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最糟糕的普绪克斯先生

最初，普绪克斯先生看上去就是一位客气慈祥的长者。他个头不高，年纪也大，但举手投足间始终保持着一股子不容违逆的果断气势，如同一只优雅的、极富经验的老牧羊犬，几下子就将布兰修赶进了那个光线不足的书房。

他朝书房门外打着响指，吆喝着一些单词（蛋奶茶！冰激凌！），而后很妥当地关好门，转到那张巨大的大书桌后，利落地跳进一把东方式的高脚摇椅里，舒舒服服仰靠着，用那双蓝晶晶的眼睛肆无忌惮地盯着布兰修·梅小姐：“坐，请坐。”。

布兰修只好惶惶然坐进一把软背椅里，尽量忽视绒布里厚重的灰尘感。事实上，这个房间里塞满了肮脏画布、小型的冶炼设备、各式刀具画具和白花花的石膏模具、屑子，她几乎没有舒坦落座的可能。

“原谅我，我的美人儿，我可不能预知您今日到访寒舍！”普绪克斯对此表达了歉意，“我的老妈妈要是看见我这样怠慢梅纽因家的大小姐，一定会狠狠给我两下子的。”

布兰修颇有些惊讶：“普绪克斯先生，您怎么会知道我……塔图女爵士向您提起过我吗？”

老普绪克斯略显夸张地双手按胸：“若是您不嫌弃我高攀的话我要说，普绪克岛也是我的故乡哩！山顶上那座巨大的城堡，对我们而言就是故乡的灯塔，普绪克的岛民们口口相传，城堡里历代的公主们大都有您这样一头白金色的秀发和早春新叶般颜色的明眸！您的家族就是普绪克岛的明珠！”

布兰修当下被这位长者热情洋溢的赞美之词捧得不知如何是好，简直接不了茬。好在老普绪克斯随即便善解人意地丢给了她一个台阶下：“好吧好吧，塔图确实向我提起过您——在她死前七八年时间里，每年夏天都会去梅纽因城堡修养，其间被允许从城堡里运一些古董到我这儿来，等真品和赝品都卖掉后，钱七三分，您七我三，塔图则负责在次年夏天时将钱交到您祖母手上——出于同乡之谊，对这买卖，我向来一句抱怨也没有过，更何况克列西雅再三向我强调那位小继承人有多么多么惹人喜爱。”他甚是和蔼亲切地冲她眨眨眼睛~

布兰修·梅小姐听到这些话，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显得甚是可怜——虽然事实上，她对祖母生前以倒卖家传古董维持城堡运转的事模糊知道一些……包括每年夏天，祖母和夏尔之间的合作。

像她这样的女孩子，资质不高，却自小生活在孤岛上最高最大的城堡里，光是严格按照祖母的要求成为一名高尚的、不出任何差错的淑女便已经很累，她不觉得自己还有义务再去承担那些与祖母要求相矛盾的、凄凉可鄙的事实！

家庭教师的脸太可怕时，就垂下眼睛偷偷端详鞋尖上漂亮的印花缎面；窗外的雷声太可怕时，就拿柔软的枕头捂住耳朵！没错，她就是这样一个胆小又自私的女孩子，长久以来她都是这么做的！

直到有一天，奶奶和夏尔都不在了，她戴上族长扳指，独自一人与那座空荡荡的城堡绑在一处；直到有一天，她遇见汐王·佩拉瑟卡那个纵横于联盟海洋上的怪物！更别提那怪物还将一个天大的、无可回避的难题丢在自己面前！

她清清喉咙，微微抬起下巴，正襟危坐，以一种略尖于平时的声音向对面的长者询问：“既然如此，普绪克斯先生，相信您也知道——夏尔曾嘱咐将一件原属于佩拉瑟卡家族的宝物转赠给我，而且我有理由相信那东西到目前为止都由您暂为保管，请您……”

不知何故他忽然间就翻脸跳了起来，声音神经质式地瞬间拔得又尖又响，像变了个人：“别这么跟我说话，小姐！！那不合你的身份！小破落户儿！在能证明你就是塔图最终选定的继承人之前，梅纽因小姐！别再对我发号类似他妈的‘请您’的命令了！”他左手猛锤了下桌子——你简直想象不到他那样一个干瘪的小个子会有这样大的力量——总之桌子上的仪器被震得叮当作响，而他则满意地看到布兰修·梅小姐被自己唬得紧贴椅背一动不动，小脸儿雪白，暖绿色的眼睛里蒙了层淡淡的水雾。

那老头儿发泄完，小孩子似地安静下来，脖子一仰靠回椅子里，从马甲插袋里掏出块手绢，仔细擦起皱巴巴的嘴角，压抑着异常明显的扭曲笑意，冷眼看着布兰修抖抖索索从脖子里摘下一个吊坠项链似的东西放在桌上。

老头从旁抽出只羽毛笔将那条项链勾了过来，并将一个黄铜单筒鉴定镜夹在左边的眉骨和颧骨之间，仔细检验那项链上的吊坠。

大约又过了半分钟，布兰修·梅小姐终于迟了很多拍地，从刚刚的惊吓中整理出了由衷愤怒的情绪！她当然不知道怎么和这疯子打交道，于是只能按照所学习的社交礼仪，压抑全部情绪，以一种标准规范的、略带蔑视和指控的冰冷眼神平视前方……并极力深呼吸，全数逼回了泪水。

当她能勉强正常说话时，她告诉他：这是我七岁那年，塔图女爵士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如果你指的证明就是这个的话——她打定主意不再对这老家伙使用敬语！

他头也不抬：“梅小姐，鉴于您正在我的宅邸向我寻求帮助，就很有必要守我的规矩——我问你答，没有谎话，更没有废话。”

普绪克斯问：“您打算用那件宝物来要挟佩拉瑟卡家！”

布兰修犹豫了下，那人不满意她的暧昧态度，抬起头用那只夹着凹凸镜的古怪蓝眼睛瞪向她。她缩了缩肩膀，点头承认了：“没错，我打算拿到筹码，重新跟他谈条件，我没必要让他觉得……”

老头再次打断了梅小姐的发言：“我对那些小女孩的怨恨不感兴趣！”他看看她，低头继续鉴定手里的吊坠，然后又看看她，舔了舔嘴唇，并话家常般问了第二个问题：

——“梅小姐，您可知道您正在寻找的‘那件宝物’究竟是什么吗？”

布兰修很干脆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听到这个答案后，沉默了一会儿，意兴阑珊地摘去了脸上的那件黄铜仪器，又表情复杂地盯着手心里的东西看了很久，懊丧、恼恨和一种古怪的满足，糅杂在那张满是沟壑的老脸上，他像念戏词那样用优雅的王都腔低声诅咒着：“克列夏·塔图，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所有坏女人里，最精明的那一个。”

他挑剔地审视面前一无是处的秘宝继承人：“最后一个问题，亲爱的，您知道这个——”他将手中亮晶晶的吊坠悬在那个女孩儿的面前：“是什么吗？”

最近勤劳得都要被自己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