被连扎三刀的那个少年军官......那些年里,晚间给爹做什么下酒菜她或还会犹豫一下,长大了要嫁谁却是板上钉钉。
那一年,她随父跑商入京,从冠州到京城,从十二岁的腊月一直走到十三岁的开春。那时她还以为京城或许比草原上的屯子大不了许多,那人或许就和当年一样,站在某个明晃晃的春光烂漫处,抬头一眼就能望见。
沿途她向人们打听——那人是怎样一个玲珑少年、有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武功奇高、身量容貌如何如何、脾气性情如何如何......真真切切,巨细无遗。
但是中原人太多了,凭这些去找一个人实在很难。
直到一天,在路上遇见几个策马疾行的男装丽人,深墨丝绒兜帽斗篷上的猩红色狮獬图纹和当年那人衣饰上的一模一样。
那是些什么人?
是青寮卫官;
其中是否有这样一个少年——一双琥珀色的眸子、身量容貌似这般这般?
胡说什么少年?青寮里只有女官;你说的那人,就是她们的长官——桂花院的养女,大司空的女弟子,降真香。
自然是懵了——她清清楚楚记得那人的身量容貌、脾气性情,巨细无遗......在科尔勒舒喜欢一个人知道这些个就够了,所以她都没想过那人会有这样的身份、来历,更没有想过原来是“她”不是“他”。
傻愣愣回到西北,惶惶惑惑、没着没落。
可恨在于:从小就下了很大的决心,心里暗暗给人白当了几年娘子,就算猛然间知道了真相,别人一提“意中人”之类,她心里惯性地还是只有那年春光烂漫、桃花满天!八岁那年的青州桃花林烂漫如旧,春光里的少年只是被“女官降真香”这个称谓搅得有些面目不清。却一点不受妨碍地杵在原地!又邪门又肉麻!
而等到真的再见到那人,她辛苦攒起来的那些模糊不清又被当场给洗刷个干净。是夜月光太好,她站在沙丘高处看下去——身量容貌、脾气性情,巨细无遗——可不就是当年说要回来和自己成亲的那家伙。
自己笃定了这些年,又烦恼了这些年,原来还是为了当初这人啊。
心间居然似有一块大石落地,轻飘飘的好不欢喜。
女侠你可有心上人么?
长辛把手里那本册子翻得稀里哗啦,紧着眉头冲了一句:“才没有!”指定其中一块样料:喏,这就是你要找的沁霞绡了。
表小姐看她神色不好,迟迟疑疑“哦”了声,抬头便要叫伙计,被小舟扯住袖子:“哎表小姐,您就不...再看看?还有那么多好的呢!”
那小姐笑呵呵的:为它千辛万苦而来,转眼却又要将之辜负——始乱终弃,多不吉利。
小舟嘟囔——就没有见过这样迂的。这时候还心疼嫁妆钱呢?等嫁过去,每天穿不重样的都使得。
还是叫来了伙计,伙计说不巧,眼下两王府联姻,把这里的沁霞绡都给包了,届时捆扎装缀也不知要耗去多少,暂时不能零卖了。
咱们这位表小姐闻言蹙眉,又呆呆追问了一句:“...那个,只一件嫁衣衣料都不能出么?”那小伙计听得这话,不自觉露出几分蔑色,连就近几个飘朊楼的嬷嬷丫鬟也都笑了起来,小舟见自家主子吃亏,登时立起一双柳眉。
长辛也见不得别人傻乎乎挨欺负,拦了小舟,对那伙计道:去请你家掌柜的出来,我们自向他问价。
那伙计是个新人,并不认得长辛,上下打量她一番,看她佩刀胡装,作江湖打扮,不敢当面冲突,应了声“也好”就往里厅去了。
那小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人嫌弃,颇不好意思,薄红着脸蛋一声“呵呵”自我解嘲,低声道:“又累你了。”
须臾云裳记掌柜到了前厅,一见长辛,巴掌便招呼上了先前那伙计,低声斥道:“没见识的!不认得贵客么!”赔笑上前,连声道歉,几乎立刻着手开单扯料。
好一番周到功夫,其间又说起别的:“你上回托我在城里打听火枪买卖...这回可真有些棘手,我看科尔勒舒部族间又要火并,几支佣兵团都驻在附近,枪械老早就被采买光了...”
身边两个女孩子听得这些刀光剑影,都有些被唬住,一副仰望状眼巴巴看着长辛。
那云裳记掌柜亲自给三个女孩子续了茶,又笑道:“若真有急用,小掌柜不如舍我些越儿山坊的陈酿,我来帮你办妥此事。”
小舟和她家小姐听得这话,齐齐大怔,小舟颤巍巍就指着长辛嚷出来:“你,你是......”
她家小姐也傻了,呐呐道:...越儿山小掌柜长辛,久仰。
见这主仆二人这番情态,让长辛有些摸不着头脑,立刻声明:若你家里有什么人跟我不对付,现在就说吧,省得尴尬。
那女孩子一双大眼定定看着长辛,神色有些奇怪,低着头想了好一回,抬头道:“我是……”
话音猛被门外一个声若钟磬的虬髯汉子给打断了——
——“这丫头是俞王侧妃的远房甥女,白琛那小子未过门的媳妇儿!”
云裳记门外居然踱进来几个男人,为首的是丐帮老何、以及满脸疲态的桑湖前县令宇文雍。
降真香愣住:“白家堡和俞王府,有亲?”
因此行比以往不同,两人都是束发、男装,荷则朔用扇股挑着帘子看繁华街景,心情十分不错:“是啊,之前也着人查过了,倒没什么——人家是指腹为婚,男方家根本不知道女方有个进了俞王府的远房姑姑,况那姑姑当时只不过是个侍婢,还没能母凭子贵成为侧妃。现在呢,男方家富得流油,倒也不忘故人,女方却是父母双亡无人做主...偏姑丈又雇兵又买枪忙得不可开交,急等用钱,自然要来卖个顺水人情,认下这门亲了。”
嗤笑一声:“倒是给足了男方面子,却没问人家是不是想领这个情——西北江湖对士族惯有成见,那白琛本想充其牛耳,被王爷这样一搅,不知会生出多少烦恼。唉,”忽转到了另一件事上:“你也见识过了吧,白琛使一手海家枪法。”
前话提及白家堡少主与丐帮老何缠斗,使得一手花枪,降真曾认出此为昔日海周将军所创。而那海周是岑旭老将军的家将,随岑旭镇守苍涵关,此人生前勇猛忠烈,轻财重义,使银枪,驱胡马,刀挎苍涵,万夫莫当,至今西陲地,歌咏遍童叟——在外三州的民间,海周将军声望极高,种种传说神乎其神,百姓几乎敬为天人。
而后来岑旭的儿子岑靖远从尹州瞳王府娶回妖女桂花院。十三年前,桂花院与瞳王公主里应外合,天堑苍涵洞开放行,十万大军直冲京城,待当时在冠州剿匪的海周将军拔营来救,但已是无力回天——岑帅身死、江山易主。那海周于关前挥刀自裁。
瞳王厚葬海周,封其遗孀为诰命、其子为公侯——谁料那女子却是烈性,当场裂霞帔碎珠冠,痛骂瞳王、桂花院后触柱殉夫。
名将美人,须臾陨落,江湖民间莫不为之唏嘘。海周随侍亲卫几十人,不愿侍奉当朝,携妻带子隐入江湖,使海家枪或跑商护镖,或开设武官自谋生路,海家枪法从此流入民间。
名将美人,须臾陨落,江湖民间莫不为之唏嘘。海周随侍亲卫几十人,不愿侍奉当朝,携妻带子隐入江湖,使海家枪或跑商护镖,或开设武馆自谋生路,海家枪法从此流入民间。
荷则用扇子支着下巴:“看他使这枪法,难免又一个看不惯女子当道,争着要行侠卫道的。”
降真垂眼应了声,没再多说什么。
此时车身微微一晃,停了,原来已经到了飘朊楼前。荷则笑嘻嘻拿扇子敲降真一下:“你,可得留神了。”路旁早有侍从打起绣帘,两人先后下车。此时车身微微一晃,停了,原来已经到了飘朊楼前。
荷则笑嘻嘻拿扇子敲了降真一下:“你,可得留神了。”
路旁早有侍从打起绣帘,两人先后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