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話
我自覺十分尷尬，幸虧戴牧師叫了聲：“耶穌啊！你們是前世的姐妹吧？”眾人都笑了，等劉璇和陳媽把桌子擺好，馮玉祥率先把雙手放到桌上做禱告狀，由戴牧師致辭，“穷人將得食，且獲飽沃，尋求上主的人將讚美他；他们的心靈將得永生。 榮耀歸於父及子及聖靈，从今日到永遠，世世無盡。阿門。求主憐憫……”
馮玉祥是個徹頭徹尾的基督徒，這點談止早就跟我說明。但此時我也不知該怎麼辦，其他人都跟著馮玉祥閉起雙眼，我看身邊的談止不參加禱告，只是不動也不說話，於是也照做。再偷偷看右邊的劉璇，這一看讓我發起呆，直到戴神父把詞念了三遍，劃了十字，大家都動起筷子，我才反應過來。
“何小姐在基督教的學校念書，也沒有信教嗎？”
“沒有。一直忙於學業……”
“哎呀，何小姐應該來我們這邊，我可以感化你！”
那戴牧師一邊以洋人特有的彆扭姿勢夾菜，一邊勸誘我信教，我求救地看談止，她動了動嘴角，說：“戴牧師，何小姐哪天想通了，自然會去你們那邊，你這種反復勸誘的戰術還是收起來。”
馮玉祥笑著附和道：“是啊，老戴，你別急嘛，不是人人都像談止那麼難說動的，來日方長，來日方長……何小姐，你吃菜啊。小劉，你給客人夾菜，別怠慢了。”
這哪跟哪啊。我剛想說不客氣不麻煩，劉璇就溫柔地給我夾了塊魚，夾了塊鴨，我只好吃掉。沒想到這一吃掉還得了，劉璇又給我夾了塊魚，夾了塊鴨。於是我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這兩塊食物上，吃得非常非常慢，我想，夾了兩次也算盡了心罷……你總不見得總盯著我的碗看吧……等我再次吃完，真真不得了，劉璇又給我夾了塊魚，夾了塊鴨。
我非常尷尬，看她，跟她說：“劉璇姐姐，您別顧著照應我，您自己吃啊。”
“呵呵，我看三在妹妹本來就沒吃幾口，你是長身體的年紀，該多吃點，別客氣。”
“呵呵，沒事兒……”
真沒事兒！我平時跟著談止，每天她都跟營養專家一樣吃飯，魚啊肉啊素菜啊豆類菌類啊每餐必吃，短短幾天還帶我下過館子，吃東西都是一品一品的，現在在馮家吃飯就來報應了。我偷偷瞪了談止一眼，她跟個沒事人一樣，慢吞吞地就著大白菜扒飯。
此刻我只好保持微笑，“恩，謝謝。劉璇姐姐做的菜真好吃。”
“呵呵，平時老爺都是一菜一湯，也沒什麼機會展示廚藝，這一過年，我可高興了，待會你再多吃點餃子啊。”我靦腆地點頭，當下更是分外地細嚼慢嚥，倒是把心思放在桌上三個男人，哦不，兩個男人加上談止的對話上。
馮玉祥說：“上周我去參加高官的飯局，那大總統說，他的煤炭股票又虧錢了，這幫人天天不誤正業，贏了錢也花在那些風俗場合，虧了錢倒楣得就是我們這些靠軍餉過活的軍人。談止，我聽說你也做了不少投資啊，情況如何？”
談止停止扒飯，簡單回道：“倒是還好。”
“是嗎，你這小子也是不務正業，隔三差五就去聽梅蘭芳唱曲，還有那些什麽話劇。”
“馮大人，您有些下屬不也花個三千塊去印基督教的宣傳冊發給下面人，咱們都是花錢振興文化產業。”
“就你嘴硬，對了，你剛才給了孩子們多少壓歲錢？”
“額……一人五十塊。”
“什麽！五十塊，一個連長工資才不過兩百塊！你哪來的錢？再說，孩子還小，給他們那麼多錢做甚！小劉，你去把紅包都收回來還給他，不要讓外面人知道我馮玉祥變相受賄！”
話音剛落，馮弗伐就哭了起來。這小孩倒是明白人，是我我也哭。
“馮大人，何必呢，小孩過年收的紅包，到了他們手上就由他們自由支配，我斷沒有拿回來的道理。再說，一個老外說，一個人以後能賺多少錢，和他什麼時候開始做第一筆生意成正比，小孩子嘛，還是應該早一點學會怎麼理財。”
談止笑嘻嘻地說話，倒把馮玉祥更加惹毛了，他把筷子一擱說，“糊塗！這能一樣嗎！那些是該不花的錢，你生活如此不節儉，還預備帶壞小孩，沒資格進我馮家的門！”
談止面無表情，她有意無意地看了劉璇一眼，只低低說了句，“您本來也沒讓我進門。”
我，是不是漏掉了什麽？放眼望去，馮家和談止年齡差不多的只有劉璇，難道她們到過談婚論嫁的地步？等等，談止是女的……不對，馮玉祥好像不知道這個。
我邊想邊看他們，馮玉祥氣得站了起來，戴牧師趕忙把他按下來打著圓場。談止好半天不說話，那天我見她和馮玉祥說話，就明白她雖然喜歡跟人辯論，但碰到熟悉的長輩，還是多多禮讓的。就在我以為此事告一段落的時候，一個一直沒發言的人說話了。
“老爺，您這麼說話實在有欠公平，”劉璇說，“阿止在外面怎樣我不知道，但她對我們馮家從來就是盡心盡力。老爺您過得節儉，可是委屈了孩子們，您不知道……阿止每月都給些鋪貼，我們才能過活，沒有她，您覺得孩子們過年能吃上魚么？”
沒想到吃頓飯，給吃出這麼多內幕來。我本以為馮玉祥會大發雷霆，結果他這次完全沉默下來。我左想右想，也沒有我這個外人插話的份，只好看談止。她慢慢站起來，先是對劉璇說，“好好得你提這個做什麽，”然後低頭看我，“小三，我們走吧？”想了下，賭氣再加一句，“咱們資產階級要有資產階級的樣子，我帶你去吃全聚德！”
眾人沉默了一陣，我剛起身，又是那馮弗能大聲說，“止哥哥不要走嘛~要不也帶我去吃烤鴨~”這小女孩太可愛了，後來我問起談止，她說馮玉祥大夫人的小孩里也是馮弗能和她最親。
“別任性，”劉璇開口，也不知道她對大的還是小的說，“阿止，坐下繼續吃飯。”
談止愣了會，乖乖地坐下。我心頭的疑問更重，而且，不知怎麼的，再也開心不起來了。飯畢，馮玉祥把談止請到書房，我趕緊問劉璇要不要幫忙收拾，她笑著搖頭，拉了我的手坐到一處說話。
“今晚跟我們一起守歲，好嗎？阿止一個人在外面，過年也怪冷清的。沒想到今年多了你陪她，我真為她高興。”
“這……不是您想得那樣。”
“哪樣？你們都是女孩子，我可不擔心她吃了你。”
“原來，您知道？那馮……”
“馮家只有我和過世的家姐知道，阿止說，雖然時代變了，還是打扮成男人方便點，於是便由得她。”
“那，既然在別人眼裡談止是個男的，她又受馮將軍器重，你們應該可以結婚吧？……我是說，她好像滿喜歡您的。”
話問出口，我就有些後悔，因為劉璇的眼神明顯閃避了一下，她斟酌著詞句回道，“其實，阿止她說，她喜歡女人，比喜歡男人多一點，”
“我不是很明白……她一直對我很好，馮家能維持生計也是託她的福，我也想過，能跟著她，也未嘗不好，但是我能有今天，也全靠馮老爺，爲了家姐我也要好好報答這份恩情。再說，我和她輩分不同，不是嗎？”
劉璇用個反問句草草結束這個話題，我也不追問，只是心裡反復想著她那句話：她喜歡女人，比喜歡男人多一點……
等到了十二點，大家都出去放鞭炮，馮家小兒子膽大地上前點火，點完一溜煙地跑遠，捂著耳朵躲在馮玉祥的身後。戴牧師笑著劃十字，感謝著上帝，這種中西結合倒沒有顯得格格不入。這男人也真是神奇，聽說他爲了母親一生不娶，因為娶親就要與母親分離，後來他的母親去世，他就一直侍奉著上帝。
馮弗能粘著談止，談止蹲下身，用兩隻手幫那小傢伙捂著耳朵。隨著那捆高升炮連續地飛向空中炸開，我聽到自己心臟撲通撲通跳的聲音，我看著談止笑顏溫柔，覺得自己的心被什麽東西填滿了。我不清楚那是什麽，只覺得十分高興，但有三分壓抑。
很多年後，談止對我說，如果時間停止在民國十三年的那個大年夜，該有多好，她喜歡的人，都那麼開心地笑著。
第二天我睡到很晚，下樓看到談止在吃早飯看報紙，看到我，她笑說，
“早安，新年快樂。”
“早安，現在說新年快樂，會不會太晚？”我倒了杯牛奶抓了塊麵包坐在她對面。
她笑而不答，我問，“昨天馮將軍跟你談什麽？”
她放下報紙說，“我正要跟你說這個，他是問我，想不想升官。我拒絕了，我說您這裡三個旅旅長都滿員了，我插不進去。”
“你就這麼不想么，多好的機會……”
“我一向低調，”我聽了一口牛奶差點沒噎著，她好笑地看我，繼續說下去，“再說，跟著他未必是光明道，我早有自己打算。他就提出派我南下去找孫中山，還說就算我不回來找他也沒關係的。”
我一緊張，“你不想回北平了？”
“別擔心，我暫時還願意給他差遣，我讓小五一起去，他是廣州人，廣東話翻譯就靠他了，順便他也可以回老家看看親戚。你就在家呆著，我和馮玉祥說好，如果你想去馮家借住，有人照顧你陪你說說話也是好的。”
“等等，爲什麽不帶上我？”
“你呀……如今時局混亂，你一個小女孩，有幾條命可以丟的？”
“我、我偏要去！”說著，我忍不住拉她的袖子，我們相識兩周都不到，可我發現自己已經不能一天看不到她了，“你不也是女孩子……”
“乖，別鬧了。”她淡淡地退開我的手說。
我靈機一動，走到她那邊親她臉頰，一親完就退幾步看她。她的臉紅紅的，我自己的腦袋也好熱，
“弗能說，親你一下，你什麽都答應……那個，我沒鬧，我是你談連長的秘書，談連長出差，我有責任跟著。”
談止吸了口氣沒說話，我心下一喜，又磨了半天嘴皮子，發了一通誓什麽我有旅行經驗啦一定注意安全啦絕對不添亂啦……如我所料，談止是個耳根子很軟的人，末了她終於點頭說，“那你去準備行李，別帶太多，衣服什麽的可以去那裡再買，帶多了累贅。”
“我知道，南方入春快，比這裡暖和多了。”我趕緊回房去準備，臨進房門前偷偷瞄過去，談止用手輕撫剛剛我親她的地方，我心想，她也是很高興有我陪著的吧？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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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這算jq么。。。
這次更慢了，好困，等我睡醒有二更= v =私喔馬呆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