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匆匆忙忙丢下这些话,又匆匆忙忙出去了——她惊吓之下许了靖国寺一场大道场,还要赶着去听讲。顾三莲独自坐在房里,手里攥着个烫手山芋似地护身符,心里油锅翻花似地翻腾不休。
**的话,旁人或者还半信半疑,但顾三莲想起骆寨主骆夫人的举动,想起骆贤的种种表现,已是实打实的信了——别的不说,单说骆贤看人办事的脸色眼神,绝不像个孩子!只是也不全像大人一样老成练达罢了。顾三莲一直以为是骆寨主骆夫人调/教出的骆贤这般早熟阴戾的性情,却没想到竟是胎里天生带出来的冤孽!
这样的念头存在心里,骆贤再来的时候,顾三莲就有些不自在,夜里骆贤照旧埋进她怀里,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僵硬了一下,没想到骆贤警醒异常,突然就把眼睛睁开了!
那眼神冷彻异常,衬着那张稚嫩的小脸十分违和,顾三莲吓了一大跳,强自镇定地开口:“少,少当家怎么了?”
骆贤一把掀开锦被坐了起来,冷笑一声:“我怎么了?问问你自己吧!”说着便要下床穿靴。
顾三莲抢先下了床,跪在榻前一把拦住:“少当家!少当家,”她放缓声音,婉转哀求,“奴家伺候得不好,少当家要打要骂都使得,这大半夜的,少当家要是歇得不好,莲娘就是死罪了!”
“少管小爷的事!”骆贤仰起脸来,冰一样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我歇得不好?你自己怕我怕得要死,我看是你歇得不好吧!”
“少当家——”
“我早说了,你和他们都一样,都怕我!都以为我要杀你!”
“少当家,”骆贤的脸色阴桀异常,顾三莲想起之前的种种传闻,更加惊惧,幸好惊惧之下,一个念头浮上来,便在榻前叩头,“既然少当家看出来了,莲娘也不隐瞒了,我确实怕少当家。可还有几句话,不知道少当家肯不肯听?”
“讲!”
“是。”顾三莲挺直了身子,迎上骆贤的眼睛,“奴家知道少当家是个明理的人,也不必仔细分辩:只问一句,少当家和骆寨主都是威名远播的人,旁人见了骆寨主,难道不畏服?见了骆寨主身边这许多精壮勇武的弟兄,难道就都是脸色変也不变视若不见?”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既然旁人都怕,奴家一个弱女子,怎么能不怕?”
骆贤盯着顾三莲看了一会儿,突然把手里的靴子丢在她身上:“狡辩!不过,”他的语气蓦地一转,“你敢和我说这样的话,胆子也算不小。起来吧!”
“谢少当家。”
“上来!”
“是。”顾三莲胆战心惊地重新上了床。骆贤躺在锦被上,双手枕在脑后,身子笔挺,眼睛看都不看她一眼。过了许久,顾三莲担心他睡得熟了,伸手想替他掩上锦被,手却又被人一把打开:“我没睡!”
“是。”骆贤声音生硬异常,顾三莲一惊之下,竟又有几分黯然,“莲娘知道少当家恼我了。”
“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怕我。这也怪不得你,连我爹、我娘都怕我。莲娘,你是第一个当面敢承认怕我的人,你说说,”骆贤转过脸来,语气十分平静,是认命了似地语气,“我知道我自己脾气不好,可做事也还算讲理,从不乱杀人,也不吃人肉喝人血,为什么你们这么怕我?”
那张小脸上一片迷茫,眼神清澈,竟是少有的孩子神情。顾三莲心里一软,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实话:“莲娘不知道旁人为什么怕少当家。可说实话,自从知道少当家对福香楼——那之后,楼里的人自然都有些心障。”
“那是他们自己找死!”
“少当家行事自然有道理,”顾三莲见骆贤语气虽然不善,却不像要对自己发火,便壮着胆子多问了一句,“可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们,他们,”骆贤竟少见地犹豫起来,停了一会儿,才难以启齿地开口,“他们收了旁人的银子,使人在我房里用了,用了媚香。”
仿佛那两个字说出口来,都是天大的污秽似地,骆贤皱紧了眉,脸色也更不好看了。
“他们是死有余辜,”对个十岁的孩子用媚香,就是**里也对这样行径十分不齿,顾三莲见骆贤板着脸一声不响,便低声安慰,“少当家做得有理。”
“还用你说!”骆贤愤愤加上一句,想了想,又转过脸,“你要把这件事说出去,我就一并也把你处置了!”
“是。莲娘自然听少当家吩咐。”他语气虽然十分凶恶,顾三莲却觉得里面有些虚张声势的味道,心情一缓,语气便也带出几分平日波澜不惊的味道来。但这么一句话出口,骆贤却突然翻个身,一声不响了,过了一会儿,竟然呼吸均匀,睡得熟了。
顾三莲听了一会儿,便起身将身下那床锦被轻轻拉起,盖在骆贤身上。她刚刚重新躺下,骆贤已经翻个身,整个人扑进了她怀里,双手搂着她,一声不响。
“少当家?”
骆贤脑袋埋在她胸口,呼吸均匀一点儿也没变,可手上的力道却也没松下来。
顾三莲暗自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来,安抚小猫似地一遍遍轻抚骆贤的头发。杀人如麻冤鬼投胎的阎罗童子,她不是不怕,可眼前这么个倔强孩子,她也没法硬下心肠。反正,她认识的骆贤,并不是油盐不进好坏不分的小霸王,顾三莲想,她本就是不由自主的身子,两人相识,也是个不由自主的缘分,如今,她也只能原地等到最后,看最终是个如何不能自主的结局。
这样的心思在胸口一遍遍打转,顾三莲是彻底睡不着了。骆贤在她怀里一动不动,似乎睡了,也似乎根本没睡。两人这样静静躺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明,小喽啰前来敲门。骆贤依旧搂着她,一点儿也没起身的意思,顾三莲停了一会儿,不得不低声提醒:“少当家?”
那双眼睛睁开了,里面清明一片,没有半分懵懂睡意。“我没睡。”
“我知道。”
“你也没睡。”
“是。”
“我一见面就知道你是个老实人。”这话说得突兀,顾三莲一怔,骆贤已经说了下去,“如今就再告诉你一遍:我虽然脾气不好,却讲理。你只要不起别的心思,我就不杀你——你别怕。”
“是。”顾三莲微微一笑,不知怎么心里安定了许多,“我知道少当家明理。”
骆贤怔了怔,蓦地从她怀里挣起来,下床穿衣着靴:“这是我最后一遍告诉你!”
“是。”这话实在说得太过虚张声势,顾三莲正坐在妆台前挽发,不由得在镜中笑了笑,“奴家听少当家的吩咐。”
“你自己仔细小心小爷的刀不认人!”骆贤站在她身后,虎着脸又加了一句。
“是。”顾三莲立时垂眉敛目,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向上翘去。骆贤身上没半分孩童的懵懂,可却依旧存有几分率直的天真,或许,就是这样的几分天真,竟让顾三莲心里再没了戒备,只剩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