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揉了揉乾澀的雙眼,吃力的望著天花板,還不想爬起來。真希望能一輩子躺在這裡,一輩子睡著,不用醒。
周昕此刻並不在床上,感覺空間突然大了起來。我看了鐘,才六點多。她有時會這樣,突然很早起,有次她四點就跳下床,把我吵醒。
我往書桌的位子瞥,她正坐在我的座位,聽著耳機,翻看著書。
現在大概也睡不著了,我的習慣是,一但醒來就別想繼續睡。我疲倦的起來盥洗,回來時她已闔上書。
「我的書?」
「嗯。」她點點頭,「《失樂園》。」
「喔。」我拉開衣櫃,隨便挑件棉質衣服穿上,再換上牛仔褲,然後站到鏡子前打量自己一番。還可以。
「挺詭異的書。你好像總是喜歡詭異。」
「只是剛好。」
「不過滿有意思的。」她牽動著嘴角,應該是在笑。
「渡邊淳一寫的東西向來很有意思。」
「你想和子樺邊做愛邊死去嗎?」她嘲弄的問著。
「下次我會試試看。」我冷冷的說。
我離開了那個房間,在街上隨便晃著,吹吹風。風的溫度讓人不會懷疑,冬天已經盤踞在這座城市上空了,不過今年似乎早了些。
我走進一家早餐店,叫了起士蛋餅和熱奶茶,坐在店的最裡頭,感覺比較溫暖些。星期天的早晨,因為還算早,店裡只有我一個客人,我打開電視隨意轉台,最後畫面停在某部韓劇的重播。
我這個人不常看像韓劇這種故事要拖很久的東西,比較起來,我喜歡日劇更甚一些。本來只是隨便看看,卻發現了韓劇的經典衝突劇情。是的,除了車禍、失憶之外,更讓我難以忍受的─一對男女相戀多時,計畫要結婚,竟發現彼此是同父異母的兄妹。真是有夠老套。
「诶,這不是那個現在很紅的那部韓劇嗎?」老闆娘替我送來早點,然後一臉興奮的問我,「同學,你也有在看喔?」
「呃…」
老闆娘當作我承認了,開始劈哩啪啦的和我討論,完全沒注意到我只是敷衍的聽著,不停的點頭說「嗯」當做回應。
「星期五演的那集,超感人的!啊!就是現在重播的這個啦!這一集他們就會知道事實真相了,還會抱在一起痛哭喔!」
「嗯。」
「唉呦,你不覺得他們真的很可憐嗎?費盡千辛萬苦才能夠結婚,結果竟然是兄妹,真的很令人難過耶…」老闆娘有些哽咽,「他們看起來好痛苦,連我都很捨不得…」
「嗯。」我開始有點不耐煩了,而且我已經把早餐吃完,打算走人了。
「其實他們也沒什麼錯阿,只是剛好有血緣關係而已,反正又不是親兄妹。唉,真的是很同情他們耶…你說是吧?」
我愣了一下,點點頭,「喔,是阿。」
「啊!不知不覺跟你聊起來了,你已經吃完了阿?」她有些驚訝,然後抱歉的說:「沒有耽誤到你時間吧?真的很抱歉,你再喝杯熱奶茶吧,我請你。」
於是我又繼續坐在那裡,直到把老套的韓劇看完才得以走人。
其實我並不是那麼在意劇中的男女主角到底有沒有血緣關係,又或者他們命運多悲慘,我只是想到我和周昕。或許,以某方面來講,我們和劇情有些雷同。
我想著,我是怎麼看待我們,周昕自己是怎麼看待,外人又是怎麼看待;然後我想到昨天子樺說的那句話:「她是在可憐你。」
是吧?她是在同情我,施捨我,所以並沒有馬上推開我。又或者,接吻尚在她可以容忍的範圍內?
我不知道。
我記得她那時的確是顫抖了一下,顯然是被嚇了一跳,但我可不確定她是不是因為被嚇傻了,忘記要有所反應。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把可憐這個字眼不斷的替換,意義還是一樣的。她恨我,這就是事實。我也不想再探究真正的原因,只怕會更傷人吧。
回到住處時,周昕並不在,或許是出門吃早點了。我坐下來,翻閱著〈失樂園〉,突然想起方才周昕那要笑不笑的臉孔,說著這本書滿有意思的。我感到有些不安。
我是在高一時看了渡邊淳一的〈失樂園〉。那時,姐和我已經決裂了。我的朋友注意到這本又厚又多的書,隨便看了幾頁,便又還給我。
「你怎麼會看這種書阿,隨便看就是那種做來做去的。」
「嗯。」
「喂!你思想實在很下流呦。」
我不予置評。
《失樂園》的內容,基本上和我和姊並沒有什麼太大的關連,當初會買這本書,也不是因為那裡頭關於性慾的部份,尤其男女主角的年紀都和在我當時那種青少年時期所看的小說男女主角差很多,它是讓人像我朋友一般,翻沒幾頁就會沒興趣的那種書籍。我會被它吸引,完全是因為男女主角本身就有的衝突─雙方都已婚,卻還是深陷於彼此,在彼此相處的美好與現實世界的壓力中動彈不得─以及最後選擇自殺的震撼。
某種程度上來講,他們也像我一般,是違逆社會,是亂了倫理的一種。他們有勇氣,願意在高潮的那一刻,以極度歡悅的心情一起共赴黃泉,而我,我卻沒辦法,因為姐並不愛我,更如何談不在意外界眼光,自由自在的生活呢?
我很嫉妒他們。
他們擁有我所沒有,也沒辦法享有的勇氣、幸運和幸福。
我瞪著書上的文字,心裡有些不快。一轉頭,看見摺的好好,整齊堆放在床上的棉被,突然升起一陣怒火。我站了起來,大步往床的位子走去,憤怒的把疊好的被子推倒,爬上床,用力的把它亂撕亂揉,還用腳拼命的踏,踏到腳痠,便改換成手,死命的捶,最後再奮力把被子往牆壁一砸,順便連枕頭也一並送上。
我生氣的盤坐在床上,看著給我搞的一團亂的房間,竟有種報復的快感。但過沒多久,那陣快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力與悲哀。
難道我以為,把她整理的床弄得一蹋糊塗,她就會知道我的憤怒嗎?她就會更在乎一點嗎?事實上,她並不會因為掉了滿地的枕頭和棉被而感覺到什麼,她只會若無其事地把它們放回原本的位置,維持原先的模樣。我不懂我這麼做的意義何在,這是個沒有意義的行為,但我甚至不曉得我幹麻生氣,我到底是在氣她還是氣自己,一點頭緒也沒有。我猜,我氣的正是這個找不到憤怒原因的我吧。所以才會這麼無力。
我乖乖撿起那凌亂不堪的被和枕頭,重新整理、摺好,並整齊的疊放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