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之三 梦世界

集体无意识的内容从不在意识中，因此从来不曾为单个人所独有，它的存在毫无例外地要经过遗传。

——荣格

莲子打了个呵欠，合上书。盛夏的蝉鸣和酷暑都阻隔在图书馆的玻璃墙幕外，馆内怡人的环境和舒适过了头的温度让人直想打瞌睡。

桌上堆积的心理学书籍没有一本能给予莲子想要的答案。

关于她最近一直在做的梦。

眼皮越来越沉重。模糊的视野中，桌子的对面，莲子的闺蜜——玛艾莉贝瑞已然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双臂下压着的高数作业干干净净，连一个字迹都没有。要不是这个细节，莲子几乎要以为自己是不是和梅莉调换了角色。这些诡异，不，应该说奇异的梦境本应该属于梅莉才对。

在正午的沙漠里吃滚烫的牛肉面。莲子本以为这是盛夏里能出现的最可怕的噩梦了。但是现在她反而怀念起这种梦境来。至少，在这样的梦里，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眼皮最后一次无用地挣扎，然后悄然阖上。

空荡荡的校园里，宇佐见莲子独自一人漫步着。无论她呼喊谁的名字都没有回应。身边一切熟悉的景象此刻却显得无比陌生。

天空既非白昼亦非黑夜。赤红色的云团在翻滚，时不时有咆哮的闪电从云层间一闪而过。红光照亮了莲子脚下的校园，将一切染上诡异的血红色。

空无一人的长道上，莲子奔跑着。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一个念头占据了她的心灵：她必须前进。

直到京都大学图书馆矗立在了她的面前。玻璃幕墙反射着天空和云层的红光，熠熠生辉，让这座七层高的建筑如同世界的中心一样耀眼，耀眼得让莲子几乎睁不开眼睛。她转过头，却发现来时的道路，校园里的其他建筑

——全部已经消失。

她的身后，图书馆以外的地方，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空地……坟地。无数的墓碑矗于其上，或大或小，或新或老。红光照耀着墓碑上的字，日语，汉语，英语，她认得出来和认不出来的，各种古老的失传的语言。

那些文字不是墓志铭，每一座墓碑上都用不同的语言写着同一句话：

“我们不要被遗忘！”

就在莲子读出这句话的同时，又一道惊雷落下。所有的墓穴如同被这惊雷唤醒一般骚动起来，墓碑下的地面开始龟裂，无数低语声从裂缝下传出。

莲子惊叫一声，恐惧让她慢慢地后退着，退上图书馆的台阶。她伸出手想要扶住门，门却自动地在她身后打开。莲子的脚步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摔倒在入门处的红地毯上。

大门重新闭上，将那血红的天空，无尽的墓碑和絮絮低语隔在外面。

除去那覆盖在地板，书柜和桌椅上，不知道多少年无人打扫积累下的尘埃，图书馆内的一切都如同莲子印象中的一般。桌上的书本还保持着翻开的状态，但是当莲子轻轻地触碰那已经朽烂的书页时，它就立即坍塌成一堆灰色的粉末。这轻微的力道让桌面也凹下一大块，露出行将崩解的内部。

莲子不敢再去碰图书馆里的任何事物，也竭力不去想外面正在发生什么，只是盲目地前进着。电梯的门敞开着，灯还在诡异地一闪一闪，然而门后却什么都没有，本是第一层的位置，尽是一团向下望一眼看不到头的漆黑。

她也不敢碰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扶手，只是顺着楼梯，一步步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墙上巨大的指示牌上原标注着每层楼的图书类型，第一层：综合/杂志期刊；第二层：自然科学 数学，物理——她和梅莉总是在这一层用功，好吧，只有她一人用功，梅莉大多数时间是来睡觉的。第三层：自然科学：化学……

什么都没有。所有的指示牌上只有一个词，用各种不同的语言标出：

幽灵

ゴースト

Ghost

призракп

fantôme

……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相信幽灵的存在了。“除了传闻之外，到底谁见过真正的幽灵？它是什么形状，有什么味道？它有波长和光谱吗？它反射光线还是折射光线？它是惰性还是活泼？如果它不能被人类以任何方式侦测和感知，那么它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这是人类社会对幽灵做出的最后一击，连同被定义为反科学的神秘学一同被抹除，被逐出世界。余留下一片巨大的空白，如同这空荡的楼层。

莲子继续向上攀爬，直到一阵空洞的歌声传入耳中。

“家中的小姑娘在何时出生，在那三月樱花盛开的时分，

脸庞上还带着樱花的颜色，睡觉时轻轻响起了鼻鼾声。”

她听过这歌，却说不出是在哪里，在何时听过。或许是在另一个梦境，她想到。但是却从未像这一次一般寂寥，空洞，乃至绝望。

莲子很快看见了歌声的来源。那是一个外貌至多不过十六岁的少女，比莲子还要小上几岁。白色的乱发地散在身后，仿佛已经很久没有梳剪过。青色的衣裙别着两个空刀鞘，一团小小的白色云雾在她的身边萦绕着，一圈又一圈。

少女就那么坐在台阶上，嘴唇轻轻地张合，发出那本应悠扬，但此刻听上去却让莲子毛骨悚然的歌声。就算她觉察到了莲子的出现，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反应。

“你……好？”莲子小心地靠近对方，轻轻地问道。少女停止了歌声，抬起头，与莲子四目相交。然而那空洞的眼神却并没有落在莲子的身上，而仿佛径直穿过了她的身体。她的嘴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叫宇佐见莲子，你叫什么名字？”

……

少女紧攥在手里的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引起了莲子的注意，娟秀的字迹布于其上。“可以给我看看吗？”还是没有任何回答。

莲子不再发问，在少女面前俯下身，径直伸出手从对方的手里接过纸条。她的手穿过了那团白色的云雾，只感觉到一阵异样的冰凉。当纸条从手里离开时，少女的神情恍惚了一下，然后又归于麻木的平静。

“你身上流着一半人类的血，妖梦，你不应该和我一起被遗忘。”署名是西行寺幽幽子。与这个名字同时进入莲子的视野的还有漫天落下的樱瓣，却在落地前的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认识……西行寺幽幽子吗？”虽然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但是当念出口时，莲子却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怀念。如同那些还未落下就消散在空中的樱瓣。

“幽幽子大人……”出乎莲子的意料，这一次少女终于回答了。她站起身，越过了莲子，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你要去哪里？”那团云雾并没有跟上少女，而是还在原地绕啊绕，莲子看着它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淡，最终消失在空气中。她转过头，发现少女已经径直走了好远。莲子快步追过去，跟随着少女来到玻璃幕墙前。随即她的注意力也被玻璃墙外的景色吸引。

大地上，那无尽绵延的墓碑，连同整个大地，正在坍塌。一座座墓碑随着地下的土地一同崩裂，粉碎。碎片划着优雅的弧线在空中飞扬。由远及近。那裂开的大地下……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尽的虚空，如同在那第一层的电梯门里看到的景象，如同少女的眼神。

莲子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大地的崩塌一步步向图书馆的方向逼近。少女却在此刻转过头来，就这么看着莲子。莲子可以清晰地在对方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的身影，看见泪水不住地从眼眶中涌出，慢慢的顺着脸颊滑下。

“幽幽子大人……是谁？”

泪水滚落，滴向地面。

“我又是谁？”

莲子脚下的地面开始摇晃起来。裂痕如同蛛网一样出现在玻璃幕墙上，还在不断地延伸。然后玻璃幕墙在莲子的面前一面面地解体，粉碎。碎片如雨点般洒向莲子和仿佛毫无知觉的少女。

“小心！”莲子一把抱住少女，将她扑倒在地，甚至未作多想就将她护在自己身下，任凭玻璃碎片洒落在她的背上。地板还在晃动，甚至开始倾斜。莲子猛地意识到图书馆大楼正在倒塌。她挣扎着从地面站起来，全然不顾手心被一块碎玻璃扎得鲜血淋漓。

莲子一把抓住少女的手，拉着她奔向楼梯。少女的呢喃已经被大楼肢解时的轰鸣声掩盖。她拉着她尽全力地跑啊跑，直到天花板也开始崩裂，楼梯在她们身后坍塌。巨大的砖石块不断的落下，重重地砸在她们脚边，激起漫天尘埃。

本来只记得上了三层，莲子却发现已经不知道往下跑了几层楼梯，拐过多少次弯。仿佛又多少道楼梯在她们身后崩塌，就有多少道在她们前方生成。少女盲目地跟在莲子的身后，如同失去了意志的傀儡玩偶。

不知道在摇摇欲坠的大楼里跑了多久，终于看到最后一道楼梯，通向的却不是一楼的地面

——而是无尽的深渊。

莲子在最后一阶上勉强停住脚步。楼梯就这么悬浮在深渊之上。头顶上方大楼崩塌的声音还在继续，而下方的深渊里却仿佛有千百个声音在一同呐喊，哀嚎，撕心裂肺的呼喊着在墓碑上看到的那句话：

“我们不要被遗忘！”

莲子呆呆地站在这最后的台阶上，甚至不知道应该看向哪里好。身后的台阶仍在一节节的崩溃。少女走到和莲子并排的位置。

“我和你们在一起。”

你们？你们指的是谁？莲子慌乱的想道，没有留意少女已经悄然松开了握着自己的手。

然后纵身跃下。

“不！”莲子惊呼一声，想要抓住对方，却只握到一团空气。而自己也因为步伐不稳而从台阶上滑下，只剩下一只手紧紧抓着台阶残余的部分，悬在半空中，悬在深渊之上。

紧接着，整座图书馆大楼在莲子的眼前坍塌。少女，破碎的台阶，大理石的天花板和墙壁碎块，一同坠向深渊之中。

“不——”莲子惊醒过来，她的动作是如此之大，把圆顶礼帽也甩了出去，落在地上。

世界重新变得清晰。图书馆的一切都完好如故。梅莉还趴在对面呼呼睡着，口水已经沾湿了高数作业。“吃不下了……真的，要……满出来了……。”她在睡梦中露出傻笑。

“快醒醒！”莲子从座位上下来，推搡着梅莉。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从手中滑落，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紧紧地攥着它。

纸条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还是可以分辨。

“你身上流着一半人类的血，妖梦，你不应该和我一起被遗忘。”

明明是盛夏，一阵寒意却突然涌上莲子的心头。不是明明应该只是个梦而已吗？我在梦中自己写下了这张纸条？可这明明不是我的笔迹啊？无数种猜想涌上莲子的心头。梦境中的景象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她悄悄收起了纸条。梅莉也恰好在这时醒来，睡眼朦胧地打量着莲子。

“发生什么了，莲子，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梅莉打了个呵欠，合上根本没有动过笔的高数作业。“你又做那种梦了？”她凑到莲子面前，瞪大眼睛望着她。这个动作让莲子感到那么熟悉，亲切。曾几何时，她也是这么面对着梅莉，在那些古怪的梦境过后安慰她。事到如今，两人的位置却调换了过来。轮到她来面对那一个比一个不可思议的，令人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般寒冷的梦。

“不，没什么，我们回去吧。”莲子摇摇头，把手伸进衣袋里确认纸条的存在。

在两人漫步离开图书馆时，莲子看见了那张桌子，那张在她的梦中腐朽，摇摇欲坠的桌子。那个座位没有人，而一本书在桌子上翻开，如同梦中见到的那样。她没有用去却进一步确认细节，而是快步越过了它。

来图书馆的时候是中午刚过，而这一觉已经睡到了黄昏时分。夕阳将半个天空染成了红色，晚霞洒在校园的道路上。

就如同梦里一样红。

吸血鬼的形象和特征源于狂犬病和卟啉病两种疾病患者的病症，加之中世纪大量不负责任，夸大其词的宣传和谣言，诞生了这种在黑夜里出没，以人血为食的恶魔形象。更可悲的是，直到21世纪，还有人相信，这些不存在的生物就生活在我们身边。

——暗夜子嗣的诞生与覆亡　　佚名

这回不是图书馆，而是教学楼，但莲子却说不上是哪一座，哪个系的教学楼。所有可供辨认的指示牌上书写的都是莲子从未见过的语言，墙上挂着的油画与头像全部换成了莲子闻所未闻的人物。

窗外是无尽夜幕，只有淡淡的月光照进来，洒在那些画像上，无论男女，他们的表情是那么冷漠，脸色显得那么苍白。

莲子漫步于他们之间，却不知为何产生了一种被监视的感觉。这不适感在她的胃里蠕动着，蔓延到全身。直到她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那是一张学生证，却不是莲子认识的人。“浅草千叶，09级化学系”照片上是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但也不像是梅莉的朋友。

直到一声尖叫传入了莲子的耳中。她朝声音来源望去，却被走道挡住视野。她绕过走廊，在一幅幅画像的注视下奔向发出声音的方向，教学楼的露天平台。

那轮大得出奇的苍白满月下，一个长长的影子映入了她的视野。然而影子的尽头却不只是一个身影。两具躯体交缠在一起，矗立在天台上。

莲子小心翼翼地走近，再走近。直到看清月光照耀下，天台上的两个人的脸庞。那是两个少女。准确的说，是一个少女，还有一个……小女孩。小女孩背对着她，身后还有衣襟在飞舞。而少女的双眼紧闭，脸色苍白，面容似曾相似……就在刚刚拾到的学生证上。

她们也不是在亲吻或者拥抱。莲子诧异地发现，小女孩是悬浮在半空，搂着名叫千叶的少女，她的嘴咬着少女白皙的脖颈，发出一阵阵吸吮的声音，仿佛在为不断涌出的鲜血伴奏。莲子还看清了，小女孩的背上飞舞的不是什么衣襟，而是一对小小的，如午夜般漆黑的翅膀。

“住手！”在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前，莲子就已经大喊出声。随即她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因为恐惧而尖叫。

小女孩慢慢地转过了头，用血红色的双眼望着莲子。她的嘴唇和下巴流满了牺牲者的鲜血。两颗尖利的犬牙露在唇外。那身粉红色的华丽洋装只是更衬托出与小女孩身形完全不相称的恐怖和压迫感。

吸……吸血鬼……莲子恐惧地想道。虽然也曾和梅莉还有其他女生一同幻想过如同暮光之城里的吸血鬼和人类那样浪漫的爱情故事，但是莲子其实心里从来没有相信过这种生物的存在。如今它……她却这么真实地站在自己面前，不是英俊的白马王子的形象，而是一个小女孩。

却比莲子见过的所有恶魔都要恐怖。

不，这只是个梦而已。只是个梦……

“……”

小女孩的口中吐出一连串奇特的音节，莲子连一个词都没有听懂。她甚至不敢直视那双血红的眼睛，只是刚刚短暂的交汇，就让莲子产生了灵魂被洞悉的寒冷。

然后她换成了日语，夹杂着古语的语法。

“事到如今，你还以为你只是在梦中吗，宇佐见莲子？”女孩直呼她的名字，露出冰冷的笑容。她伸出舌头，舔去嘴唇上的血。那名叫浅草的少女还靠在她的手上，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但至少，她的身体还在随呼吸平稳地起伏着。

“放开她！”莲子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勇气。

出乎意料，小女孩松开了手。怀中的少女一下子失去了倚靠，径直摔倒在地上。还没等莲子反应过来，小女孩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想要上前去察看少女的伤势，却惊恐的发现自己居然动弹不得。随即，冰冷的气息从身后传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女孩已经悄然出现在自己的身后，那冰凉的双手攀住莲子的肩头。她听见恶魔的语调就在自己的耳边响起。

“如你所愿，我放过她了。”那只纤细的手抚过莲子的脖颈，撩开头发。“但是我还是很饿，很饿。”小女孩转到了莲子面前，距离是如此之近，近到可以清楚地看见每一根蓝紫色的发丝，看见小女孩的犬齿从唇里慢慢地伸出，变长。

“你的血是什么味道的呢？”

没法做任何反抗，莲子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咬住自己的脖颈。然后是尖锐的疼痛，还有伴随着一阵阵吮吸的声音产生的极度的恐惧。随着血液流失，莲子开始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但随即，有什么正在涌入大脑之中，冲走恐惧，取代晕眩的空白。

那是记忆的洪流。古老的中世纪教廷，欧洲的王朝，纳粹法西斯的中心，跨国集团的总部，奢华的政府大楼。一个个场景，一幅幅支离破碎的画面从莲子的眼前掠过。

他们，血族无所不在。

“你们可以忘记神灵和信仰，抛弃巫术与魔法，不再相信灵魂和轮回。但你们永远无法摆脱我们。”

这不是小女孩说的，而是她在这记忆洪流里看到的每一个人，教学楼里的每一幅画像，每一座头像都在对她说道。

而在她的面前，不再是天台和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另一位少女。

那是一面巨大的镜子，比莲子见过的任何镜子都要大，大到足以映出整个教学楼。

镜子里只有她自己。

“啊，好久没做那种奇怪的梦了，反而令人有点怀念呢。”第二天的早晨，梅莉如约在宿舍楼下与莲子见面。“你脸色好差，又没睡好吗？”她关切地问着。

莲子下意识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小小的伤口已经愈合。就算是自己从镜子里也花了不少功夫才看出来。不知道它存在的人根本不会觉察，即使是梅莉。

走在校园的路上，梅莉一路说笑，但莲子却心不在焉地听着，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路边过往的其他学生身上。

直到那个身影映入她的眼帘，和莲子在梦中看见，和此刻她手中那张学生证上的照片一模一样的身影。“等我一下。”她只丢给了梅莉这句话，然后就快步跑向那个前进中的身影。

“请问……你叫浅草千叶吗？”甚至没有自我介绍，她只是径直拦住了对方，然后问道。

“是的，请问你是？”少女露出满脸疑惑。无论她是否还记得昨晚的梦……甚至她是否有做过那个梦，都没有丝毫表现在脸上。从对方的眼神里，莲子什么也看不出来。

“这是您的学生证吗？我在地上捡到的。”莲子递出手上的证件。这是个谎话。当早晨她醒来的那一刻，它就躺在她的枕边。

“哦是的，谢谢，我还没发觉自己弄丢了。”少女接过学生证，鞠躬致谢道。就在她低头的那一瞬，莲子的目光移向她的脖颈，干净，白皙的脖子上是一个已经愈合的，可能连她自己都没发现的伤痕。牙印。和莲子脖子上的一样。

“不客气。”莲子已经得到了想要的，她同样鞠躬致意，然后离开了对方。

被遗弃的魔法与巫术。

被忘却的神灵和传说。

被焚毁的神庙和神社。

梦与非梦。

“……已经从基因层面证实人类和地球上的一切生命都不可能长生不老。即使不断移植新器官，程序性细胞衰老和死亡会传播和影响到……”

荧屏上，身着白大褂的男人正在对着镜头侃侃而谈，眼神里透着智慧和狡黠。至于这里为什么有电视屏幕，莲子已经不在意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放过我……我知道你们都是一伙的……”莲子啜泣着。“我不想再做这种梦了。”

“是啊，为什么呢？”白发的少女坐在莲子的身边。比起红色的吊带裤和白衬衫，更加突兀显眼的少女手上刚刚点燃的烟，以及漂浮在空中的几十个烟头。她没有试图去安慰莲子，这也不是她的强项。

她们两人倚坐在花圃的边缘，花圃上那棵巨大的枯萎的月桂树是视野里唯一矗立的东西，还有那不需要插头和电源，可能连信号都不需要的电视机。除此之外就是一片荒凉。无尽砾石的荒原，甚至连沙子都没有。占据了大半个漆黑星空的蓝色星球也不是月亮或者太阳，而是地球。

“你们究竟要干什么！？”眼泪从莲子的脸上淌落，却没有落在地上，而是飘浮在半空中，凝结成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梅莉。她想起了梅莉。她以前也是这样受到这样的梦境的折磨么，夜以继日，永不停歇。但至少，那个时候还有她陪在梅莉身边。

现在调换位置了，却只有她一个人。

“你们究竟要干什么！？”莲子又喊了一次，声音变得竭斯底里。

回应她的只有屏幕里的男人。“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则，我们永远无法违抗，只能尽我们可能在短暂的一生里做到最好……”

“闭嘴，混蛋。”身边的少女吼道，却不是对着她，而是对着电视里的男人。屏幕上的镜头闪烁了几下，然后定格。雪花信号跳跃着，慢慢将镜头里的事物抹去。桌子，话筒，男人的白大褂，然后是皮肤，肌肉，血管和神经。

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骷髅在屏幕里诡异的笑着，漆黑的眼眶里是两颗无瑕的红宝石。白骨的手指上戴满了华丽精致的戒指。长长的项链垂在肋骨前。

“在你们的世界里鼓吹宣扬长生不老不可能的人，就是一个永生不死者。”少女吐出一口烟气，缭绕在屏幕前。“圣日耳曼伯爵，在你们的世界里有很多很多名字。或许连圣日耳曼也不是他的真名。大欺诈者。”

屏幕上的形象在骷髅和白大褂学者之间闪烁着，完美地重合在一起。

“他不是第一个永生之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就像我一样。”

莲子没有回答，只有少女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承载幻想的是你们人类，遗弃幻想的也是你们人类。”少女拧灭了烟头，然后随手扔到一边。

“现在你们终于决定要抛弃这一切了，所以梅莉不再做那种梦。”

“但是我们还没有准备好，即使事到如今，要让幻想从世界上彻底消失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至于为什么选择了你，我不知道。你要自己找到答案。”

“你会痛苦，彷徨，迷茫，饱经折磨。没有人可以帮你，即使是你的朋友玛艾莉贝瑞。你的梦还将持续很长时间，直到最后一个幻想，最后一卷传说，最后一篇神话从世界上消失。”

“或者归来。”少女补充了一句，露出的却是苦涩的微笑。

“你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