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哎,我超愛這節的傻靜留。
(2)
炎陽溽暑,晨起的海風在日照完全升起後化為乾燥的氣流,拂過臉頰的溫度漸次凝成滑落的汗滴,夏樹大步一跨彎過一排茂盛綠樹,在扶疏枝葉的涼蔭裡讓離心力與慣性帶離頰上的水珠。晨跑的盡頭是棵孤立在山坳底的大樹,茂盛的樹冠遮得山坳裡涼爽沁人,便是八月盛夏也不見絲毫暑意。
不意外地,夏樹跑近大樹時又看見那位總在晨間帶著狗兒出門散步的婆婆。
似乎已經走得累了,婆婆坐在樹蔭邊的石上輕捶雙腿,那隻短小卻精悍的鬥牛犬扒著泥地上的土,不時撲抓草皮裡躍起的蚱蜢,嗚嚕嚕低沉地吼著。夏樹放緩速度,小跑到樹底慢慢停了腳步,婆婆朝她笑了笑並未說話,夏樹點點頭略做回應,那隻鬥牛犬忽地向她這邊吠了兩聲。
「噓,乖……」
婆婆使勁拉住繩子,輕拍著鬥牛犬的頭安撫牠,嗓音有種老年人特有的慈柔。夏樹試著發出逗弄的聲音,本已稍稍被安撫的鬥牛犬又對她齜了齜牙,模糊的吼叫在喉嚨深處翻滾。
「抱歉,這孩子還沒吃飯有點煩躁……」
「沒關係的。」
婆婆露出歉意的微笑,夏樹搔搔頭站起身來,心想著總不會每次見面牠都肚裡餓著心情不好吧?或許……是由於第一次見面時她在心裡暗笑牠那猶似被拳頭揍過,因而擠壓在一塊的五官也說不定。
夏樹從不曾懷疑狗兒是很聰明的,但讓狗這麼討厭她隱隱覺得有些受傷。
……算了,不過是隻只在晨跑時會偶然碰面的狗。
如此安慰自己的夏樹還是忍不住在離去前又嘗試接近牠,然而結果同樣令人遺憾,往回跑的夏樹的腳步似乎帶著不自然的頹喪,輕飄飄的沙塵在她腳後跟處飛揚。
小跑一陣繞回那段無樹無宅、海天一色的公路後,豔陽下的海風成了種消磨意志的存在。
──好熱。
抬手擦去即將流進眼裡的汗滴,夏樹咕噥著抱怨都是靜留害她遲了二十分鐘出門,現下得曬這麼一大段路回家,那傢伙一定又不許她用冷水沖涼,洗完澡沒多久又要滿身汗了。
『你穿那樣都不熱?』
她曾這麼問過大熱天裡還穿著浴衣的靜留,京都腔應了句心靜自然涼。
『騙人,妳明明也在流汗。』
邊說邊伸出手去揩掉她鬢邊的薄汗,那傢伙沉默半晌卻說這幾年來她修身養性的工夫真是越來越退步了。
早知就不追問下去了、早在看見那明為害羞實為捉弄的壞笑就該警覺……明明有這麼多的早知道,卻還是栽在那被靜留感嘆為寵溺,有自覺但一點約束力也無的直覺性放縱下。
其實還是不太懂自己,事後回想總要自己學乖、別老讓某個狡猾傢伙用相同手法戲弄,事到臨頭某種「隨便她了」的情緒卻又凌駕理智,讓自己一次又一次掉入陷阱、讓臉頰的紅與燙一發不可收拾。
『夏樹,別太寵我啊……』
有一天靜留捉著她的手低了眼幽幽嘆息,她辯解著只是不想和她計較、才不一起耍孩子氣所以讓著她,末了越描越黑的她又被好幾句直白的「夏樹,我喜歡妳。」、「最喜歡夏樹。」逼得面紅耳赤落荒而逃。
雖然很少說出口,但是她明白有個叫玖我夏樹的人一天比一天更喜歡一個叫藤乃靜留的女孩子。
……嘖,太陽似乎更大了,熱得臉頰都要燒起來了。
嘴裡嘟嘟嚷嚷,那棟町屋在望時夏樹加快速度,一溜煙跑進屋簷的陰影底從口袋裡掏出鑰匙。
「我回來了。」
喀恰一聲門打開,夏樹朝屋內撲面的陰涼氣息喊了一句,二樓窗戶內叮鈴鈴地,有風鈴互撞的清脆聲音傳了下來。
※ ※ ※ ※ ※
察覺抹布一直擦著同一塊桌角,靜留收回手低低嘆了口氣。
──這是今早第幾次走神了?
放棄計算恍神的次數,靜留按住胸口,唇角仍壓抑不住地輕輕揚起。該不該跟夏樹講,這個晴朗的早晨她做了個好夢呢?唉,那孩子一定不會承認夢裡的人是她吧,這麼溫柔又貼心地……寵著吻著,只為了讓她睡得安穩。
……不行不行,再這樣下去,只怕就要在桌邊傻笑著過一早上了。靜留起身往屋後走去。
夏樹再不久就回來了,得先去拿毛巾和家居服放在浴室裡,還要想想早餐該吃些什麼……
努力讓走上樓、走進臥室的自己心無旁鶩,但她不確定能否在收拾被褥時依舊心如止水,只好任那床被維持晨起時的凌亂,繞了半圈從壁櫥裡拿出夏樹的衣物再目不斜視走出臥室。
唉,怎麼碰上夏樹,她就這麼沒用呢?踱下樓時靜留有些煩惱,竟有人必須在自己的臥室內戰戰兢兢的……
天井裡唧唧蟬鳴此起彼落,風一吹起就聽見清脆的鈴響在廊邊來去。靜留摟著懷裡的衣服,從頂上那一片乾淨的淡藍色望向廊邊懸著的風鈴,緋紅的眸眨了眨。因為想起有個人在她掛起風鈴時不以為然,不久卻趴在二樓窗邊風鈴下舒舒服服睡著的事,她彎了眼。
『就說風鈴可以帶走暑氣,夏樹偏不信。』
別開眼嘴裡碎碎唸著盡弄些不起眼小東西、誰會注意這種小事,過幾天廊下卻多了另一盞風鈴,在自己一臉似笑非笑瞅看她時又辯解著是街上的慈善義賣,老天爺呀這話要騙誰,通往本島的大橋修繕完畢已兩個多月了。──被自己的低笑聲喚回神時,她無奈地輕敲了敲額頭,希望裡頭的東西爭氣點,別一再飛得老遠。
接著,先來煮一小鍋味增湯吧。像是終於振作起來了,走出浴室時她馬上決定好早餐的菜色。
片了豆腐下到鍋裡,再挖一匙味噌攪散,又切些蔥花、丟幾片柴魚乾進去,她朝時鐘望了望,夏樹今天似乎跑得比較晚……也好,誰讓她耗了這麼多時間走神現在才煮好湯,待會再做一盤簡單的馬鈴薯沙拉,魚就微波一下昨晚剩下的好了……
鍋底的味噌擴散成一團滾動的米黃色,靜留關了小火舀起一匙湯試試味道。
──對了,今天這麼熱,待會要記得叮嚀夏樹別直接沖冷水,上次就是這樣險些感冒……
嘶……靜留倒吸了口氣。
怎麼會……才閃一下神,就燙到舌頭了。微吐出舌用牙輕輕碰著,還好不太嚴重,湯的味道似乎也剛剛好……
哼,鹹一點淡一點都無所謂,反正是夏樹的錯,全部、全部都是,這一早的沒效率和失誤都是她害的。噘起嘴蹙起眉暗自抱怨著,知道這全都是任性,但是夏樹還沒回來所以沒關係,把壞心情都歸咎給夢裡那個讓人心動的玖我夏樹,等她的夏樹回到家就只會看見剩下的好心情和微笑。
唉,怎麼就停不下笑呢……關了瓦斯爐的火,靜留搭著臉蓋上鍋蓋,待會一定會被夏樹發現的。她會挑著眉一臉警戒地問在笑什麼吧?像是已經做好準備應付她任何狡猾捉弄的答案,但是不管回想幾次,她的心理準備似乎沒有一次奏效呢。
單純又可愛的夏樹。
收回手點住胸口微微張開嘴,像要嘆息又像要舒緩內心滿溢的愛戀,靜留嘴角的歡愉淡淡化去,餘下一抹平靜的滿足。天青、海藍,鷗鳥迴翔、豔陽熾烈,風輕送清脆的鈴響,而她等待著那即將開啟的門、即將回家的人,這個暑假什麼都很好。
「我回來了。」
玄關的門打開時那美麗的聲音直傳進屋後的廚房,她探出頭笑著說早安。夏樹擦著汗搧著風走來,一臉燠熱蒸騰後的不耐,瞧了一眼爐上的小鍋子便朝浴室走去,靜留手底切著蘿蔔和小黃瓜,眼也不抬地說毛巾和衣物都擱在浴室裡了。
「啊,夏樹……」
喚住走遠的她,夏樹回過頭來卻搶先開了口。
「不可以直接沖冷水,對吧?」
沒料到會被道破意圖,靜留怔了怔。那藍髮的女孩暗自偷笑掩不住嘴角的得意,流理台邊的她卻露出煩惱的神情。
「怎麼辦……猜對了也沒獎品唷。」
「才不須要什麼獎品!」
夏樹瞪去一眼,而靜留咯咯笑了起來。
……嗯,待會再來問問這傢伙在高興什麼,竟樂得眉開眼笑的。扭開蓮蓬頭的夏樹暗暗想著,仰起頭讓溫和的水柱灑在臉上,帶走一身的燥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