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整個冬季,周昕都窩在我這裡,和我共用床鋪,並且在睡醒之後將棉被整齊疊放;房間裡也一直乾乾淨淨的,除了因為她在這,讓我不敢太放肆的將東西亂放之外,她每天一定要讓房裡所有擺設完美的放置著,我度過了一塵不染的十二月。
聖誕夜那天,也就是我和子樺醉的亂七八糟之後的兩個禮拜,我們兩個打算出去吃些好料的,好好慶祝一番。
要出門時,周昕還在看那本〈失樂園〉,我看了她好一會,她抬起頭瞄我一眼,又低頭繼續看。
「沒人約你出去?」我問。
「沒。你今天要在子樺家過夜?」
「應該吧。」
「太好了,又能夠獨佔你的床。」她沒有看我,自顧自的說話,「不過也就獨占這麼一天。」
「什麼意思?」
「我找到房子了,明天就會搬出去,到時你就可以在這裡築你的愛之巢。」她諷刺的說著。
「找到了?」我訝異。
「真是謝謝你這麼多天的照顧呦。」她輕蔑的笑著。
「你大可以不必現在說。」我冷淡的回應。
「那還真是抱歉,只是剛好我現在有興致開口說話,才順便告知你。換到明天,我們兩個之間依然沒話好說。」
「您說的有理。」我也還給她一個輕蔑的笑容,逕自走出房。想起一件事,又走回去,對著她說:「你如果想要,那本書就送你好了,當作聖誕禮物。」
她回過頭瞥著我,表情有些不自然,然後點點頭,我也點點頭,關上門。
我們在一間普通的餐廳吃晚飯,菜色也很普通,對話內容也沒什麼特別的。大多是說說彼此的近況,或是聊聊自己身邊的人,就和平常一樣。
比較讓人感到有趣的是,子樺的前男友阿邦又回來找她,我還真想看看當時子樺的表情。
「我的表情?」
「對啊。不曉得你會不會很驚訝。」
「我嗎?我只用很平常的口吻告訴他:『我又不是舞蹈班出身的,恐怕無法和你一起玩劈腿遊戲。』」
「哈哈哈!」
「這讓你感到有趣?」
「不是,我是在想像他當時的臉揪結在一起的樣子。他是不是臉都綠了?」
「可能喔。」子樺也跟著笑了出來。
街上充斥著聖誕氣息,紅的綠的、聖誕歌曲,一應俱全。但就算聖誕紅再怎麼熱情如火,冰冷依舊從皮膚的隙縫鑽進去。子樺送我的,是個暖和的圍巾,沒有什麼特別的裝飾,只有簡單的黑色。子樺似乎對於她無法自己織一條給我感到有些抱歉,其實我並不怎麼在意這個,不管是用買的還是用織的,顏色花俏或單調,對我而言只要實用就行了。
「跟你在一起實在很輕鬆。」子樺說。
「怎麼會呢?我這個人還挺糟糕的。」我可不認為自己是個好情人。
「以前交往過的男生,他們都會要求所謂的『親手』,如果不是親手做的東西,他們就覺得我沒用心、很隨便、根本就不愛他們。但是,我又不是萬能的,怎麼可能什麼都會做阿。」
「是啊。」
「有時我在想,如果他們只是想要女朋友自己做的東西,幹麻不去和家政老師上床?」
我忍不住莞爾。
「你不會要求我情人節做什麼餅乾之類的吧?」
「當然不會。」
「真是太感激了!」她合掌的樣子十分可愛。
忘了提到,我送她的是一對手套,淺褐色的
,和她頭髮的顏色很像。她為這份禮物感到很高興。原來我們兩個都是重實用性阿。
「本來就是啊。」她說,「我覺得送對方真正需要的東西比較好。」
「不過別人似乎很愛送一些項鍊和手飾給女生。我身邊的男性朋友對此很有心得,而他女朋友也樂此不疲。」
「或許他女朋友真的需要吧。」她聳聳肩,「但其實我不太愛這套,我這個人就是和別人不一樣。」
「為什麼不喜歡呢?你以前的男朋友應該多少會送吧。」
「其實我會很困擾。」她小聲的說,「我對銀過敏,只能戴金做的項鍊和手環,不過我一直都覺得金色戴在身上有點奇怪,我們本來就是黃皮膚不是嗎?感覺項鍊好像融到脖子裡去了,所以我一直都沒有習慣戴那種東西。正因為我沒有戴項鍊的習慣,平常也不會經過銀飾店就特別停下腳步看某條鍊子,男人根本不曉得我喜歡什麼款式,他們總是很煩惱,因為每次買來我都很厭煩,最後他們覺得我很難搞。或許他們更喜歡看到禮物就乖乖聽話,高興的不得了,然後衣服就脫了的女生吧。」
「的確是。」
「可是作為一個男朋友,了解女朋友的喜好更重要吧,了解女朋友討厭什麼、對什麼過敏,這不是應該的嗎?怎麼能把同樣一個模式套用在不同女生身上呢?然後才來怪罪自己的女朋友難搞,跟別人不一樣、跟之前那個不一樣。你不覺得這樣還滿過分的嗎?」
「是很過分。」
最後,她無奈的對我說:「有時候我真的搞不懂他們到底在想什麼。」
我告訴子樺周昕找到新房子,以及她明天就要搬離我家的事。子樺一聽,有些驚訝。
「我以為她打算一輩子住下來了。」
「怎麼可能。」
「我覺得挺有可能的。其實她也不必執著於找到新住處阿,你姊現在不是和你住的還滿舒適的嗎?」
「我想她可能覺得不太舒適吧。」整天和我吵架,看我的臭臉,想要過舒適的生活也很難吧。
「不過都已經住一段時間了,也住習慣了吧。我覺得沒有必要再搬到新的地方去。」
「她有她的打算,她自己決定就好了。」
「你不會捨不得?」
「有什麼好捨不得的。」
「她又要離開你了耶。你不是要和她一輩子在一起嗎?想辦法留住她阿。」
我搖搖頭,「早在我十六歲那年她就離開了。我想是不會再回來了。我要留住什麼?沒有東西讓我留住。」
「不管你們曾經發生什麼,就現在她的離開來講,她一搬走,我敢肯定你們絕不會主動聯絡彼此,一定就此失聯,然後越走越遠,說不定你要到她的葬禮那天才會再次見到她喔。」她小心翼翼的說著,「你捨得嗎?」
「捨得嗎?」我重複了一次。
捨得嗎?
捨得嗎?
我不知道。這又是個富含哲學性的問題了。而我現在,好懶的去思考。
就算捨不得,難道結局會因為這樣而改變嗎?我不回去,她隔天就會提著自己的東西離開,而且不會留下任何曾經生活在那個房間的痕跡。她走之前,應該會站立在房間正中央,環顧四周,再看最後一眼。她會不會捨不得離開呢?會不會記得我這些日子來,都睡在她身旁,呼吸著相同的空氣?最後她會關上門,再開啟另一扇新生活,於是,我逐漸消失在她的記憶,她無拘無束。她找了個男人嫁了,因為忘了我的存在和名字,自然沒有給我喜帖;她生了兩個孩子,她們應該也像我們一樣,感情好到能一起洗澡,能交換心裡的秘密,這時她有點擔憂,她想到了以前經歷過的傷痛,但她甩甩頭,心想都這麼久了,不該再想起;等到孩子大了,她和她的男人四處旅行,遊山玩水,直到終於抵擋不住衰老,平靜的躺在床上迎接死亡。而我,我或許也完全忘了她這個人,直到某位親戚告訴我,我才又想起一切,然後站在她墓前,凝視著她的照片。
我打了個哆嗦。想像著她那張照片,那張已經衰老的臉孔,說不定洋溢著幸福的笑。
我捨得嗎?捨得她離開?但我想,我不願意再自私的抓住她了。她如果能夠開啟另一扇門,就此忘了我,過她的新生活,過的自由自在並且快樂,完全拋下那過去的傷口,完全不記得痛苦,這樣也不錯。
反正最後也一定是這樣的結果。
「我猜你也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是的。」因為答案已經不重要了。
「但你還是現在就給我滾回去你的老巢。」
「啊?」我傻住,「今天不是該和你一起渡過嗎?」
「诶,還有很多節日可以一起過,幹麻那麼想和我黏在一起?」
「不過…」
她用力推了我一下,露出一個燦爛又溫暖的笑容。
「就當是道別吧。你快去和她渡過最後一天啊。」
我看了她好一會,沒再多說什麼,對她投了一個微笑,離開冰冷的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