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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落花成雨胭脂红
天还不十分大亮,撩起窗纱望去,租界的华灯在街面上投下一团团模模糊糊的影子,一如将白未白的东方晨曦。今年的天冷得十分蹊跷,才不过刚立冬的日子,在玻璃窗上呵口气,便开出一片白雾来。荆楚之地尚且如此,像京师那般天寒地冻的北地,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落了初雪下来。
苏钦心神不宁地在刚呵出的那一片湿冷白雾上划拉数笔,恍过神来才发觉无心之下划的是个「逸」字。连忙伸袖抹去,回身瞧见林逸睡意正浓,微蜷了身子,面皮都窝在枕头里,却露出小半个睡裙下的赤裸肩背来。她赶紧上前去轻手轻脚替林逸把蹬掉的被子重又盖过肩头,冰凉凉的手指尖不小心挨到她肩膀,林逸迷蒙里闭着眼嘤嘤哼了两声又是一阵紧蜷,歪头半搭下来的刘海遮住眉峰黛色,朱唇白面上融融暖意又是催开桃花两瓣,一派缱绻天生,叫瞅见的人肺腑里扑腾的热气都自里沁出面皮来。
颈根里一点昨夜细咬的痕迹发灼发烫起来,苏钦红着脸慌慌张张一个缩手,才觉得连手指尖都烧出烫了。一时怔愣,连林逸唤她也不曾听见。林逸却是醒到一半,困意尚未散去。唤苏钦苏钦不曾应她,只觉得眼前人五官轮廓摆在眼前,又更是混混沌沌看不真切,不由伸手抓了两抓,被一片凉意围困住了,她就心安下来,开口带着笑迷迷糊糊问,「你怎么起来了?几点了?」
「时候还早,你再睡会儿。」苏钦摁着她胳膊掖回被子里,扶着床沿坐下来,很是无奈,「把被子都捂好了,看成什么样子。」
林逸卷着被子翻了一个小滚挨到她身边,脑袋去蹭她腰眼,笑来很没脸皮,「几时我们能不住在姓苏的家里了?连一个房间都睡不得。」
说话的功夫人已是起身来自背后连被子把苏钦裹到怀里,拢住她透凉的手。苏钦没答话,偏过头正对上林逸半明半寐里哈欠连天模样,她笑也不是恼也不是,绷得一夜不曾安歇的心思忽的为之一松,不由宽了眉头安安生生地窝进她滚热颈窝,道,「林逸,你可知道昨晚上温大哥跟我说了些什么事情?」
林逸前日为了不叫苏钦为难与温佐生和婉对答数句,字字都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冷不丁里再是听不得姓温的半个字,含混问了「什么」,张口的当儿却拨开苏钦头发又咬上她侧颈。她这时睡得不足神思不甚清明,等到重重叠叠里的连天绯色映上脸来,心里头的柴火气已是烧得透心穿肠了,一个犯浑耍赖,手就隔着单薄里衣顺进苏钦外衣里去。
苏钦一个心惊,额角兵荒马乱里一阵乱跳,当下咬白了唇抓住她手臂,到底又还是放开了,不过闭眼生受了,半天才道,「我哥人在上海。」
几个字蹦到耳朵里,如凛凛寒风裂隙而入,方才的闲气散了个干干净净,林逸登时醒得彻底。一双手置于苏钦胸口上,进退都不得,当真势成骑虎。她僵了半天才得以抽身,忙是披上外衣坐到苏钦身边去,又提不起脸看她,便低头瞅着自己光溜溜的脚背,绞着手指头问,「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去上海?」
「我心里自然是觉得越快越好。我哥先前一直都是在广州,不知道为了什么跑去了上海,依着他的性子不知道下次又要跑到哪里去。我知道我管不了也劝不住他,我也从不存了这个指望。我若不知道他在哪里也就是了,但现下知晓了,总想着能多见一面——」
「你心里却又挂念着你七哥七嫂,不知道怎么对他们开口;又怕跟苏沛见了面我与他总难免争执,到时你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真真要苦恼死了是不是?」
林逸趿拉鞋下床来,「长兄为父,你最想见的是苏沛,最怕见的也是苏沛。你心疼他惦记他体贴他,最最怕见了他却不知如何和他应对相处是不是?昨天夜里辗转来反复去,原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她站定到苏钦跟前,自上望着她青白眼睑下生出的细密睫毛,一根根很是清楚可爱,在她心口滚过一层暖,便也扎过一层隐隐的疼,疼得她脚底有些发虚,只好半跪下去握住她手,「你这心思,一重拨开又是一重,长长久久没个尽头。这些都有什么难的。苏沛是你哥哥,你想去见他不知道是多天经地义事情。到了上海,你去找苏沛,我自寻个地方消遣,并不与他见面。你也要知道,你是他妹妹,他心里头到底是疼你的。」
她话说着,却忍不住埋头下去,将苏钦的手握得紧之又紧,抵在酸涩得几乎想哭出声的鼻梁之上,「你怎么都不与我说,难道我会不顾着你意为难你不成?」
秣陵关外,连宵风雨。
沪、苏、浙光复的消息接连而至,自柏文蔚离宁去沪后已是四日有余。
苏沛从怀里摸出一粒硬得能崩掉牙的蚕豆来扔进嘴里聊以消磨,一脸含笑但不开口地望着对面一脸惴惴的徐绍桢。徐统制这几日作息甚是规律,每日晚操后必来拜会他一次。第九镇新军自被骗调秣陵关后,既无枪炮,也无粮饷,早是人心激愤,他与柏文蔚受命自上海来宁策动新军起义,本来人和已极,只等枪炮一至,南京攻克便指日可待。奈何柏文蔚久无消息,新军兵士多是些热血青年,向来不知怯为何物,军内人人摩拳擦掌,已成终日蠢蠢欲动之势。
而这般模样,又岂不是正如他此前数年?
蚕豆在不休打磨之下咯噔一声断为两半,几乎噎住人喉咙。苏沛失了一刻神,这才一口咽下去劝慰说,「统制且听我一言。上海既已光复,烈武自当设法运送枪弹来宁。只是宁沪虽近,日夜兼程亦非朝夕能至。还请统制能好言相劝,望众兄弟切莫意气行事,不消几日,定能与张勋鼠辈一较生死。」
徐绍桢心内未必不是此意,待要开口,门外一阵喧嚷,却是十七协协统沈同午并协下数标统推门而入,面带愤色道,「且莫再多言,我等岂是怕死贪生之辈!城内巡防营内亦有我辈同志,我等虽弹药不济,肉身马刀也能一呼百应!我几人今日方略已定,欲于明晨往城南雨花台进攻,二位休要劝阻。」
「那便如此吧。」苏沛望一眼徐绍桢,「南京若克,江南传檄可定。与其在此日坐愁城,不如放手一搏,横竖不过成、败二途。若是败了,也可背往镇江。」
落花成雨,胭脂满砌,是当真景如其名的好地方,怕只怕却是要被辜负了。
恒瑞寻了一块山石借以歇息,回身北望南京城,任谁也无能耐想见,六朝金陵,为了张勋在城内大肆抓捕革命党人,如今已几成一座不见人间天日的活地狱。夜半巡防营暴动后,张人骏着余下未起事者即行驻往城外雨花台,他正得领了这两千人马,暂离人头高张,遍地冤魂的金陵孤城。况雨花台背靠南京城,高岗四立,若得攻克,便能炮轰南京,顷刻化万千繁华为焦土,正是兵家必争之地。
巡防营因暴动一事被江防军杀伤者众多,人心惶乱,又连宿外调,早已疲累难堪。驻扎停当后,恒瑞宽言安抚以慰人心外,即着各队休整歇息。他久不露宿扎营,惯得北地沙日月,竟不想江南湿冷冬,四野风来是一阵阵的寒凉冻骨。
索性裹了薄被起来,凤台岗上,天朗云稀,月皎似盘。一算日子,果是恰过月半。他一个盘腿坐下,正当一心赏月,好不意惬。
好不意惬。空阔天地下,只月色望他,不置言语,由他低头掩了面抽咽。
朝廷败矣。
他怎不知朝廷败矣。天命大限,无人能破,饶他逆数而行,纵能如何?
十八日晨,新军三十三协两标展成两翼,直奔雨花台而去。兵士人人无不雀跃,英勇无匹,难于徒有马刀与子弹千余发,又迟迟不见城内响应,乃为雨花台守军排炮轰击,死伤无数。当日下午五时方得消息,曰苏良斌十七日夜半于城内提前举事,变败被杀,余者溃逃,内应断绝;又言雨花台守军突然如此善战,乃是新调了巡防营的人马过来,率军的一个旗人,是苏州光复后逃走南京的苏州副都统。
十八日晚,新军拼死夜袭雨花台,遭清军据高岗天险以机枪扫射之,伤亡者众,亦败。
苏沛甩甩一身的灰头土脸,这位领兵将革命军杀得哀鸿遍野的副都统,别人不识,他却再是熟悉不过。他二人间本无甚深仇大恨,只因一旗一汉,便誓成仇敌。然而今当下,胜负输赢已是高下立现,清廷将死,凭何人能只手擎天?
「趁大雾未散,叫各队收拾武器,退兵五里。」
沈同午叫苏沛胳膊肘捅得一愣。此时天近拂晓,革命军苦战一天一夜却不得近前半步,他不是没有起过撤退的心的。
「恒副都统是个识时务的人,待我去劝降于他。他若不肯降我,天亮你和徐统制务必带兵退往镇江与烈武等人会合,而后再图进取。」
沈同午是个言寡语少的,心内只是觉得不妥,一时又道不出什么劝阻的话来。苏沛看他表情艰难,忍不住笑道,「你们有所不知,我与这位副都统原本是认识的,他绝不会加害于我。」
他话说着,从贴身的上口袋里掏出那只碎得不成样子的怀表来,十一点一刻。托她的福,朝曦暮霞,他又活了日日夜夜许多个十一点一刻,多活了那么久,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他背转身去朝沈同午挥挥手,不过几个大步融进了铺天盖地的雾霭之中。
岗下枪声骤停,四籁刹那俱静,恒瑞心中疑惑,挎着望远镜仔细看了许久,无奈雾气太重,空有一双眼无半点用处。正在思量里,岗下守军五花大绑地架了一人上来。
「大人,绑了一个前来投诚的。」
「这位兄台怕是听岔了,不是投诚,是劝降而来。」
脖子上森森凉意压下来,对面人转身来看向他,眉眼耸动,「苏——沛?!」
「你不是已弃武从商了,如何到头来又干起这杀人如芥的勾当?」
恒瑞不搭理他,踱步到他身前,盯紧他眉目,「苏沛,你究竟是投诚还是劝降而来?」
「你不知道我是谁?逆贼乱党,投的什么诚?」苏沛嗤之一笑,环顾左右又道,「尔等难道不是黄帝子孙华夏儿女,怎么屈膝异族逆胡,击伤我无数同胞兄弟?!清命休矣,不如速速反正,与我轰开南京城门去。」
已是初冬时节,苏沛只着了一件石青色单衣,双腿白布裹扎,语出昂然,身姿挺立。虽被人里外三层地绑了,摁住肩膀不得动弹,却甚是威风凛凛。
张勋向来厚江防军而薄巡防营,每到战事更是常令巡防营冲锋在前以身开道,营中兵士多有不满。江南相继光复的消息也早在南京城内耳口疯传,几个士兵这时听了苏沛话,便都有些面面相觑手下无措。
「谋乱造反,乃是株连九族的死罪!」恒瑞一声断喝,几个人一激灵,下手不敢松,又生生把苏沛压低了两头。
「这话倒是妥当。南京城内此刻怕又是血雨腥风正当时,可怜无数冤死亡魂,亏你也能看得下去。提我的脑袋,跟你的上峰邀功去吧。」
「你不该轻易言死,她只剩你一个骨肉至亲——」恒瑞弯身对向他冷眼下的炯炯目光,几乎眼中流血,声气极低,直压到累累尘土里,「对不住了。」
「带下去!接城内总督府!」
一腔怨气喷如火,沁得喉头薄甜。浓雾渐退,他低眼望向古柏参天中的参错尸横流血成河,心内成灰。你不该轻易言死,更不该死在我的手上。
雨花台难下,十九日天明,起义军沿句容大道背退镇江。
雾散天晴,晨光十分灿烂,暖如沐春。苏沛坐靠在牢壁上,手掌摁向左胸口袋,叫怀表嶙峋的碎玻璃碴扎得心口生痛。巡防营暴动后已失信于两张,恒瑞若不杀他必遭疑心,再难有何作为,此两千人马亦会被弃用,甚至有反正之机,如此便能不损己而折人之兵;恒瑞若杀他——他也算死得其所。
怎么算也都不吃亏吧,宛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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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这章写得很是力不从心。最近时常觉得,写太长了,要把一样事,一样人物,一样的动作表情言语思量用不同的方式描摹,十遍八遍我也许尚能硬着头皮上,再多实在是都为难我自己了。也许写完这篇,我可以写一篇自传体叫做:《文盲女青年的失足装X血泪史》,到时请诸位一定捧场,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我要是有铎雅一半的灵气林错一半的文气爱丽斯一半的想法头就不用这么悲催到死了,娘咧,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