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sdbtkq77 于 2010-12-8 11:48 编辑
第七十九章 情似雨余粘地絮
桂花香在肝肠里落住了脚,叫正午高阳一熏,眼皮就软得没了精气神。阳光竟是暖的,日脚重重地叠下,在苏州初冬雨水拖沓的日子里,于青灰的屋脊上几乎要蒸出暑气里藤萝的影子来。
四肢百骸奇懒,林逸怠惰地在椅子上侧翻个身欲行小憩。四日前抵沪后她即与苏钦苏镗分开两路。她说好不去见苏沛面,上次来苏州不曾见着恒瑞,此一行正好补过,也当寻个去处。那二人则去上海军政府打听苏沛下落,而后再和她会于苏州。
岂知与恒瑞,是彻头彻尾的无缘无份。
林逸才待又翻个身,存心不教她偷懒怠工地睡个午觉般,孙家小姐夹着本德文书,很守时地便于午后两点砰砰来敲她门了。食人嘴软,桂花香不是白吃的,林逸打叠起半拉精神,应了孙静的叫门迎她进屋。
孙静进门时,正见斜靠在椅子上的林逸略撑身起来,嘴里咬了半截头绳,一只手忙着执发相绾。腮红薄处笑满盈,抬抬下巴招呼她先坐,笑得她有些手脚发怔,一个没忍住几乎脸上飞红。
前日里她到华强去正碰见来寻恒瑞的这位姑娘,言道人自京师来,她就落了个心眼,又曰姓林,她心道那便是了,于是极古道热肠的定要拖了人在孙家住下。当年华强初立,新纺的绸子除递到孙家和许家外,恒瑞更叫人不远迢迢递了一批进京。那年的单子是孙静过的手,撇开那些个往来交结的官绅不提,最后头里剩的是个清清静静,简之又简的二字人名,她便上了心。今日许昭在心里计较了数百日夜的对头算是登上门来,如此一见——
她把怀里的德文书置于桌上。许昭的胜算,怕也不是许大。
林逸瞧着孙静一脸神游天外,怕是推她一跤也未必有反应。孙家小姐人直语快,有一分心思便上一分脸,晴阳阴雨四时有定,她倒是很喜欢的。明明是一般年岁,苏钦要能沾一分这般活蹦乱跳颜色,她都不知道该多感恩戴德。
于是这边手掌抵着头只是瞧孙静,醉意未散,一声笑就没兜住,不由伸手去戳她腰眼。孙静叫她戳得耳根子一红,又记起她昨天有心要叫林逸露怯作难,不曾想林逸在英国长大,莫说英文,德文法文也比她不是精熟了一般二般,当真是自讨没趣,回过头来更是被许昭好好笑了一遍。
她是个心中没大城府的,林逸这般风流面皮好模样,多言得几句更是个人见的爽利脾气安乐性子,开口言笑金声掷地,早把她心里那点因许昭而起的小芥蒂敲打得七零八碎去了。况许昭有言:世上事,自有因缘,自由而来,自在而去。
不好执念日久,免成魔障。
故而今日来,乃是诚心诚意向林逸讨教来了。
林逸见她面皮薄,也不好再多取笑。摇摇晃晃地才到书桌前,甫低下头,眉心里突来一阵痛不堪言。连忙伸出一指摁住了,揉半天,问说,「恒瑞——去南京后可有什么消息没有?」
见孙静只是摇头,林逸眼神空落地呆望了房椽一阵。南京,南京啊——
苏钦手指缝里夹着那张电报单,不多不少正好七个字:去南京林逸勿念。她心中很是觉得有些对不住苏镗为了顾着她而与叶小冉分道而行,现下又要颠簸至南京,且不说兵荒马乱世道无常——总不过又是换来苏镗气短胸闷的一顿言责。
半天到底还是抽手回来,将电报单方方正正地折进了袖子里,回身对苏镗道,「走吧七哥。」
打听来的消息十分不好。徐绍桢在南京的部队十九日已是退集镇江,苏沛人并未随败兵一同退下来,得来的不过最后一句「他若不肯降我,天亮请退镇江」而已。
他必是不肯降的。
额角青筋乱跳一天,终是力尽而安了。她摁下心中去向不明的那一点惊惑,一片下唇被咬出累累白痕,全无血色。虽是兵荒马乱世道无常,你知他是我这世上唯一的骨肉至亲,你知的。
捧起目下以为的滚茶入口,竟是冷的。
车至南京不过半日。
雨花台外连天杀气萧条,一地坟茔下脚无路。墙头守军搂着枪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隐隐约约见得柏木林里似有人影移动,惊得一身筋骨骤紧,赶紧端枪瞄住了——
岗哨上有人来报,恒瑞起身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姓苏的姑娘?!」
手心里刚刚撤换下来断至两截的击针几乎没拢住。自高岗上垂眼帘望去,腥红褪处新坟无数,凄凄切切又日月昭昭,斜曛下刺得他眼睛瞎了一般痛得肝肠要断,忍无可忍,一个用力便将那半截击针摁进了手心里去。
看茶,对坐,不过相顾无言,连客套话都尽数免了。偶听得灯心爆几个火星子,他就想着即便如此枯坐,多坐过这一季冬,那也是绝好的。
而这世上哪里去找这般绝好之事。他不过阖目,低眉,一手指甲抓烂在桌缝里。
「苏沛——宁死不降,人我已经送到城内总督府去了。」
世上万般哀苦事,自此恩断两情绝。
「恒瑞——」
眼见对面人手中的茶盏握不住,砸了一地粉碎粉碎,彻天彻地。仔细想来,这倒是她第一次这么叫他,第一次这么叫他,他不住笑起来,扎在肉里的针发作起来,死去活来的痛,痛得他连笑都惨烈。
「可是送到半途,他不知道使了什么伎俩,自己逃脱了。」
火星子噼啪起来,足盖过屋外幕天席地的哗哗风声,噼啪过后静到了实处,屋子里就暖出了一室虚假的盎然春意。苏钦不声响地弯身下来,低头去拾碎了一地的瓷片。苏沛没有事,她以为她是该欢天喜地的,她以为她是该的——捡到不晓得手上划开来了几道口子,一张青如凝墨的脸上眉梢里却都挣出了血痕。
若不挣着,淋淋的泪便要滚下来。
「林逸,林逸她在苏州。我们本来——」
大半日前的那口冷茶回过了味,滚得舌尖燎泡纵生,话不能说得体当。那时林逸抱着一匹新布,一杆长篙里的嬉笑怒骂还清音在耳,我们本来,我们本来——
恒瑞立身在炮台之上,目送着那一副细弱单薄的身影渐远在晴冬晚照里,叫身边人揽了肩握住了手,却仍旧孤苦伶仃了下去,眼里终是有风沙溅落,不堪言说。
苏钦只尽心倚在苏镗怀中,流血的手若不去动它便不会痛。
我们本来要一同到苏州去拜望你,如今怕是不能了。
苏镗低头只是心疼妹妹的一双手。他原本不知此行底细,苏钦不言他便不去问,上海也好南京也好,血雨腥风下来,他只管如伞般一路护她周全。末了知是苏沛侥幸逃出生天,虽不知下落如何,但苏浙联军近日便将起兵赴宁,与其四下乱撞,不如留在南京安待革命之师,若天可怜见,或能与苏沛相逢。只苏钦并未见喜色,几日下来手已痊愈却是饮食渐疏,饶苏镗日坐焦忧也无丁点办法。
九月三十日,苏浙联军齐向南京进发。十月十日,镇、浙、沪、粤四军会同天堡城,自钟山山麓攀藤附葛,勇不可当,与守城清军一较生死。十月十一日晨,克天堡城。是日,刘之洁所部苏军亦破雨花台,恒瑞力尽粮绝外援不至,拒降,为营内变兵所俘。
天堡城既下,南京无险可守,张勋领残部弃城渡江而逃,张人骏、铁良乃乘日人军舰出走,城内溃军手执白旗大开太平门,联军开拔入城告南京光复。
入城后驻军整顿,与民无扰。苏沛立身南京城头,短发青衫,举目四望昂昂潇洒。那日恒瑞接上峰命令,自雨花台押解他至南京城内,他本已决心引颈受戮。幸遇一押送兵卒实为营中未被搜获之同志,助他半路逃脱,始才躲过一劫。后他沿路到了镇江与柏文蔚等人会合,众人见他无事归来俱是皆大欢喜,遂归在镇军旗下柏文蔚一师一并来攻南京。
许是冥冥中有人佑他,遭此大难,竟是不能死。
他胸口又是隐隐作痛,不知该喜该悲。下得城楼来却是接报有人来寻,尚不及疑惑,见了来人,直把他一具魂魄吓出了五六窍去。该不是他白日里发起大梦来,眼前那一副清润面相叫江宁连日的杀伐气伤得面目全非,眉不成眉眼不成眼,落在了满目冬风初冻里,抖抖索索要哭出声来。
「苏钦——苏钦!」
他顾不上许多,一把搂住了她肩膀摁到怀里,叫一副骨头都瘦出了形状,只剩得架子的身子惊得肝胆俱裂不能张目去看。
「你不是在京师吗?!怎么千里迢迢跑到南京来?」
我如何会到南京来?!她低头见苏沛左手无名指断去了一节,不知道是许久的事情,痂已结了又掉,掉了又结上新的。伸手去握住了,手指间那些纵横交错的伤口就又要一齐崩裂开来,只想埋头在他胸口蒙头盖面地大哭一场才好。
老天便眷怜她意一般,在一片屠戮后的南京城里结结实实下了一夜的雨。
苏沛隔着厚厚雨帘,在黑黝黝的夜色中不能望见一星明光。金陵才复便搬演了一出闹穰穰群蝇争血的好戏,先有林述庆拥兵自大,后又推旧督抚程德全移驻宁垣。他这小半年时常追悔这许多年做过的事,远至自祖父去世时起,过往种种都觉得很是对不起父亲妹妹。而他要对不起的,又哪只是他们两个呢?他这么一个人,上天竟是厚待他的,叫如今兄妹两个还能坐在一处,絮叨里都是些体己话。体己话多了,便语落愁肠。他摸摸项上人头,回首去望,不过十天半月,乾坤之下,却是人间天上。
恒瑞自被俘后时有以身尽节之意,亏得江浙许多士绅往来相劝,党人又很是知道华强在江南半壁织造的分量,也不计相伤前嫌。总之是万般好待,只望他早消死志。亦有人来请托与他,他却又是能如何呢?
他回过神,看苏钦喝下大半碗粥,脸上有了些暖气,就不由笑上眉梢来。
十月二十五日,在鄂与在沪的各省革命代表各执一词,黎元洪身为旧军僚无以服同盟会之众,黄兴为汉阳败将又无以行临时大总统之权,双方为着选举中央政府一事大打出手往来交恶。二十七日,总理大臣唐绍仪受袁世凯命南下抵沪,见伍廷芳,南北和谈之幕始启。
苏沛欲行广东,临走前总不过还是嘱托苏钦回京师去,江南丰盛,怕归根到底是争斗之地。
此时惠州城外冬尚早,芦荻丛中许多孤坟野冢。残碑之上青苔尽生,伸手用力刮去,才勉强露出一行字来。
亡妻章宛平之墓。
宛平,宛平。一片片火烧云红得如人眼中之血。当初广州一役后他与陈炯明嫌隙日深终成反目,更与温佐生意见相左而出走惠州,后又一意擅为以致大错。是真错了,错得太大了,老天都不给你反悔的机会。
盘膝坐下,给对面长眠之人递上一杯梅子酒,诉离别之后万般衷肠。而今烟尘遍地,山河半倾,革命虽成,却不知人心如何重构。有朝一日这荒烟蔓草之中的深埋英魂,又该去何处寄栖安放呢?
革命,革命啊——
他一时悲绪如潮,又想起分手时苏钦靠在他肩膀,眉色春山还未复。
来春你好歹回一趟京罢,外祖父、爹娘坟上的新草该拔了。
朝夕似反掌,江浙光复兵不血刃,清溪绿水里鉴出了人的影子,秦淮依旧山温水暖,而江南还是那个江南。
急先锋叶小冉在上海待了一阵不见兄妹两个回来,便带着苏振赶在两个人前头先回苏家老宅去了。她天生是个嘴如抹蜜手脚周当,十分会讨长辈喜欢的,每次回来,倒是把清静得稍嫌落寞的苏家里外哄出一派喜气来。
苏钦回苏州时已不如在南京时吓人,但叶小冉心如明镜一般的人物,一眼还是看出了有蹊跷,不过望在眼里不动声色,等她略歇过两日,这才推着往孙家去寻林逸。
到了大门口正逢上孙静和许昭刚出门回来,孙静见了叶小冉很是欢喜,她这些日子常与林逸混作一处,晓得苏钦之名,久闻不如见面,心中不免好生较量。有了之前的教训今次是学乖了,虽有林叶二人珠玉在前,姓苏的姑娘不论身貌精气上都只见得平平,倒是望来与人安平的性子——她瞅着总觉得是有些眼熟的。
这边孙静领着苏钦去找林逸,敲了半天门没回应,房门轻推便开,屋里却不见人。孙静想起来从手袋里抽出一封信来压在靠窗的书桌上,不住嘟囔道,「近来邮局那里罢工闹得厉害呢,我看一时半会是寄不出去了。」
一封信碧绿的镇纸压住了,正落到苏钦眼前。信封上头的几行英文字漂亮极了,一如当时苏州秋正明,林逸摇晃着步子,绢丝鞋面上的缠枝莲开在了水影天光里,鼻翼边一颗红痣尚绽在她眉睫边。
去南京林逸勿念。
林逸勿念。
拳头缩在了袖口里,手掌下压着那么七个字,她呆望着南窗隔街清河,阳暖但见绿水依旧,却不见花事晴喧,原来到底是入了冬了。
孙同近来正在和德国人谈生意,可巧天上掉下一个林妹妹来给他,白吃白喝到底不是个轻松差事,林逸整日价便混充了个左右翻译。这天和孙同说说笑笑地进了门,到了后院听得有隐约人声,正是孙静、许昭、叶小冉——
苏钦。
出口呵出的是一团浓重雾气,迎面来又沾湿她脸庞。
「几时到苏州的?」她边问着,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羊皮靴子踏在台阶上砰砰作响,就踩到苏钦跟前来。眉梢轻纵,只是笑,在苏州恹恹得要生病的隆冬里施施然地绽放开来。
「刚刚才到。」苏钦上两步迎上去。林逸心中深叹了一口气,万般情绪上来,堆压得她胸口阵痛,一面忍不住眉开眼笑,一面却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去关切亲近。
如此有一小刻的不语,孙静早上来拉着苏钦给孙同介绍。孙同今天的生意谈得颇顺,之前又正好得了恒瑞目下消息,知晓他被好生对待性命无虞。虽然一颗榆木脑袋一时半会还不曾开窍,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情。这下与众人说了,一颗心也放下来,便招呼着人在院子里摆开阵势,非三杯两盏不足以尽兴了。
晌午一过,早间一派明媚晴空却是尽染铅色起来,再多坐了一会儿,忽觉异样,不等人反应,孙静已是眼疾手快地跳将而起,正叫一朵冰花落在乌黑的眉毛上,让众人看了个实在。冰花如绒,煞是可亲可爱,几个人都不住起身来,各自仰头望天。
林逸。
苏钦唤她一声,林逸见了这年苏州的第一场雪,心事外也不禁有点喜笑颜开,却是没有听见。她心中不晓得为什么痛得发苦,忍不住伸手要去捉林逸手,眼见她一片侧脸里春/色烂漫,此般笑容便绝配这等颊光如花,不过抓了一手冰花,转眼成珠,颗颗沁到人心骨里。
这时手边一温,是孙同递什么过来。她迷迷糊糊接过,捧到眼下,才发觉是酒,本要去推,抬头却见林逸已经一口尽下肺腑,眼角鼻尖俱是烟气萦缭,缭出良辰好景姹紫嫣红。
你正忧心岁末苦寒长,抬眉却见她一世韶光无两。
她眉睫沉放,于是垂了眼帘,把一碗热酒悉数下了喉咙。呛得想咳嗽,忍住不发,指甲扣在手心里,上脸作成平生半面桃红,低头眼眶却挣得通红。
酒散人去之时,不过硬叫叶小冉扯住了在孙家住下。两个人沿着墙根淋了一场初雪,行至庭院一角,方住了脚。
「苏镗留书给我说你们到南京去的事情,我不曾告诉过林逸。我到苏州寻到她时,她已是心急火燎地要往上海去,我编了一套瞎话来唬她,她到如今还一直以为你们这一个来月不过是在上海和苏沛在一块而已。」
苏钦闻听此言不住一愣,叶小冉举手掸去她融在眉梢的一点冰珠,摇头笑说,「拍封电报有什么难的?你既是不想叫她晓得你到南京去了,她要急匆匆里赶到上海,你这心思可不是白费了?」说话里抬头望见墙头一株红梅,赶着今日雪降,尖上破干而出一朵幼苞来,不觉笑道,「有花堪折直须折。人生在世,最最要紧的是莫要辜负了自己的心意。」
叶小冉抱臂立在梅树下,笑靥便如落雪里的大绽梅红一般无二。疾风灌来,苏钦一阵紧咳,险些跌下泪来。
「你以为恒瑞心里中意的,是哪一个呢?」孙静热乎乎的茶汤才下肚,大着舌头也不愿安生,闲撑着脑袋问许昭。许昭惯了她酒后胡言乱语,正在细细帮她挑去糕面上的芝麻,心不在焉道,「难道不是林逸吗?」
「少来。」掩嘴微放了一个小酒嗝出来,孙静到底觉得撑不住,索性以手作垫,一脑袋趴在桌面上,歪头看许昭,「林逸当然是很好的,开始我也以为是她。我先前一直也没想透,苏姑娘明明是第一次见,哪里却竟然是觉得眼熟到日日见的一般。」她话说到这里,笑着露出一口雪白细牙来,「恒瑞如果会喜欢你,那他中意的就一定是苏姑娘而非林逸了。」
许昭闻听此言,挑芝麻的动作并未为之慢下来,孙静叫那一双翻飞如蝶的手晃得眼睛转不动弯,就一个劲儿地扯住了许昭手腕,撒泼耍赖地「喂喂喂」唤她。许昭给她缠得不耐,哭笑不得道,「你什么时候吃梅花糕能不挑剔上头的芝麻了再来与我说道理。我们三个年纪相仿,苏姑娘面相看来未必老成,只这心思却不知道比你我多了山水几重。」
孙静颇不以为意,「你就没觉得苏姑娘浑身上下顺下来是没有半点火气的?气性都冷到骨子里,与人万事皆好和万事都不好有什么差别?要我说,还是你好些。」
孙静性来见一说一,心里头又是向着许昭的,下口往往就没了边界。见许昭瞪她,也就吐舌收回话头,权当醉酒一闹。罢了挂住许昭胳膊嘿嘿疯笑,继续舌头打结,「酒真乃穿肠神物也。一杯摧心肝,两杯解忧烦,三杯且向明月看,明月何时照君还。」
许昭但笑不语,低头小拇指在绵绵软软的梅花糕上印下一个浅浅的小坑。拈来抿进嘴里,觉得甜透了,反倒就逼出苦味道来。
林逸折腾了小半夜,在酒劲上头里算是百般辛苦地和孙同把与德国人的合同都逐条商量过了方得以脱身。经过苏钦门前时见着灯已是熄了,便靠在门上头顶月光站了好一会儿才回房。进门着急着换衣洗漱,完了才一眼瞧见工整躺在桌上的信封,她一个激灵里连忙上前去拿来看,不是她之前托孙静寄给詹姆斯的信是什么?!
一团糨糊的脑子糟乱得慌,认真算来,离京后这是她写给詹姆斯的第七封信,苏钦自然是从来不曾知道的。将信搁在手心里看了良久,到底也没个着落,最后不由胡乱压在书底,也许这信——并不曾那么不巧地正叫苏钦看到。她想到这里,便连自己也给吓了一跳,摸摸心口,她心中竟是落了侥幸的。
心神不宁地坐下来低头将眼前的书拂过数页,读在脑中全然不得其意。不晓得是不是酒喝得多,炭火又烧太旺,开着窗子竟然还是满脑门的汗,只好起身来去把门掩成半开。再坐回来时,又从书底抽出信拆开,就在灯下反反复复看,看到最后仔细地撕了,从抽屉拿出信纸来重提笔。
「君当见信如我。于连月辗转之中,念君殊甚——」
胸口不能安歇的气短难当,摸着下床来,一双脚没踩实鞋子,就踏在了冰凉凉的地面上,连膝都是冷的。她抚着手推了门出去,月朗风寂里满园银沙上却见一间屋子窗口投下暖黄。走近前门扉半掩,她收手没去敲,进门见那人歪头枕在椅背上,纸笔尚在跟前,人已是睡着了。
人绕到她身后,低眼不去看她笔落如何千言,不过伸手环过她肩膀,将那一幅人人见了人人一口咬定的唇红齿白尽数揽抱在怀里,挨紧她安睡容颜。
好暖。
扳正她脸顺着眉心下吻,贴上暖到发烫的唇齿,学着她那时一般模样,一毫一厘地吻下去,用尽缠绵厮磨。从南京到苏州,她心中积了许久的一大口苦气终于几乎憋不住,要哇的吐出声来。要吐出声来,要吐出声来。
林逸。林逸。林逸。林逸。
苏合香丸的味道悬在头顶又盘了满腹,不管心慌气躁地伸舌尖去吮住了,林逸忍不住往头顶摸去,一个落空醒来,指间徒有月色清风而已。她恍惚极了,好是失了一会儿神,僵到脖子酸痛。
门扉半掩依旧,雪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落了,窸窸窣窣,乘风翔舞,终是不叫人辨认清地上蜿蜒脚印的去向来处。林逸伸手拢住齿颊间的苏合香,把这一天的愁都撮在了眉尖,弯身一头抵在了桌面之上,泪痕浸纸。
妈妈,我究竟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