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无标题

作者:Shinobu
更新时间:2017-08-23 1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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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Shinobu 于 2011-4-10 16:19 编辑


第二十八章



「女強人歸來了,卻不曾凱旋……她該有多幽怨哪!」


「如今她回來雪恨,我們一眾亦將心同感受,」回應那句諷刺的卻是這話:「為避她的怒火,也不知今日有多少元老像我那般缺席呢。」


另一長榻上的女子先輕輕嘻笑了聲才應答。


「我真覺得你該出席今天的會議才是,千歌音,」她說,原本枕着軟墊的腦袋抬起,雙腿在長至脛部的赭色長裙底下動了動,一邊腳跟柔滑地往另一隻腳踝上磋磨。「這時,阿米蒂奇肯定為了不許她凱旋的事而咆哮議院吧——比甚麼希臘悲劇更算得上絕佳消遣!」


千歌音發一聲嘆,兩腿也疊了起來;然而不像同伴,她倒是在榻上坐得正正的,雙腳併到一側去。只見她下頰尖傲然一昂,臉上淡淡笑着,瞄了對方一眼。


「『悲劇』之類的都給我免了罷,」她這麼回敬:「過去兩月以來我盡了她的職責,天天聽着元老們為了無謂又無聊之事高談濶論。經過此番消遣……我敢說自己請假一天也該;多得她那不合時宜的阿非利加行省之旅關照,我才不得不接管那所瘋人院的。」


「你自己這時還不是拋棄他人、不合時宜的告了假麼。你是該去的。」一聲沉吟:「權當是天理昭昭;不是他們向你長篇大論,是別人給他們長篇大論呢。」


「倘使我在,亦是不免。我很懷疑自己免得了被訓一場。」


「唉……要說我們家阿米蒂奇有甚麼強處,便是她對所有耳朵也一視同仁啊。」


鴉髮女子粲然,把頭又是一偏以示同感,然而踏入廳中的熟悉步聲卻把她的注意力從對話中引開了。儘管知道來者是誰,她還是扭身望了過去:眼前原已沐浴陽光之中的中庭,彷彿來了顆更明耀的星星把它照亮了……心裡的想法也就明明白白的展現臉上。身邊的女子瞧見千歌音眼神流露的寵溺,那張素不顯山露水的臉上難得浮現的柔情令她暗暗好笑。


「親愛的,」千歌音正向來人招呼,揚起一隻纖手相迎:「你畫畫完了麼?畫的怎樣了?」


「我得停下來……我累了,小千,」來人答道,接住了遞出來的那隻手,彎身往黑髮女子唇上飛快的親了親,長長的金色柔絲亦披灑而下吻向跟前的鴉色秀髮。「不過我完成一半了……覺得還順利。」


她離了千歌音,轉向廳裡另一位早已起身相迎的金髮女子,彼此親了臉頰,方才各自歸座:一個到了千歌音的榻上,另一個則回到僅在對面的那張。


「小麗,真高興見到你呢。」


「不用說,我也一樣……姬子,你這次畫的甚麼?」麗美向她表姊的妻問:「不會又是千歌音吧,嗯?」


只見姬子臉上一紅,千歌音不禁失笑。


「你怎知道的,小麗?」內事裁判官的妻子大感奇怪:「真是太神了……」


麗美沖她眨眨眼後便答:


「不過是推測,」她解釋道:「打從我認識你,每次問你這題目,七次裡頭倒有五次的答案是『千歌音』的。」她雙眉一挑,作出結論:「任哪個賭徒都會說這是穩操勝券嘛。」


「喔,」另一金髮女子依然神色忸怩:「喔,你說的對。」


「我可以保證,被畫的對像絕無怨言,」千歌音安慰她的配偶說:「難得有比讓你的手捕捉我更為美好的事。」


「手法豈一而足,」麗美俏皮的添了句:「我只是妄猜。」


姬子只顧朝她們羞答答的一笑,沒瞧見妻子臉帶寒霜的剜了年輕女子一眼。


「我進來前你們在談甚麼?」她才問,隨即省悟:「啊——我是說,如果有重要的事我可以退——」


「若是要事,你便更應該留下,」千歌音藹然道:「然而這也沒甚麼重要的,不過在議論我們大執政官回城之事罷了。」


「喔……遙‧阿米蒂奇大人麼。」


「小姬,你怎麼看?」麗美問:「我們行將離任的執政官歸任的事?」


姬子先想了片刻才回答。


「我覺得……算是……鬆了口氣,」她有點不情不願的承認。其餘二人見她害怕在她們面前發表意見,都拿鼓勵的神色望着她。可以理解的吧。她們既在統治階層和體制之中長大,遠遠比她諳練政務。她算誰呢,不過一介本地屠夫的女兒,區區的庶民百姓……至少,直到她與內事裁判官聯姻為止。儘管如此,她卻是徒然忐忑了;眼前這兩位聆聽者對她的卑微出身實在半點不放在心上。現在二人便滿臉期盼的瞧着她,只等她解說明白。


「也好嘛,我想……因為這下子我們便能真正舉行大選了,對麼,小千?」她跟她們說:「有阿米蒂奇大人在啊。都只剩五天時候了。」


她朝妻子望去確認一下,得到肯定以後,卻又一臉不自信的轉向麗美。


「可是……這次她回來好像不是喜事的樣子?」聽得她問,兩表姊妹互換眼色。「我的意思是——大家沒怎麼慶祝她回來啊。好像沒有吧,我覺得。我——其實我都不知道。」


千歌音若有所思的一笑,身段優雅地往右一傾,直至側臥下來,一手支住頭部,腰身恰在坐於榻上的妻子後面,金髮女子的腰股也緊挨着她小腹大腿間的彎陷處;這接觸比附近的爐火更令她感到溫暖。


「親愛的,你看的不錯,」她告訴姬子,左手抬起攬向後者的纖腰。「沒人慶祝。竊以為,自她抵達希馬伊始,可憐的遙大人便多少被冷待了。正如我早前跟麗美所言,今日的議會乃她回國後的第一回,我還不如缺席的好;料想她為了自己未能恰如其份地被人大設酒宴相迎之事,定要向眾人一吐惡氣。」


姬子垂眼望向妻子,顯得一頭霧水。


「可是小千,」她說:「我還以為你說過她是那種不喜歡喝酒也不喜歡宴會的人?」


「哪……啊。你是說,禁慾主義者?」


「對,就是那種。」


麗美冷哼插嘴。


「哎,小姬,遙‧阿米蒂奇大人才不是真正的禁慾主義者呢——不管她自己知不知道,」她一口咬定:「她確是滴酒不沾,不過據我們所知,也可能是因為她沒有酒量可言。撇開這個,她也是不真正的禁慾主義者。」


千歌音看着表妹莞爾:「你如此看?」


「毋庸置疑。真正的禁慾主義者討厭出風頭、掀浪頭。」


「她確也討厭。」


「她確也討厭,」年輕女子附和:「不過卻只是當別人如此而已,她本身倒是兩者兼而長之。說誰呢,她不管跳進甚麼裡頭也濺得出最轟烈的浪花哪。」


這句輕藐的話教千歌音笑了。


「轟烈的……浪花?」她樂的應道。麗美咧嘴一笑。


「對,我知道……情景確是荒唐之極,」她承認道,按住肚子又是一聲噗哧:「不過我打賭這話在本地的詼諧詩人裡頭應該很有市場。設想阿米蒂奇一頭跳進海裡,將波賽頓和祂的王國一下子攆沒了——這才叫大發雌威!」


「最壞的卻是我真能想像出其情其景,」千歌音回答,手指悠悠的沿着妻子背部衣袍上的圖案亂畫;姬子只微一扭捏,卻沒躲開。「果是場面慘烈。」


「我們這位一而且大的執政官,可是名符其實的利維坦(Leviathan)(176),」麗美接着說:「斯庫拉與卡律布狄斯(Scylla and Charybdis)(177)合而為一,不過她噴出來的比她吞下去的還多些。」


「你真是不厚道,」她的表姊說,目光一偏,看着建在中庭正中的淺池皺了皺眉:「如今我不得不整天想着我們大執政只望蓄雨池裡一跳便把水濺光濺淨的情景了。」她懶懶一笑:「再想像她喊的是『找到啦』而非『卡斯特』會不會太過份(178)?」


「還說我不厚道啊,」麗美壞笑道,輕而易舉地想像出大執政失態亂嚷的樣子。「可憐的阿米蒂奇,總少不了被人這般荒謬可笑地打趣。長得那麼滑稽喜感終究不是她的錯啊。」


千歌音將頭髮掖至耳後,邊飛快地瞄了麗美一眼邊答。


「也許罷,」她如此點評:「然而,對於旁人如何想像自己,我們所有人亦多少得負上責任,是以將我們——就此事而言,任何人——單純視為時遇不濟總為不妥;至於我們此等涉身公眾機關的人更不消說。」


「這個當然。可是啊,阿米蒂奇畢竟是晦氣,不管在哪行哪業,她死命弄出威風凜凜的樣子,看上去偏是貽笑大方。」


「那是說,你覺得她貽笑大方。」


「難道你不?」


千歌音但笑不語。見表姊慎言,麗美好笑的把兩眼一翻。


「只是我的看法罷了,」她對二人說:「何況,這也改不了有些人對她的看法所謂的更討好些。譬如說,菊川大人便一向對她推崇備至。這下還真有人要為我們的執政官大人設酒宴洗塵了。」


「菊川大人的確快將舉行晚宴,以賀阿米蒂奇大人歸來。」


「為一名好戰的禁慾主義者舉行晚宴啊……光想就嚇人。她拿甚麼來奉客?……油橄欖,麵包乾,排骨尖?」


「上回我出席遙大人舉行的晚宴時,她確是用這類東西款客的。」


「我猜,還有兌了大量水的酒吧?」


「你認為放了五滴酒的一杯水還能算作『兌了大量水』麼?」


「天哪,那麼慘無人道?」


千歌音妻子掩不住的一聲驚噫將她們的注意力招了過去。只見女子一手按在鎖骨上,淡紫色一雙大眼刷的亮了。


「晚宴……」她低聲喃喃:「對不起……小千,我才想起來……今天是靜留的生日!」


麗美點頭。「呃……不錯。我差點忘了。」


「嗯,便是你忘了也沒甚麼打緊,」年長的貴冑答:「她隔的那麼遠,我們的祝福反正也傳不到她耳邊。」


「但我們不也應該替她上廟獻祭甚麼的?」姬子問:「好像我們至少也得為她做那個啊。」


「那事我早已處理了。」


「喔,這樣啊。」燦爛一笑:「謝謝你,小千,抱歉我沒能幫上忙呢。」


「不妨事……諸神定會將你的心意傳遞給她的。」對方如此溫柔回應:「我只消於下封信柬提及你心上記掛此事,亦必令她十分歡喜。我倒是想知道她今日有甚麼計劃呢。想來,不管多令人操心,她也定會為麾下士兵大排筵席。這本是身為將帥者應做的,而讓尋常奴隸以至指揮軍官、人人都投入喜慶之中,更是靜留其人的本色。」


此時便聽得她表妹咯咯的大聲笑了出來。麗美神色輕浮的沖她亮出一口白牙,藍棕兩眸晶光舞動。


「既說到靜留大人……」年輕女子開始說,語氣暗示下文大有玄機:「幾天前我聽到一則最最精彩的流言。可是一等一的緋聞呢,表姊,保管教你那完美無瑕的兩條眉頭置當年柏勒洛豐(Bellerophon)(179)被諸神擊落的下場於不顧,直攀上奧林匹斯聖山哪。」


姬子被她繪聲繪色的開場白惹得一噗哧,她妻子卻只狐疑的瞄了麗美一眼。


「有關靜留的流言?」姬宮一族之首如此問。


「呵,是啊。」


這一句簡直應得興高彩烈。


「請明示。」千歌音敦促。她那位親眷毫不遲疑便答:


「北方來鴻的收信人之間口耳相傳,說我們那位永遠可望而不可及的單身女,正與她這回提兵北狩之時邂逅的一位外籍外裔年輕女人牽上了關係。」


那雙高傲的秀眉果不其然的攀了上去——雖不至於登上奧林匹斯聖山,也竭盡所能的攀至那平滑額庭的高峰。


「靜留?」對方不可置信的反問。麗美接着說下去,未置可否。


「信裡描述的這位年輕外邦女人,」她曼聲吟哦:「引原文,是為秀色可餐……芳姿楚楚……真正的女神托世。」


千歌音先向已然滿臉通紅的妻子瞥了眼,目光方回到麗美處。


「表妹……」她軟中帶硬的提醒。


淡金頭髮的女子卻不理會,妍艷的臉上有朵詭魅的笑。


「此消息的執筆人更指稱,那位『女神托世』,乃是來自奧托米亞援軍的一名軍官。」


至此千歌音原本橫亙榻上的頎長身段慢騰騰的一曲身,坐直了。


「卡斯特!」她哂道,一臉不信的望向麗美:「表妹,你聽的甚麼瘋言瘋語?難不成是你特特地捏造出來激我的麼?」


藍棕目光堂堂迎上她的視線,於年輕女子應答之際炯炯生輝。


「那又何必?」她問:「這樣的事我連想也沒想過呢。靜留大人將一名副官——況且是外籍副官——納為情人?即使是我,也未免太過天馬行空了吧!」


看見兩位貴胄彼此揚眉豎眼的樣子,姬子不禁憋着嘴笑。


「反正,這都是我所聽見——」麗美在軟墊上挪了挪身,續道:「——以及從展示給我看的信件裡所讀到的。」


「甚麼人……?」


「某些我在十字路行會認識的人,」她這麼答:「靜留大人麾下兵士的妻子之類的。大概是北伐大營裡士卒之間的時下話題。」


「你認為傳言可信麼?」


「起初,也不盡然,」麗美坦然的說,一邊把弄一撮亞麻色的髮綹,把它沿指頭繞來繞去,一邊朗聲斟酌:「對於靜留大人此等人物,大家一向着迷於所有跟她沾得上邊的事,結果她便是只撿到一小顆金豆也往往被揣測成一整個金礦。我原以為,他們不過將靜留大人在那廂調戲些個年輕女子的事誇大了嘛……我們都知道,說到拿人開心,靜留大人有時也挺不可理喻的。那些對她了解不若我們深的普通人或會比我們多看出幾分含意來,以為這樣比視之如常來的更有趣。」


千歌音頷首不語,對年輕女子所言自是心照。而她的妻子則淺淺的笑着聆聽……畢竟在不到數月前,她還沒遇上千歌音,也只不過是這些「普通人」的其中之一啊。


「然而稍後我跟其他人聊了起來,例如原雅——嗯,她是靜留大人其中一名副將的未婚妻。」麗美嘴唇一抿,朝對面的壁畫瞇起了眼。「就連高階軍官裡頭也在說一樣的話。傳言說,靜留大人與那位外邦人,極可能完全合乎字義的有着關係。固然,都沒有證實……不過那些信件都過時了,至今,多半已發生了甚麼足能證實真偽的事了。既有這許多的信說同樣的事……我難免得疑心這麼大的煙該是表明某處果然着火了吧。」


她向她表姊看去,後者卻只蹙眉望着自己雙腳。又沉默幾秒,年長女子終於開口。


「啊,我真傻,」她對二人說,纖長的手指撫上了額角:「如今想來……上回素婀寄來的信中也提及類似的事;偏偏我選擇視而不見,以為那不過戲謔之言。」


另外二人立即留上了神。


「素婀提起了?她怎麼說?」麗美催道。


「也沒有定論或確鑿之說,」千歌音回答,瞇起懶洋洋的一雙藍眼回憶:「更像透過觀察而得的推論。倘我不曾記錯,她大致上說過她覺得靜留越來越特別喜歡她那位保……鑣……」她打住話,抬起頭來。「啊,卡斯特……」


姬子和麗美瞠眼看着她。她迎上二人的愕然神色。


「她保鑣?」麗美終於反應:「怎麼我不知這內幕消息?情節越發錯綜複雜了!」


「小千……」內事裁判官的妻子喚道。千歌音掩在黑色長睫下的眼睛,那綴着一環雷雲之藍的靛青雙瞳馬上向她瞧去。「真的?小素這麼說?」


千歌音探向妻子的手,將那更形嬌小的手覆住,唇角揚出一抹淺笑。


「不錯,親愛的,」她確認:「素婀確曾跟我提起過,然而她也沒有直書靜留與那位女子已有了我們如今設想的那種關係。」


「不過,就憑這許多人都提起此事,」麗美重申:「你知道可能性向哪方傾斜吧。」


「誠然,」千歌音點頭。「事情有可能是真的。」


年輕的貴胄翻身趴倒,把臉枕在臂彎上。


「哎,這不是引人入勝麼?」她吃吃的笑着——從千歌音眼中看去——十足一副搗蛋鬼模樣。「我巴不得自己現下在素婀那裡,好來親眼看一看。那外邦人,不知她長的甚麼模樣呢。」


「我以為你才說……」姬子跟她說:「或者……人家說過……她很美?」


「釣得上靜留大人這麼一大條魚,她當然長的美啦,」麗英喜孜孜的接道:「嘖,拿怎樣的一條扭來擰去的小蟲蟲作餌才打得起那魚?只要能知道我甚麼也肯付。」


內事裁判官臉色一變。


「麗美,你怎的連一位美貌女子也害得聽來如此反胃?」她調侃道:「這蟲的比喻難以令人心跳加速吧。天幸你既非畫家又非詩人,不然以你的資質便是姣美女神本身也要被描畫得悚目驚心了。」


「嘖,你知道我的意思就好。」她嘆了聲,一隻棕眸盯住了她表姊:「就跟我說你和我一般的驚訝吧,千歌音,因為我是真的傻了眼呢。雖說我認識她不如你來的深,於我看來,靜留大人好像一直對阿芙蘿狄忒(Aphrodite)(180)的魔咒免疫了似地。我甚至暗地以為她是立誓一輩子獨身的了。」


千歌音好笑的瞟了她親戚一眼,搖了搖頭;幾綹秀髮沿她臉旁垂落,她妻子便欠身過去幫她將之輕輕撥開。


「我不敢聲稱自己全然了解靜留,然而亦頗肯定她不曾立過維斯塔守貞誓,」她在姬子手上印下一吻,方說:「無論如何,她和那位女子之間所謂的關係到底為何,對我們依然是未知之數。」


「可是你剛才也說有可能。不若假設她,果真地,找了個情人?」


「設若如此,我便和你一般的驚訝。」淡淡一哂。「倘無對方乃屬下軍官的風聲,你想,這事對『遠征統帥』而言也太尋常了罷。」


「可是這位統帥難得有合乎『尋常』指標的時候啊。」麗美亮出一臉嬉笑,扭頭望向表姊的妻。「你呢,小姬?希望你和我們一樣,冷不防的嚇了跳?你有甚麼看法?」


聽見她問,姬子彷彿很愕然,富於表情的眼睛睜的老大。


「如果是真的,」她跟二人說:「如果是真的……我很替小靜高興。」


千歌音和麗美朝她溫然微笑,由她接着說話。


「那是——是大好消息啊,對不對?」她問二人。「終於有人和靜留在一起了……我覺得對她是好事啊。她總是那麼寂寞。」


她的妻子登時一臉疑惑。


「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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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靜留在阿爾古斯的生日——有如千歌音料想——不分上下都來慶祝了。當許多行省名流被邀到總督府邸參加晚宴之際,士兵和低階軍官們便在主人翁的贊助下,於軍營及酒館裡接受款待,分享他們那一份的慶典。酒水食物大都是工務總管花了氣力安排來的,足夠所有人享用。那天晚上,處處都是歡欣臉孔,沒有一個肚子空得打鼓,沒有一條咽喉乾渴缺酒。便連本地人也參了進去,深知舉凡喜慶節日都是他們大做買賣的好時機。娼妓們穿上艷紅色的裙子或托加袍,在街道上、在酒館裡招搖而過;畫師、舞者和樂手們都跑上街去,就盼這番多事至少能賺到一杯免費酒喝喝。


阿爾古斯沸騰了,還要一直沸騰到次日清晨。


總督府迎賓大廳的情況與街外相差無幾,僅是略欠喧鬧。代替粗糙的木製椅桌的,是眾多任君斜倚其上的奢華軟榻與及滿載佳餚美食的長桌,從大廳擺到走廊不止,竟還擺到花園裡頭;更借那漸見和緩的微弱北風之便,為那些想在暮天之下酬酢的來賓在園中添設多張長凳。


裡裡外外,在火把照耀下,賣藝人和其餘表演者使出看家本領;至於娼妓倒是一個也無,雖然有幾位賓客帶來了專業的——而且頗為昂貴的——才妓為這晚陪宴。這些人正是主人翁的首席百夫長和高級副將等候她們朋友回來時的聊天話題;只因那女子在盛宴中途離席跑到大營裡探視兵卒,為他們和她一同歡慶的美意表示感謝。


「千繪,你真肯定那個是才妓?」奈緒邊說,邊吃着身旁桌子上的一盆烤鴨。「因為她看來一點不像嘛。你剛才要是問我,我還以為她是他老婆呢。不錯,對他來說太漂亮了,但是依然端莊的可以當他妻子啊。」


千繪顧她而笑,泰然的把走廊上那對身影又再打量。


「所以她們才叫才妓,不叫娼妓,」她說:「正是要她們裝得一派自然。客人要求如此,她們也是為此培養出來的。注意到她看來就像真正的上流階級成員麼?」


「看她那麼目中無人,活像一生下來便是上流人了。」


「有些還真的是……只不過她們走了倒運,幹起了這營生。」她撩開額前一撮黑髮,暗自得意這天早上剛修了髮。過去數月以來頭髮長的頗長,太也麻煩。


「她們幹這個再合適不過,因為她們早已了解這些階層的規矩,」她續道:「我敢打賭,那女人很可能便是出身高貴而家道中落的那一類。而且,才妓級數越高,價錢也越高;她肯定很貴喲。」


奈緒探身從一名捧着托盤經過的奴隸那兒取了兩杯酒,一杯遞給友人,後者接了。「我也聽說她們叫價很高。比如說,那個要多少?」


「勞駕。那一位的話,作陪一晚大概要花六七千銀幣。別忘了,那只是作陪喔。」


「那可是一塔倫(參章十八注111)的銀子!」


「誰說清麗典雅來的便宜?」


奈緒皺着眉大口喝酒,好像如此高價令她十分的不是味道,要拿甚麼沖一沖才好。


「謝了,我還是回去找我那些街上的『作陪』算了,」她冷哼:「七千銀幣她們這是哄誰呢?去她們的。」


千繪斜睨她一眼。「你就想,有那個錢再說吧。」


「真有那個錢我才不浪費在那裡。反正呢,像那樣子的女人多半上了床也扮清高,玩的稍野一點就嚷起來了。」


另一女子忽地咧嘴而笑。「老實說,我不敢苟同。依我所聽到的,她們有些人是絕對不會嚷的。」


紅髮女子抬頭以遷就彼此身高差距,迎上她樂呵呵的眼神。千繪別有所指的望了開去,示意她朝某方向看去。


「瞧瞧那邊,」副將說,目光盯住正在觀看幾個舞者表演的一撮人。「瞧見那一對手圈手的麼?」


奈緒哼了聲。「那堆人裡面半數人都是手圈手的啦。」


「唉,不就是——哎,看!素婀跟她們其中一人聊起來了。」她口氣一頓,忽然打量起自己的副將同僚來,嘴角含笑:「說來,姬宮家的小妹還真好看。那顏色很襯她。」


「她那麼白,很多顏色也襯的好看。你說的那一對就是金頭髮的跟阿拉伯模樣、很有風情的那位?」


「正是。很有風情的那位是才妓,傳言都說,她是以收了錢給客人……呃,玩得野些而大受歡迎的。」


奈緒噴笑。「那麼,你是指……」


「我指她是收了錢當女王的。」對方賊忒忒的答:「基本上公認的了,和她一同現身的不管是誰,都是渴望在性事上被人主宰的;自然包括現在和她一起的那女人……恰是一位十分有財,十分有勢的本地商會成員。」


另一女子生生吞住笑聲。


「所以這種時候呆在你旁邊那麼好玩啊,原田,」她說着,舉杯為敬:「你知道大人物都有的醜怪痛腳,而且比哪個該死的公報員都說的動聽。」


聽着黑色恭維話,千繪臉露微笑舉杯,彼此互為敬酒;正喝的時候,她偷眼向友人這身裝扮瞄去。


奈緒還真的收拾的很好嘛,她心道,欣賞對方禮服那簡樸卻討好的線條。她最喜歡友人長裙的顏色:乃是一種冶艷的碧綠,將百夫長櫻紅頭髮相映的加倍出彩。至於首飾奈緒則佩戴不多,只有數個厚重的翡翠虎眼石鐲子;唯一一點殷紅卻在她唇上,猶如在那細白肌膚上辣手割出的兩道血痕。總而言之,好一副妖女模樣。


她已經誘倒好些賓客啦,副將暗想,骨碌碌的把酒吞下。好幾個已經上來試圖搭訕了,偏被首席百夫長那朵原本尚稱嬌羞,卻在感到無趣——頂多用不到四十秒的光景——那一瞬立變刻薄的淺笑冷然回絕。千繪知道,奈緒並非不懂得如何與上流社會的人打成一片,而是她根本不屑一試。歸根究底,這晚她沒有素常做那種事的理由。她不是為任務而來的,既不是偵查消息的密探,也不是滲進敵營的刺客。她是自己來尋樂子的,也就是說除了最起碼的敷衍,沒有義務遵從那些惺惺作態的社交禮儀。


反正要是他們知道了她是幹甚麼為生的,肯定不敢來纏她。千繪暗自好笑,望向廳心的幾位舞者。要是瞧見了落網的那位門鵚蝲凶案線人被她用完後怎麼一副慘狀,我敢說,他們肯定會離她遠遠的吧。


「不過我沒想到你就這樣子過來,」所思所想的女子開口說,打斷了千繪的思路。「還以為你像平時一樣穿裙子呢。」


短髮女子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乃是一件深灰色的高領長袖罩衣,底下穿的黑長褲;腰間則圍了一條寬闊的金色腰帶,不單教這身裝扮更形線條苗條,同時——她唯盼——亦有令人眼前一亮之效。她向奈緒疑望一眼,不言聲地詢問紅髮友人對自己服飾的意見。


「很襯你,」百夫長徑直回答:「你是典型的女人殺手嘛。看到那邊幾個女人不住向你大送秋波麼?」


千繪重重一嘆,也懶得朝那方向瞥上一瞥。


「謝謝啦,殺不殺的還是回戰場再說,」她順口接了過去:「我可不要惹麻煩上身。」


「朱庇特,你又不是結了婚。」


「唉,我想結得成的話,現在就該開始練習啦。」


「嗯……啊,她似乎終於回來了。」


只聽得大堂盡處一騷動,人羣向大門簇擁了去,果是主人翁回來了。奈緒才引頸瞄了一眼,立即吹了聲口哨,伸肘碰了碰同樣眺望的千繪。


「看來她把剛才那件公式的托加袍換下來了。」


千繪點頭,心裡所想的和奈緒借口哨喝彩所傳遞的是同一件事。一如素常的獨行其道啊,靜留大人。她把友人飛快的掃視一遍,細賞那位女子的外觀。


年輕的將軍這晚選穿了一襲焰色長裙,金線結就的細帶將兩袖連至肩膊。這晚裝之不尋常處,乃其色調兵行險着,雖近於娼家托加袍之艷紅卻不失大方得體。她臉上化妝亦是無懈可擊——僅拿銻粉和胭脂這裡那裡的輕描淡掃,前者將攝魄長睫重掩下的眼瞼染黑,後者則為那雪白臉頰添上三分顏色;沒綴上任何珠寶髮飾的蜜褐色長髮這晚也垂肩放下。千繪記得,即使在希馬之時,友人也一反潮流,從不為特殊場合在髮上添飾的。唉,這也不打緊啦。反正她的長髮已是足夠的豐澤動人,毋須多加修飾。何況,這樣子由得它披灑而下正好展示她自成嫵媚流波的髮端。不錯,很適合她。全都合適。


「不出所料,她真是雍容華貴啊,」她跟奈緒說,聽得後者直點頭:「我相信等那些來巴結的人都折騰完了,她自會過來找我們的,所以我們只管呆這裡就行了。」


紅髮女子又從經過的奴隸處拿了一杯酒,問她要不要。她應聲好,趁他走開前把空杯遞了去。


「我只是有一丁點吃驚,」奈緒邊說,邊小口的喝酒:「她居然沒讓狗狗當她今晚的伴呢。還以為她會,人人都是這麼想的。反正,那女孩一向像黏頭芒那般的黏着她嘛,乾脆這麼着就行了。」


千繪目光從杯抬起。「怎了,夏樹小姐不是跟她一起麼?」


「是一起。」奈緒下頷朝佇立靜留後面那熟悉的黑色身影一努。「不過她穿的軍服。」


高級副將眉頭一皺:「那倒是出人意表。」


「你說這是甚麼意思?」


「我哪曉得。」


「嘿。」奈緒蹙眉思量着扭頭望去,只見另一條熟悉的黑色身影飄至不遠處,便喊了聲:「榊!」


阿爾古斯的守軍統領回過頭來,漆黑眸子燦然一亮,隨即覓路向二人走去,長大寬闊的裙袖在兩側大搖大擺。


「晚上好,」她低聲說,向二人怯生生的笑了笑。奈緒回以一粲,把她介紹給至此尚未碰頭的千繪。二人方客套一番,首席百夫長的注意力便轉到另一百夫長的深藍色禮服上頭。


「你這裙子好漂亮嘛,榊,」她這一說,惹得另一女子兩頰微酡。「只是把你襯的太高了,簡直不對頭啊。」


這一打趣,三人都大笑起來;千繪伸手往比自己略矮的友人肩上一拍。


「不管她穿甚麼你也會這麼說的,」她說,隨即沖另一女子微笑。「榊大人,她總愛尋高個子人的不是呢。」


那女子低頭向她一笑——千繪不無驚訝的發現,阿爾古斯的軍事長官比她本人的可觀身高還得贏上好幾吋——卻不言語。奈緒把下頷向那位雕像似的女子一努。


「你才到的吧,對麼?」她問:「我好像沒看見人叢中間冒出你的頭來。」


榊點了點她那個的確出眾的頭顱;然後,她微一躬身回答。


「我負責頭兩個更次,」她解釋道:「這才剛巡完了。」


「啊,對,這天晚上你們給士兵們編了更嚴密的值勤表,我想起來了,」千繪對兩位百夫長說:「我能想像該有多煩人哪,得找到願意保持警醒以防有變,捨得那忘情醉鄉之趣的士兵啊。」


「是有點,不過還好,」奈緒答道:「兵練的越好,差使派的越容易,我們家孩子是挺聽話的。本地的也一樣,若不是有榊在倒也算奇事一樁。」


千繪微微嘻笑。「你的意思是?」


「杉浦不是以治軍有方聞名的哪,」對方口伶齒俐的答:「其他事情她處理的更好……比如說,商業之類的,像她現在幹的那些。」


榊對此報以一笑,矜持卻帶意會之色。至於千繪則愕然的望向奈緒。


「且慢,」她說:「你說得像認識她的樣子。我可不知你和碧大人是舊識。」


紅髮女冷笑。「是啊。」


「如何結識?在何處結識?」


「就說是一件舊差事好了——也是很精彩的經過,」她對早已聽的專注的二人說。「我都忘不了呢。那次我是收集情報赴的宴。典型的上流人士花天酒地場面,所以理所當然的,她也在場。這女人只瞟了我一眼,立馬便撲了上來,不住的給我酒喝,像色鬼那般黏人黏的緊。」


她由得二人笑了一會,自己也噗哧了聲,方接下去。


「那晚到的後來,我從作為赴宴者之一的目標身上想要的情報都到手了,她還在纏我,看來爛醉如泥,只怕要我抬她回去才行。我心想,朱庇特,人家見她跟我一同離場,要是她沒安全到家,我可要糟。於是我至少得把她送進馬車上去。」


她舔了舔唇,把故事的下文說完。


「我召了輛馬車,正扶她上車時,她看了我一眼。哎,不是那種醉貓眼神啦,雖說她確是醉貓一樣了。媽的幾乎沒把我嚇死,她忽然好好的說『那你是替甚麼人辦事的還有他們為甚麼要知道那麼多他的事?』然後,就那樣,她往我腮上濕淋淋的親了一口,然後吩咐開車。我都嚇傻了,連抹走臉上口水都竟然忘了。」她大笑起來。「我正在想她是我見過的醉鬼裡頭最帥的那個,卻聽得街尾一聲呻吟,只見她的頭伸出馬車,居然沿大街將嘔吐留了一路。」


這次她兩位聽眾不由得格格的大笑着搖頭,她也同樣晃腦袋壞笑。


「之後還在幾次任務上碰到她,」她說:「所以我知她是怎樣的人。那個樣子啊——」她示意望向外面花園裡一班尋歡作樂的人,只見某阿爾古斯總督正十分起勁的帶頭玩鬧。「——對我來說一點不奇。」


「碧大人的確懂得如何活躍聚會氣氛。」


與眾不同的口音入耳,三對眼睛急轉回望廳中,赫然發現主人翁早已站到千繪身旁;眾人敬禮後,榊亦順道致上祝壽之意。她回了禮,隨即轉向保鑣。


「好了夏樹,相信你總覺得有她們為伴足夠安全了?」她跟年輕女郎說:「我會和她們在一起的,所以你該去了。等了這許久,我急不及待要看你到底選了甚麼。」


奧托米亞人——千繪注意到,她這晚好像至少盡量往頭髮上添了些小小的金夾、金珠子——扭扭捏捏的點了頭,旋身把星華點點的長髮一灑,走了開去。靜留看着遠去的身影怡然微笑,方回眼望向目前的同伴們,卻見她們只瞧着她看,臉上或多或少都是好奇的神色。


「啊,那個啊?」她說:「不就是教夏樹也換下軍服嘛。她想確定把我交到可靠的人身邊了,這才去打扮穿衣。」


「原來如此。」千繪說,抵擋着心頭誘惑,沒問她們怎麼不乾脆同時打扮穿衣算了。「那麼,她畢竟也將要穿上裙子的了?」


「我也這麼想;不過是怎樣的裙子我還得拭目以待呢。」火光下的紅瞳恍如舞動:「我相信將是極之令人驚喜。不是天天也能看得見女性軍人穿裙嘛,見到的也總是賞心悅目——正如你們兩位啊,奈緒大人,榊大人。」


榊臉一紅,咕噥了幾句自遜之辭,奈緒卻只笑着稱謝。千繪見這猶如兩極的反應不由得一粲,倒不知靜留已把她打量起來。


「至於千繪大人,自然是一如素來的耀目啊,」她說:「頗不尋常的穿戴,但十分合式。」


千繪作感動鞠躬狀。「這話我還給你好了,靜留大人。穿戴不尋常,但十分合式。」


「啊,謝謝了,千繪大人……得此稱許真是求之不得。」靜留優雅的微一傾首,卻從眼角盯上了其中一名遞送飲料的奴隸身影:「好了,趁我在等我的夏樹這時候,不如來喝一杯?跟我說說我從宴會跑開後的所有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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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認為靜留……」千歌音微窒,終於接着說:「寂寞?」


姬子臉色微赤,雙手在前面絞來絞去,拼命辯說明白。


「嗯,我是覺得……」她結巴道:「我不是說她看來很難過或——或是沒有朋友——或像那樣的啦,小千。我知道小靜身邊總有很多朋友和其他人伴着,我只是……唉,她就是看來很寂寞的樣子。我以為是啊。或者是我錯了。」


千歌音滿目欣賞的望着妻子,暗自認同對方觀察所得。事實上,她還多少驚訝於妻子竟能跟她一樣的察覺到這一點,即使與當事人相識的日子還遠來的比她短暫——更別說何曾有旁人敢言姬子之所言了。膽敢說出來的姑勿論,便是私心以為,謂藤乃靜留寂寞的能有幾人?她疑心自己只怕連一張零零星星的名單也謅不出來。


她想,是靜留神色之間從不顯出半點幽怨甚至僅僅寂寞,反過來,她一直以全然安於處境和單身現狀的面目示於旁人。然而,對於千歌音,一個從小認識她的人來說,卻是不然。對人歡笑背人愁的技倆千歌音向來嫻熟,昔時在此道素稱強手,不下於今時今日的紅瞳友人。有人僅在佯作心足,她自然看的出來。


況且靜留比我更勤於此道,她自忖。她有時甚至感覺到她這位友人體內潛藏着一股飢火,一旦撤了馭控便會把她身邊一切吞滅淨盡。那麼,她佯裝心足還真是好事了,裝得一天算一天……不僅為了她自己,也為了更多別人的好處。


驀然之間,思緒中冒出一問:得知友人懷着如此飢火,是否或可能威脅到她自身的抱負?


她暗地搖頭。荒之大謬!便將此念揮諸腦後。


「也許你看對了。」她終於回應妻子道:「哲人再三闡說的那一層倫常關係,固然是人皆不能或缺。親愛的,你既得出如此觀察,看來你不單是畫家,更是哲人呢。」她優雅的微一頷首:「說來,或者所有畫家都是哲人啊。」


她欣然看見妻子的臉被這句恭維誇的亮紅了。


「我也同意,」麗美不遲不早的插嘴進來,更摻進了她平素的輕浮本色:「表姊,這下我可忍不住要問了,她把你當作畫畫對像時,到底在你身上看到了甚麼?我說,這可是耐人尋味的哲學問題呢。」


「這話亦不妨應在你身上。」


姬子突地開口。


「喔,倒令我想起來了,小麗啊,」她興沖沖的說:「我正想問你可不可以找天過來坐一晝給我畫麼,要是你不介意的話。」


千歌音朝稍稍吃驚的表妹一哂。


「如何?麗美?」她挑釁地說:「懼於蒙受同樣的哲學審查麼?」


「恰恰相反。歡迎小姬將我靈魂機括裡的一切魑魅魍魎盡情揭露。」


「還是別了……否則僅其多不勝數便令她永遠忙不過來了。」


「怪不得她直至今日還在畫你呢!」


「呃……小千,小麗,」內事裁判官之妻怯怯的插話,待二人向自己看來時更顯窘色:「我只是畫畫的……」


二人莞爾之際,她續道:


「又不是……驅魔人。」


兩位貴胄默然,只過得一霎,便同時笑不可支。


「啊,我親愛的姬子,你怎麼把我們的真面目看穿了!」千歌音跟她一臉困惑的妻子說,在她太陽穴上戀戀不捨的吻去。「你說話如此簡單淺白,只用上我們四分之一的言辭便得之真切,愧殺我們了。」


麗美也是噗的一笑以示贊同:「小姬啊,你是這廳裡最了不起的人……能得到你,我表姊真真是好運氣哪。」


被她們盛讚的人只來回看着兩位貴冑的臉,跟先前一樣的摸不着頭腦。她猶豫的笑了笑,也不知自己作了甚麼值得如此美言。


「欸……可是我又沒說——」


她接下來的話卻被大理石地板上響起的腳步聲打斷,她們首僕的身影亦緊隨出現。三人向他看去時,千歌音和麗美依然笑聲未絕。他打了一躬。


「主人,門前來了泉大人的信差,說是急事。」


千歌音點頭。「領他過來。」


「女士們,」他作了個不亢不卑的鞠躬禮。「馬上帶到。」


麗美目送他身影離開走廊,開始點評。


「以一個當差的來說,他多少有些架子嘛,嗯?」她問她表姊,後者眼眉一揚。「只除了外表,我是說,他看來有點風霜年月了。其實我的意思是他身上有種頗討我喜歡的老式沉穩氣度,只是我真說不出為甚麼得到這印象。」


「我知你的意思,」千歌音答:「這正是我當初起意任用他為首僕的緣故。我從前的首僕阿典羅那時死於中風,我不得不找了許久,才找到可以勝任他位置的人。這位做的不錯,」她意有所指的微微一笑:「怎說呢,便連乙羽也認為他合意的話,一切盡在不言中。」


「我同意,從我所見,他給自己的角色添了一層矜重而不失幹練。小姬,你覺得他怎樣?」


「啊,我喜歡他,」那女子回答:「他有時……看來……很嚴肅,不過他這人其實很好的。」面對二人疑問的眼光,她解釋道:「我每次去畫室,他也把剛剪下來的鮮花放到那裡,即使我都沒向他要。」


「我倒不知他是自發而為的,」千歌音說,心知妻子對新鮮花卉的愛好。「我該表揚他才是。」


「嗯,」麗美說:「好的管事幾乎找都找不到了。」


聽見走廊上再次有步聲趨近,她們便打住話頭。步聲又響了數下,拱門下便出現為千歌音熟悉的一人。她從座裡起身,道聲少陪。


「不知是甚麼事。」麗美和姬子說,看着內事裁判官走去接見等候她的使者。「希望不是像阿米蒂奇僅憑咆吼之力將整個元老院的人震得雙耳流血而死的恐怖事吧。」


姬子嘻嘻一笑。「你不喜歡她吧,對麼,小麗?」


另一女子訝然地長睫一振。


「我真令你這麼想麼,姬子,我親愛的?」她問:「不,事實上,我挺喜歡她的。她鐵定比半個元老院的人加起來還要逗趣呢,這也算得上本事。」


「畢竟小麗最喜歡的便是娛樂啊。」另一金髮女子溫柔的揶揄她說,麗美只作一笑。


「無聊是我最大的敵人,」她答:「會害得我憂鬱的不成樣子,你想,可以的話我才不願意那樣。」她將手背往額頭一搭,作喪氣之狀。「哎呀呀!沒幾人願意予我意趣,遣我心頭鬱鬱哪。」


「我也不願意你不開心啊,」姬子突然說,語意之懇切令對方不由得一窒。「 小麗啊,如果我能給你逗趣的話,告訴我該怎做就行。」


須臾,麗美臉露發自心底的微笑。


「你只做回平時那個可愛的你便行了,小姬,」她說:「那比甚麼事情都能逗我高興呢。」


二人正相對而笑,拱門下卻響起千歌音的說話,急切的喚人把紙筆捎來。二人見她大步走來,都被她臉上凝重之色嚇了一跳。


「她不曾跟我提及這事,」她們聽見她邊走過來邊嘟嚷。「也可能只是消息遲了……但事情似乎有點不對頭。」


「發生甚麼事了?」麗美問,一下子留上了神。千歌音只朝年輕女子心事重重的眉頭一蹙, 可見令她心亂若此的不管為何,她是一時間無法說的出口。姬子惴惴的望向她妻子。


「你還好麼,小千?」她問:「有甚麼不對了?」


千歌音回望自己的配偶,眉宇間盡是思慮。


「親愛的……」她喃喃道:「這正正是我想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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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那邊有甚麼不對了,」奈緒跟另一女子說:「怎麼騷動起來?這許多的人,我都看不清楚。」


千繪聳聳肩,沒打算從她舒適的位置起身。跟其他同伴一樣,她正斜倚在厚設墊褥的軟榻上。


「很快我們便知道了,」她說,回頭望向眾人。「總之,回到我們的話題,我說我還是更喜歡他後期的戲劇,用辭遣字更見簡練。」


「不錯,」靜留說,同樣在座裡一動不動:「我認為那……那……噢。」


其他人好奇的瞄着她,都不知是甚麼引致她古怪——兼且極其罕見的——結巴。然而,酒紅雙眸卻不接過她們目光,只直直定在大廳彼端的某一點上。眾人不約而同的隨她望去之際,她已輕喚一聲,如驚詫。


如嘆絕。


「啊啦。」


千繪說的幾乎一樣。「哎……喲。」


兩聲嘆喟後卻是一片寂靜。然後便是連珠箭似的一堆問題,半數倒是沖着希馬大將而發的。


「啊,藤乃大人,那可不是您的侍從麼?」


「您快看那個……」


「哎,多有巧思的一條裙子——莫非是您送她的?」


「朱庇特!她簡直是奇觀!」


她確是,靜留心中自道,不知不覺中已翩然起座。哎,諸神哪,夏樹……


便在這時,夏樹終於穿過周圍盯着她不放又試圖搭訕的人羣,探照燈似的眼神馬上落在她主帥的艷紅身影上,便開始快步向那方向移去,沿途不曾停得半霎與他人招呼或目光應接。靜留凝望着她,不知自己早就完全離了軟榻,佇立榻旁。


看來她選的是要令人想起她本國的風尚啊,看呆了的大將一邊心裡想,一邊從頭至腳的把年輕女郎看了遍。或者憑我對奧托米亞的記憶來說是的。哎,夏樹,夏樹,我的小叛徒,你看你都做了甚麼?廳裡所有人都在看你了。這就是早前你要和我分別換上衣裙的原因麼?好來引起騷動?


她如灸如火的目光盯着她保鑣身上彷彿隨意披搭的衣物:乃是層層疊疊的白色衣料所構成,細薄得幾若透明……不錯,她能在衣料層次稀薄處隱隱透見底下肌膚,尤其從大腿中段始的裙下擺——到了此處薄布看來幾如破破爛爛,化為薄膜似的細條碎幅飄曳,在女孩雙腳卷曲繚繞,乍看下便如輕煙。或者那還真是煙,是被某雙熾烈紅瞳燃起的。


靜留感到自己的心跳,不知怎的竟比一眾表演者發出的音樂還要響亮,更似趁她繼續凝視接近中的女子之際將她胸中火焰越煽越烈。她目光如篦,梳過那光裸的頸子,往下游移,看見那借裙肩上一蓬白花為連結,繫於肩頭的一片衣袖般的垂幅。垂袖起而在女孩雙臂後迎風振動,末端則被縛在腕間固定……過了這一環,恰恰便是一雙沒被布條裹纏的手。此一點本身已是極妙了,教她想起女孩會解下布帶的時刻——通常是二人共浴之時——再以肌膚也唯獨肌膚觸摸她的時節。


今晚那肌膚要是不與我的相接才有鬼呢。


她還沉酣着,幻想那觸手即碎、猶如隨時會崩壞的裙子底下的無限風光,幾乎沒察覺夏樹人已然來到。終於還是年輕女郎的聲音把她從目光呆滯中喚回神來。


「我回來了。」


聽見聲音驀地近在身前,她猛一驚醒,方覺彼此相隔只有一呎。年輕女郎先向她一點頭,復向環繞她們身邊的眾人略一頓首,視線一扭,便恢復那副不瞅不睬的老樣子。年長女子又看了她一會,深深吐納一口正容歛色,暗自慶幸音樂將自己呼吸聲遮掩了去。


人終須為福爾圖娜賜下的點點恩慈稱謝。


「啊,夏樹,歡迎回來……」她說,轉瞬便回復鎮定。她自知坐在她這裡幾張軟榻的人和圍繞在旁的一眾全都趣味盎然的瞧着,只因才目睹過她片刻前反常地陷入失神——更錦上添花的是連她保鑣也反常地當着眾人開口。不過,此刻她心中掛念還是自己的失態,只好暗罵自己一句太輕率了。她到底在想甚麼?當着這大庭廣眾,任得自己沉溺於綺念當中?


「沒記錯的話,你剛才幾乎沒吃過甚麼。」終於她說,嗓音再度圓潤。「各位先生女士,恕我們失陪一會,容我領夏樹到那邊餐桌去吧。歸根究底,如果在我的慶生宴裡餓壞一位曾經在戰場上救我性命的軍官,我可要愧死了;若不是虧得當日她英武無匹,又何來我今日之慶呢。」


一如預料的,這下把攔住眾人嘴巴的鎖鏈一古腦兒的鬆了。又是一輪問題直沖她而來——有些甚至向夏樹發出,令她為這連串關注稍感吃驚。


「藤乃大人,她救了您的命?」


「事情是怎樣的?」


「幾時的事?在哪裡?」


靜留嫣然一笑,回眸向兩位下屬望去;她們窩在座上一動未動,早將一切看在眼裡。二人對她回以一笑。


「千繪大人也在當場,」靜留向越聚越多、巴不得要聽故事的人堆說:「演事叙說她比我更高明,毫無疑問比我所能表達的得更加活靈活現。若她同意,不如由她來告訴你們這段故事?」


「你既這麼說……我樂意效勞,」千繪說,亮出一嘴白牙。「到了稍後,也許奈緒還能給各位細說我們跟着藤乃大人立下的幾段戰績?她可是在大將麾下打過好些歷來最精彩絕倫的大戰哪。」


奈緒一哂。「我自然要說。或者我可以跟他們講一講,那回藤乃大人和我夜潛敵營還帶着一顆敵將首級全身而退的舊事呢。」


靜留兩位友人再次致以一笑,眼神裡的感激不言自明。眾人興奮的交頭接耳之際,她們會意點頭。


「那麼,我由得你們來說故事了,」她告辭說:「反正據我想來,還有幾人我未曾招呼說話的,而且事在必為,不然人家會以為我這做東道的太不夠意思了。」


於是她㩗了同伴,道聲少陪,把眾人留給千繪奈緒敷演故事的手段處置,只見更多的人被她撇在後頭的小圈子吸引過去,不禁大感得意。她希望這一來便沒幾人會來打擾她和夏樹了,便速速把她領到廳角,引向一張因為陰暗而少人光顧的桌子。女孩順從地跟在她後面,對她剛才的走神未置一詞。


等二人單獨待在桌旁,四下已無旁人耳目,靜留便向保鑣欺了過去,先往一邊耳朵偷吻一下,這才說話。


「狠心的孩子,」她說,嗓音深沉發啞。「你是故意的吧?這樣子現身嚇我一跳,還挑在那許多人面前、我無法如心所欲地擁有你的當兒?你越來越會捉弄人哪,我親愛的夏樹。」


另一女子臉蛋脹得通紅,在黯淡光線依然可見。


「不——不……」她答:「不是……」


「真的?」


「嗯……不是。」


「可我希望,你想要憑這身衣裝討我喜歡的吧?」


這話引得對方硬綁綁的飛快點頭。


「你成功了——不過只成功了一半,」她說,見對方一臉迷糊,便接着道:「你這身外觀很討的我喜歡,夏樹,不過我更期待,稍後你把我帶到那個你說你備下禮物的地方時,它……還有你……會更加更加的討我喜歡。你說過是特意為我們倆預備那地方的。」


見年輕女郎一時嗆住,她不待對方出言反駁,已轉而望向擺在她們跟前的食物,挑出一隻剝乾淨的蝦;蝦肉粉紅,有如保鑣雙頰。


「嘗嘗這個,」她說,拈住蝦尾,將它往另一女子的嘴巴送。夏樹呆呆的盯了她一眼,才張開兩唇接住美食。「如何?」


她又從前面的盤子裡取了另一隻丟進自己嘴裡,看着同伴仔細咀嚼。二人差不多同時嚥了下去。


「好。」夏樹舔唇說。靜留點頭,把自己的酒杯遞給她。


「喝這個。」她指示。


她們就這樣子繼續吃喝,由得年長女子為自己和她的年輕情人挑選小片小片的食物。久不久會有人來接近她們,與靜留攀話,恭維她的衣裝(而對她保鑣的衣裝,則在無言中)或為大將生辰致上祝賀。靜留以一貫的風度與每人說話,為他們賞面到賀致謝。不過,也有一些她恨不得自己不曾那麼客氣招呼的;那是過了一個多小時後,她跟這類賓客的最後一人應酬過了,才把自己的不快及其原由給夏樹說破。


「到頭來,我幾乎要想我實不該逼你穿裙了,」她說,向為標誌的輕快音調因摻進一絲慍意而深沉。「我只須從每個打從你一到便色迷迷地盯着你看的濁物手裡拿到一塊銀幣,到現在我便能像克羅伊斯(參章十六注110)一樣富有了。」


夏樹望了她一眼。


「你不是像克羅伊斯一樣富有麼?」


不虞此問,年長女子重重一嘆。


「對,」她無奈的說:「對,我是。即便如此,你明白我意思的。」


她在銅盆洗手,因有僕人才見到她的手沾上水即趕來呈上抹巾,便拿它抹乾了。然後,她開始動身向廳的遠方,也就是開了大門疏導賓客至露台和花園的那一端走去。夏樹緊隨她而行,彼此的手指在身側輕輕相擦。


「你知我討厭他們那樣子盯着你看,」靜留邊跟年輕女郎咕噥道,邊向經過她們身周的人作揮手微笑之貌。「他們像正在發情的狗那般看你啊,夏樹。」


「你也是。」


她的頭猛地向右一扭,偏生只望見女孩側面。她嘆一聲,再度回頭向前。


有時呢,她心下苦笑,夏樹還真會一針見血哪。


「對,我承認自己也是那樣,」後來她跟保鑣說:「可是這不同——」


「不,不是你,」夏樹打岔說,聽來幾乎是不耐煩:「不是你那樣。他們對你。」


淡色眼眉一揚;有那麼一刻,靜留看來是真糊塗了。


「他們對我?那是甚麼意思?」她問,終於領悟女孩所指時也未免遲了點。她嘴唇一扭。「啊,你是說他們也是那樣子的看着我?」


夏樹依然不看她。


「有些……」她咕噥道:「不……很多人。」


年長女子先打住話,再與數名賓客彼此行禮致意後才轉向同伴。


「是麼?」她追問,暗自納悶為何自己不曾知覺。當然,她也慣於受到如此熱切的關注,往往隔着一整個廳便察覺了,可這天她的觀察力彷如遲鈍起來。或者說,也不算「遲鈍」。終究她不曾放過投諸夏樹的目光,不管來得多麼的含而不露。莫非是她太過專心於此以致對加諸自身的一切視若無睹?


「對,」夏樹說,一抬手,將黑髮撥至肩後。靜留看着這女兒氣的舉動居然被她做得神氣活現的,不由得好笑。「他們是。」


「原來如此。」年長女子回答:「告訴我,你對此有何感受?」


凝霜似的碧眸一下子被迷茫融化。「呃……唔……」


「他們那樣子看我,你感到討厭麼?」


「我——我不——」


「抑或你不介意?」靜留知道自己是在使壞了,明擺着在哄誘女孩表白心跡。可又何樂而不為呢?畢竟,這天是她的日子嘛,她想聽見自己的年輕情人坦言懷有獨佔慾啊。她自己也不知對年輕女郎表示過多少遍了,可後者仍未曾回敬一次。該是時候扳回一城了。「你是想說不介意他們那樣子注意我麼,夏樹?這就告訴我罷。」


她們正站在幽暗的地方;靜留將彼此領至牆邊由一處陷進去的彎角和一根大柱組成的凹室裡。她面向年輕女郎,切切的望進那雙碧眼,身後火炬的熠熠紅芒也映入她眸中。


「如何,夏樹?」她又問。「這令你有甚麼感覺?」


那張蒼白的臉抬起相對,恰在半明半暗間。就跟關於她的一切相彷彿。真對景。唉,是時候看看能否將那掩在黑暗中的一半照明幾分了。


「就是說你不像我那般被這事困擾了?」


她瞧見白晢的喉頭一動,女孩乾嚥了下,粉紅色的唇瓣輕啟,要給她回覆了。


「我——」


「啊,靜留大人,原來您在這裡啊。我們正找您哪。」


被人打岔,靜留暗嘆一聲,再次以滿腔期望的神色瞄了夏樹一眼,這才轉身面對誤闖她逼供場景的發聲之人。


「巧海大人,」她說着,亮出一張和悅的笑容。「還有晶大人,只盼你們玩的還高興?」


「靜留大人,我們希望在慶祝會上正式給您祝壽,」巧海回禮後說:「剛才沒辨法做得到……還有,待會見到我們的禮物,希望您喜歡。跟其他人一樣,我們把它交給您僕人照看了。」


靜留一笑以謝。「正如我對你這晚的努力十分感謝,相信我也一定會喜歡它的,巧海大人。晶大人,你也一樣,無疑是給了他極大協助的。一切都盡善盡美呢。」


「很高興聽到您這麼說。」年輕人一旋腳跟,瞧了瞧身後。「大家似乎十分享受這晚的慶典呢。氣氛相當活躍啊。」


聽見他貌若單純的觀察,兩位希馬女性忍住沒笑。氣氛確實「相當活躍」哪,且看這許多的賓客已經酒氣醺然了。這些人當中更有總督她自己,既鼓動樂師們更高聲演奏,又招惹更多人起身陪她起舞,忙個不休,顯得格外搶眼。那個女人原拉着另一醉兮兮的客人團團亂轉,冷不防朝她們方向一瞥,儘管隔着大老遠,兩眼依然刷地一亮,如凶光。


「哎,該死。」只聽得晶說,靜留不禁好笑。俊秀的年輕女子告訴自己的伴當道:「她瞧見我們了。」


「會有麻煩麼?」靜留問。巧海回以無奈苦笑。


「杉浦大人整晚也不肯放過晶和我,硬要我們兩個跳舞,」他解釋說:「晶沒那個心情。」


「啊,」見晶的表情只能稱為一臉惶惶,靜留嗤的一笑,向他們背後瞄去,果見總督正在接近;只是她醉晃晃地,估計一時半刻不能來到。「既然如此,巧海大人,容我稍稍報答你對我的幫助吧。」


兩位希馬人抬眼看她:「你的意思……?」


「逃啊,」她乾脆的說:「我會阻止她追上你們的。」


二人眼裡閃着感激的光芒,向她敬了一禮,馬上依她指示跑開了。她瞧着二人逃跑之狀又嗤地一笑,兩臂交胸,雙手抱脅。


「呃……靜留。」


夏樹的聲音招回她的注意力,便應聲:「嗯,夏樹?」


「要是她要我們跳舞怎辦?」


年輕女郎聲氣中的懼意教她回過頭來,待瞧見她情人的臉時更不得不死死憋住笑意。夏樹看來真的嚇壞了。


「你不想跳舞麼?」她輕描淡寫的逗她道。女孩大搖其頭。「可或者也很好玩——」


「不,」夏樹說,嗓音有如哀告。「不,靜留。」


「唔……好吧……」心中忽作一想,她決定順其而為。「聽着……我有個主意。只消我們再在這裡待着,多半早晚還是要被迫跳舞的。若不是一起跳,便是和別人跳——而他們要是想跟你跳舞的話,我可是有一個宰一個的,所以此地不宜久留。」


夏樹點頭,心心念念的仍是當眾起舞的恐懼,不曾留意年長女子飽含妒意的言辭。靜留繼續說話。


「如果你想,我們可以這時候離開,前往你說要帶我去的那個地方。」她見總督蹣蹣跚跚的步近,立時心生一計:「你若覺得沒關係,我們便比原計劃早點出發,把旁人都撇在這裡好了。反正他們都醉得狠了,我便消失了也不會注意到的。你要不要這樣?要還是不要?」


夏樹又點頭,這次倒也爽快。「要。」


「你的馬已經備好鞍在外頭了,對不對?」


「對。」


「把牠帶來,在那條小路的盡頭和我會合。」她指向一道小徑,只見沿徑一側植有修葺成牆的矮樹叢,頂蓋白雪,恰在火光不及之處,甚是陰暗。「快。」


夏樹最後一次點頭,碧眼於年長女子臉上只流連一霎,隨即轉身溜走,迅速在重重人影之中閃身而過。直等到再也瞧不見女孩的飄飄白衣,靜留的目光才回到總督前來的方向,只堪被一股酒氣迎臉撲來,逼得她趕忙退了一步,強忍着神色未動。


「碧大人。」


回應她招呼的卻是亂七八糟的一堆嘰哩咕嚕。


「喂嘿嘻…靜留喲……」碧沖她笑的好快活。「好棒的晚會。好棒哦,我說。好棒的裙,好棒的伴。慢着。你的女孩呢?」


「她有些事情要安排,」靜留輕輕鬆鬆的應了句,扶了年長女子的臂,領她到花園外圍,遠離光線。「啊,碧大人,告訴我,你能幫我們一個忙麼?夏樹和我有個不情之請。我必然感激不盡的,只盼你肯仗義援手 ……算是本着戰友之情。」


此言一出,年長女子兩耳彷彿豎了起來,一雙矇矓醉眼也立變銳利,抬臂往靜留背上猛力拍去;後者不虞她突然有此舉動,衣衫底下的肌肉本能的一緊。不過她馬上反應過來,以一派泰然的笑顏回敬對方的歪嘴傻笑。


「你待怎地?不——甭說,讓我猜,」碧吃吃而笑:「想溜出去了吧,對不?」


「果然被你發現了,」靜留佯聲嘆道。「難處在於這明明是我的慶祝會,要逃恐怕是難之又難哪。」


「去它的慶祝會!」碧掙開攙扶,轉身對着她,雙手抓住她兩邊上臂。「想去便去麼,孩子!也是你應得的;你給我們樂了這一場,自己也去樂一場吧,嗯?」


她自個兒邊說邊笑,居然樂不可支。靜留瞧着她,臉上微笑不火不躁。


「喏,」待總督笑夠了,這才終於說:「想讓我照看場面,你和你的女孩去嬉戲對吧?不怪你哦。鮮美可口呢……再看那條裙子!要不是你礙在那裡,巴不得我也和她嬉戲去呢。你不在,會的哦。」


靜留噗哧輕笑。「那謝謝你為了我而割愛啦。」


「我們年輕人必須團結!」卻是滑稽的回答。「好。去吧,趕快去。我會讓他們繼續歡歡喜喜、酩酊大醉的。跟你的女人私奔去吧。」


「也不算私奔啦,」靜留嘻嘻的說:「太謝謝你了,碧大人……我保證,總有一天會報答你這恩情的。」


「是啦是啦,」總督早一腳高一腳低的往慶祝會那廂走,步伐倒出奇的快。「還不去!」


「啊,再麻煩你轉告千繪大人和奈緒大人我去哪裡了!」


「會啦!」


靜留一轉身,向夏樹即將與她會合的花園小徑大步走去,血管裡澎湃着興奮之情。到了那裡,她便站在一棵橡樹旁邊垂着兩臂守候。於這漆黑無光之中,人開始簌簌發抖,她這才省悟自己忘了甚麼。


我的大氅。


她自怨自嗟的苦笑兩聲,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疏忽到連這嚴冬必備之物也給忘了。或者,那次夏樹問她是不是恣意妄為,畢竟是對了?哎,她這是怎麼啦?


只聞得蹄聲踢踏,她急忙抬眼,想看破黑影濃濃。


好孩子……她果真速去速回呢。


她急不及待的等待蹄響接近,瞇着兩眼,望向那幾如一團黑暗的小徑盡頭,看得那麼專注,結果那等候之物出現時竟爾不免一驚。只見那匹熟悉的黝黑駿馬在暗黑中平空遽現,猶如從中降生;然而教她氣息為之一奪的卻是戰馬上方的景象:夏樹跨騎馬背,自大腿而下光裸着一雙腿,裙子的細條碎幅在身後隨風飛揚,披在肩頭的一件黑色大氅以金索繫住頸部,白霧從她和坐騎的嘴裡冉冉冒出,如此種種,令此次現身更見眩麗奪人。


至少靜留看來如是。


「靜留!」一來到她面前,女孩便低喚了聲,胯下神駿焦躁的刨着積雪的地面,馬腰馬股肌肉賁然。「我們這就去?」


「是。」


年長女子走到馬旁,拉起長裙——感謝諸神,裙子尚算寬鬆——夏樹知她要上來,把腳從一邊馬鐙脫出。然而未待女孩伸手來接,靜留一足踏進空鐙,一翻身已然跨上馬背,倒教夏樹一時呆住。年長女子朝同伴神氣一笑。


「我也常騎馬的啊,知道麼。」


夏樹微微一笑,驀地伸手探進鞍邊上繫着的袋子,抖出一大幅布料來。靜留立時認出。


「是我的大氅,」她吃驚的說:「你拿了我的大氅?」


夏樹點頭遞了過去,示意她該把它披上。她穿上大氅,以衣扣固定妥當。


「謝謝你,夏樹,」她花了片時,在年輕女郎背後坐安穩了,雙臂也抱緊了她:「我們去吧。」


女孩大腿抵着她的略一滑過,夏樹腳跟往馬腹一踢,策馬若迅雷疾馳。飛馳之際,靜留只覺身後大氅飄飄,迎臉寒風刺刺,竟然十分痛快。她先前跟夏樹說的不假:她確也常常騎馬,不過那是小時候。


利落地通過迷宮般的督府園苑,她們來到府邸大門,有幾名(正在喝酒的)哨兵愕然地給她們行禮。聽到他們結結巴巴的許予通行後,她感到女孩再次催動坐騎放蹄狂奔,彷彿要把她們一徑載到城的盡頭。好一會兒,靜留只不言聲坐定,聽任身體適應奔馬愜意驍騰,本能的隨着節奏晃動。不過,待她瞥見二人正穿過城門,便不禁納悶夏樹到底帶她何往,幾乎想把女孩喊住,問個究竟。結果,她還是問了。


「我們去哪裡?」她頂着逆風喊道。夏樹頭也不轉的喊了回來。


「湖!」


啊……對了……這麼一想,行省境內是有個湖啊。靜留也不知自己怎麼把這個給忘了。而這件事,夏樹又何從得悉?她閉上眼,琢磨起來。奇怪的去處啊,湖。女孩肯定有足夠理智,不至於在這時節冒險入泳吧?可除此以外你在湖裡還有甚麼可幹?


是釣魚吧,或者,她心裡幽默的提出。不過我倒懷疑她真打算那麼幹。


想到這裡,好像再過了數分鐘的時候,馬兒終於緩下來慢跑。她張開雙眼,見頭頂上樹枝茂葉纍纍,天空一片墨藍,二人正在通往湖邊的小路上,四下僅有坐騎的踢踏蹄響。經過一番計算,根據馳過的距離判斷,她推測她們策馬已近一小時了。真是不可思議。她居然不曾察覺。


「我們很近了,對麼?」


這次,女孩扭頭過來。「對。」


「好極了。」她兩手把年輕女郎腰身摟的更牢,充份享受女孩衣裙之纖薄。她真真切切感應到同騎之人腰腹動作時,肌肉的每次細微波動;她指尖每下輕按慢撩,那緊緻的肌肉也彷彿有所回應似的微微一繃。於是,她在對另一女子肌理的趣味研究當中沉醉良久,直至夏樹繮繩一勒止了坐騎,宣告她們已經到達了。


「啊,對……湖啊。」


她們一個接一個的下了馬。靜留站在那裡,游目四周片刻。二人所站之處乃一片林木頗稀的空地,只有矮樹草卉,夾雜幾棵零零落落的樹木,都掩在一層細雪下,白粉粉的在黑暗中泛着藍芒。湖約在百餘尺外,陰暗中水色黑沉沉地,水面鏤着幾道銀潾。環顧四野都是林木,杳昧肅凝,自有一種寒冽素淨之美。


趁她欣賞這夜色之際,夏樹將她跺腳不停的駿馬牽了,引到空地彼方一處似作馬廐之用的小搭棚去了。見到這東西,靜留眉頭一扭,甚是好奇;然而,真正吸引她注意的卻是它旁邊的建築。


「夏樹!」


適才與愛駒消失於搭棚中的女孩在照亮了的門道上再次出現,身上的裙子於光線下猶如透明一般,春光撩人,靜留只覺頰上火騰騰的熱了起來。


「我們在哪裡?有人住在這裡麼?」


她指的卻是那間小屋。夏樹搖搖頭,靜留走了過去。


「這都是別人的地方?」接近得可以正常音量說話時,她問道。她站在搭棚的門口,將那些標誌着阿爾古斯所有古老建築、結了一層鹽殼的老舊木頭看進眼裡。只見裡頭儘管與外面一樣的飽歷風霜,看來倒還保持完好。她把整整齊齊的馬廐內部端詳過了,又瞧着夏樹拿出一張厚毯,給臥在草堆的馬兒蓋上。「這草堆也是你預備的?」


夏樹點頭,終於起身與她臉臉相對。幾根乾草黏附在她裙末的碎帶中,靜留覺得自己只想替她細心地一一撿清。


「有個人從前住在屋裡。」奧托米亞女郎在說:「很久以前。他離開了,去了某處。我問過的。」


靜留倚着門框笑了,那粗糙的木面便是隔着她厚厚的大氅也感覺得到。


「這樣啊。」她應道。


「現在使用這裡的人……把它……出租,」夏樹續道:「為你的生日。我把它租了。」


說畢,她忽爾紅了臉,便回頭察看臥下的愛駒以作遮掩。靜留不作聲,光看着已很滿足了。


過了一會,她終於開口。


「謝謝你,夏樹,」她柔聲道,伸出了一隻手。另一女子向她靠近,乖乖讓那溫暖懷抱把自己擁了進去,輕輕蹭着靜留頸窩。「今晚能和你一起,我非常高興。這便是我的生日禮物麼?」


黑髮腦袋猛一仰後,嚇了靜留一跳;年輕女郎抬眼與她視線相接。


「不,」夏樹否認:「這不是。不。」


紅眸略顯瞠然,隨即恢復素常的溫和眼神。靜留雙手置於對方纖腰上,將她攬入臂抱。


「那麼,我的禮物呢?」她問,卻又突然打住,失笑出聲:「唉,把我弄得要求多多似的!」


夏樹也放聲笑了,輕輕鬆鬆的解開腰上的那雙手,握起其中一隻,讓彼此十指相扣,將年長女子領出門口,仔細關好搭棚的門。她把靜留帶到另一建築物去,腳步稍頓,從大氅的小袋裡探出一條形狀樸拙的大鑰匙,插進那沉重的門鎖,在成功開鎖的一霎發出一小聲歡呼。她開門走了進去,隨即消失黑暗中。


「等等,」她告訴留在門口的靜留說:「燈。」


耳邊聞得敲打火石之聲,每次火星飛閃,便讓靜留瞥見漆黑中保鑣朦朦朧朧的輪廓。再過了幾秒,一盞燈亮了起來,終於照得見小屋的內部。她踏進屋裡,細細打量。


「唔……挺舒適的嘛。」


她看得出,這間屋頗為老舊。地板是木頭造的,飽受舊足跡與歲月消磨,卻顯然打掃乾淨。她看到幾處角落上有些黑點,估計由導致牆壁變色的同一濕氣所污。又見房間正中央的地板有一片凹陷了下去,裡頭有幾堆貌似炭渣的灰團,想來該是作煮食或烤火之用的。地爐四周擺了幾張厚厚的羊毛氈,看來新簇簇地,不類原有佈置,相信是夏樹提供的吧。還有兩個大軟墊,似乎正邀請她安坐其上。儘管這小屋顯然有些年份了,卻沒有半點霉臭味道。她能嗅到從每面牆上窗口透入的新鮮空氣。


她抬眸再看,卻見年輕女郎沖她柔柔一笑,手裡拎的一盞燈為她籠上一層詭異的光芒。她甫見此景,一股懼意哆嗦着直透脊骨,突然憶起從前在家裡見過的死神畫像雕塑——乃是身上白裙飄飄,手執蠟燭的一位黑髮美女。如此一個凶兆!


「夏樹,」她急喚道,語氣尖厲的教年輕女郎一時呆住。「把燈給我。我……要點火了。」她連跨五大步橫越彼此距離,對方尚未放手已把燈奪過。「你有火媒麼?木炭呢?」


夏樹點頭,轉身向後面的石案走去。靜留來到鋪着沙的地爐邊上,拼命抑住心頭狂跳,又撥開眼前的頭髮時,指尖赫然摸到眉頭上微有濕意,手上瑩瑩的盡是冷汗。


「不……不可能的……」


沒甚麼意思,根本沒甚麼,她在心裡不住的唸,驀然間,舊時為了當上占兆官所承的吉凶讖兆之教前所未有地魘擾心頭。肯定沒別的意思。曾經多少次,她見旁人為如此凶象而困擾,慌得又是獻禱又是獻祭,終於還不是發現以他們獨有的處境,所懼之事根本絕無可能?曾經多少次,她見別的占兆官以陰鬱不祥的語氣口稱凶兆,終於還不是證實只不過是疑心生暗鬼?根本沒甚麼,根本沒甚麼。


忽覺有重物落在肩上大氅之上,她嚇了一跳,目光所見卻是一雙疑慮碧眼朝她望了過來。


「呃……」


她隨即省悟落在身上的是甚麼了:顯然是年輕女郎脫了自己的外袍,披到她身上。她感到自身的體溫又添上它的暖意,漸漸令她回復了鎮靜,更有房裡另一女子令人安心的臉容,竟是……謎一般的教人受用。


還有那雙明亮堅定的眼睛,於傾注她臉上時倍見明亮。


「對不起,」夏樹低聲說,神色歉然。「你……冷了麼?我這就把爐火……弄起來。」


年長女子瞧了瞧肩上的大氅,又看了看手上的燈,終於向地爐望去,果然已經準備好了。她擠出笑意,捧着對方的臉回話。


「別,別道歉,該是你來原諒我才是,」她柔柔的說:「來吧,我們去地爐那邊。待我把爐火燃起來,我們兩個便和暖多了。」


於是雙雙來到火爐邊,夏樹跪在蓬鬆的地氈上,看年長女子踏進凹格中開始起火。經過大約一分鐘的仔細照料,灰燼中終於發出了柔柔亮光,靜留便回到女孩身旁去。


她把裹在身上的兩件大氅都脫了,放到一旁;夏樹疑問的看了她一眼。


「我們此刻應該用不着它們了,」她跟年輕女郎說,手已按上她肩膊,輕輕教她躺下。待夏樹終於在地氈上躺好,她便跟着整個人挨到她身上去,彼此肌膚的溫度令她心中一暢;兩條手臂自自然然的抱住她頸,這小小重量又叫她心頭一蕩。


「靜留……」


她聞聲抬首,與一雙飽滿櫻唇相接,以舌尖將之徐徐開啟。底下那副身子一扭一動的,她便拿兩手牢牢抱定,好像在央它別要離去。即或這樣,她覺得這副身體還是要從她指尖間溜走,自知適才異象帶來的懼意尚在心中未散。這越發的教人心亂了,因為她原不是天性迷信的人……不過,無論如何……


別想了。根本沒甚麼。


「夏樹,我美麗的夏樹……」


她抬高女孩的臉,露出的雪白頸子隨着對方靜靜吞嚥而起伏。靜留低首以就,溫柔啜吻那滑膩的肌肉棱節,舌尖輕點猶如探索棱節兩側的縫隙。每吻一下,她便將另一女子抱的越緊,越發以自身重量把她壓的更低。


「我們提早離開,算你走運,」她呼着氣,情熾如火。「要是我們再和其他人多待一會,我只怕已把你就地生吞了。唔……」


方聽見對方微作抗議,她便往女孩頸上一口咬去,將結結巴巴截為低喘細吁。忽有兩隻手將她腦袋扳高,把她的嘴往兩片等待的唇拉去。


「哼嗯……靜留。」夏樹低喚,隨即熱切的吻着她,彼此舌尖再次交纏。然後二人略作一緩,同時深深吸氣,又有人在年長女子唇上輕啃一下。「靜留……」


緊接着只聞得一聲滾動,繼而一下悶響。


「怎——夏樹?」


真是出乎她所料;突如其來地,靜留發現彼此的位置逆轉了。背靠地氈的是她,把自己壓在其上的是她情人。對方嘴巴便懸在她嘴巴上,微啟之際,靜留能瞥見那貝齒閃現,釋出一道熾熱氣流輕舔她的下巴。


她決意按兵不動,先看夏樹如何。


「唔嗯……」女孩咕咕的低哼着,嘴巴依然徘徊在她下巴上方。她開始覺得那氣息的不住愛撫相當撩人,幾乎要把原本一意等候的打算拋諸腦後之際,氣流卻忽地一沉。夏樹一頭探進她下頷底,鼻尖在那片敏感肌膚上蹭來蹭去,窸窸窣窣地發出吸氣的微響。年長女子順意的仰起了臉,好給女孩行個方便。


啊,對了,她邊想邊享受着這古怪的招待。今天我是擦了一點香水……不知她喜不喜歡。


她身子一陣戰慄,只覺夏樹的鼻從她下頷一路燃至鎖骨處,肌膚上又是一道熱氣呵過。


我敢說她喜歡罷。


驚覺鼻尖換作濕潤的舌尖之際,她輕喘脫口而出。


哎,夏樹……


「我不……」她聽見年輕女郎於吐舌舔吻她頸子之餘低喃道。她奮力集中心神聽字辨句,不理對方柔舌在自己肌膚上絲絨般的觸感。「不喜……歡……」


靜留抬手把黑髮扯了扯,讓夏樹的臉重現眼前。只見年輕女郎兩眼依然為情慾所蔽,一雙張開的唇於幽暗中瑩然閃澤。靜留能看見她的牙齒,更在夏樹遽然一口咬空之際聽見那牙關迸合的輕叩聲,不禁又一次令她驚覺:女孩每凡情動的神色竟是似獸更甚於似人。


她看着那張貪饕的嘴看得入迷,險些忘了自己的問題。


「夏樹,」猛喘了幾聲,她終於說:「你不喜歡甚麼?」


碧眼驀然一閃,卻是出人意料的一霎窘色。她把黑髮腦袋牢牢抱定,不許它左閃右避。


「告訴我,」她催迫說,將一邊大腿擠進年輕女郎的腿間,輕輕的抵住白裙上移,由得它亦往上滑開相迎;她曲膝把腿一路溜上去,直至堪在奧托米亞人兩腿間的頂端之下,因惹得她腿間一陣顫慄而暗暗心喜。「你不喜歡的到底是甚麼?」


兩道纖秀黑眉糾在一處。女孩喉頭再度發出低低的一下咕噥,掙扎着出聲回話。


「那些人……」輕悄悄地,她終於開得了口:「看你……」


淡髮女子愕然的瞧着她;她繼續又羞又惱的說了下去。


「我不喜歡……他們…」她嘟嚷道:「那——那樣子…」


她一雙眼睛,猶如無邊無際的一雙大眼睛,凝視她為之心生醋意的對象。


「看你……」她補充:「靜留。」


然後她手底將靜留兩臂抓的更緊,目光卻閃了開去,結果不曾瞧見自己剖白後希馬人泛過臉上的激動,更不曾聽見年長女子的實為祈告的心聲。


諸神啊,我不知祢們會不會聽,可是我要祢們來聽,靜留一邊心想,一邊抬眼望向她日益需要——想要時刻相伴的容顏。儘管我知道剛才我所見的異象並無別意,事不得已,我不惜一輩子獻祭虔奉纏磨祢們以確保祢們將之消彌。


握着她雙臂的十指如今輕輕揉擦起來,一個鼻子揍過來與她的柔柔相摩,激得她胸中情感一陣洶湧,心中禱告越發殷切,自知——也多少自覺這實在不像自己——她的禱告如今幾近於走投無路了。


諸位不朽之神還有不管何方神聖,請聽我言,她心深處不住念誦,請垂聽……祢們無論要甚麼我亦當欣然奉上,唯求祢們許我一事:請替我保證我適才所見僅不過是我胡思亂想所致,絕非對她的不祥之兆。


一雙唇瓣落在她的嘴上。


請替我保證她定然永遠平安。


二人相吻之際只聽得一聲噎響,乃是剛才抑而未發的深情從中爆發。過了數秒,靜留兩手從黑髮下移,捋住女孩裙子,將它拉的更高,不消多時已將那輕軟如絲的布料盡堆至夏樹腰間,教一雙光裸的腿於寒氣親吻之下哆嗦,未幾又是一下哆嗦,這次卻是因為靜留曲起的腿往她腿間再度深入。彼此嘴唇稍分,她一聲輕吟。


「我很高興,」年長女子啞聲道,大腿往對方腿間重重抵去。「我最討厭以為會妒忌的總是只我一個。看來總是那樣……」


她感到年輕女郎動作起來,兩手瘋也似的要扯起她裙子;她便由得她來,甚至從地板抬起腰身以助。


「我很高興知道我自以為看見的……原是錯的。」


然後她們手指已在彼此裡面,向二人歡好的終章齊手推進。靜留咬着牙,氣息嘶嘶,看着身上的女子縮成一團,按在自己抬高的大腿上的手不住加壓。她放聲呻吟,卻是感到探進自己腿間深處的那隻手步步加緊,越攻越猛,差不多令人生痛。或者是真痛了——她已分不清此起彼落的感覺到底是哪跟哪。痛感跟快感並無二致,快感則與饑餓相同,饑餓又和饜足一樣。種種官能感受的微妙幽韻於泡沫般的暢美當中一瀉如注,幾乎淹沒了她。


「嘿呃——靜——唔嗯——」


只聽到對方試圖喚出她名字,還有幾個斷斷續續她聽不懂的字。她的手從另一女子有棱有節的脊樑徐徐上援,滑過白膩的脖子,最終摸到柔順的黑髮處,一把捋住,低低的口吐愛語,將夏樹的唇牽引過來。


我只願我倆能一直這樣,她於極樂中迷迷忽忽的想着。如此酣暢淋漓,再無旁物轇轕。每凡她們這般獨處,她便覺自己恍如身在夢中,夢裡再沒有她,也沒有夏樹——她們就此全然迷失於彼此當中,乃至兩者便如一體。便是現在她也能感到裹住她手指的熾熱肌肉於她繃緊時繃緊,近在唇邊的那張嘴於她喘氣時喘氣;就連她明明感受到在自己身上顫慄的那副結實身軀也彷彿不再比自己嬌小玲瓏,忽然之間,感覺上更像是一面完美的鏡子,是她自身的延伸。她想永遠保有那份感覺難道很不該麼?這要求也算太過了麼?


「神啊……」


她閉上了眼,二人牢牢鎖定對方柔肌,彼此同時一陣痙攣。她感到雙股離了地氈向上晃動,將自己委身於夏樹的掌握中。她還感到年輕女郎濕潤的小嘴輕輕擦過自己腮邊,它的主人於狂喜中無法自拔,也無法將它吐出來的聲響約束成語。然而言語實為冗餘,此刻言語並無意義,在地氈上交纏的兩位女子對此都很明白。由是者一言未發。


良久良久以後,唯一聲響僅有外面的颯颯風聲,兩人之間終於再次言語。


開口的是年長女子。


「夏樹,再次為此謝謝你,」她邊說邊撫弄撒落胸前的黑髮;女孩腦袋微動,在她胸脯上柔柔的蹭着。「真是十分快樂的一個生日呢。」


既感到對方點頭相應,她便再次緘默,指頭愜意地把玩着那滿有亮澤的秀髮,於其間輕沾漫點,猶如那是一道溪河。她還感到自己頭髮被人扯了一把,原以為不過是女孩倣效自己剛才所作所為,後來才省悟對方在喚她。


「你的禮物……」夏樹悄聲說:「還沒來到。」


她抬起頭,向枕在自己胸前的腦袋瞟去。


「喔,」她愕然:「你的意思是那不算禮物?」


「嗯。」


「哦。」她若有所思的一頓,低頭。「原來如此。」


過了一會,她問:「那麼它在哪裡?」


夏樹學着她聲氣咕噥了句「要求多多」之時,她不由得笑了,咧着大大的笑容,指節往黑髮腦袋後面輕敲一記。


「喂,告訴我嘛,」她央道:「看你為它花了這許多麻煩,我都好奇死了,知道麼。到底能是甚麼?」


接着是一陣短暫靜默,夏樹緩緩起身,坐在年長女子之畔。靜留注意到同伴整副心神已飄至外邊,至少以她凝望窗外的模樣看來是這樣的。她輕輕一嘆,決意先耐着性子,卻已開始想念對方懷抱的熱暖了。


「快了,我想……」出奇地莫測高深的一句話使她摸不着頭腦。「我希望,今天……」


她有點在意了,坐起身來。夏樹微顯着急。


「甚麼?」她問年輕女郎。「夏樹,你的意思是?」


碧眸向她一望,教她滿懷期望的歪着頭。「靜留。」


「嗯?」


「我們可以坐在那邊……坐在門口麼?」她問,聽來倒像討糖吃的孩子。「現在去?」


靜留將這古怪請求考慮片時,終於點頭答應。她們便都站起身來,撿了二人的大氅;靜留把地氈上其中一張被子捎了過去以增舒適,夏樹又回頭將地爐周圍某張地氈攤到現已打開的門口,然後安坐其上,較高的女子則在她身後。兩人於厚重布料遮蓋底下相依相偎,彼此身體本能也似的緊合為一。


「這樣子好麼?」靜留問,雙臂環抱對方。「你想坐在這裡?」


「嗯。」


「然後呢?」


「然後……我們等。」


聽了那句簡潔回答,靜留一嘆,垂了頭,把臉頰靠向對方髮堆中,心中納悶這到底鬧的甚麼玄虛,非得夏樹如此準備這般等候不可。哎,當然了,她可不是在埋怨呢……她很樂意依從伴侶的要求,滿足於這樣子單純的守坐等待某些原該討她歡喜的不明事物。於是她放眼景致之中,面向那宛若因懷中這位女子益見淵遠無邊的無垠夜色。


關於你有許多事我仍然不明白,她於黑髮中無聲的說,心知對方當把自己嘴唇的動作認作愛撫。究竟你藏了甚麼秘密,非得如此無法捉摸不可?你既是蚌殼又是珍珠,始終如一的亂我方寸。


心念至此,她一時走神,想起過去兩天來她自己保持的秘密:她打算送給夏樹的一份禮物。那次阿爾古斯總督提議她帶女孩去買一份來得極遲的生日賀禮,她便接受了意見,結果為自己情人買了各色各樣的一堆禮物,花錢如流水的作派令後者大是受寵若驚,磕磕巴巴的說不出辭謝的話來。不過她還是一臉嬌羞的收下禮物,那晚又向靜留致謝……許多許多遍。即或如此,靜留依然心猶未足,耿耿不已。


她拿定主意,只要一天沒找到真正配得起年輕女郎的禮物,便決不死心,於是又開始尋訪——卻不在市場裡找。這次她找上了行家和私人賣家,終於遇到一位珠寶商拿出了她合意之物。那是一條精美的黃金項鏈,鏈節造的確實細緻,然而與懸於鏈上之物一比卻是稀鬆平常:那是一顆碩大的純黑珍珠。


她一見到它,便知那正是自己要尋的東西。這珍珠如此之大,就連她自己,本身珠寶箱已可謂珠寶商之夢的女人,也大為震憾。它約莫有櫻桃大小,圓滾滾、黑溜溜的模樣誠為珍珠所獨有——即使皮相黝黑仍透出三分瑩光。她覺得合適,二話不說便買了下來,出手還很闊綽——事實上,一百多塔倫的銀。差不多一百萬銀幣。一筆巨款。


可是值得的啊,她滿意的自忖。只要它討得夏樹歡心便算給我兩倍回報了;那可比甚麼都值錢呢。真盼她有把它一道帶來!這樣她便能看着年輕女郎的臉,看她喜歡這禮物不。她是滿心熱望夏樹會喜歡的。


「——留…」


耳聽得年輕女郎低聲咕噥,她打斷思緒。


「啊,怎麼了,夏樹?」


夏樹搖搖頭,語無倫次的自顧嘟嚷起來。年長女子低頭往掩護二人的一團布料看了看,只不知女孩是否覺得冷了。空氣中顯然寒意刺骨,她雙臂一緊。


「夏樹,蜜蜜(meum mel)(181)……你冷了麼?」她問,挪了挪身。「也許我們該回去了……」


「不。等等……」


但覺女孩有了動靜,她鬆開懷抱,讓夏樹朝她看來。


「等等……快了……」年輕女郎央道:「只再一會。快了。」


她千依百順的點頭。「當然可以。」


於是夏樹滿意了,又回頭看那湖景。二人好像再等了幾分鐘的光景,靜留便聽到年輕女郎跟她悄聲說「來了」。希馬人四下張望,想找她情人所指的不知何方幻影。


「夏樹,甚麼來了?」最後她問:「我得說自己甚麼也看不見呢。」


耳聽得一聲輕笑。


「太陽。」


「啊。」靜留舉目看去,只見灰濛濛的天空朝着東方山陵起伏的地平線漸漸融為一片琥珀色。原來她只專注於在地面尋索,倒不曾意識到太陽已開始上昇,令她視野所及比起僅僅一小時前更遠。


她的生日已然結束,新的一天開始了。


「原來是太陽……」


過了一會,她說:「真美,夏樹。這就是你要我看的麼?」


「不。等等。」


她正納悶自己究竟要看的是甚麼,便聽見女孩又低聲的喃喃自語起來,這次嘀咕的卻是異國言語,聽來出奇的像是禱告。她才要問夏樹禱告所求何物,年輕女郎突然精神一振,興奮的在被子底下抓住了她的手。


「靜留,」她興沖沖的低喚:「靜留,看那邊。湖。」


年長女子依言照辦,不知自己應該期待甚麼;她看見的只有暗影中依然色作銀黑的湖水那浮光瀲灔的表面。太陽的光線尚未將之染指,然而她看得到天上日輪漸升漸高之際,亮光也越逼越近,猶如一股黃金浪潮席捲大地。


「真的好美——」


「湖。湖。」


「湖?甚麼——喔。喔。」


如今她明白年輕女郎要給她看的是甚麼了。遠遠可見,在日光洪潮一觸之下,湖面迸發白冰結出一層霜來。晨光繼續伸展,追逐湖水朝四方八面晶化的磅礡之勢。靜留一時屏住呼吸,看着這平生意想不到的景像,看着銀閃閃的霜劍冰刃於湖面崢嶸湧現,那速度比任何凡駿更見迅猛,後面卻是徐徐起身的赫利俄斯(Helios)(182)慢悠悠的光芒。


「朱庇特……」她只低喃一句已至失聲。她只能於寂然不語中歎為觀止,深知眼前奇景將永遠烙在自己的記憶上。


或是化為結晶,如同最純淨的冰晶一樣剔透。


與此同時,那個讓她看到這景像的人的眼睛正在來回閃動,翡翠瞳子在自然奇觀與靜留神色反應之間顧此失彼。終於她滿足於後者,更高興的注意到年長女子紅眸角落已微泛澤光。她只耐心等待靜留開口,心知事情快將告終。


她等着等着,須臾間,也就果然終結。


然而那之後卻依然只有沉默。是沉默,與及從沉睡中甦醒的森林的雜音,似乎還得夏樹再多候一會年長女子才說得出甚麼來。不過她有的是耐心,便毫無怨言的守候着。這本是她的眾多天賦之一:深奧莫測的緘默。


整整一分鐘之後,靜留總算回過神來,可以跟她說話了。


「諸神在上,」那女子滿心敬畏的輕語:「夏樹……」


夏樹不語,臉上只是那一如既往的謎樣微笑。靜留低眸望向那雙穎悟碧眼,恍然未知自己的激動心情仍然盈滿了兩邊眼角。


「夏樹,那……那真……」


她又說不出了,教年輕女郎不覺莞爾。後者不言聲的耐心再等了數秒,終於代她把話說完,嗓音沙啞而溫柔。


「很美,靜留,」她輕輕的說:「那真的很美。」





注釋


(176)Leviathan,典出希伯來聖經舊約的巨大海怪,外型似鯨如鱷,身上披甲勝鐵,利牙似劍,氣息如火,口吐紅燄,鼻噴黑煙,性情桀驁不遜,凶戾嗜殺。

(177)Scylla and Charybdis:希臘神話的兩大海怪,分守於墨西拿海峽的兩側,船隻經過該海峽時必須在二者中選一。Scylla腰身上長有六頭十二腳,每有船隻經過必吃掉六名船員;Charybdis每日吞吐大量海水三次而成巨大漩渦,船隻幾難倖免。

(178)原文 “Eureka instead of Ecastor”: Eureka為希臘文,意即「我找到了」,著名數學家阿基米德在洗澡時悟出浮力原理,高興的忘我大叫“Eureka!Eureka!”,跑到大街上裸奔

(179)Bellerophon:希臘神話的英雄,Corinth的王子,馴服雙翼天馬Pegasus,以誅滅異獸Chimera(參前章注174)為最著名的功績。後以功自驕,企圖駕天馬闖入神山奧林匹斯,宙斯遣一牛虻螫刺天馬,把他直摔回陸地一處荊棘叢中,從此瞎眼瘸腿,晚境凄涼。

(180)Aphrodite,希臘神話的愛與美之神,即羅馬系統的維納斯(Venus),丈夫是瘸腿且其貌不揚的火神兼匠神Hephaestus,即羅馬系統的Vulcan(Vulcanus),情夫則滿佈天上人間。參章十七注118。

(181)Meum mel:拉丁語,直譯為「我的蜜糖」

(182)Helios:希臘神話的太陽神,每日駕駛馬車從東至西繞行大地。為泰坦(Titan),與奧林匹斯世系中後來被奉為太陽神的阿波羅不同,羅馬系統則等同於常勝日神(Sol Invictus,即章十注68的本土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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