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之国国都最高的建筑上等候。
留在房间里的信上所写的，就只有这样一句话。既没有明确指定场所，也没有说明会面的时间。但实际上，这封信里留下的信息已经足够了。
首先是地点。国都最高的建筑。即使是对这里了解不深的绯音，对眼前那几乎高耸入云的古塔也没有任何错过的可能。
然后是时间。不需要指定时间的话，也就是说对方会在自己到达前，一直在那里等着不会离开。没有其他的解释。
也就是说，上月清良把这个处于国都正中央，高达十三层八十五米的古塔选为了最后的舞台。
绯音觉得以这个作为她们相遇六年来划下终止符的场所并不坏。
这座古塔的正式名称是，如名所见，是在建国初期为了复兴破败的国土和护佑国家的命运而建。可是现在早已在与妖怪的袭击下被烧毁。护国战争中，作为东之国信仰支柱的象征之一，立志占领一国的妖怪们当然不会放过。在那之后，在妖怪统治的领土上苟延残喘的人类看到古塔，反而触及了他们当年战火中被镌刻下的伤痕，所以一直都不会靠近它。原本被誉为东之国象征的天王塔就这样被所有人遗忘。
正因为如此，清良才选中这里作为结束一切的地方。
绯音对此当然也不可能有异议。踢开散落在周围的瓦砾走进塔中，她顶着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拾级而上，目标当然是塔顶。
清良就在这上面。
四年前、不，和她相遇以来，一直持续涉足而上的道路终于看到了尽头。
嘎吱嘎吱。每一步踏上的脚步都让这年久失修的台阶发出哀鸣的声响。不过讽刺的是，即使是破损了的台阶，此刻却踏实地背负着绯音的躯体，向她以塔顶为目标的背影送别。
绯音沿着台阶慢慢地往上。
与塔的高度相称，台阶也同样漫长得不可思议。而处于黑暗中的静谧环境则给人一种时间都缓慢下来的错觉。如果没经过锻炼的人恐怕中途会好几次停下来休息，但绯音既不停下步伐，也不急跑上塔顶邀战。
与愤慨激昂相比，她现在的心情平静得不可思议。
原本漆黑的去路变得豁然开朗。这是因为前方的墙壁已经崩塌。从台阶下方仰视的绯音看来，台阶上的夜空好像正在朝她招手。
朝那个方向前进，然后忍不住为眼前出现的景象夺去了目光。绝景。夜空下的东之国国都在俯瞰下一览无余。万家灯火像点缀在夜空中的繁星一样充斥着视野。即使是这样被妖怪统治的土地，人类也仍然坚强地活着。她想对这样的坚韧不屈献出最高的赞美和欣赏。晚风掠过绯音的长发，将这片仍然属于人世的喧嚣送到了她的耳边。
这里是奇妙的地方。被妖怪所占据的国土，在妖怪的统治下仍然坚强地活着的人类。其他的任何地方都没有这样的发展。过去没有，未来没有，而且这样的光景也不会永远持续。
就像一触即破的泡沫般的光景，又好像近在眼前却其实远在千里的海市蜃楼。
绯音开始觉得必须是这里。作为她和清良的终结之地，必须得是这里才行。荒废的国都，大火肆虐后的废墟之塔。
她沿着最后的台阶登上了最高点。
一阵呼啸的气流吹起她的发梢。
一道静谧的月光照亮了她的脸庞。
仿佛永不停息的气流吹散了夜空中徘徊的云彩，一轮明月从那里洒下几缕微弱的光。这里就是绯音最后到达的终结之地。
头顶是数之不尽的星光和张开帷幕遮住天空的黑夜。眼前是倒在地板上半毁的柱子与墙壁的残骸。说不定是寂寞的地方，但在这里活动没有妨碍。这个场所已经荒废许久，当年承担的作用已经不清楚。或许有佛像在这里被供奉，不过现在显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绯音这么想着。她对此没有任何失望，心头倒不如说有小小的满足。
果然还是这样的地方适合我们。
这样谁都看不到、踏足不到的地方，我们在这里迎来终结。
荒凉的塔顶上，伫立着两个人影。
藏青色的衣角纹丝不动的是绯音。
朱红色的袖口在塔边随风飘荡着,从和服下摆中露出的小脚在空中左右不停摇摆。
上月清良。
事到如今她对这是久违了四年的再会有所自觉。在人类叛军的大本营被解放同盟偷袭的那个夜晚，藏身在附近的她就已经和对方完成了再次见面的仪式。
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和那时的印象相比，清良的改变实在太大，让她几乎不敢相认。
原本漆黑亮丽的长发已经不知何时变得雪白，深陷的眼角诉说着这四年来不断咀嚼后咽下喉咙的痛苦，从迎来的目光中饱含的是和她再次相见的喜悦，这喜悦是如此的纯粹，就连一丝一毫其他的情绪都找不出来。
没有错。是她。在见面的那一瞬，在两双相互追逐着的目光中，闪动着的不是仇恨，而是喜悦。
说不定从开始就没有从容貌上确认对方身份的必要。绯音这样想着。
只要有她此刻身处高塔这个事实，就是对方存在的最好证明。能被容许站在对面，与自己相对的，就只有清良一个人而已。
她是为了杀死对方而被铸造成的一把刀。为了和清良争斗而生，为了和她相互厮杀而活到现在。无论过程中发生什么，这个结局都是被定好的契约，绝对不会违反。
清良也是如此确信的。无论情况怎么变化，最后站到她面前的一定会是绯音，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晚风将见面的喜悦褪去，露出里面不断蠢动的漆黑之火。这火焰驱使着绯音张开了嘴。
「为什么。」
只是这一句话。可就是这平淡无奇的一句话，让朱红的少女沉默了。
并不是没有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对方询问的是四年前，背叛了一切的理由。
虽然明白这个，可是事到如今，即使得到了答案又能怎么样？没错。无论是怎样的答案，也无法让这场即将开始厮杀停下来。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告诉对方的必要。
「事到如今就别问了。」
得到这句回应的绯音闭上眼。从喉咙深处发出呻吟的是在冻僵的大地中喷发的熔岩，而从唇间吐出的是乌黑丑陋的瘴气。
「禽兽...」
已经无需更多的交流了。摒弃除了战斗以外所有的杂念，绯音握住刀柄，而左手拇指已经轻轻叩开了剑格，刀身在鞘中露出了一寸。
这正是争斗开始的信号。
与之相对地，清良则是拔出了刀身，左足向前，把刀扛到右肩上后架起，刀尖向后。绯音在这四年来固然成长到了让她稍有不慎就会落败身死的地步，但同样的四年内，她也不是没有任何进步。这个架势就是她为了对付绯音的魔剑而创出属于自己的剑技。清良没有任何放水的意思。事到如今，歉疚和悔恨早已在四年的等待中磨平。她所渴望的，正是履行契约，与旗鼓相当的对手进行一场终结彼此宿命的斗争。
为了这个而活着。
为了这个而赌上性命。
而绯音也是如此。清良一直都是她的憧憬。在道场上初次见到清良的剑时，她一下就被吸引住了。和其他人不一样，就像羽化的蝴蝶一样的剑。仅仅是一眼就被夺去了魂魄。
这件事让绯音立志学剑，并一心一意地修行。在说出要成为守护之剑的同时，她心中的某种隐藏的声音叹息着。这样的话和清良赌上一切的死斗那天永远不会到来了。可是情况变化了。原本救命的恩人变成了生死不共戴天的仇人。在不断地恸哭着的她心底深处，一直被压抑着的黑色欲望被无限地放大，催化了原本还是幼苗状态的仇恨，四年的时间就长成了遮天大树。
这样就好了。她说。我要杀了那个人。
踩过尸山血海，踏过几多冤魂，一直以来的梦想就将在这里实现。
绯音觉得此刻的心情实在是不可思议。从四年前一直到现在，灼烧着身心的愤怒和憎恶并没有消失，却被更强的意志包含在了其中。
即使没有四年前的背叛，或许我们迟早也会变成这样。绯音这么想。这是同样作为追求武道极致的敌手，对浓缩了一生精华的剑技比拼的憧憬。只有赌上了性命的全部，她们才能得到真正的升华。
不急躁。不被情绪左右。全身都被宛如流水一样设定好作战策略，绯音用力地踩了下地板——
正面迎接敌手的疾驰而来，清良做出了一刀就约定胜负的觉悟。
不需要第二刀了。
如果第一刀落空的话，她就会失去全部取胜的机会。对方不会给她留出那样的余地。
一击必杀。
必须要捕捉到绯音疾驰间的时机。可是要做到这个非常难。绯音的步伐虽然不大，但连贯起来却达到了极高的速度。魔剑本身就是让敌人无法找到出刀时机，凌驾于敌人出招之上，在上空挥出必杀一击的剑技。而在正面破解魔剑、在出刀的瞬间找出对方破绽的，至少过去一个成功的人都没有。实际上，魔剑的精髓，并不是依靠在空中翻滚着出刀取胜。魔剑的真正可怕，是从现在的这个疾驰开始。比如，最后一步故意迈大，使得敌人判断错时机，在刀势去尽的瞬间，毫无防备的身体会承受刀刃的直击。当然，也有敌人判断不被迷惑的时候。那个时候，跳至空中的身体避开敌人的攻击，然后翻滚着拔刀斩击。
那么如果佯攻故意使对方跳起来呢？或者自己也跳起来在空中迎敌呢？可是这样尝试过的人，全都被绯音识破意图，然后凄惨地败北。
就连清良也没有骗过她的自信。
唯一的胜机，就是在绯音从疾速奔走的拔刀斩，切换到在空中翻滚的拔刀斩的瞬间。如果被抓住这个时机，无法跳起躲避，疾驰的速度又无法变换前进的方向，这是破解魔剑唯一的方法。
清良睁大双眼，盯紧了对方疾驰而来的脚步，尝试找出间隔的同时——
绯音也定睛看着清良那朱红色的身影，脚下就像踏着疾风一样，和对方迅速地拉近着距离。
每一步，都想起和她的相遇。
每一步，都想起那个在道场中被孤立的身影。
每一步，都想起那次在烈焰中的诀别。
接触的时机无限地接近了。
两人在彼此的眼中，确认到了各自的身影。
「哈！」
清良重重踩下的右脚所承载的，是像拉满的弓弦一样射出去的全身，与箭头一样疾驰而去的刀刃。
绯音的身影已经近在眼前。是连吐出的呼吸都足以到达的距离。
可她还未拔刀。
在这个距离逃跑是不可能的事。
清良的刀将会必然地砍中绯音，并造成不可治愈的致命伤。
可是——
为什么清良劈出的刀刃，连一滴血都没有沾上那样干净呢。
很简单。超越了不可能的极致，绯音跳跃在上空，避开了敌人那必杀的一刀。
...赢了。绯音确信这点。
自己终于报仇雪恨，获取胜利，并传达了怨恨。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刀刃砍进对方的身体。然后一切都将结束。
清良的刀已经赶不上。
在她判断失误、早一步挥出手中的刀刃，即使想要补救，在那之前绯音的刀早就结束了复仇的使命。
从四年前开始的战斗结束了。
没有犹豫。即使这样也无法为自己带来任何回报。但是那又怎样呢。绯音从未期待能通过复仇得到些什么。即使未来将会是死寂一般的空虚，她也不会因此停下手中的刀刃。
在空中飞跃的绯音看见了，错过时机而对地面砍下的清良的刀。
荒木兵法流的基本要义之一，就是挥刀时不要过多依赖于手臂的力量，而是要用全身的体重来带动手臂的挥动。换句话说，手臂只不过是全身力量的传递点。这样做的缘故，是因为单纯用腕力挥出的刀刃容易让身体失去平衡，而且手臂也容易疲劳，无法进行持续作战。因此，上躯弯曲、两膝下蹲的清良是绝对来不及收回刀刃，防住来自正上方的必杀一刀的。
短促而疾速的一阵风声过后，当绯音着陆时，刀刃已经收回了刀鞘。经过四年颠沛流离锤炼出的拔刀术，与以前相比不仅更加快速，而且足够精准。
身后传来倒地的声音。
那是像翱翔天际的白鸟坠落的声音，又像大片的花瓣散落的声音。
如此令人感伤的声响。
绯音不明白。明明复仇成功了。明明替大家洗清了怨念。但是此刻从心底蔓延到全身的是什么？杀了那个人，难道自己还在为此后悔吗？她突然醒悟了。即使那个人是如何的不可救药，绯音却还是对她抱有一丝不可能的期待。
好重。手中的刀鞘好重。身体好重。胸口就像压了一块大石那样。
三次反复吐气之后，她回头转过身子。
地板上，朱红色的花正在散开。
上月清良还没有死亡。不断起伏的胸腔还在呼吸着空气。后背被深深切开的伤口好像已经和被染成朱红的地板连在了一起。
看着这样的清良，绯音甚至觉得，只要她说出像样点的理由，哪怕只是个借口，说不定她还会在最后原谅她。
「再问你最后一次——」
「为什么。」
已经气若游丝的清良转动着黯淡的瞳孔，从喉咙中挤出了几句最后的话。
「从开始...就没有什么理由。想杀，所以杀了...如此而已。」
那个声音里没有力量，并在半途变得嘶哑起来。清良头一歪，就这样断了气。
「...渣滓。」
从绯音咬紧的牙关中钻出的，就只有这一句诅咒而已。肺腑间渗出的火焰被重新点燃，漆黑而丑陋的感情染遍了她整个脸庞。
那已经不是仇恨了。
憎恶。
愤怒。
轻蔑。
唾弃。
上月绯音从未像现在这样轻蔑过一个人。她知道。过去、现在，以至未来永劫，她都不会原谅这个人吧。两度背叛她的期待，践踏她的信任，讥笑她的怜悯。
——坠入地狱中吧。
此时此刻、绯音心中对那个人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期待也消失殆尽。
又一次重新认识到了自己的天真。
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抱什么期待的。
那样的话，就不会被夹在两种冲突的感情中如此痛苦不堪了。
没错。她只要憎恨那个人就好。她只要厌恶那个人就好。她只要唾弃那个人就好。
那个人被允许留下的价值，就只剩这点而已。
——再见。我曾经最重要的人。
没有言语。只是在心底述说。
把六年来的爱恨都沉淀在胸口，绯音知道，她唯独不会忘了清良。无论是这六年来所发生过的一切，还是胸口这份痛楚。
尽管她很想忘却。
如果记忆力也可以被切掉的话，该有多好呢。
看着手中的月轮清正，绯音突然醒悟到，原来这个世上还有许多是刀刃办不到的事情。
又一年过去。绯音、不，现在应该用慧音来称呼她吧。
因为刺杀了八坂家的主人，无论是人类还是妖怪都在积极地搜寻她。即使马上离开了东之国，被知道名字的话也会变得很麻烦。流言的流通要比想像中快许多。人类的话还好，妖怪那漫长的寿命让它们不会忘却仇恨。为了避免更多的麻烦，她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上白泽慧音。
原本想至少把姓氏留下来的，不过似乎上月这个姓氏要比她所想的敏感得多。这样一来，那个人留给她的东西，就一丝一毫都不剩了。
慧音放下手中的笔杆，揉了揉酸痛的眼皮，然后望向阁窗外散落的樱花花瓣。
从那时开始，已经过了整整六年。也就是说，和那个人初次相遇，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
对普通人已经是非常久远的事情，对慧音来说却好像发生在昨天。唯一可喜的是，对那个人的爱恨已经逐渐淡去。并不是遗忘，而是无暇顾及。
她转头看向桌上自己刚抄了一半的书。墨水的清香扑面而来。现在的她，多了一份书卷的气质，少了一份咄咄逼人的杀气。
在当初离开东之国的时候，她曾经对自己的未来不知所措了一段时间。失去挥刀理由的她，已经不想再拿起那充满了苦涩和不堪过去的刀刃了。
在那里她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对这个世上发生的事情都一无所知。不知道该做什么，是因为她连有什么事情可以做都不知道。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当初救了她的那个人只懂得挥刀而已，没有教给她除了挥刀以外的事情。所以，她以那个人为目标，拼命修行的同时，却忘了她其实还能有其他的选择。
为了找到自己前进的方向，慧音打算先了解这个世界所发生过的事情。这样考虑着的她，成为了书斋的一名抄书先生。
要了解这个世界，最好的方法就是通过书籍。而书籍首先需要学会文字。这对记忆力超群的慧音来说根本不是难事。在那以后，她在抄写一本又一本书的同时，也记住了每一本书的内容。这个世界直到现在的历史，文化，技术...等到突然醒悟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掌握了远远超过必要以上的知识。但是初衷是怎样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发现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种获取知识的过程。就这样，夜以继日地，慧音一直在她那间小小的书房里，抄写着一摞又一摞的书籍。那里面的种类繁多而且杂乱。所以她自己擅自将它们分类整理好，有条理地放在自己制作的架子上。久而久之，书斋的主人自觉年岁已大，又感动于她日夜管理书籍的功绩，于是将藏书库的管理全数交给了她。
六年间的时间，她很少出外走动，而是埋头在这硕大的藏书库里流连忘返。被她当成纪念的爱刀被悬挂在了墙上。虽然三番五次想过扔掉，但终究还是不忍心，于是只好丢在一边不管不顾。刀鞘上早已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如果是那个人看到了会说什么呢。偶尔她会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但是，这是她的选择。即使那个人复生，也无法改变慧音的意志吧。因为她是如此地喜欢书籍，甚至以为自己就会这样一直窝在书坊里。
可是以一件事为契机，使得慧音走出了书坊，并找到了自己人生真正的方向。
书斋的占地并不小。一直窝在书库里的慧音甚至到现在还没走遍这里。因为那对她来说没有必要。只要有书的话就足够了。她这么想。
可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原本预定要运到书库的书籍迟迟不到。心急火燎的她忍不住出门查看缘由，却不慎在回路上迷失了方向。
听到了诵读声的她沿途寻来，却发现这里原来是教书堂。一群正襟危坐的学生们正跟着老师一板一眼地朗声读书。她记得这本书的全部内容。也因此，对这么多人能够一起学习这本书的内容感到很了不起。
然而最让她佩服的却是站在讲台上的老师。
能够让这么多人都喜欢读书、并摄取其中的养分，她开始觉得老师是个伟大的职业。
慧音突然醒觉了。
没错。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世间最大的幸福，莫过于让学生们和自己一样懂得读书的快乐。
第一次授课的前景并不乐观。或许是因为太渴望让学生们理解读书的美妙之处，没有顾及他们的接受能力，慧音只是慷慨激昂地讲授着这篇文章的精要，却没注意到这堂课变成了自己一个人的独奏。
尝到苦头的她没有放弃。因为这是她最喜欢的事情。无论学生们是多么厌烦，她都会耐心地再为他们讲解一遍。或许是因为授课的方式不太灵活的缘故，慧音的课总是无人问津。
望着空荡荡的教室，她的胸口也是空荡荡的。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看着手中彻夜赶出的教案，她又叹出一口气。我的课就真的那么没吸引力吗。
——不行。不能在这里泄气。
慧音暗自告诫自己一定要振作。她的使命，就是让孩子们学到更多的知识，等他们长大后发现这些知识能够派上用场。仅仅是这样，她就满足了。
即使在书斋中，她被学生评价为最不受欢迎的老师，也仍然一丝不苟地备课，准备教学材料和教学计划，并感到乐此不疲。
可是，好景不长。
乱世的烽火再一次燃起，连绵不断的战争还是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这座古老的城市。
奸诈的商人早就闻风而逃。大人们也都收拾细软连夜出城。书斋的老师们带领着学生向城外赶去，可是有一个女孩拒绝出城，希望先回家里确认家人的平安。
就在大人们要强行带走她时，慧音站了出来，表示自己愿意带这个女孩回家。经过一番争执，其他老师们无奈地同意了她的做法。就在这时，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走了出来。他是管理这个书斋的四大院长之一。他叮嘱慧音一定不能出事。毕竟，记住了这座书斋大部分藏书的她，比什么都要来得弥足珍贵。
「没关系。我还没有死的打算呢。」
而且——即使要死，也至少要在把这个孩子送到城外之后。
慧音这么想着，握紧女孩的手，快步朝她所指的方向走去。可不幸的是，她们正面碰上了入城的敌军。毫无悬念地，她们被包围了。
——可恶。至少有那把刀的话。
可是。她已经舍弃了它。连同那个人一起。
难道，这回也要像那时一样，失去一切吗？
不。这样的事情，她已经无法再忍受了。多年前所经历的苦难和仇怨，此刻就像被剥去了外衣一样，从她的肺腑中喷发出来——
「不要伤害这个孩子！」
慧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喊声变成了一声凄厉的啸声。
敌军突然间吓得仓皇逃窜、丢盔弃甲，转瞬间就消失在了视野中。
虽然不知是为何，但捡了条命的她还是松了口气，然后牵起女孩的手朝她的家门跑去。
刚一进门口，闻到的就满是刺鼻的酒味。
一个臃肿的中年大叔就这么不雅地躺在地上，身旁满是空荡荡的酒桶。这个男人，多半是个酒鬼吧。慧音这么判断着。所以连战争开始，都没有人去通知他。不，即使通知了，也没有用，所以才没有这么做吧。
女孩开始使劲地摇着大叔的臃肿身躯。好不容易睁开眼的他在看到慧音的那一瞬间，眼神突然变得凛冽起来，一把将女孩抱在怀里护着，就像看到了什么怪物一样。
「终于对柚香都要出手了吗...妖怪...」
慧音对那种眼神很熟悉。那是失去了什么视若性命的东西，并发誓要与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起赴死的眼神。
「死吧！妖怪！！！」
大叔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朝着这边冲了过来——
而慧音——
没有躲闪。
啊——
她突然醒悟了。被人所怨恨，原来就是这样心情吗。那个人想必也是如此。一直、一直等待着她前来复仇。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那个人，一定就是只为了被她复仇而存在的。为了让这一切结束。为了让她不再被仇恨束缚。
虽然也许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但她愿意相信。她愿意相信那个人。至少现在，面对着袭向自己的刀刃，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和那个人无限地接近。
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痛楚没有到来。睁开眼的慧音看到的是，张开双臂挡在自己身前的柚叶。
「不许欺负老师！」
大叔愕然地望着女儿，颤抖的刀刃差一点就刺进了她小小的身躯。
「你在说些什么！柚叶！快点过来！她可是妖怪啊！你忘记了吗？！」
「不要。」
遭到了这样坚决的拒绝，似乎连大叔都没想到，所以才会这样惊讶吧。
「原来如此。是你诱惑了柚叶吧？！放开柚叶！不然的话...」
「不要！！！」
柚叶一把抱紧了慧音的身躯，使劲全身力气地大叫了一声。窗外树枝上的麻雀被惊起，一群群地飞离了原本驻足的巢。
被这声大喊震惊住的不止是大叔，还有正被紧紧抱住的慧音。但让他们震撼至此的不仅是这声叫喊。
柚叶哭了。
一直沉默寡言、从来不说超过三句话的女孩，被其他学生起名叫冰女的女孩，从未在他人面前露出第二种表情的女孩...哭了。
「一开始...讨厌慧音老师。上课既枯燥又不得要领，无法好好地掌握尺度，导致学生总是听不懂讲课。」
「但是，老师没有气馁。我一直知道。每当学生都下课离去的时候，老师总是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发呆。即使这样老师也没有放弃。虽然依旧讲得死板而不知变通，但老师确确实实地在尝试做出改变。」
「这样的老师，不讨厌。」
「所有的老师都不赞同我回家看父亲。容许那个的就只有慧音老师而已。我知道的哟。老师的那个眼神。和挡在我面前的姐姐的眼神一模一样。」
「老师一定想着为了我能够逃走的话甘愿赴死吧。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被留下来的人的心情呢？爸爸整日以酒浇愁，痛恨着自己无法救出姐姐。我还是小孩。对眼前的困境什么都做不到。连累了姐姐被妖怪杀死，也无法让爸爸的伤口痊愈。」
「可是，我不想让老师也为我而死。那样的话，我会痛苦得活不下去的。我到底有多么罪孽深重呢。不仅连累了姐姐，还要连累老师。」
「因为...我喜欢慧音老师。」
一边痛哭着一边断断续续挤出的话，让在场的人都沉默了。大叔握紧匕首的手指松开了。刀刃跌落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此刻只是，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愧疚。被长女死去的悲伤和仇恨所束缚，却忽视了次女的心情，每日只是借酒精逃避痛苦。
「对不起。柚叶。都是我的错...」
柚叶摇了摇头，然后扑进了父亲的怀抱。
「不是爸爸的错。爸爸一直都很爱我们。正是因为太爱我们，所以才因为无法承受失去的痛苦，陷入了无休止的自责中。爸爸真正恨的，不是杀死姐姐的妖怪，而是什么都没能做到的自己吧。」
看着抱头痛哭的父女，慧音露出了如阳光般温暖的释然笑容。她觉得自己的授课也并非一无是处。因为她发现自己一直都想错了。授课并不仅仅是老师向学生讲授书本上的知识。在授课的过程中，老师能在学生身上学到一些比起知识来说更为弥足珍贵的东西。
等她注意到的时候，自己却已经泪流满面。
慧音第一次知道眼泪也可以这样幸福。
她很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原谅清良。看着眼前这对父女，她觉得这世上或许没有什么仇怨不能化解。因为，比起怨恨，人类还有更加美好的东西。
自从这天开始，慧音决心守护人类。无论遇见怎样的敌视和排挤，她都始终相信人类心中有别于黑暗面的那些温柔的光。
一年又一年，时光如流水般逝去。当年许下的誓言，到现在也没有丝毫动摇。慧音回到了当年给她带来痛苦回忆的东之国定居。在这里，人类和妖怪的争斗仍然没有停息。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为了让这里的孩子学到更多的知识，慧音开了一饰简陋的教书堂。外观怎样都好，只要起到应有的作用即可。她经常时不时地去人类的村庄溜达，也因此认识了不少不介意她妖兽身份的人。虽然也不是没有受到敌视和攻击，但她选择的武器的不是刀刃，而是宽容和理解。久而久之，人类的村庄里已经没有人不认识她了。上白泽慧音。知识与历史的半兽。然而最重要的是，她经历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在人类心中确立的形象。
在这片土地上，她曾失去了一切。但现在，慧音所得到的，远比她舍弃得要多。如果当时，契约没有被完成的话，她们之间的争斗也不会迎来终结。那样的话，她现在一定不会过得如此幸福，而是仍会被仇恨和憎恶束缚着，过着不被任何人理解的生活吧。
放下手中的备课教案，慧音站起来给桌旁的油灯换了根灯芯。黯淡下来的油灯重新焕发出生机，照亮了这间她专属的简陋书房，也照出了正被悬挂在墙上的妖刀。
仿佛注意到了这点一样，慧音看向那把被她弃用多年的爱刀，露出了怀念而温馨的笑容。
「晚安，清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