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冬眠星球 于 2011-5-7 13:58 编辑

《女神佯装缄默》

如若捧花，那应将是百合。

名为麝香百合的幼小品种，柔婉，纯雅，和外形一样娇贵，挑剔土壤与光照，喜暖而不耐寒，如光照弱，会减少开花，肆意中止自己的成长。

然而美，动人，很少有人会不视为楚楚可怜，是有资本有身家骄矜的植物，枝茎挺立，花形优雅，绽放的姿态像是不知凋零为何物，皎洁到天真无邪。

却白不过新娘身上的嫁纱。

细密的蕾丝与绉褶，雾一样簇拥着她，百合也好玫瑰也罢，都不过是新嫁娘鬓旁的装饰，这世上所有明媚与光华，亮起来都为她，只为她。

新娘一词蕴含的最大魔力，便是能让所有平凡女性瞬间化为纯天然特大号闪光弹。

罗勒把手覆在额上，像是被面前新娘的笑容刺痛了双眼：“朱小野，你能不能把镁光灯调暗点，我快被致盲了。”

“不，绝不，”死盯着取景窗的摄影师义正词严，“光必须强，我们要的就是这效果，柔光，圣洁，亦真亦幻，以及更多的柔光。”

“那种效果你后期PS一下就可以达到吧，快点拍一拍收工走人了，”罗勒说着捻开一缕被汗黏湿的额发，“不然换个姿势，举了这么久丝带我胳膊都要废了。”

“不，绝不，”死盯着取景窗的造型师义正词严，“你必须保持斜下四十五度角握住那条丝带，这象征着骑士对新娘的承诺、命中注定的羁绊以及二人内心不为人知的坚定与踌躇。”

“踌躇什么的我是没感觉，我只觉得快要抽筋了。”

“不解风情是种病，”朱小野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你才一只手就叫苦连天，人家西德妮双手捧花捧了那么久还没说什么呢。”

她曲肘碰碰身旁双手捧花的新娘：“说真的，你不觉得光太强了？”

被点名的人侧过脸，头纱羽翼一样拂过肩膀，轻轻笑了起来：“那是因为我困得睁不开眼。”

那笑容娇柔婉转，风情无限，比盛光更璀璨。

罗勒眯细眼睛。

西德妮·范特西，吸收了优异基因的混血，凹凸有致，金发雪肤，一双眼生得比月光更灵，有好事者好美色者赠其雅号‘公主’。

这外号蠢了点，却也当得起一声‘公主’。

她跟公主没有交情，连中间隔几层人头的交情都没有，偏偏命运难测，被摄影狂朱小野拉到一起拍主题写真，幸亏主题是“骑士与新娘”而非“王子与公主”，不然她手中握的就不是丝带，而是公主的纤腰。

那时手该往哪摆都不知道，罗勒调整姿势端直脊背，手中丝带的另一端是新娘的捧花，西德妮将一小束麝香百合凑近脸，垂下眼盈盈一笑。

光太强，她肌肤剔透，整个人像是要化为泡沫。

幸福得快要消失的新娘。

罗勒移开视线，回想起朱小野十分抽象派的指导。

承诺，命中注定的羁绊，内心不为人知的坚定与踌躇。

骑士与新娘，其实原本就谈不上有什么交集。

中场休息，铁人朱小野也有撑不住的时候，罗勒被镁光灯照得恶心，走到外面兜了一圈。

五月，风暖缱绻，这座临海城市的天已经蓝出了创意蓝出了格调，用后现代诗人朱小野的话说，每每仰望晴空，都有种白日飞升的冲动。

她们拍照的地方是个私人博物馆，博物馆主人热衷哥特式洛可可，住宅模仿巴黎圣母院，一条花园走廊修得分外奢靡，每走三步抬头就能看见一尊女神像。

这博物馆收藏的是什么，或许就是这些造型各异的女神像，闭着眼，昂着头，发丝在凝固的时间里飘逸，美貌得几近永恒。

柔光，圣洁，亦真亦幻。

这气氛美得能让人随口许下一连串誓言，太危险。

罗勒把每个女神的三围都测量了一遍，回来正好看见朱小野往电脑里导照片。

她在她身旁蹲下：“洒家的新娘子呢？”

朱小野头也不抬：“屋里补觉呢。”说完有些惋惜，“我本来想拍几张公主的睡颜卖给粉丝团，到底没敢下手。”

罗勒好奇：“为啥？”

“怕吵醒她呗，”她摸着下巴回味，“那睡相，连女神也会佯装缄默。”

“困成这样？昨晚上熬夜看韩剧看的吧。”

“去去去，”朱小野哄她，“别破坏公主不食人间烟火的高雅形象。”

不食人间烟火的，都是假象。

罗勒望着她专注鲜活的侧脸，目光和煦。

“有几张拍的还不错，”评鉴大师朱小野总结，“你不过来看看？”

“免，跟她站在一起让我觉得自己作为人类规格各种残缺。”

“别丧气，”PS高手朱小野温言宽慰，“回头我会把你P得令堂都认不出来。”

“那还真是令人欢欣鼓舞。”

朱小野看着她，突然伸手捞起罗勒挡在眼前的一缕额发，笑了笑：“其实你还是很好看的。”

接着说：“不然我也不会特地找你当西德妮的绿叶。”

“难道不是因为我比她高、短发又眼神凶恶？”

“那也是，想在咱们那个软绵绵的学校里找个外形硬朗的还真不太容易，”她嘻嘻笑，“所以我可珍惜你了。”

罗勒翻了个白眼：“那真感谢。”

朱小野可珍惜她了，认识五年拍她的照片可以摞成山，电脑里有一个专门属于她的文件夹，说话不出十句必会提到‘罗勒’，连看杂志都在考虑她适合什么造型。

所以她不留长发，运动锻炼，外形利落，步伐迅疾。

为了让她在想拍照片时第一个想到自己。

为了霸占住镜头那端的专注目光。

朱小野可珍惜她了，她又何尝不是。

“你难得拍双人照，”罗勒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声音温柔了起来，“怎么把公主殿下给请来的？”

“我去交黄金周留校申请时正好碰上，一听说她也不回家就问她有没有兴趣穿婚纱。”

“然后就把人家给拐来了。”

人贩子朱小野认真摇头：“这不叫拐，叫诱惑，女孩子，有哪个听见婚纱眼里不放光的？”

“你描述的那不是女孩子，是见了鸡的黄鼠狼。”

“都一样，”生物学家朱小野一视同仁，“我找话剧社借了衣服，缝了配饰，勘探了地形，联系了外景，搞摄影，就是得六项全能。”

怪不得她觉得自己身上的戏服精美过头，每个细节都经过视觉化的考量，肩章缝得还有点歪。

“费了好大的劲啊，”朱小野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不过能达到这种效果，一切都是值得的。”

罗勒也跟着笑起来，感觉心里特别的柔软。

“这种完成度还有婚纱加成，粉丝团也会乖乖掏钱吧。”

“啥？”

“护贝照片、卡贴、钥匙链还有等身抱枕，写真集就出精装跟平装两种好了，特典用睡颜…”

“慢着，”罗勒抓住她的肩，“你费这么大的劲拍这些照片就是为了卖给公主的粉丝团？”

“当然不是，我像是那么不知轻重的人吗？周边只是次要目的，首要目的是下届摄影社招新时把你们的照片做成立牌吸引生源！”

“那种社员发现是虚假广告就会退社吧？”

“无妨，我会采取一入社即交社费制，来一个赚一个，来一双赚一双。”

“小野，”她加重手上的力道，“咱们三七分成。”

“只要你答应穿着这身衣服跟我去招新。”

罗勒略加思索：“四六。”

“成交。”

她满意地松开手：“生活处处有商机。”

“可惜我一个人能力有限，”投机分子朱小野不胜唏嘘，“如果有有资质的新生入社，我们就能进行团队作业。”

罗勒起身伸了个懒腰：“高处不胜寒。”

“你最好也趁现在去睡一下，下午拍吻戏，得保持最佳状态。”

“拍拍拍拍拍拍拍拍拍啥？！”

“接吻，”总导演朱小野轻描淡写，“上午那是让你们培养感情，下午的才是重头戏。”

“她她她她她她她她她同意了？！”

“人家初二以前都住在国外，毫无压力。”

“这这这这这这这这这种镜头你也要拍？！”

“罗勒同志，”伟大导师朱小野语重心长，“我们不能只局限在柏拉图。”

罗勒抱头：“行行好，务必把我P得我亲爹都认不出来。”

与奸商朱小野狼狈为奸的罗勒蹑手蹑脚地遛进花园走廊，目标是作为周边特典的美人春睡图。

西德妮跟她一样没换衣服，直愣愣地坐在长椅上。

一个人能以一棵树的姿势酣睡，那是真困到一定境界了。

新娘的面颊微微发红，一张睡脸毫无防备，不如她醒时灵动，却别有风情。

美人春睡，可以寓诗，可以下饭，可以卖钱。

被万恶的资本主义支配的帮凶找好角度，调整焦距。

三，二，一，咔嚓——

“我醒着。”

罗勒吓得心脏奋力一跃，过了好久才落回原来的位置，急忙举起相机假装拍风景。

“其实我睡着的样子挺傻的，”西德妮睁开眼一笑，“我不觉得有人愿意花钱买。”

“哪里哪里，过谦了过谦了。”

“而且我也不爱看韩剧，昨天是通宵打《丧尸围城》。”

“第几代？”

“第二代，昨天卡狙击四人组那了。”

“喔那个，那关有诀窍的，回头教你独家打法。”

西德妮学她的口气：“那真感谢。”惟妙惟肖。

罗勒干咳一声：“那什么…你都听到啦。”

“你们说话嗓门有点大。”

“岂有此理，”她愤愤地挽袖子，“等下我就出去帮你教训她，扰人清梦算怎么回事。”

西德妮笑眯眯地看着她，突然冒出来一句：“你真喜欢朱小野。”

“自然，”罗勒大力点头，“不然我干嘛总为她做牛做马，还不拿工钱。”

“而你不喜欢我。”

她眨巴眼：“我好像确实没加入你的粉丝团。”

这是在装傻，明目张胆，显而易见。

大家都爱美人，但美人不一定能征服每个人。

何况罗勒心里已经有人。

那个人把她不丁点大的心眼占据的满满当当严严实实，随便挣动一下，还会疼。

西德妮接受了这份装傻：“听说你喜欢莎士比亚。”

罗勒失笑：“这是污蔑，我才不喜欢那个笔下除了男欢女爱就是争权夺势的手套匠。”

“我见过你这身衣服，是《第十二夜》里薇奥拉扮男装时穿的。”

罗勒啊了一声：“怪不得。”

《第十二夜》讲的是对孪生兄妹失散后的遭遇，妹妹薇奥拉女扮男装投身当地公爵门下，公爵派薇奥拉替他向伯爵小姐奥丽维娅求婚，奥丽维娅却对代主求婚的薇奥拉一见钟情，有些啼笑皆非的三角关系，由哥哥与奥丽维娅、公爵与薇奥拉结合的大团圆结局落幕。

朱小野借来的骑士装虽然帅气，却有点过于强调女性特质，衬上薇奥拉的双重身份倒是恰如其分。

她说：“我以前也演过莎翁剧。”

罗勒点点头：“那你一定是演奥菲利亚。”

什么是奥菲利亚，天真而无辜，幼稚又纯洁，像小小的盛开的白色花，于是被牺牲被抛弃，在父兄与恋人的操控下起舞，回转坠落，溺死在盈满月光的溪流里。

麝香百合一样，我见犹怜羸弱不堪的漂亮娃娃。

都可以想象，她头顶花冠一袭白纱，赤足走在舞台上，灯光熠熠地营造出一条河流，以梦呓般的声音念诵着哈姆雷特的名字，随即缓缓倒下。

定会有人哭泣，为她，为莎翁笔下的爱情悲剧，不需太多演技或天赋，她只要站在光下。

西德妮不生气，也不作答，罗勒反倒有点不自在：“别介意，我乱猜的。”

公主殿下微微一笑，从捧花里抽出一枝别在她胸前。

这感觉真像加冕，罗勒敛着眼，麝香百合幽香袭人，她的洗发水却是柠檬味。

“我不喜欢《第十二夜》的结局。”她别好花，后退一步。

“那结局又温情又热闹又八点档又皆大欢喜，你还讨厌？”

“你不觉得对奥丽维娅的处理太轻率了？她深爱薇奥拉，却嫁给了西巴斯辛，只因为他与薇奥拉有着同一张脸。”

“对别人一见钟情还想两情相悦也太傲慢了。”

“傲慢？”她含笑歪头，一派天真地望向年轻的骑士，“奥丽维娅不就该傲慢吗？”

彻头彻尾的奥丽维娅口吻。

罗勒扬起眉，一拽披风单膝跪下，“‘我明白您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您太骄傲了。’”她仰视她，仰视她皎洁的肌肤与脖颈，直直望进那猫眼石般的双眸，回应出一个同样傲慢锋利的笑容，“‘可是即使您是个魔鬼——您是美貌的。’”

“如果你是薇奥拉而我是奥丽维娅，”西德妮抚摸着婚纱的裙摆，“我一定叫你穿男装参加我的婚礼。”

“即使我的胸比你的大？”

“为了最后看一眼我最初爱上的人。”

“美好得令人发指。”

“你会去参加朱小野的婚礼吗？”

“自然。”

罗勒扯掉那枝麝香百合。

白色的花朵被折断，发出轻微的裂音。

“那可是婚纱啊，有哪个女生听见婚纱眼里不放光的？我最喜欢的女孩穿婚纱的样子，爬也要爬去一饱眼福。”

西德妮望着她。

居然没有撤下笑容。

原来如此，罗勒想，这时候才发觉她不是空有其表的漂亮娃娃呢。

不是奥菲利亚也不是奥丽维娅，要说的话，或许是鲍西娅吧。

被挑衅的人是自己，不过也无所谓了。

“我可以跟你打赌，公主殿下，这世上我最喜欢的新娘，一定比你现在还美。”

哎呀，说出口了。

一不留神就说出口了，冲动是魔鬼。

也没关系，多一个人少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单恋，并不会有什么效果。

只要她不知道。

只要朱小野不知道，自己还是能在她身边的。

陪着她，跟着她，守着她，朋友一样，好朋友一样，世间常有的朋友那样，非常正常那样。

太好了，她什么都不知道。

只要她不知道就好了。

至于眼前这个披着羊皮的新娘会怎么想，都无所谓。

“说起来…这里神像真多。”

西德妮突然转移话题。

罗勒愣了一下，随即回答：“是啊，而且全是女神，身材都还不错，屋子主人大概是个男的吧。”

这人刚才大概就是一时兴起随便问问，她想。

果然是个讨人厌的公主。

当新娘的话也是个讨人厌的新娘。

讨人厌的公主新娘指着上午拍照的背景。

“向她许愿的话，能实现吗？”

那是花园走廊里最华美的一尊像，不知籍贯何方的女神高举双臂，手掌没入绽开的羽翼中，身后有璀璨凝固的光芒。她闭着眼，以难以揣测的神情俯瞰二人。

罗勒在所有女神像里也最中意这尊，一是因为她胸很大，二是因为她穿的长袍是深V字领。

古人云食色性也，又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这里又不是教堂或寺庙，”罗勒事不关己地胡扯，“运气好碰上对口的可能能行。”

“这样…”

西德妮面向神像，双手合十贴在额头上。

走廊里有风，五月的风微温，将百合香和柠檬味洒得到处都是。

新娘的嫁纱那么美，让人不经意就错了神，想到永远。

柔光，圣洁，亦真亦幻。

承诺，羁绊，坚定踌躇。

“那神能让你喜欢上我吗？”

她说。

那声音轻飘飘的，像蜻蜓落在肩上，翅膀一颤，就飞走了。

罗勒不语。

天使不语。上帝不语。所有人都不语。没有回复。

女神正佯装缄默。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