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顾(下)
那时节,帘栊灯暖,檀板轻扣,华宴簇名姝。
轩小兰一曲舞罢彩声四起,她亦似颇为得意的,回座依旧挨着孟百里坐了,一面撩着纱袖扇凉嚷热,一面媚霞横波酒到杯干......倒是那孟百里始终拘着,虽是过四十的京都官员,除去面皮上那些褶子髯须,竟是个雏儿的情态,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只管垂首摩挲手中那柄翠笛,实在让人为难。
**一甩帕子,嗐道:“大人是乐府当世龙门,这些村野玩意儿自然是不能入眼了...今儿,是我们春风楼地小福大,几世修来伺候司乐大人?兰姑娘,你得借机好好讨教才是。”
轩小兰闻言蹙眉微笑,若轻若重地攀扯孟百里:“正是这话。只是小女从来是最笨的,需细细地教呢。”说着眼波流转,似嗔似怨扫过左右客席上两位镖头——周由义、周崇礼兄弟两个,那周氏兄弟常年行走江湖,自然知趣,呵呵向孟百里道:“四围皆有部署,我兄弟二人就在隔间,招呼即至——大人可安心消遣。”
话毕,便令**往外引路,一时宴散,私室之中除了孟、轩再无旁人。
轩小兰与孟百里今夜所驻之暖阁,独设于楼顶东角,远离着同层另外几间客房,东向开着一遛雕花大窗,其下就是深水流凌。眼看仇人入瓮,实在是一件快事,轩小兰今夜行云流水,自觉大事将成。
大事将成,再看男人懵懵垂首坐于灯下,轻佻根性不免发作。望着那男人露齿嘿道:“大人莫怕,小女又不吃人。”说着便笑吟吟偎在男人怀里,左手揽着他的脖颈,右手就开始缓衣宽带,孟百里慌得急忙按住她手,一叠声姑娘且慢。奈何轩小兰偏不听他的,只得双手并用将她制住,惹得轩小兰咯咯笑个不停:大人轻些,可弄痛我了!
此时两下僵持着,偏又靠得极近,那孟百里目及绮纱雪脯,压根儿就不敢去瞧,额上汗如浆出。
妙在此时窗外风生水起,漏进来几缕劲风,呼地将台上那盏灯扑灭,免去几多尴尬。远远地又起了阵喧哗,似乎是从渡口方向传过来的——轩小兰到窗边瞧了一回,婀婀娜娜回到桌边,右手擎着火折,左手摘去坠子,又从髻间拆下一只颤巍巍的花钿,和坠子一道挨着玉笛放在桌角——蓦地青丝半散半绾如瀑如云,借那点萤火之光,更是说不尽妩媚风流。
看看桌上灯盏,再看看孟百里,笑嘻嘻吹灭了火折子,唯留花窗前几幅素练,此时夜风正劲,竟也是忽明忽暗的,不一会儿,也彻底黑了下去。
孟百里在黑暗中犹豫一阵,呐呐:“此番我来...是想请教一件事。”
轩小兰甜甜笑道:“大人问便是,我如何当得起一个请?”
说笑间,将藏在云发髻间的鎏金簪刃拔了出来,甜甜腻腻偎向孟百里,反执簪刃,纤软玉指一下一下绕着男人髯须,再顺着悠悠向下滑去。
孟百里要躲又不好躲,还是僵着,忽下了什么决心,深吸一口气,异常清楚干脆地问道:“敢问姑娘,可是乐府主簿轩仓卉大人的千金?”
万未料着孟百里会问出这么句话。话音落时,她刚刚摸准喉头生死命门,一时反倒被唬懵了;那男人等了半刻听不着应声,凄然长叹。
这要紧关节,外面忽有人拍门,却是周由义的声音:“大人歇下了?有事商议!”
轩小兰被这么一惊,醒了过来,下意识间立刻倒转簪身,将那刃子横上孟百里脖颈命门,低喝:不许出声!
孟百里确实不是个胆大的人,猛触及一横锐利兵气,“啊”了声,不敢再动。
轩小兰虽不怕死,却也不是甚胆大的人。事生激变,也慌了,只一味握紧了凶器,剑拔弩张;想当场捅下去时,却又觉腕侧温息起伏,心慌意乱,不知如何处置。
而那周氏兄弟是何许人?只这一声便听出古怪,当即踢门闯入,周由义持刀,周崇礼执灯,一眼瞧见房内情景。
见周氏兄弟满面狰狞一语不发,轩小兰心中惧怕,只求完事速死,心头涌上旧恨新愁,一概算在了孟百里身上,咬牙切齿:“你还记得有轩仓卉这个人!”
——“孟某对不起轩大人!”孟百里毕竟是个惜命的,生死关头,颤颤巍巍道:“但姑娘想想!当年是什么情势——令尊得罪了国舅,国舅逼我参他!我不从命,自会有旁人参他!我不从命,也是个死字!”
十年苦楚愧疚今朝命悬一线,孟百里眼底见泪:“我一人死不足惜,可家有孀母弱弟、妻子儿女,当时...别的人实在顾不得了啊!”
轩小兰茫茫然回头看他:他这话,怎么耳熟到如此呢?
且听孟百里继续说:轩大人于我有恩,我恩将仇报,已是不容于鬼神......多年来病痛缠身,只想补些阴骘,故花重金赎回‘碧落’,一心去寻轩家后人......
接着又告诉——如何十年如一日寒暑不息念佛祷告;如何去轩仓卉坟头祭扫赎罪;如何费尽心思,最终于前年,趁丁忧长假找到了轩家母子。
却原来轩家母子就在陈州,住在距东黄渡不过二百里的一个小村落——轩小兰曾听过往客商多次提及,说那个村落男耕女织桑竹余荫,米香酒闻名天下,是个一等去处。据说母亲在那里嫁给了当地的一个米行先生,饱食足衣,安和乐利。
孟百里微服前往时,母亲正忙着为弟弟定亲下聘,猛见了孟百里和碧落笛,又骂又嚷,只急着往外逐客。孟百里无法,只求能将“碧落”和钱财交给轩家后人,母亲便告诉他,儿子已随继父改了姓氏,与轩家再无瓜葛,女儿则在当年逃命路上就得急病死了。
说到此处,见那妇人泪如雨下,孟百里无颜,也不好再问;后私下约出那位米行先生聊了一回,才大约知道了轩家女儿被卖的情况,但具体被卖到了何处,再不可考了。
到斯年斯日斯时,孟百里能找到轩小兰,也是天意!
这年春寒不退满河流凌,东黄渡因而停摆,孟百里被困得无聊,终日逡巡于闹市之中。一日至春风楼外,顺风就从墙内传来人声清唱,竟正是《东风顾》的音韵,大惊之下急忙着人询问,才知道有轩小兰这么号人物。
孟百里当年所为毕竟甚不光彩,也不太好告诉人去,只好今夜借玩乐之名自己亲自来问,孰料竟是赴了鸿门宴!
十年至此,轩小兰哭笑不得。
不免就分了神,没防备周崇礼猛地将手中灯盏朝她掷来!滚油泼洒,她下意识以手遮面,这当儿,周由义又补一刀,虎虎生威,好似削豆腐般以刀尖咯向轩小兰肩头;轩小兰身子一斜向侧旁滚出,落在雕花窗下,趁这当儿,孟百里早被周崇礼拉到一旁。
周由义彻底没了顾忌,虎跃至窗边,再次手起刀落......
那一刻寒光煞气实在刺目,轩小兰闭上眼睛。
似听到了千千万万种声音——有耳边刀刃鸣动,有远处渡口人声喧哗,有春风楼笑语晏晏、东院丝竹乐舞,有少年时繁花小院中,玉笛暗飞声,春风满洛城。
有某日,她情真意切:...别的人我也顾不得了,只不愿连累了你...
更有某日,那人对她说:卿不负我,我不负卿。
她问那人:你究竟又为什么,就‘逛’到春风楼了?
那人顺水推舟反扣柔荑,眨眨那双其实挺亮的瞎眼,软融融含了点色气,又干净净带着些暖意,也靠近些,吹气如兰,于她耳畔说了句醉话——
——只缘感君一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