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之二：月见草

月夜。

竹林。

万籁俱寂。

“梅莉？”少女朝竹林的深处呼唤着。回应她的唯有轻风吹过，拂动竹叶和少女的发梢时留下的“沙沙”声。

坚实的土地传来泥土的芳香。少女伸手扶住身边的一株竹子。苍翠，饱满的触感。如梦似幻的真实。刚刚，少女还坐在寝室的床上，等着自己的闺蜜梳洗完毕

——而下一刻，便已身处异境。

少女并没有感到特别惊诧，也不需要通过捏脸来确认是否身在梦境。毕竟这种爱丽丝漫游仙境似的穿越早已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唯一令她不解的是，从来都与她形影不离，即使是以往屡次穿越异界也不曾例外的密友——玛艾里贝瑞•赫恩为何此次却不见了踪影。

少女摘下黑色的圆顶礼帽，抚平被风弄乱的发丝。然后她朝着竹林的深处，借着满月在交错的竹影间投下的苍白的冷光，小心翼翼地迈出自己的步伐。

“哎呀呀，在满月里一个人跑到竹林里来可是很危险的哦！”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少女四下张望着，寻找着声音的来源，但是那声音却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少女看向身后，却惊诧地发现来时的路已经悄然消失，唯余下无尽的竹林。迷路对少女来说是一种陌生的经历。她抬起头想凭借月亮辨识此刻自己的方位，但是不知何时飘来的乌云已将那月光全数遮挡。

“就这么冒冒失失地跑进来，可是出不去的哦……”欢快的音调继续在耳边响起。

“你是谁？”少女朝空旷的竹林问道。

“问别人名字之前，不应该先自报家门吗？”

“厄……我叫宇佐见——”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

“等等……你不是幻想乡的人！”这次她听见了蹦蹦跳跳的脚步声，却不知是朝着什么方向。“铃仙——铃仙——大发现！”也不知是在喊着谁的名字。

少女盲目地认准一个方向跟上去。

映入眼帘的是两只兔子，却散发着截然不同的气息，一如天上躲在云后的月亮般高贵而羞涩，一如地上尚未成年的顽童般好奇而兴奋。

“别玩了，帝，师傅吩咐过怎么对待误入竹林的陌生人吧。”月兔轻声斥责着因幡，却没有丝毫的厉色。后者同样没有任何悔改的表情。

“让我带你离开这里吧。秋夜里的竹林并不是安全的地方，特别是现在还是满月。”

还没来得及回答，只是望向那双红色的眼睛，少女便感觉头昏脑转，似乎连身边的竹子也变得不友好起来。她闭上眼睛，试图将幻觉从脑中驱赶出去。

“哎呀，外界人对你的抵抗力真差呢。”咯咯的笑声。

“恩……请不要直视我的眼睛。”再次响起的月兔的声音中充满了歉意。

天空中，乌云已经散去，月光重新洒向大地。

“退下，优昙华，帝。”第三个声音传入少女的耳中。随之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高挑的身影，以及从那红与蓝相间的奇异服饰下自然流泻出的尊贵。

“师傅……？”

“退下，你们两个，回公主身边去。”轻柔的语气下是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兔子们的身影消失了。少女得以看清来者的面容。那是足以让明月失色，让星辰黯淡的高贵与皎洁。如同海般深邃的双眼下蕴含着少女读不出的智慧。长长的辫子从身后垂下，流泻着银光。四目相望那一瞬间产生的错觉让少女觉得自己此刻仿佛在仰视着女神。

但是为何女神那注视着自己的双眸中，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百感交织。

少女一时屏住了呼吸。不是因为对方的美貌让自己见惭，也不是因为那凝视让自己不适。而是有种素未谋面，又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少女的心底如同在湖心激起的波纹般一圈圈扩散出去。

“我送你回去吧，月见……不……宇佐见……莲子？”她轻轻地问道，差点叫错了少女的名字。

少女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然后跟着对方，走向那竹林看不见的出口。

月见……那个被女神叫错了的名字的主人，是谁呢？

“永……咳……永琳……大人……咳咳……”

侍卫模样的女子倒在地上，枕着八意永琳的双膝，凌乱的长发披散。刀刃深深地没入她的腹中，从伤口淌出的鲜血在地上汇聚成河泊。

那是她自己的刀。她曾对着这刀宣誓，要以自己的生命守护自己身后的人。

她正在最后一次完成这个使命。

几具了无生息的身躯躺在不远处。华贵的衣饰彰显着他们非凡的身份，但是这一切都已经毫无意义。箭矢夺去了他们抵抗的能力，但是真正致命的是要害处的刀伤。

“够了，千叶，已经够了……”永琳的声音颤抖着。膝上垂死之人的血溅满了她的裙摆和衣襟，却没有一滴沾上她白皙的手。

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不住地从嘴角流出。但是名为千叶的女侍卫一只手依旧牢牢抓着刀柄，不让永琳把刀从自己的身体中拔出。咳嗽过后，她感觉到呼吸暂时又回到了体内。

“永琳……大人……”所剩时间无多，但是还能说话，太好了。

身为永琳的侍卫，沐浴在月都的大贤者智慧的光辉下，千叶如同其他人一样仰慕着八意永琳，却从来没有机会表达过，同样也没有机会展示过作为侍卫的忠诚。八意永琳太完美，太强大以致从来不需要保护，太睿智以致每次千叶在永琳身边都觉得自己如同孩子一般，甚至让她无数次怀疑过自己存在的必要。

“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曾经发誓过……要成为像永琳大人这样……的人……”千叶的声音时断时续，夹杂着喘息和涌出的血泡。　　“直到后来我才发现……这想法有多么……愚蠢，多么遥……不可及。”

“不要说话了……千叶，你这样会死的……”永琳想要握住千叶的手，但是那沾满血和泥的手躲开了。千叶用最后的力气把手在衣裳仅存的干净之处抹净，然后再握住永琳的手。从得知永琳的计划起，她就已经有了这个觉悟。

决不让永琳大人的手染上一丝月人的鲜血。这大概也是自己唯一能为永琳大人做的事了吧。就算背叛了月都，背叛了使命，弑同伴之罪，也不应该落在永琳大人的身上。

“永琳大人……从我成为你的侍卫那天起，我就觉得，你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正确的，无论我能不能理解，直到现在也不例外。”

“我……不知道辉夜公主……为什么要服下蓬莱之药，我也不能理解你们为什么最终决定要舍弃月都的生活。”

“但是只要是永琳大人的决定……那就一定是有道理的……”

“请原谅千叶……没有舍弃故乡，在污秽的大地上陪伴永琳大人的觉悟……”

“千叶只有最后一个愿望……请永琳大人……放过月见公主好吗……即使不能让她跟在你们身边，也不能让她回到月都……但是永琳大人一定有其他办法的……对吗……？”

为什么……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此时此刻，八意永琳感觉到平日的镇静，理智全部背弃了她。在长达亿年的寿命中，像这样的失态屈指可数。

为了这一天，八意永琳已经筹划了很多年。她已经做好了应对一切意外的准备……至少她曾经这么认为。

——只为了向代替自己受罚的辉夜公主赎罪。

为了此行，为了此愿，不惜代价，即使要背叛月都，背叛同伴，背叛所有人。即使手要染上同胞的血。没有人知道她已经悄悄服下了那蓬莱之药。这也算是自己对自己下的放逐么？

八意永琳已经厌倦了从月之宫廷创建伊始便从未停止的争权夺利和勾心斗角。即使是这次来“接辉夜公主回月都”的人选都充满了争斗与妥协。那又何妨，就让死亡的平静解脱他们吧。

但是她没有料到过千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这个仰慕着自己，却又无比忠诚于月都的孩子，如果她拔刀相向，再由永琳自己亲手杀了她。这样，她的感觉就会比现在好吗？

没有什么如果。

“答应我……永琳大人……”千叶的手颤抖着，抓住她的手不放。

永琳缓缓地点了点头。但是在那之前，握住的手已经滑了下去。膝盖上的重量稍微减轻了一些。失去的是灵魂的重量吗？最后一丝生命的征兆也从千叶的身上流逝，连同永琳心中的某些东西，一同消逝得无影无踪。

她缓缓的伸出手，将那双没有瞑目的双眼合上，抹去痛苦和血，只留下安详。她咬破了嘴唇却浑然不知，血和眼泪的味道在她的嘴里混杂着滑进咽喉深处。

她突然想就这么守着这个孩子，直到永远。但是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千叶最后的话还在她的脑中轻轻地回荡着。

身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月见公主已经逃出了辉夜须臾之力的束缚。“八意先生——”铃声般的嗓音戛然而止。

“发生了……什么……”天籁变成了困惑与恐惧。初来大地，满眼所及的新奇变成了遍地的血腥以及友人的尸首。“永琳……大人……？”她不再称她为先生

永琳没有办法直视对方。在自己曾经的计划里，这位尚不谙世事的年幼的公主，本也会成为自己赎罪的陪葬品么？这位在过去的千年里才出世，由自己亲自教导的月公主。从各种层面上，她还是辉夜的妹妹，也是尚在月都之上的两位绵月公主的妹妹，无论血缘有多么稀薄。曾经的决意与冷酷，都已随着千叶逝去。

但是永琳没有回头路可以走。她强迫自己站起来，面向公主。慢慢地向她走去。她不知道自己此刻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的。她只看见月见公主因为恐惧而一步步后退，直到被石头绊倒，跌坐在地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永琳大人？千叶小姐……还有其他人，大家都怎么了？”月见公主用哭丧的声音说道。

永琳抱住了她，她哭喊着，挣扎着想要脱出，但是无力地捶打一下子就变成了紧抱。她搂着她的老师，她在月都长达千年的孤独生活中唯一意义上的亲人。“

“告诉我这只一场噩梦，永琳大人……”她啜泣着。

对，这只是一场噩梦。等你醒来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现在，请闭上眼睛继续睡吧。

永琳抱着月见，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额头和短发，唱着古老的摇篮曲，直到对方沉沉睡去。

这只是一场噩梦，不要再醒来了。

不知不觉间，辉夜已经来到了永琳的身后。

“你打算……怎么办？”辉夜轻声地问，避免吵醒带着泪痕熟睡中的另一位月公主。

“做我该做的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

“这里就是出口了。踏出去，就能回到你自己的世界。”

千回百转的竹林小道终于到了尽头。名为莲子的少女看着那闪耀着奇特华光的出口。

“谢谢。”她向对方鞠躬致谢，然后最后望了一眼这梦幻般的竹林。

“等等——”少女刚要踏向出口，却听见为自己领路的女神迟疑的声音。她诧异地转过头，看见女神朝自己伸出手，轻轻触碰着自己的脸庞。她可以感觉到那指尖的细腻和温暖。她看见女神闭上了眼睛，听见那温柔而飘渺的声音。

“望星便应知何时，见月便应知何地。”

少女有些诧异。那是在说我吗？听上去更像是在——

自言自语。

一瞬间，眼前这个少女，和永琳记忆中的月见公主重叠了起来。一样的短发，一样的面容。望星便应知何时，见月便应知何地。那是在离开月都前，永琳给月见公主上的最后一课。

“公主殿下，我回来了。”

“来了什么稀罕的人物吗？你把铃仙和帝都打发回来了呢。”

“没什么，一个迷途的外界人而已。”

“永琳，你怎么了？怎么不抬起头？你在……哭？”

“不……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铃仙，拿酒来。”

“公主殿下，今晚请陪我……”

不醉不休。

“你是说，那个住在竹林里的女神管你叫月见吗？”

“嗯……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但是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月见……宇佐见……月见……对了！”

“怎么了？”

“你看，月见（つきみ），就是宇佐见（うさみ）的う上面那划改到さ上去了，うさ变成つき……”

“真是牵强的解释呢。”

“不然的话，看下汉语好了，汉语里月和宇发音也挺接近呢”

“我还是睡觉吧，一晚上没睡好，一直在做奇怪的梦……”

睡吧，公主，再也不要在这噩梦里醒来了。

睡吧，公主，在睡梦里喝下这药。

你会永远忘记这个梦，忘记我，忘记月都，忘记过去的一切。

你会失去月人的身份，失去那近乎永恒却孤独的寿命。

愿你在大地上找到属于你的归属。

八意永琳和蓬莱山辉夜离开后，原照顾辉夜的地上人家将变成普通人类的月见公主当成女儿照顾，继续着原来的生活。

是年，月见的姓氏更换为宇佐见。出嫁后，亦坚持女随母姓，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