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初雪
嗆人的煙硝早已逸散,隨著馬蹄聲拂來的風裡飄起乾燥的氣味。她側了頭望車後一瞧,峽谷的長草已在視野彼端,高大的山巖被拋在車後,有幾個瞬間似乎在眼裡不斷膨脹,回神才發覺那嵯峨的山脊線確確實實朝遠方逝去了。
遠方……嗎?
她別開眼,不著痕跡牽動唇角又弭平。
──這下子,可比以往任何一次旅行都還要漫長、還要遙遠了呢。
「公主姐姐……」
一只小手拉住她的裙襬,靜留低頭一瞧,默爾隆大臣的孩子正望著她,小小的臉上橫著幾條泥沾的汙痕及害怕。
她伸了手抱住這未及三歲的孩子,卻僅僅只能給出單薄的擁抱,一句「會沒事的」出不了口也安慰不了自己。
喀咚、喀咚。
馬蹄踏地的鈍響忽地換了,她微微一驚,一抬眼發現馬車駛上一條木搭的便橋,橋下是不知乾涸多久的溪流。成片堆疊的鵝卵石直延伸入灰濛濛的天際,近處橫擱著一截枯樹幹,有隻鴉正停在那兒。
是在眺著哪兒呢?
她循鴉的目光望去,讓暗淡的薄暮輕打在左邊的臉頰上,緩緩眨了眨眼。
北方。
啪唰。
大隊車馬轟隆隆滾過,鴉拍翅飛離,摟在懷裡的孩子怯怯問了聲。
「這裡…是哪兒?」
她拍拍他,出口的聲帶著久未開口的啞。
「似乎……是那條早已消失的鄂爾德羅河唷。」
那是她從宮廷學者嘴裡聽見的遙遠的河流。越過薇奧拉的草原與丘陵,是商人們活絡進出的路本斯公國,學者說沿著公國的大道直朝寒風的方向走,就會經過一條滿是圓石子的河。
『據說在很久很久以前,鄂爾德羅河是相當豐沛的,河邊有大批大批放牧牛羊的傑克特人。膚色黝黑,高高的眉及樹瘤般的大鼻子,總是好客地吆喝著旅人來喝一杯馬奶酒呢。』
但是,傑克特人在不知多少年前就已經不見蹤影了。
『似乎是砂的神祇佔據鄂爾德羅河上游的緣故。』
學者以這句話結束鄂爾德羅河與傑克特人的故事,她曾在事後翻閱史書,冀望能知道更多河與牧民的盛衰,卻沒想到她真有踏上這條河的一天。
『呀,經過那條河,再走個一日一夜就是路本斯的邊境了。在比那更北邊的地方,是個叫祖魯斯的帝國,都住著些兇狠粗暴的人。』
在學者不經意的閒談中,她便聽過祖魯斯的名字。當時的她未曾在意那裡的人們,只好奇北方特有的冬雪及荒原,然而……
她無聲無息露出苦笑。
現在她竟是嚴冬的俘虜了。
※ ※ ※ ※ ※
一千片白色的羽從天空降下,初時她以為是旅鴿結隊掠過,窗外的萬籟俱寂卻讓她察覺,終於目睹了只屬於北方的瑞雪。
輕飄飄、慢悠悠連翩墜落,在靜止的清晨裡一串串自天頂垂下,她伸出手朝窗外探去,想接住天賜的美麗白桐花。
然而直至指尖變得冰冷,仍只有寒意在攤開的掌心裡盤旋。
凝視著一片又一片細雪沾上遠遠的松樹針尖,凍僵的手指顫了顫,她笑得飄忽。
此時此地,僅僅是一枚花般的雪也是她無法擁有的奢望呢。
「……妳在幹什麼?」
峻冷如冬的聲音驀地襲來,她一驚回身,下意識把凍壞的手藏在背後。將軍翡翠色的眸直直盯著她,末了皺起眉朝她走來。
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讓背靠上冰冷的石頭窗台,她看著她逼近,在心裡悄聲問著:她還想從她這裡掠奪些什麼?
──家國、親族,自由與姓名,甚至是為人的尊嚴,不都已經……
將軍把她從窗邊拉開,一伸手關下厚重的木窗。她被帶離那小小的飄白世界,垂下眼任憑箍住手臂的強勁力道擺佈。
「把這喝下去。」
一小杯清澄的烈酒擱在面前,將軍旋身走開,從書架上拿下一捲地圖,一回頭見她愣著,眉峰又一次皺起。
「沒聽見嗎?把它喝了。」
「……是的,將軍。」
灼燒的酒液自喉頭滾入胸口,她輕咳兩聲,僵冷的手指慢慢又察覺到摀住的臉頰與嘴唇的溫度。將軍鋪開地圖便不再理她,靜留握緊手暖著自己,眸不覺又投向窗外的雪。
隔了一層玻璃,天色變得灰暗,點點閃動的白也朦朧了,她聽著柴薪劈啪燃燒,又想起幼小的巴。
不知道那習慣晏起的孩子能不能看見這場雪?
自那日以來,她始終惦念著她僅剩的親人。瞧那一身穿著,怕是也淪為侍女了吧?然而在那焰髮的將軍身邊她還能那樣笑著,與另一位黑髮金瞳的稚齡少女吵吵鬧鬧,似乎還過得不錯。
她淡淡笑起,衷心感謝那位挑走巴的焰髮將軍。
幸好,須要遭受這一切的,不是巴。
『不要再說了,以後妳只是靜留……我的靜留。』
冷銳的聲音又輕又利,就這麼一刀劃開她與過去的自己,宣告從今以後她只屬於一位異國將軍的所有物。她曾那樣不堪地懇求過她呀……
像是要烙在身上心底般,那一夜最後將軍在耳畔不斷強調,更在好幾個日裡夜裡命令她複誦;她的世界於是只剩下這黃金腳鍊內的一切,窗外的天、窗外的雪、窗外的燈火與鳥鳴奏唱、花草蟲木,都是伸出手也觸不著的遠方了。
指尖已回暖,攤開的掌心裡仍空無一物,她痴痴看著紛飛的細雪,想儘可能留住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回憶。當將軍出現在視野裡,她只得別開眼,不願目睹那一霎窗簾拉上、雪景隔絕,被剝奪得更徹底的瞬間。
「……妳準備一下,陪我到城外一趟。」
將軍解開她踝上的腳鍊,忽地這麼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