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铎雅 于 2010-4-14 14:14 编辑

三、状元乡（上）

十多天前，北海忘归山弟子桑道子于宁州州府官驿收服小狐精一只。这狐精因雷火轰袭遭受重创，蜷伏在官驿中疗伤，除偷吃了官驿的几只鸡之外，并未有什么过错。可是，此事件本身却透着些蹊跷古怪——左看右看，这狐精年纪都太小了，无论如何都远远未到接受雷火天劫的五百龄限啊！

由于与小狐狸沟通实在艰难，小桑就走了官驿南苑鬼柳宁姝的后门，向宁州州府的土地城隍询问此事。

州府土地道：“就我所见，近百年来游魂冤鬼虽多，新晋妖精却从来罕见——只因人界生息繁荣，霸道无度，弄得处处喧炙秽浊。如今宁州界内能出狐狸精的地方，大概只剩状元乡墨岭一带了。去墨岭周边问问，也就能知道这小狐底细了。”

“状元乡？”桑道子眉峰一跳：“怎么会？我之前听说过那个地方，因出了个极有名气的状元丞相，后世学子多去那儿祈福求运，从来热闹非凡，不像是甚净土灵域啊！”

州府土地捋着胡子，作鄙视状：“这墨岭还有个旧名——皋父冢。没听说过么？”

小桑头顶青天风中凌乱...内什么我当然听说过！

小时候，师傅说：呆徒弟再不刻苦为师就把你踹到皋父冢去。

远古洪荒年代，魔界祸害横行人间，天帝点兵讨伐，于此地斩杀妖魔万余，乌血凝滞，状如黑石，血石堆积为山，上帝恐其生变，以昔日不周山断峰镇之，又召不周山神·不周负子镇守。其高也不知几许，其广也不知何如，妖瘴弥漫，人不能近，称“皋父冢”。

州府城隍大手一挥：“人不能近？屁！”

事件回放：洪荒之祸初定，凡人聚于皋父冢周边顿首遥拜，后四散迁徙；五百年后，凡人著书，道“上古名山如皋父冢，多不可考”；又五百年，凡人又书道“怪力乱神如皋父冢，多不可信”；又一千五百年，凡人至皋父冢已不知其典，采掘山中黑石，研磨制墨，称“龙云墨”，又称“一寸金”，天下贵胄趋之若鹜，掘石人纷至沓来，建村成镇，从此皋父冢日瘦三分，再加上八百年前一次天火，逐渐黑石尽而赤土出，六道妖瘴奔涌，三界天音示警，却无人能查。至前朝，已是岌岌可危。。

这关头上，皋父冢旁边的村子里出了个新科状元，名叫李世显。那天秋天，此君奉旨至宁州州府监斩乱党李砚秋、不法皇商李云秀一干人等，回京时路过家乡，又请旨封山养林，并将自己监斩的乱党奸商首级填入山中，后盛传墨岭下云秀故居里有鬼魂夜游，众人谈之变色，从此鲜有挖山取墨者，加上之前那道圣旨，才算彻底停了当地的采墨生意，皋父冢由此转危为安，草木复兴而人迹罕至，宁州的精灵妖兽至此也有了一块安乐养息的地方。

后来，那状元李世显一生风光无限，至八十岁无疾而终，朝中又有恩旨：将其家乡更名为“状元乡”，允许其乡邻族人起社奉养。众人将云秀夫人故居改建成了状元祠，以状元凛凛风骨压了云秀宅里鬼影重重。状元乡从此香烛鼎盛，重拾风光。

李世显，此人确系难得的治世英才，少年得志，拜国相，称帝师，立新惩弊，书一世山河气派；但同时，却也绝非什么良善之辈，宦海沉浮这些年自然有几本亏心旧账，本以为死后到了下面难免备受排挤，却意外看见奈何桥前仙风袅袅，鼓乐齐鸣，一仙娥笑吟吟迎上前去：状元郎今日登仙，诚万千之喜也——这才知道自己歪打正着，在少年时代修得这番功绩。

那李世显明白过来后倒也淡定——其实，所谓的青云直上，也是一回生二回熟的事，李世显生前从来不缺此类经历——于是嘿了一嘿，抖擞精神，被仙乐香风佳人簇拥着上了奈何桥，一只大脚稳稳踏上了桥中央那云飘雾渺的登天云梯。

那什么暂将李状元生前死后按下不表。只说今番桑道子为修功德，几番打听后，抱着一只显然被别人算计了的笨狐狸找到了传说中的皋父冢，拜访山神。

只说：桑道子背着小狐狸到墨岭的时候，山花烂漫，好春犹长，皋父冢前清风去，状元祠外俗人忙，桑道子抱定竹筐坐在一段荒废了的田埂上。

而目前跟她并排蹲着，正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这位，就是原来的不周山主人，现今之墨岭山神·不周负子。

“...想我不周负子当年，中流砥柱，万山之魁，下界通天之境，星宿停栖之所，仙友如云高朋满座——要不是后来倒了，通仙宝境的名头也轮不着你家忘归山。当日何等体面威风，后被派至此处守塚...由仙至凡，哪个晓得其中苦处？！早几年，天天被皋父冢里的妖瘴压得抬不起头，后来封山养林刚略好些，又和这么个东西”一指对面状元祠：“成了邻居！”

顺着山神爷的指头看过去：只见状元祠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瑞气千条，十步外山神龛仅仅一个小石墩而已，风吹日晒早没了形状，眼下正被往来香客当成上马石来使。

.....看看这情境，安慰人家一下那是必须的：“上神不必动怒......我几个师弟师妹，现都在离水殿灶神司当差，都以为得了好差事——只因天上人间皆道：民以食为天——天都说这‘吃’当是凡间头一件大事了，自然是好差事。可凡间不论贫富却未必将这看得多重，灶王爷一年到头忙忙碌碌管人温饱又如何，终是乌漆抹黑、新桃旧符，管你爱不爱的，每年只一顿年糕，远不及正堂上福禄寿三位星君体面......都是人世势利，谁也无法可想，总不好真与凡人置气。”

那山神爷听得很是感慨：这凡间是怪呵，一群人里头永远只有最光鲜出彩的那个会被老百姓记住，稍微差些便没戏了。就比如世人只记得供奉一个状元公李世显，却没多少人提与他师出同门的李砚秋也算个英雄好汉，一样与之同门的李云秀也曾富可敌国无限风光！

这天不周负子兴致正高，也不管人乐不乐意听，又给讲了一段故事：

说，某朝某代，皋父冢下某村子，有个高人收了三个孤儿作弟子——世显、砚秋、云秀——高人孑然一世膝下荒寥，视三人若己出，三人亲厚无间，亦手足相称。

某日高人诘三徒：人生此间，生趣极乐谓何？

世显：登高望远，常观云翻雨覆。

砚秋：步丈人间，君子心存四海。

小师妹云秀：冷暖无忌，嫁个心上人儿正经。

话说得落落大方，俩师兄闻言都是心头一动。

不周负子：那小姐生得娟丽俊秀，是个美人。

高人听三个徒弟如此一说，便每人送了份礼物——给李世显的是一封荐函，后来世显到了京城相府，看着当朝宰相哆哆嗦嗦双手接函这才反应过来自家师父可能真的大有来头；给李砚秋的是一本自撰《七略》，后来李砚秋看不得庙堂污淖揭竿而起，猛发现自己一介书生读书读了这些年怎么不留神读出帝王范儿了......

“登高望远”和“步丈人间”在高人看来都不算甚大事，只小师妹这儿让他犯难——毕竟这事太俗，没什么发挥的空间......想了想也只有掏出一幅妆奁几张银票，算是给云秀置办件嫁妆，自己都觉得这尾收得太不漂亮，实在老脸无光。

如此这般收了尾，筵席也就该散了。半年后高人仙去，徒弟各自奔腾。李世显去了京城，李砚秋去了冠州，距离师兄弟各为其主兵刃相向还有十来年的时间。

李云秀呢？谁都不知道当年那急着嫁人的李云秀小姐看着墨岭云烟兀自出神时心上想着的人究竟是谁。只知道俩师兄走后，这位姑娘再不着忙嫁人，撸起袖子开山挖墨，一挖也是十来年，终成就一代皇商巨贾，风华无限。江湖人称：云夫人。

至此，不周负子沉吟半晌，忽然转了话题：“早前宁州土地让夜游神们捎了个信，你身边那小妖怪的事儿，我也知道些。”

他伸手将小桑怀中的竹筐启开道缝隙：那妖孽瘦骨嶙峋，焦毛烂尾，此时被吓得整个儿都软了，抖着缩成巴掌大的一小团。不周负子皱眉：“墨岭山阴现住着一只老狐，这件事情多半与她有关。但这老狐有洁癖、又贪财，你二人蓬头垢面、不人不鬼，还两手空空，即便去了她那里，估计也是难得要领。”

蓬头垢面不人不鬼？小桑不动声色拨开面前有点乱的发帘，然后痴痴看着篓子里的狐狸心想怎么才能说服她让给顺顺毛呢。

“这样，你等会儿带着小妖怪去洗洗脸，拾掇拾掇。”不周负子继续用一种让人想跟他翻脸的眼神上下打量。“在此之前，你得再预备份礼带上山去。老狐眼高，一般礼也不见得能入她的眼——算你走运，眼下这状元祠里刚好有一宝物，让你捡个便宜如何？”

人间有句话，叫人间没有白吃的午餐；但师父他老人家跟小桑说：你的人生既已失败成这样，倒也可以百无禁忌，该出手时便出手，得了理就不饶人。

而小桑却是个温吞性子，仙基浅薄，本事不大，时时处处庸人自扰。此时犹犹豫豫想着：这上仙别是因为和状元祠有积怨，指派我去别人家盗宝捣乱？被不周负子一眼看穿，冷笑说：“你看这状元祠哪里像是个神仙别院？实话跟你说，别看这状元祠人来人往香火鼎盛几百年，其实里面供的真真只一个泥塑罢了。你怕甚，有我罩你。”

看小桑还是犹豫，不周负子怒了：你就说去不去吧！想那太素君何等人物，怎么座下出了这样磨唧的孩子？

他老人家歪打正着了——小桑最受不了的就是别家的仙君拿“桑道子”这件事来奚落师父，而师父那几个仙友最爱用这个逗她，每每此时就算明知道眼前是个局，小桑也会往里蹦。这回，果不其然，一咬牙就往状元祠去了。

不周负子望着小桑的背影吁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