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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3 伊丽莎白
“十夫长—百夫长—千夫长—万夫长—巴,虾,帕夏,”文德林结结巴巴地用奥拉克语背诵着,“阿巴夫老师,为什么不是十万夫长而是帕夏?”
海因家的奥拉克语教师是个高个的中年人,身板笔直,眉毛浓重,右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从颧骨一直到耳朵,使得初见者无不认为他的脸扭曲骇人,但海因公爵家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他的性格和他的灰眼睛一样温和。
“帕夏是王族和诸侯。”他和善地解释,“他们靠帽子后面的貂尾来区分:一尾帕夏,两尾帕夏,三尾帕夏,三尾帕夏地位最高,只有王族直系近亲和大诸侯才能担任。在帕夏之上,是四位亲王,分别象征东南西北四方,他们是王位的继承者。”
“四个都可以吗?”
“不,东王拥有第一继承权,然后是南、西、北。王帐永远向着东方,据说是为了纪念他们来自东方的祖先。”
“那洛基一定也住在东方。”文德林睁大了眼睛,“人人都说奥拉克人凶恶似魔神和巨人。”
“他们可没有巨人那么高。”阿巴夫微笑起来,他知道男孩最爱听那些骑士故事,有些颇为荒诞不经,“他们身材和我们差不多,力气也差不多,据我所知,没有人懂魔法。”
“可是——”
“文德林!”眼看话题越扯越远,伊丽莎白焦躁不安地朝自己小弟望了一眼。奥德王的使者已经到来,很快就会拜访约克帝国的各家贵族,她这些天都在恶补奥拉克语,实在没时间探讨那些传奇故事。
“不必担心,伊丽莎白小姐,”阿巴夫依旧微笑着,仿佛看穿了她的内心,“十四年里奥德王的使者已经拜访过伊森堡四次,每一次的目的和礼数都一样。现在我们只要把那些套话背背熟,就万事大吉啦。”
“可每一次他们来临和离开,都有人哭泣。”
盟约缔结的第二年春天,上一任奥德王就送来了赠给奥德王妃的信物——一把铁剑,那是奥德王室世代相传的宝物,但这把铁剑在约克人手里,却成了不祥的象征:它的第一位主人是奥兰·冯·潘菲尔公爵小姐,仅仅两年后,芳龄十六的奥兰还来不及远嫁就因骑马时的意外死于非命,之后三年内,铁剑依照奥丁神谕在三位少女手中辗转,三人无不在出嫁前死于非命,希亚特是第五位幸运儿,她持有铁剑七年,一直安然无恙,人们本以为诅咒已经消失,但她终究芳魂早逝。很多人认为这正预示着奥丁的真正意愿,阿巴夫也是其中之一。
“约克人本就不该成为奥德的王妃,”他低声说,“约尔和奥拉克就像水和油一样无法融合。”
“可大神官说这是奥丁的旨意。”文德林反驳,“父亲也说奥丁的旨意必有深意。”
“那么那一定是一位了不起的救世主小姐,”阿巴夫温和地讽刺,没有明确反对自己雇主的话,“因为她要终结这十四年来的悲惨宿命。”
这时女管家瑟拉轻轻敲了敲图书室的门。“海因大人吩咐我现在带伊丽莎白小姐和文德林少爷过去试衣服。”她身后跟着四个女仆,手里捧着光滑的丝绸礼服,“今天晚上,奥拉克的使者就要来拜访啦。”
“好吧,记住我的话,小姐,只要别发慌,把那些话慢慢说出来就行。”阿巴夫笑着说。他转过脸,朝角落里的人矜持地点了点头,“我们也得去把自己收拾一下啦,格伦。”
后者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朝人们微微躬了躬身。 “阉人骑士”,伊丽莎白晚上入睡前,听见女仆们用诸如此类的词儿议论这位才上任三天的马术兼奥拉克语老师,语气轻蔑。文德林对找了这样一个人教他马术很不高兴,把他视为空气,从不和他说话,背地里还称呼他是“骑士之耻”;伊丽莎白并不真正讨厌他,但她觉得格伦总显得格格不入:他一直穿一身破旧的骑士礼服,腰悬长剑,剑鞘破旧,剑柄护手漆皮剥落,露出了原来的木色,他的脸颊干干净净,一根胡子都没有,光滑饱满得像个妇人,声音也尖细嘶哑,不像阿巴夫的那样低沉动听。
“待会儿见,诸位。”他彬彬有礼地朝伊丽莎白和文德林道别,男孩默不作声,女孩瑟缩了一下,“待会儿见,格伦先生。”她低声回答。
两位家庭教师离开了。文德林不满地轻轻扯了姐姐头发一下:“你不该和他说话,丽莎!”
“他是我们的老师。”
“他还没教过我什么,”男孩不满地嘟囔,“也许以后会教我到底他是怎么变成那副样子的。”
“听说那个人救过老爷的命,”瑟拉一边指挥着女仆将两人的外衣剥掉,衬衣和衬裙抚平,一层层地套上丝绸礼服,一边嘟嘟囔囔,“可要我说,给他一笔钱打发走就行了,这样的人本来就不该留在家里,更不该让他来教少爷小姐。教师可不是光懂奥拉克语就行的,他得为孩子们以身作则。这些地方,我可不觉得他比得上阿巴夫。”
“我听见他的声音就浑身发冷!”
“我也是,”瑟拉赞同地点点头,“可怜的文德林少爷。”
他们更换礼服整理发型整整用了近两个钟头。海因公爵夫妇早已一身盛装地等在候客大厅。公爵夫人挨个审视孩子们的衣着,不放过一点细小的不协调,海因公爵站在一边和老管家希伯特低声商量晚宴的安排:“皇帝的使者是海德伯爵,让厨房准备琥珀甜酒和约克森烤馅饼,把威尔森火鸡换掉!还有,把客厅的壁毯换成绿色银边的,之后的桌布也要同样的!”
更换壁毯花了不少时间,幸好皇帝的使者为他们争取了足够的时间。海德伯爵是个身材魁梧的大胖子,走起路来摇摇摆摆,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每次出门都乘坐大号马车,而不是骑马,据说是因为伊森堡里没有能承担他体重的良驹。这一次他不得不和奥拉克使者并骑而行,途中不得不停下来三次,换马,同时休息。当他们终于出现在公爵府门口时,海德伯爵的礼服已经被汗水浸透,看上去精疲力竭。
“真是,真是见鬼的天气。”他掏出手帕,一边擦着额上的汗水,一边在侍从的搀扶下艰难前行,和他身边全副武装却若无其事的奥拉克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男孩们着迷地看着男人身上的盔甲和佩刀,女孩们则惊讶着看着男人身后的女人,她居然和男人一样顶盔着甲。他们身边的女管家的目光,则全被两个大人身后并肩而行的那对孩子吸引住了。
“看那两个孩子!”她和其他的女仆一起低语,“就像奥丁神的侍酒!”
他们确实比面容冷峻的大人更引人注目。两人都穿着绣着金色花纹的白色齐膝短袍,长长的黑发结成三条发辫,脸颊两边一边一条,脑后一条,然后再用黑色的发带束在一起,看上去十分轻便自如。但这异族人的古怪打扮并不是他们吸引人们目光的真正原因,无论少年少女都容貌俊美,手脚修长,露在短袍外的半截小臂在庭院的火光下带着蜂蜜一样诱人的色泽。
文德林不屑地转开了眼睛。“奥拉克的小崽子够趾高气扬,特别是女的!”而且也更美貌。伊丽莎白没有斥责弟弟的出言不逊,因为她明白那其实只是因为他们看上去和文德林一样大,却和大人一样大模大样地配着他渴望已久而不得的短剑。
“奥德王的仆人伊多斯苏普娜。”两位奥拉克使者在海因公爵夫妇面前单膝跪地,低头致意,“奉奥德王之命,愿温暖的南风抚平您的悲哀。”
男人和女人分别将一个黑松木匣献给公爵夫妇。伊丽莎白知道那里面装着奥德兰草,据说那些草是奥德王陵上长出的圣物,它们含有剧毒,不能入口,却是慰问亡者亲属必备的馈赠——奥拉克人相信这些细长草叶发出的强烈气味可以引导亡灵到祖先身边。
海因公爵一生已经亲手接过四个这样的木匣,他熟练地将木匣双手接过,低声答语:“南风必将抚平我等微不足道的悲哀,如赶走草原上残留的寒冬。”
在他们之后,两个孩子走了上来,捧着较小的木匣。“奥德王的仆人阿赫阿当,”他们在公爵子女面前屈膝行礼,“奉奥德王之命,愿温暖的南风抚平您的悲哀。”
“南风必将抚平我等微不足道的悲哀,如赶走草原上残留的寒冬。”凯瑟琳低声回答,示意自己的弟妹去接过礼物——她已经行过成人礼,在这样的正规场合,举止必须谨慎。
那双手比自己的粗糙厚实的多,虽然手型修长,五指纤细,伊丽莎白接过木匣时想。女孩身上没有鲜花和熏香气味,行动机敏,神色毫无畏惧,像个男孩子一样。但那张脸在近处看起来更加漂亮,五官轮廓精致地几乎无可挑剔,黑眼睛像黑曜石一样闪闪发光。伊丽莎白注意到女孩的头发比自己的更加浓密丰厚,这让她暗暗有点嫉妒。
不过这个想法没能纠缠她多久,几乎是赠礼仪式结束的同时,晚宴开场了。
奥拉克的两个成人都用生硬的约克语说了几句简短的祝酒词,两个孩子则仅仅高举酒杯,将葡萄酒一饮而尽。文德林满怀嫉妒地喝着果汁,不时不满地嘟囔。“他们和我一样大,我敢打赌!那个女孩看上去比我还小呢!奥丁在上!”
“听说他们自出生起就会饮酒,”伊丽莎白忍耐了近一个钟头,终于不耐烦了,“奥丁在上,文德林,你自出生起到现在酒还从没沾过唇!”
男孩怨恨地瞪了她一眼,愤愤不平地用餐刀切着鸡肉。正如传闻中的,奥拉克人个个是喝酒好手,即使是孩子也一样肆意畅饮。女孩从开宴到现在,至少饮下十五斯托葡萄酒,但脸上只是微微泛红,举止毫无异常。
除了语言不通,她的摸样倒很有礼貌,伊丽莎白暗自想,她觉得没法把眼睛从女孩身上转开,她的一举一动都新鲜地让她着迷,而且除了她,她能去看谁呢?海德伯爵喝得满脸泛光兴高采烈,几乎都要东倒西歪了,正神官则贪婪地一个劲儿大嚼鹿肉,其他大人们不是和他的父亲一样严肃,就是和母亲一样矜持,就连凯瑟琳也是,出于少女的羞涩,她不能盯着年纪相仿的男孩看太久,打量那个女孩的一举一动,就成了她在枯燥冗长的宴会上最好的消遣。
时间长了,女孩有所察觉,黑眼睛朝她望来,目光相触,伊丽莎白不由自主地侧开了脸,那眼神锐利大胆地让她心惊,纵使它清澈坦然,和自己的一样除了好奇的探察并无他物。
阿当。她在心中低声念着。她知道那并非女孩的全名。奥拉克人对名字极其重视,每个奥拉克人出生后,都会起两个名字,一个是东方语的真名,一个奥拉克语的称名,真名记在家谱上,秘密收藏,只有成人礼,婚礼,葬礼时方才使用,称名则日常使用,但即使是称名,也极少直呼,他们彼此之间通常只用简称,或者干脆从名字里抽出一个音节,直接加上“阿”。
“区分奥拉克贵族和平民很容易,”阿巴夫告诉过她,“贵族都会给自己起一个别致的简称,平民大多数都用‘阿’,只要你听到名字,就能把他的家世推断地差不离儿。”
可她简直像个天生的贵族,伊丽莎白想,她身边海德伯爵不堪的醉态让这一点显得更加鲜明,他已经醉到有向女孩动手动脚的倾向了,后者彬彬有礼地巧妙地避开了他的举动,像是对这种场合游刃有余。也许少年德尔都都经过了长期的礼仪训练,毕竟金帐铁卫与奥德王几乎形影不离,王帐出行,他们是仪仗,王帐歇息,他们就是护卫和侍从。
“哗啦!”女孩突然站了起来,酒杯餐盘随之一股脑倾倒在伯爵身上。女孩面带怒色,朝伯爵用奥拉克语厉声喝问。
“阿当伯爵阁下!”伊多斯和海因公爵几乎是同时起身。男人敏捷地止住了女孩的拳头,两人用奥拉克语快速地低声交谈,男人的脸色也瞬间难看起来。
“无礼的家伙!”伯爵的脸色从红转白,几个男仆把他扶起,替他擦抹身上的油腻,他的手臂在空中激动地挥舞,“无礼的小野蛮人!”
海因公爵不得不先请他冷静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问,看了看一边个个面带怒色的奥拉克人,“海德阁下,您能不能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他侮辱了至高的奥德王。”伊多斯面色阴沉地说。
“我只是询问她的摸样,别无他意!”
“‘她的眼睛是不是和你一样漂亮,小母狼?’你是这么说的,对吧?”男人生硬的语调让这句话听起来十分怪异,但已经足以说明真相,“阿当的约克语不好,但并非一无所知。”
海德伯爵的脸涨得通红:“我在王宫里对女官们也这么说话,她们可没这么野蛮!”
伊丽莎白看见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对视一眼,叹了口气。这场宴会应该早点结束的,可海德伯爵酒后总会口无遮拦四处惹祸,可没人敢违逆皇帝宠臣的兴致。
“他不是有意的。正如他所说,他在皇帝御前也是一样。”海因公爵觉得这解释让自己十分难堪,他看了看紧握佩刀的女孩,又看向伊多斯,“我替他向诸位道歉,可以原谅他吗?”
伊多斯朝女孩说了几句,女孩更紧地握住了佩刀,正色回语。
“她可以原谅酒后失语,但不能对王的不敬视而不见。”匆匆赶过来的阿巴夫低声翻译。
“那要怎么样?”
“按照奥拉克的习俗,耻辱只有用铁与血洗刷,”阿巴夫面有难色,“她要比武,和海德伯爵。”
海因公爵惊讶地看了看纤细的女孩和肉山一样的海德伯爵:“这太荒唐了,他们两个都不该比武!”
“好吧,好吧,”海德阴沉地冷笑了一声,“如她所愿。按照惯例,我请我的替身骑士替我上场,”他朝外面招了招手,“找特勒来!”
奥拉克人一片平静,约尔人却一阵骚动。
“真不要脸!”瑟拉低声咒骂。
“这不公平!”文德林瞪大了眼睛。伊丽莎白手心渗出了汗水,她看到她的父亲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她是个孩子,”他向海德低语,“别这么狠心。”
“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海德满意地低笑,“如果帝国伯爵败在一个小蛮女手里,陛下可不会高兴。”
场地在半个钟头之后整理了出来,就在宴会厅外的青石庭院上,火把把黑夜照得亮如白昼。
阿当笔直地站在庭院一边,她的对手特勒骑士站在十步外。
这将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试,从两人外表就能看得出来。女孩个头只到特勒胸口,后者手臂和她的大腿一样粗。
“她肯定会输,”女孩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儿惧色,这让文德林更替她深觉不公,“她为什么不找个替身骑士?”
“平民没有资格用替身,”凯瑟琳一脸惋惜地回答,“她不该坚持的。”
“那她该白白受辱?”文德林反驳。
“平民不该和贵族争执,我的好少爷,就算是奥拉克人也是一样。”瑟拉叹着气。
伊丽莎白没有说话。她的手指和手绢紧紧纠缠,眼睛紧紧盯着那个笔直挺立的细小身影。阿当,她在心中默念那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的名字,阿当,奥丁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