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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东风顾(补)
轩小兰转醒时,已是日上三竿。东黄渡繁华依旧,卧房里日光静好。若不是满脸官司的周由义敲门进来,她真以为是自己发梦了。
周由义告诉她:我兄弟送孟大人先走一步了,剩下的事,我来了结。
孟百里走了。其实昨夜风起时,渡口上的老人便已预知流凌即将开化,早早有人来报周氏兄弟——猜到今年东黄渡滞留客商极多,一旦开渡,场面必然乱极,故当场定了最早的船。周氏兄弟得信,便忙着来知会孟百里,这才阴错阳差破了轩小兰的鸿门宴。
不管怎么说,让雇主出了这样的事,威远镖局自然是大大折了面子,虽是有惊无险,也绝然不肯再留着孟百里与轩小兰二次接触。至今晨丑时,风大雨急,风雨过后,河中果然冰释,周崇礼当即态度强硬地挟着孟百里上船赴京,而周由义则留下,按照孟百里的嘱托,处理刺客轩小兰。
轩小兰摸摸脖子,嗔道:还以为自己已经死在你的手上了呢。
周由义听得这话,面部表情相当复杂。
当时,他也以为这女人必然是要死在自己手上的了......
当时手起刀落已无悬念,不妨忽起一阵强风,当场将暖阁临水一遛雕花大窗撕扯去大半,硬生生破了刀势,一时失了准头。再回过神,早有孟百里挡在跟前,而那女刺客更是不济,竟然被吓昏了——便不好再出手伤她。
周由义走南闯北这么些年,刀头舔血,回想昨晚风起时的情景,竟还是觉得稀罕。
周由义从袖中取出那柄翠玉笛,郑重交到轩小兰手上:跟我走吧。孟大人让我送你回令堂令弟身边。
轩小兰一时有点没反应得过来,茫茫然环顾四周,半晌,定定问他:“春风楼这边怎么说?我这可是终身契......你们这么有钱?”
周由义皮笑肉不笑:“你昨晚行刺朝廷命官的事,我已经告诉**了。她吓得不轻,当即写下文书,从此你与春风楼再无关联。”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恭喜你,从此恢复自由身了。”
轩小兰离开春风楼的时候,发现自己没一件能穿出门的衣服——满眼的桃红柳绿燕紫,再配上她这身桃羞李让的风尘味道,处处引人侧目,搞得周由义非常尴尬。
十年来头一次走出春风楼大门,周边风物果然就有了些变化——先是李家那两个小丫头手牵手去私塾早课,看见轩小兰便指指点点你问我答,颇为亲密;又有王老秀才出殡,据说是听孙子念着《春秋公羊》入梦并于梦中含笑而逝;又见豆腐西施同她瘸了腿的丈夫在街边贩卖胡纱,生意红火琴瑟调和。
最离奇的,便是遇见一个带着小女孩的奇怪道子,竟是特意来还那只花布包裹的,说是某位施主托她带到,算是赠给轩姑娘的盘缠。
轩小兰自然要问那道子:董小筠现在何处?将往何处?
道子满脸为难,连连摇头:只是受人所托,从未听过有董小筠这个人。
终究无法,叹了回,笑了回,便不再问。
轩小兰随周由义一路行至驿站,周由义进里间租车租马,令她在外间茶座等着。如果顺利的话,两天之内便可到达母亲所在的村落。
轩小兰在茶座喝了两口茶,抱着花布包袱默默望头顶薄云青空一回,径自结账离开了。
东黄渡的车马驿距离渡口很近,不几步便能听得见人声水声喧哗如雷。
花了点银子,抛了两个媚眼儿,轩小兰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便登上了一艘离开陈州的船——说实话,除了八岁那一次,轩小兰从未出过远门,也不知道这船将开到何处——据说是要开往灵州不迷津的,到晚间才会靠岸——她也不管,只放眼看那漫江碧透百舸争流,觉得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神清气爽过。
同舱的就是那个年年北上进演的戏班子,老班主闭目养神,几个掌弦师傅拿着松香抹琴试音,小的们则不改孩子心性,舱里舱外乱钻乱闹。到快开船时,竟看见之前那个送包袱的道子匆匆赶到,带着小女孩一同登船。彼此照面,道子显得颇有些尴尬,倒是轩小兰落落大方主动招呼。
轩小兰发觉道子身边那个小丫头似乎挺喜欢自己的,总是睁着双烟青色的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看。她就端起万种风情,冲小丫头甜甜媚媚地笑了笑,孰料那小孩儿眉心微动,竟照镜子似地学样儿也笑了一个,当场倒把轩小兰唬住了。
这边厢,有个掌弦师傅嫌热,拿出扇子扇凉,又问那道子:流凌到今日才退,是不是有什么兆头说法啊?
道子想了想,就挺诚意地开始诌:“人间四季,自古以风为讯。四方有东黄、南黄、西黄、北黄四条古道,那便是四方风神御道——四位上君千万年来领旨沿御道而行,身侧拥簇百万风云之师,将校尉卒、接令换班皆有规矩,于是天下才有春夏秋冬时令变化......今年流凌不退,自然是季节不接,大约...”嗽了声,看了眼轩小兰:“大约是在某处耽搁了吧。”
包括轩小兰在内,众人听了都只哈哈一笑——“还以为只有人间的衙门会偷懒,没想到上面也是一样。”
桑道子默了——试问三界之内有谁敢像那位上君一样偷懒?身为天命东皇,自古吊儿郎当,万年不务正业,自沾了万丈红尘,更是沉湎于声色犬马,走走停停,导致人间春汛时常失准,天灾人祸频频......据说三千五百年前,就曾因贪看某处风光误了春耕,导致赤地千里。天帝为之震怒,于是封了东君双目,不许她乱走乱看,先是在东黄道载了一棵迷谷以为警示,又聘了桑道子倒霉的杜宇师兄,从此为她引路——谁料依旧到处瞎逛,快活不减当年。
可怜杜宇师兄为了这位,年年呕血三升。昨儿晚上又气又急找桑道子帮忙送还那个花布包袱,骂:她又滥情,到了立夏这天还不过河,已是犯了天条!据说南君大为光火,已告到天枢上庭——她竟还有心思为这些俗务破事儿纠缠不清!
桑道子本来还想问师兄要两道风雷引为红豆挡雷的,结果昨夜河上东皇百万风云之师丢盔弃甲撤个干净,也没容她开这个口。只好另想办法。
桑道子有点郁闷,再看一眼艳丽轻佻的轩小兰,再想想那位上君,百思不得其解。
晚间至不迷津泊船,停船登岸休整。
轩小兰在船上就看见岸边有棵大树,心中隐约觉得曾在何处看过。登岸后到树下细细看了一回,依旧无甚头绪。
月光如练,迎面是水波澹澹琼田万顷,水边月下,有丈余高数围宽的一棵大树,并无花朵,却曳曳然满树飘着彩绸福袋,瞻穹伴水,自成绝景。
轩小兰独自立在树下,隐约觉得缺了什么。
回身刚好看见老班主带着戏班里的人也来祈福,众人双手合十,万般虔诚将福袋夹在掌间,祷告一阵,往福袋里装上铜钱碎银,用尽全力将之抛上树冠。
轩小兰也去买了一个,也不知该许什么愿,只管诚心念了几声佛,而后取出碧落,用袋绳拴住,一并抛了上去,稳稳挂在高处。
自觉大圆满、大自在。
老班主一旁冷眼看她发疯,淡淡问道:“这位姑娘,可想到有什么去处了?”
她如实摇头。
老班主:“不如先跟着我们一道,也有个照应,等你想好了再走不迟。”
她想了想,道声也好。
老班主又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回,脸上也带出点笑意:“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展颜朗声答道:“轩岚,小窗轩,山风岚。”
那时节,见得温波流慧,月落春江,于其间对影成三的,无天无地无我,唯有清风流连。
—东风顾·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