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濃霧
「我知道妳不怕冷,但在這裡妳最好穿上這些。」
將軍差人拿來皮靴與斗篷,離去前留下這樣一句。
她垂著眼猜測將軍為何要在飄起雪的時刻出門,因而瞧見侍女替她穿上靴子時,瞥了一眼她足踝上的紅痕。
被拿下了,那金色的鍊子。由將軍親手解開。
她以為自己將在這房間內渡過餘生,踝上彷彿還留有金屬冰冷的觸感。她側過頭去,腳鍊在床柱邊微微亮著光澤。
某些事情飄過腦海,她忍不住想,或許將軍有了新的遊戲。
「……這是真正的貂毛呢。」
為她繫上斗篷時,侍女的眼神有些羨慕,手指在柔軟的貂毛上依依不捨。
「少主人還是有體貼人的時候……」
她看了侍女一眼,那年齡相近的女性住了嘴,偏著臉以有些憐憫的眼神覷她,似乎剛剛是忍不住脫口說了什麼被禁止的話。
那個人……會體貼?她以為出自將軍口中的只有不容她違抗的命令,要她離開窗邊、要她複誦她的身分、要她從此只是靜留。
但是,她還要她喝酒、要她穿上皮靴和斗篷,要她……陪她一起外出……
她幾乎要訕笑自己,在想什麼呢,關於那個奪走她一切的將軍。
「走了。」
在僕人協助下坐上馬背,將軍腳一踢,馬蹄敲地的脆響聲便帶著兩人進入飄落的細雪中。冷風撲面而來,她瞥見自己遺落帽外的髮輕拍在將軍衣襟。
她要帶她去哪?不帶任何隨從,單獨二人地。不安的想像擴散開來,將軍卻不發一語,僅策馬直向城外。
越過已結薄冰的護城河,將軍讓馬匹放慢腳步,沿著積了些雪的小徑往不遠處的樹林踱去。一陣風過,冷冽卻清新的氣息忽地盈滿知覺,她彎了唇角,讓冬季的原野看見她遺失已久的微笑。
將遭受什麼樣的對待都無所謂了,她已重新擁抱曾以為再也碰觸不了的世界。不知這短暫的美好何時會結束,她想盡可能記住此刻所看見的一景一物,過冷的空氣卻讓她嗆咳了。
有隻手攬住腰,她的肩碰上身後的人,似乎有股暖意透過斗篷而來。將軍的體溫──她輕輕一顫,退離那只會帶來難堪的溫度。
將軍調轉馬頭往樹林入口的方向,馬的每一口噴息都吹出一道霧白,不自禁地,她也舉起手,輕輕一呼。溫溫的熱氣拂上指尖,雪片落在掌心立即融成了水。
原來,雪是這般冰冷又潔淨的溫度。如果,能沐浴在雪中......
她抬起頭,看向白桐花掉落的天際,兜帽滑落肩上。涼意鑽入髮間時,有個人將她的兜帽戴回。
「不會下雪嗎?妳長大的地方。」
那年輕的聲音在耳邊說著,她有些怔了。
此刻的將軍像是個等待故事的普通孩子,眼底閃著單純的好奇。──她曾看過這樣的她,在彷彿已無比遙遠的從前。
「不說就算了。」
她久久未答,將軍偏開眼,策馬進入靜謐的樹林。困惑浮上心頭,她突然不懂這位藍髮的將軍了。
她知道,出城時冷風吹來,將軍單手控韁,另隻手按住她飄飛的斗篷。
她知道,話說得很不客氣,但那杯酒是要讓她暖身。
但是,她也記得將軍在佔有她時一句又一句毫不留情的宣示,也會在凝視她時撫摸那條金色的腳鍊,以無聲的語言說她哪兒也不准去;她還記得……在一個噩夢般的夜裡,她的一切被無情地粉碎踐踏……
有一夜她連入睡的力氣都沒有,直想以腳上的鍊子殺了拴住她的人再自盡,只因她的身體竟喜歡被仇人那樣不堪地對待……
「看那裡,屋頂上都是雪。」
略低的嗓音突地從耳邊滑過,她愣了,年少的將軍指著遠方,嘴角微揚,一抹煙白正逸散。
意識裡的黑夜尚未褪去,一時不知身在哪裡,她循著將軍微笑的方向看去,大片大片的白霎時淹沒視野。
不知何時她們已登上山崗,風變得更強更涼,眼卻能看得更高更遠──山崗下是往四面八方擴展的平野,一層薄淡的白覆蓋在灰黃的大地,在道路兩側、起伏的小丘左近,一幢又一幢房子稀疏散落如遺漏的麥粒,深色的屋頂都灑了瑩白的粉。
雪還不住飄著,她悄悄讚嘆,如此盛大、如此蒼茫,卻又寂靜美麗的景象……
「我們這也有好看的地方。」
將軍軒起神氣的眉,笑裡泛著得意,她按住被風吹動的兜帽,一直看著山崗下的世界久久不語,心想她要永遠、永遠記得這片安靜的白,也許此生僅能目睹一回了。
鉛色的天空轉灰時,將軍勒轉馬頭。
「晚了,回去吧。」
來時的足跡已被掩蓋,但她記得經過的一草一木。她想再多看它們幾眼,但將軍讓馬快步下了山崗。
「嘖,要起霧了……」
將軍喃喃抱怨一句,傾了身讓馬走得更快,她微微一縮。
「別亂動,林子裡樹枝多。」
霧來得好快,她們幾乎是衝進霧裡去的。她側耳傾聽,然而聲音無法遠傳,遠方的聲音似乎也進不來,漸漸地,連馬蹄落下的聲音也讓林間的雪吸走了。
好靜,林子內彷彿只剩下兩人一馬。
她瞧見將軍專注的側臉,一心一意看著回去的方向。她終於知道,她只是想帶她來看雪。
淡淡的霧似乎擴散了,從林間樹梢直到她心裡。
她忽地想起,巴來的那一天,將軍站在門外看她。是因為……很久很久以前,她曾在草坪上問起妹妹近況嗎?當時將軍說下次帶她去看她,或者把人帶來,那回應並不似玩笑,但她以為那只是奢望,轉頭便忘了。
而今日,將軍又帶著在屋內痴痴望雪的她登上那片山崗。
腦海中的形貌越見清晰,曾經有一個年輕的異國將軍問起南方又改口道歉,末了她讓純是好奇的她知道許多故鄉的大事小事;又有一次,將軍領著下屬們出外狩獵,不時向馬車內的她驕傲地展示自己的豐收。
再次回到那間寢室時,將軍拾起那做工精緻的腳鍊,她坐在床上茫然看她。
將軍沉默不語,只是輕輕地銬上她,讓一個吻落在她的嘴角,再轉身離去。
窗外的霧,越晚越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