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冰山来客 于 2011-1-11 15:51 编辑
卷一 鬼宿
一
时值隆冬，天公不作美，接连十天的鹅毛大雪，夔州城里冰天雪地，本来异常繁华的街道因此冷清了不少。平日里热闹的小摊贩也生意冷淡，大多早早地收了摊。实在是因为天气太过寒冷，刚出炉的烧饼，没吃几口就热气散尽，如何招揽到生意？只剩那些卖汤水汤面、馄饨馉饳等的，还可以维持。但由于天寒地冻，这些摊贩们多半都聚在酒馆茶楼里，一是借点热火气，二是就算有客，也不能坐在雪地里吃，多半都是在酒馆茶楼里歇脚时叫上一些吃食。尤其是酒馆里，比平时还要热闹。倒不是因为本朝人好酒，而是这么冷的天，确实需要一两口烧酒暖暖身体。所以，不论是走街串巷叫卖的小商贩，事出有因不得不冒寒出门的百姓，还是府衙里巡街的衙役，都在酒馆里坐着，更有说书的、弹曲的、算命的、卖年货的等等等等，也都时不时进来坐一坐。天气寒冷，尤其苦了做贩运买卖的生意人。大雪封山，不但马道覆冰，湿滑难行，就连水道也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他们被困在夔州城，过不得江，行不了路，眼看大雪纷纷扬扬地不见停，都不免唉声叹气，借酒消愁。客栈里住不下的，酒馆也临时加开了客房，兼做住宿的买卖。
本朝人爱饮酒，酒税是朝廷财政的重要来源之一，所以官府在酒水方面管得十分严格，垄断了酒曲的买卖，只卖给知名的酒馆酒肆，准许他们造酒，其它一些小的酒店则只能来这些大酒肆买酒打酒。城西的永乐酒楼便是夔州城里少数几个获许酿酒的酒楼之一。先不说酒楼后院里有名的甜井水酿制的酒水醇厚香冽，单是酒楼老板沈大兴便是夔州城出名的生意人。沈老板不但精明能干，尤其善于施一些柔媚小意儿，既知道如何巴结官府，又颇能讨客人开心。所以自然财源广进，生意兴隆，在夔州城是颇有名号的。
这两天，永乐酒楼特别热闹，日日客满，酒水更是一坛接一坛，如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涌入了一叠又一叠的酒碗里，顺着每个客人的喉咙直流进肚肠。后院作坊白天黑夜马不停蹄地酿酒，三九寒天，伙计们却一个个都忙得热火朝天。生意兴隆归兴隆，热闹归热闹，沈老板却有些左右为难。按说这场雪下得好，给酒楼赚了不少生意，可偏偏因为这场雪，却也带了不少麻烦。
夔州不但历来是兵家必争的要塞之地，也是由西往南入汴梁城的唯一通路。可如今这条路却因大雪而被封堵，来往的客商皆不得不滞留于夔州城，尤其那些身负要务的，或是着急赶时间的难免心气不顺。若是有修养的还好，但跑买卖的不少都是火爆脾气，再吃了酒，吵闹骂人，甚至摔东西动手都没有顾忌了。如今住在永乐酒楼就是一队贩马的商队，由西来巴蜀，打算从夔州渡江南下的，却被大雪困在城里。不但因为照顾马匹花费颇巨，再加上几个人的吃穿用度，以及路上耽搁的功夫，买主的期限，所以几碗黄汤入肚之后，一言不合便摔碗砸桌，甚至伤人。碍着对方是常客大户，沈老板既不好使脸色，又不便赶人出门，只能多赔小心，钱赚得着实不容易。
这日午后，天色已然阴沉，眼看雪又停不了。沈老板趁着一点闲功夫，在后院检查酒水，瞧着天气正不住地叹气。小二突然气喘喘地跑来道：“您老快去看看，前边又闹起来了！”沈老板忙扔了漏斗，不停脚地赶到前边来。只见一个喝得醉醺醺的马汉，将一坛酒重重地放在一身量偏小的文弱青年面前，推着他的肩膀道：“你……喝不喝？！”那文弱青年却不动声色地只顾吃着汤面，并不理会。沈老板见状忙上前拉那马汉道：“来来来，好说好说，您先这边请……”那马汉醉眼朦胧，全然不认人，将沈老板往一旁一推。沈老板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幸亏小二在一旁扶住了。那马汉仍是不放过文弱青年，伸手便要揽他，口里喷出酒气来：“我就不信你不喝！这……这坛我请了！”谁料他这一揽却揽了个空，笨重地向前扑了几步，自己却险些摔倒。而那文弱青年却似乎依然坐在原处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地自顾自吃着汤面。
这一下，不但那马汉颇感奇怪，几个细心之人也看出了端倪。那青年虽然看上去弱不禁风，可马汉几次推搡，他却能纹丝不动，这是其一。方才马汉明明欲揽他，却扑了个空，而那青年似乎仍在原地坐着。可见他动作手脚之快。此人深藏不露，只怕颇有来头。沈老板此时虽心急，却也看出了这一点，两边只怕都得罪不起，忙起身赶至一旁喝酒的马队头儿处，劝道：“马爷，您好歹说句话，您看这……”
马头儿正姓马，是江宁人士，因为家境所迫才来干这桩贩马的买卖。他本来就有着南方人的精明细致，又有胆识，所以做这桩冒风险的生意却是出了名的。他虽纵容手下人喝酒撒泼**，自己却不多喝，此时脸不红心神不乱。看到这一幕，即便沈老板不提醒，他也觉察出了那文弱青年来头不小，可对方却处处忍让，不知是什么缘故。他本想再等一等看看，但听到沈老板这一声劝，便改了注意，决定趁机卖个人情，遂站起来，拉过那马汉，斥道：“混账东西，喝醉了滚回房里躺着去，在这里丢人现眼！”他这一喝，那马汉酒便醒了三分，不敢发作，几个马汉忙上来将他拉了下去。这里马头儿便向那青年微微拱一拱手：“下人不知体统，得罪了！”那文弱青年也拱手还礼，却不作答，显得颇不客气。马头儿下不了台，心里憋着火，正欲发作，不料那文弱青年却突然向沈老板道：“掌柜的，渡江是否打西门走？”
沈老板忙上前解围道：“正是，这位客官可是要南下么？这个嘛，容小人多一句嘴，只怕您是走不了了。大雪封山，那江面也结了薄冰，没有船肯出江啊！再者，听说唯一过江的那座桥前几日耐不得寒，从中断成了几段，客官若要过江，只怕要在此多耽几日了。您看这位马爷，已在这里住了快十天了，还不得走呢！”那文弱青年这才抬眼瞅了瞅马头儿，放下筷子，颇有些踌躇。这时，门口几个人忽然又嚷了起来：“快瞅，外面一个老翁怕是不行了！”沈老板闻声忙赶过去，拉开门帘，顿时一阵寒风袭来，房内的热气似乎都被吹散了不少。只见门外道正中一个老头倒在雪里，几下都没爬起来。沈老板忙吆喝着要去救人，那小二拦道：“这雪天冻死的人多着呢，您老管得过来么？”沈老板却不理，仍是和几个伙计出去将那老头扶了进来，一面小心地抚拍着老翁的背，一面用力地掐着他的人中。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忙了一阵子，那老翁终于“嗯——”地一声转醒过来。沈老板早已让小二倒了一碗热糖水来，端给老翁喝了下去。
老翁尚未说话，旁边几个人看了纷纷私语道：“今年的大雪真是厉害！”“可不是，若再这样下去，冻死的人只怕还要多呢！”“听说昨晚南桥拖了好几车尸体去城外掩埋，都是冻死鬼啊！”“这么厉害的大雪，可实在怪极了！”“不光是夔州，听说襄州，峡州，甚至江陵一片都是连日的暴雪，冻死了不少人，天子似已定了日子，欲祭天祈晴呢！”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渐渐声音也大了起来，不再顾忌。老翁刚刚坐了起来，那文弱青年便将一大碗馄饨和一壶酒递到他跟前，却仍是什么也没说。那老翁连连拜谢，不客气地吃喝了起来。
片刻，那老翁叹气道：“天气寒，我肚子里又没有食，所以……诸位的大恩大德，这里多谢了！”沈老板忙道：“这么冷的天，您为何出门呢？”那老翁摆了摆手，却不答，而是向那文弱青年道：“贵人若要南下，唯有一条路可走！”此言一出，沈老板、小二、马头儿连带贩马汉皆面露惊讶之色，一齐看着那老翁。文弱青年见状便点了点头，道：“劳烦明示。”那老翁道：“贵人可否知道巴国巴人？”文弱青年点头道：“听说巴人乃是伏羲后世的一支，居于西南，此地当年所属楚国，后来战乱灾害等等所至，不少巴人北上退于此，再以后，便未曾听闻了。”那老翁笑道：“不错，巴人如今尚存于世，说起来，离这夔州城还不远呢！出了西门往南走，便是瞿塘峡，他们便散布于附近的深山里……”文弱青年问道：“巴人莫非有渡江的妙计么？”老翁点了点头，笑而不语。文弱青年尚未开口，一旁沈老板却似想起了什么，摇头道：“那里客官一个人可万万去不得！听说山里猛虎野狼恶蟒盘踞，如今大雪封山，没有猎物，若遇上一只两只，只怕就回不来了！更何况，关于巴人的传说，古来就有，却从未见过一个巴人，未必信得！”沈老板一边说，一边向那老翁看去，却见那座上已是空空如也，顿时大惊，这才了悟这老翁非凡人。文弱青年闻言正若有所思，见沈老板与众人惊奇不已，这才淡淡地道：“这老翁，乃是这方水土的土地！”众人闻言更是惊愕不已。那几个马汉见状也同马头儿窃窃私语，暗中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