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标题

作者:桃谷莎莎
更新时间:2011-02-04 1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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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桃谷莎莎 于 2011-3-26 05:44 编辑


傳說,在月見村鄰近的海洋中,存在著喜愛歌唱的人魚。



有人說聽聞人魚那誘人的、醉心的、魅惑的歌聲,行船者即迷失方向,永遠無法回到岸邊。也有人說人魚的歌聲,能讓人們在霧中看見自己最心愛的身影,而後同樣迷留在大海中,日復一日地行駛直至死亡。


汐緋是隻不一樣的人魚,她只為自己歌唱。


汐緋只出現在夜晚,當太陽升起就回到自己棲息的深海岩穴中。清晨是最多捕魚人出海的時段,而汐緋厭惡被這些入侵者打亂周遭的安寧。


時不時自然有誤闖的夜釣者被汐緋的歌聲誘惑,但當他們出現在汐緋的目光中,汐緋並不會像其他人魚繼續歌詠,她會甩過那修長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行船者的視線內,而他們則將終其一生追尋這煞間的倩影。每一夜,她高歌於暗夜星辰,沉醉在自身凡人所無法頌咏的音調中,汐緋十分滿意自己的生活,卻未料到如此平靜的日子會被一個突來的外來者打亂。


那是個寒冷的夜晚。漆黑的蒼穹中沒有半顆繁星,彷彿沾染了一大片化不開的濃墨般透不出一絲光亮。汐緋怡然地在狂浪的海中歌頌,享受完全屬於自己的寧靜。她鍾愛這種不宜出海的天氣,唯獨此時她才能自在地游嬉,不用顧慮人類的漁船。

──至少她是這麼認為的。


所以當一艘看似隨時會沉沒的破舊小木舟順著水流滑到汐緋身前時,汐緋不似以往立即往返自己的海洞。反之她遲疑了,並以狐疑的眼神鎖眉望向船上唯一的乘客,一名裹著單薄衣裳的長髮少女。


少女神色並無慌亂,顯然不是碰上巨浪而遭遇船難。她一臉冷靜,帶著幾分好奇回望著汐緋,似乎同樣在打量這名妖媚的人魚。纖瘦的身子雖因浸濕而微微顫著,暗色的雙瞳卻帶著無畏的安然。兩人相互望了半晌,汐緋撥開遮住自己半張臉的深色長髮,湛藍色的細長瞳目緊揪著前方的人,終於打破了僵持開口:「妳不是捕魚的。」


人魚異於常人的美妙嗓音從她唇中流出,少女卻不為所動,過了數秒才回過神來點點頭,接著像是觸電般又搖了搖頭。


這是什麼意思?汐緋蹙起了雙眉,少女見狀則臉上一紅,期期艾艾地以含糊的口音柔聲說:「我不是捕魚的。」


「那妳點頭搖頭又是什麼意思?」


「……妳說對了。」少女點著頭說完,又搖著頭道:「我不是捕魚的。」


汐緋愣著,感覺身前的人和之前所碰過的漁夫釣客都不大一樣。最重要的是,她的目光很清澈,未在聽到自己歌聲後如其他人般變得混濁無神。她甚至懷疑少女對自己有著佈滿魚鱗尾巴的事都不感到驚訝,泰然的神情始終如一。


「妳怎麼會在這裡?」首次對自身之外的事表現出關心,汐緋自己也感到些許訝異,但也不需多想,這只是很偶然的小插曲,她隨時可以轉身潛入海中回到自己的世界。


「嗯?」少女呆了一下,綻出一抹腼腆的笑靨。「對不起,我剛沒看清楚,妳問我什麼?」


汐緋聞言,感到一陣疑惑。將身子拉近,她探出冰涼的雙手捧上了少女的雙頰,望入女孩清澈的琥珀色雙眼觀望著。「妳聽不到?」


「不要這樣……」少女有些害羞般地撇過了臉,掙脫汐緋的雙手向後退了一步。船身隨著她的動作搖晃著,使女孩差點站不穩摔入水中。汐緋冷笑一聲,伸手將女孩一把拉上了自己所位於的岩石,讓女孩站到自己身前,脫離險峻的滔滔浪潮。


女孩踏穩了地,呢噥過「謝謝」,臉又被汐緋轉了過去。「妳聽不到嗎?」


少女只是淡淡一笑,面色卻在瞬間閃過複雜的情緒,令汐緋震了下。「我生病了。」再度開口,女孩依舊帶著溫婉的語調,咬字之間卻有些混濁。「或著是被詛咒了。」


「生病妳出海做什麼?只搭著那破爛玩意兒能到這裡簡直是奇蹟。」汐緋挑了下眉,也不計較少女的答非所問,指向越漂越遠的木船啐道。


「在哪裡沉就在哪裡結束囉。」少女看了消失在黑暗之中的船一眼,毫不在意地應聲。接著又面回汐緋,點了點自己的左耳。「我的病沒法根治,甚至連緣由都查不出來。我在三年前聽力開始減弱,前陣子終於完全失去聽覺。村內的人說這是詛咒,怕會傳染蔓延,便將我送了出來。」


「才不過聾了就要這樣?」汐緋不禁扭緊了眉,對村民將少女送出海自生自滅的決定感到些微憎惡。她從來不喜歡人類,對她來說他們不過是一群殘忍殺害魚類又汙染海洋的生物。要不是眼前的人因失聰而免去被自己的聲音誘惑,她會同樣的厭惡她。


少女嘴邊牽起一絲苦笑,輕輕搖了搖頭。「接著還有味覺、視覺、嗅覺、甚至活動力,哪樣會先喪失我自己也無法預測,或許這是身在瑠璃垣家的宿命吧,哥哥也是在失去一切後過世的。」


不知道接下來會如何惡化嗎?多麼折磨人的疾病。汐緋在心中暗咐,又冷聲問:「他們以為送妳出海一切就解決了嗎?」


「或許吧。」少女又是一笑,聳了聳肩說:「至少看不到、聽不見我的苦。說讓我出來能碰上海神,這樣他們也能心安。」


「海神?」汐緋皺著眉,不以為然地道:「先說,吃了我的肉可不會長生不死。」岸上生食人魚的肉可不老不死的流言傳得沸沸揚揚,許多外來的漁夫來到此處就是因為聽聞人魚出沒。最終誰都沒成功,落得在海上耗盡生命追逐虛幻的身影。


「放心,我吃素。」少女淺笑道,也不知是認真回應還是純屬的玩笑話。


遠方透出第一道曙光,汐緋反射性地想鑽入大海,才剛擺動尾鰭又停了下來,在入水之前抬首望向少女溫柔的面容。「……妳叫什麼名字?」


「螢。」少女嫣然笑答:「妳呢?」


「汐緋。」語末,人魚一轉身,在霎間沉入了海平線,留下岩石上一條單薄的人影。



「妳為什麼不怕死?」是夜,暗色雲層像一疋黑色緞子,無窮無盡地鋪展過整片天空,又是毫無星光的夜色。


螢正仰望天空,看著忽然出現在自己上方的美麗顏容,一時反應不過來,愣愣地根本沒看清對方的嘴形。


「妳為什麼不怕死?」待螢坐起身來重新面對自己後,汐緋將思索過的疑問又說了一遍。人魚的壽命遠勝於人,她看過不少在海上遇難時恐懼死亡的面孔,也知道有多少人願意散盡家產換取生命的延續。螢挑起她興趣之處,正是她瞳中沉著的安逸。


「我無欲無求亦無悔。」螢平靜地答道,語中未帶有一絲憂慮或籌措。


「這是好事嗎?」


不知是否沒看明白汐緋的字句,螢只是淡雅笑過,仰起頭繼續觀望沒有星斗的夜空。少女將臉轉開便意味著話題終止,汐緋撇了下嘴,攀上岩石最高峰,提聲吟奏屬於自己的歌聲。螢征征地盯著月光下的人魚,一幅美麗的不似人間所有的畫面。


當朝陽升起,汐緋尾巴一甩,毫不留戀地躍回了海中。



第三天,當汐緋在夜晚來到岩石上時,發現螢的臉色比兩天前白了許多,原先便矮小的身子也更加消瘦。她認為螢快死了,卻見少女臉上依舊掛著柔和的神色,雙腿在水中盪晃著。斗大的雨滴落著,打濕了岩面的每一個角落,也淋在少女身上,使她看來額外脆弱。


這次汐緋先在螢的肩上拍了兩下,等少女回頭後才問道:「妳要死了嗎?」


螢眨了眨眼,微微皺起眉好似在思索般,而後淡笑說:「總會死呀,只是還沒到時候。」乾裂的唇在開口時裂出血絲,襯在慘白的臉上異常殷紅。


「那為什麼妳看起來已經是快死的模樣。」


螢沒有立即答話,低頭檢視過自己,又摸了摸自己的臉,喃喃道:「或許是因為我三天來只吃海帶的關係吧。」


「妳為什麼不吃魚?」汐緋問過,想到先前螢說過的話,又皺著眉說:「在這種時候還堅持素食主義?」難以形容的情緒,汐緋隱約希望螢能多活幾天。這是她先前從未經歷過的感覺,她甚至考慮過在白晝時浮上水面看看這被困在巨岩上的少女在做些什麼。


「不是。」螢又聳了聳肩,淡聲說:「我不會抓魚,試了幾次都沒抓到罷了。」


當陽光鋪灑到自己尾巴上時,汐緋才驚覺已然天亮,時間過得似乎比之前快多了。轉身,汐緋猶豫了短短一刻,接著又沉入了深海。



即便潛入了深海,汐緋的心情仍不平穩。螢蒼白的臉龐和滲血的紅脣不斷浮現在汐緋的眼前,再竄入她腦中,擾亂著她平時沉靜的思緒。汐緋綣起了身子,用雙手緊蓋住雙眼,試圖將畫面從腦中驅散。不斷下沉,過了良久,汐緋將手從眼前拿開。週遭是一片黑暗,但螢雙瞳閃著的那一抹柔光卻揮之不去。汐緋一咬牙,猛然轉身衝入魚群,俐落地抓過兩尾肥嫩的魚後便翻身加速往海面游去,這是數年來她第一次在日出時上海,一股複雜的興奮之情也隨著動作從她心中升起。


才剛冒出水面螢的身影便印入了眼簾。少女正雙手從窪中取飲清水,陶醉滿足地品嘗著滋潤喉嚨的甘露。


「螢。」汐緋攀上巨岩,將兩條捕獲的魚先放到一邊,輕聲喚道。有一瞬間,她居然期盼少女會回頭微笑。但螢已失去聽覺,連汐緋攀上身後的石塊都渾然不覺,只是專注享用昨晚難得的雨水。


汐緋靜了一下,接著伸手按上螢的肩,對方渾身一震,帶著錯愕的神情猛然回頭,未送到嘴邊的水從雙手指縫中傾瀉。


「汐緋。」螢面上仍掛著顯而易見的詫異,不解地說道:「我第一次看到妳在白天出來……」說完像是要確認般仰頭看向高掛的太陽,又因刺眼的光線轉過了臉。


「吃吧。」汐緋沒多說什麼,也不管螢是否看見自己的話語,探身將兩尾仍鮮活的魚抓了過來,捧在手上向螢遞去。


「……謝謝。」螢在看到的瞬間,訝異的神情頓時柔和起來,嘴角也牽起了一絲微笑。但緊接著,少女嘴邊的笑意忽然變得有些苦澀,欲言又止地囁嚅:「其實……」


「什麼?」反射性地問道,汐緋無法理解螢表現出的情緒轉變,尾鰭也隨著心情不規律地拍打著。


「不,算了,沒什麼。」異常果斷的,螢結束了這個話題。將注意力擺放回魚的身上,螢拖著汐緋開始研究起該如何食用這過度新鮮的食材。


從那一天起,汐緋打破了自己原先不在白天浮出海面的原則,時不時便游上巨岩探訪螢。螢多數時候都倚靠著石壁憩息,看到汐緋才露出微笑起身。過了數日,汐緋不知從何處拖來了一艘簡陋的小木船,耗了數個小時將螢推送到一座孤島上。偏遠的小島十分窄小,站在高處就能環視全島。但比起空無一物的岩石,島上多了沙地清水及草樹,也增添了不少生氣。螢在著陸後爬出船身,望著眼前的景色,接著轉身衝入海中,緊緊抱住了仍在水中的汐緋。


汐緋並沒有環臂回抱,她還無法適應人類的體溫,似是能在自己身上留下傷痕般滾燙,又暖得令人有點捨不得推開。從來沒有如此勤力做過之類的事情,但當汐緋看到螢臉上那比平時都還要璀璨、還要溫煦的笑靨時,她雙頰也染上了幸福的淡淡緋色。她知道自己跟之前不再一樣,但她沒有為此困擾,她並不討厭這樣的轉變。


螢展開了在孤島上的生活,靠著人魚每日帶來的魚蟹和島上鮮少的蔬果過日,比起初期面色已紅潤了不少,汐緋甚至產生了螢或許會就這樣康復的想法。先前甚少殺生,汐緋也不喜以捕魚為業的人類,但大魚同為魚類尚可吞食小魚,何況人魚?再者她不濫殺,也不盈利,捕食幾條魚不過是大自然的規律之一。


汐緋不再在夜晚歌唱,她選擇在朝陽升起的晨曦來到岸邊,高聲吟頌於清晨的風中,直到剛起身的螢帶著朦朧的神情坐到她身邊。然後她會轉向少女,專注地與螢交談,沉浸在一種平然的寧靜當中,日復一日。


「妳不是素食主義者嗎?」某一日正午,當螢正咬著汐緋捕來的魚時,趴在前方的人魚帶著笑意問道。她已經很習慣與螢談話,知道什麼時候該放慢音調,什麼時候該誇張下自己的嘴型。雖然偶爾螢會因為看不清對方嘴中的字句而停頓交談,但兩人也不甚在意,換句話再說照樣能談到不少話題,汐緋甚至有些喜歡看到螢那帶點疑惑的偏頭微笑。


「原本是的。」螢放下嘴邊的魚,淡淡地笑道:「但我要活下去。」


妳當然要活下去。汐緋瞬間在心中浮出這字句。但朝夕相處,她知道螢的視力正逐漸減弱。面對不斷流失的感官,也只能感受到生命的脆弱。「為什麼?」


螢眨了眨眼,好似有些疑惑這問題的意義。「我還聞得到看得見走得動,我為什麼要死。」又是那淺淡的笑,少女將手伸向了人魚,以模糊但優柔的音韻道:「而且──我捨不得妳。」


汐緋心中重重一抽,卻在滿懷的欣喜中盪出一絲恐懼。她微微向後,避開了螢手的觸碰。


螢沒說話,手僵在空中,瞳中的柔情也在瞬間抽離,反之蒙上一層灰暗的悔艾。浪打了上來,將一陣寒氣帶入兩人之間,凝結成一股濃稠的沉悶。短暫的數秒如拉長了幾世紀般,螢在下一襲浪花湧上時收回了手,微微發出了一聲嘆息,其中卻含帶著悄然縱逝的一絲寬慰。


些微歉然與自責的情緒混雜著浮上汐緋的胸口,她偏過頭去,不願讓螢望見自己現在面容所掛著的複雜情感。而後,兩人沒再交談,汐緋在螢嚥下最後一口魚肉後轉身躍入了海中。


人魚並未感到過於尷尬的氣息,她閃避螢的手不過是出於下意識的肢體排斥。沒有多想,汐緋在隔日的早晨依舊來到了海岸邊。不同於平時,一條纖細的人影守在原先空蕩的岸邊,堅毅直挺的身子在看到汐緋的瞬間放鬆似地矮了下去。


「螢?」汐緋有些驚訝的喚道,不解應該在夢鄉的少女為何會在這時間站在陰冷的海岸。


螢沒開口,眼睛卻瞇了起來,笑中帶著安逸。接著她一轉身,倚回自己搭起的平日歇息的簡陋床位,笑盈盈地看著汐緋。


汐緋不明白少女心中在想些什麼,雖仍鎖著眉,卻也不自覺地朝螢回笑了下。然後她扭頭面向狂傲的海風,如往日以歌聲喚醒充滿生命力的大海。背後的螢目不轉睛地望著眼前光彩耀眼的人魚,耳中卻依舊死寂。


那日過後,螢便沒有再等在岸邊。但她起得越來越早,凝視汐緋吟唱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她不再只是待在汐緋身後觀望,螢一步一步移近了汐緋,以自然不過的姿態挨到了人魚身邊。有時牽手,有時輕輕靠到人魚低溫濕潤的身上,汐緋也從一開始的不適應到後來身邊少了溫暖就感到冰涼。她從來不主動接觸少女,但在偏頭看見螢滿足又參著狡黠的調皮笑容便會不禁回報溫柔的笑顏。


時光流逝,汐緋不多想螢身上患有的病症,也鮮少考慮少女剩餘的生命還能延續多久,但總有些事會提醒兩人這避不開的現實。



「今天的海風不鹹呢。」螢淡淡的一句笑語,無奈中透著嗅覺與味覺的退化。汐緋沒有答話,她知道螢近日已不再有想吃東西的慾望,一切食物到了口中都是平淡無味的物體,咀嚼吞嚥不過是為了生存。看久了生老病死,汐緋並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但心底總隱約潛著抹不去的恐懼,她不敢也不願去探索那飄忽的情緒,深恐一但觸碰便等於頗開了自己最柔軟脆弱的領域。


螢仍然時常淡雅的笑著,但她不如汐緋淡定,也會在深夜因恐懼和不適而冷汗淋漓地驚醒。在一片黑暗中,螢會赤足踱到海邊,站在海浪侵襲的邊緣感受顆顆沙粒從面頰滑過,閉眼側耳,全神貫注地試圖傾聽風中是否帶有未曾聽見過卻又熟悉的呼喚,是否有人低訴著自己的名字,從遙遠的海面。


日漸憔悴,螢活動的範圍也越來越小。汐緋心底惻隱的不安頻繁的鼓譟起來,延著體內一切揪著扭著燒著。她的歌聲不再柔和,轉變為有些悲棲的語調,飄洋讓清晨的捕魚者面上也染上一層憂傷。



一日,螢在汐緋歇止歌聲後撐起自己原先靠在人魚尾上的身子,湊近汐緋的臉,在汐緋還未來得及反應前吻上了汐緋的唇。一陣愕然,人魚征征地望著仍在自己臉前的那雙清澈雙瞳,聽螢用她那有些模糊的聲調噥語:「在我還能動的時候,我一直很想這樣做。」


人魚笑了,傾身向前,雙唇再度交疊,傳遞著深處的溫柔與滿溢的愛戀。



汐緋在烈日下回到海中避過燙人的陽光時,環繞週遭的冰冷海水使她強烈思念起不久前仍在懷中的溫軟身軀。她曾見過不少戀愛中的人類,無論是出海為溫飽一家的男人亦或苦守岸邊的女人,那是一種她先前從未經歷過的美麗情感。當大海吞斥魚船,海岸總會日夜站著不願放棄的人們,禱告著哀嚎著祈求她們戀人的歸返。汐緋曾經覺得不可思議,卻沒辦法激起絲毫同情,她不懂,但現在原先一直屬於自己的內心已劃分成一半,她明白了少女當日的不捨。


兩人的互動表面上沒有太大的改變,但心中都滋養出不同的變化。螢在看見汐緋身影浮上海面時的甜笑越發燦耀,當人魚潛入水中時則更戀戀不捨。汐緋不再隨易遊蕩,她每日太陽升起時便迫不及待地朝小島遊去,那裡讓她有歸屬的感覺。她也不再排斥螢溫熱的觸碰,當少女將雙臂環繞住自己脖子時她同樣會有貼近的慾望。螢很喜歡摟著汐緋白皙的頸子,全身放軟依偎在人魚的胸前,就算這樣的姿勢會讓她看不見汐緋的唇,卻能令她深刻地感受到汐緋的存在。


她們從不談未來,對人魚來說生命的盡頭是遙不可及,對螢來說卻迫在眉睫。



而終於──螢失去了活動的能力。


對此,她毫無血色的唇勉強張啓,輕輕地說:「還好,最後剩下的是我的視覺還有話語,上天還是很眷顧我的不是嗎?汐緋。」


汐緋彎身,臉對著臉靠近螢,她知道少女的視線已經衰弱地難以看清自己的唇形。『我愛妳。』沒有出聲,人魚一遍又一遍,極度緩慢地勾劃著自己的嘴。『我愛妳……』


螢艱辛地扯出一抹笑,努力將字句說得清晰。「我們回去…當初相遇的岩石上好不好?」喘了幾口氣,又緩緩地道:「我還記得,在月光的照耀下,妳在岩石的最高最高處…那景象好美好美……」


人魚只是點頭,她沒有哭,或許人魚本來就不輕易落淚。找回了當初推上小島的木船,汐緋努力將螢拉入船中。中途鐵定碰痛了螢,也讓兩人肌膚都劃出幾道淺傷,但她們沒開口,這已經無關緊要了。


推著,游著,汐緋帶著螢循著當初的道路,回到許久未訪的巨岩之下。數個小時的旅程,天色已暗,晴朗的夜空繁星點點,似綴滿水鑽般延伸著。汐緋的雙臂痠疼,身子也疲倦不堪,但她一刻也沒歇息,抵達的瞬間便攀上船沿探看少女。螢在感受到船身停擺後努力撐開了眼,極力想看清週遭的一切,在眼前出現自己熟悉的臉龐才安心地笑了出來。


將螢拖出木船,汐緋咬牙使勁將她帶上巨岩的高處。風很大,冷颼颼地灌入螢浸溼的衣裳中。汐緋轉過身子,盡量以自己的身體擋過部份寒冷。她將螢輕輕放在石面上,省視過螢身上的多處刮傷。不只是今天所傷,螢瘦弱的體質就連多天前劃破的小傷都無法完善癒合,相較於身為人魚的自己,先前刮出的細傷早已從肌膚上消失地無影無蹤。


汐緋以額頭抵著螢的額頭,感到滾燙的溫度燒在自己額上。她輕輕地哼著歌,像先前排站海邊低語的女人般為螢祈禱。全然的黑暗降臨,汐緋將頭移上螢的胸口,闔眼動也不動地聽著那微弱的心跳聲,深怕錯過任何一拍鼓動。忽然,人魚感到一隻手摸上自己的髮絲,彷彿安撫嬰孩睡覺一樣輕柔地緩慢地來回撫摸著,壓下了她心中無止盡的籌措。


當朝陽再度升起,汐緋移開了身,迎向曙光感受這一絲光明。螢也睜開了眼,瞳中的清澈卻黯淡下去,被濃厚的驚恐取代。


「汐緋!我看不到妳!汐緋!」螢驚呼道,因仰躺著喉嚨嗆了幾口,手也無法抬起,渾身細微地震著。「汐緋!已經天亮了嗎?我看不到!我看不到!」


「螢!」汐緋呼喊出聲,但少女仍驚惶地掙扎著,面容因恐懼而扭曲,不住重複著口中的話語。


「我看不到!汐緋!我看不到!妳在哪裡?」螢抽搐著,接著咳出了哭聲,側過頭顫著。


「我在這裡!」汐緋心像被撕裂般劇痛,將少女緊緊抱入懷中,用盡渾身力氣貼近兩人的身體,想藉一切方法讓對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我在這裡,螢。」窒息的無力感擁上心頭,無論她再怎麼吶喊怎麼嘶聲對方也聽不見自己的呼喚,她從來沒有聽見過。


過了良久,懷中的少女終於平靜下來,無神的雙眼盯著遠方,半啓著唇不再言語。


汐緋沒有放開,依舊緊抱著螢,清晨的陽光鋪灑到兩人身上,在刺骨的冰寒中蓋上一層暖意。一切像是靜止似的沉靜,就連汩汩浪聲都彷彿消失。汐緋的雙臂隨著螢淺薄的呼吸聲微微浮動著,緊蹙著雙眉,視線未曾從螢的面上轉開一分一秒。


時間緩緩流轉,汐緋忽地勾起一縷微笑,喉清韻雅的悅耳歌聲從嘴中流出,如最初那樣的宛轉優美,又參上濃郁的柔和,為親愛的人所唱出的絕美音色。


一首又一首不停息的頌唱著,螢的神情逐漸柔緩起來,彷彿能感應到音韻的節奏與形狀般,她微微仰首,目光精準地落上了汐緋的臉龐,嘴邊牽出屬於她的淡淡笑靨。


突然,螢混濁的瞳目綻出一抹特殊的光彩,激動地提聲:「汐緋!我聽見了!我聽到妳的歌聲了!」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從螢口中道出,少女臉上漾著全然的歡躍。


「螢?」


「不要停!繼續唱。」少女白紙般的面容浮出久違的粉色,聲調中貫注著滿懷的情感,還有那壓抑不住的笑意。「為我唱歌,我親愛的美麗的人魚…這是我一直以來的訴求。」


汐緋明瞭發生什麼事了。眼角滑出第一滴淚,她將懷中的人抱得更緊,在戀人耳邊自心底吟唱,將一切感情放入,透過聲音傳達入少女的耳中,再沉澱心裡。


「我終於聽到了…汐緋,妳的歌聲好美,是我一生中聽過最美、最美的聲音……」少女唇邊揚起滿足的微笑,偏頭往汐緋身上蹭去,安然地闔上了雙眼。


歌聲並未停止,汐緋不斷唱著,希望少女能再開口說一句稱讚的話語,或甚至就發出一聲含糊的低喃。正午,灼熱的太陽直曬著岩上的人魚,人魚原先溫潤的肌膚因乾燥而變得燙紅,椎心的疼痛竄入汐緋的腦中,但她紋風不動,依舊抱著戀人在豔陽下歌唱。


太陽西沉,當懷裡的人失去了溫度退為跟自己一般的冰涼,汐緋的聲調也從清亮轉為悲惶,亢厲淒清地響盪在無際的海中,綿延不絕。


從此,當漁民在清晨出海,如果他們屹立船頭側耳傾聽,偶爾便會聽見絲絲天籟般的歌聲順著海風飄入耳中,融著化不開的惆悵。


他們說,那是一尾美麗的人魚為自己逝去的愛人而唱,日復一日,永不歇息。









呼出一口氣,黑澤在說完了故事後掃過幾位學妹的臉。只見幾人都微蹙著眉,混雜著遺憾和哀愁的神色。


「到了。」老人沙啞的聲音響起,劃破了寧靜打亂各人的思緒。笑笑,黑澤站起了身,踱到老漁夫身邊,順著老人直視的方向望去。


面前聳立著,是一塊巨大的岩塊,久經年月的風化,石面上佈滿了不規律的坑洞,部分岩石被海水拍打成光滑的亮面。雖然形狀奇特,卻確實容納得下人棲身的地方。


「這就是人魚岩嗎?」黑澤屏氣道,為大自然塑造的藝術讚嘆。


老人點了點頭,將船拉近了巨石,不發一語地盯著岩頂望著。黑澤從隨身袋中掏出小巧的相機,盡可能在船上取得適當的攝影位置,拍下不少巨石的照片。由奈和織加仍沉浸在剛聽聞的傳說中,一愣一愣地看著社長輕快地移動。八重和奈須則欺近了岩石,不約而同地伸手撫摸,就算觸感與一般岩石無異,意義與感觸卻已大不相同。這就是奈須加入這社團的用意,能在平凡中感受到不平凡的情感。松音伶獨自站在船尾,背對著巨岩,閉著雙眼似乎想從風中探取一絲殘留的音調。


幾人在岩石處待了一上午,直至中午過後才返回船上,動身回旅館用餐。一路上七嘴八舌地討論著人魚岩與傳說,爭辯傳說中不合理之處和結尾的各種可能。雖然初期預定在月見村待上四天三夜,但村裡除了清澈的海岸之外也沒什麼有趣的景色。村中的居民幾乎都是年過中年的男女,不大擅聊,多數時候都見他們帶著空洞的神情望著大海遠方,如同帶幾人出海的漁夫一般。


幾個女生商量之下,睡了兩個晚上,在第三天的清晨便決定打道回府,提前結束這趟旅行。回程的路上氣氛相較於初期熱絡了許多,學妹們也不似一開始畏畏縮縮地與學姐保持距離,雖然才短短數天,朝夕相處之下還是感覺親近了許多。


走在長長的空曠道路上,後方吹來的風仍參著些許海邊的鹹澀味道。忽然,由奈止住了步伐,雙眼發亮,激動地轉回月見村的方向!


「由奈,怎麼了嗎?」黑澤蹙眉,先喚住沒發覺而前行的學妹們,再走了兩步來到由奈身邊問道。


「妳們聽。」由奈眼神征征地盯著遠處,開口壓低著音量道,好似深怕一不小心會驚嚇到什麼似的。


學姐們帶著狐疑的表情相互看了一眼,沒多說什麼,站定了身子將注意力全神放到聽覺上。海風吹過耳邊,隱約似乎夾帶著絲絲絮語,又高得不像人類發出的音調。


「人魚的歌聲……」織加倒抽了一口氣,難以置信地低喃。說完掩上了自己的嘴,擔心如果學姐們沒聽到,那自己耳中所聞的不過就是因聽了傳說過後而產生的幻覺。但沒有人答話,甚至沒有人動。織加悄悄瞄上學姐的臉,發現她們每個都帶著微微驚愕,又鎖著眉彷彿跟自己有著同樣的疑慮。


不再多言,織加闔眼重新細聽,想從風中捕捉那陣陣飄忽的曲調。那歌聲淡淡的,如綿絮般捉摸不定,時而高昂,又忽轉幾個音沉落,彷彿不用換氣般從不間斷,清揚的音韻雖高卻不刺耳,承載著無法以言語訴說表達的情感,穿越一切盪漾在耳中,宛如天籟,餘音迴響不去。


「好美的歌聲……」由奈低聲說道,眼角滑下了一滴淚,接著她轉向黑澤,有些激憤地道:「但學姐妳聽!妳聽!這歌聲那麼溫和、那麼柔美,明明就充滿了喜悅。一定是最後螢吃了人魚肉,人魚肉能讓人不死的不是嗎!學姐!」


「由奈!」黑澤像是瞬間清醒過來,伸手掩上由奈的雙耳,湊近學妹臉前凝重地道:「不要聽了,不要想了。」


由奈忙掙開了學姐,慌亂地將手擺在自己的耳後,想抓住那依舊飄於風中的細微歌聲。


「好了,由奈,我們走吧。」松音也查覺不對勁,一個箭步上來拉過了由奈,提高音量轉移學妹的注意力。


「妳們聽,真的!那歌聲一點都不悲傷!」


奈須也趕了過來,勾住由奈另一邊的手臂,往站牌快速走去。「公車快來了,到車上妳就好好睡覺,什麼都不要多想,知道了嗎?」


八重此時已帶著織加向前走去,兩人卻都沉默不語,不忍忽略那極為美妙輕脆的吟唱。


風停了,歌聲軋然靜止,像是從來沒響起過消散無蹤。週遭全然靜默,連枝幹擦撞聲都在瞬間停止,留下一片死寂。


沒有人出聲,幾名少女渾身帶著從夢中甦醒般的虛脫動也不動地站著。下一秒,老舊公車緩慢地駛入幾人的視線,噴出陣陣黑煙。一直到上車前,都沒人開口訴出一句言語──除了森本由奈。


一直到車輛開離月見村,她都靠在窗邊,彷彿催眠般不斷地低喃。


「我聽見了人魚的歌聲,那是首好美、好美的歌……」







-------------------章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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