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无标题

作者:詹姆·兰尼斯特
更新时间:2011-05-13 1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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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詹姆·兰尼斯特 于 2011-5-13 19:30 编辑


第二幕 疑云重重


“我从没奢望过能在莱德堡找到一张像样的解剖台,但谁知道这里会连座殡仪馆都没有呢?”塞琳娜·勃昂斯的牢骚已经是第三次传进我的耳朵了,她对镇上简陋的司法设施诟病颇多,尤其不满只能在教堂地下室里进行尸检的现状。


其实我很想对她说,如果她也像我这样首先花两小时在沼泽地里收检人类的肉块和内脏,然后把它们装在胶皮口袋里运回镇上,再提着这些散发出血腥臭味的东西穿过教堂后门、走下整整30级台阶的话,就不会再为那些物质方面的小问题而抱怨了。杰里米·洛克带着格兰克警官的另一部分走在我前面,我看不到他现在的表情,但从对方摇摇晃晃的姿态来看,眼下助理治安官也不会太好受。


莱德堡没有专业的停尸房,唯一的诊所虽然有简单的手术台,但经营那里的大卫·豪金斯医生——市议会的议员之一——拒绝让我们使用他的诊所。医生的理由是那些不仅会污染他的医用器械,而且会占用宝贵的诊所空间,使那些需要前来就诊的病人进退两难。我们对此无可奈何,所幸布莱克史密斯先生说服了莱德堡的牧师威廉·舒尔茨,将教堂的地下室暂借给我们作为临时的验尸地点。“我们会尽快埋葬他的,对吗?”牧师在看着我们将“两大包格兰克警官”搬下车时胆战心惊地问道,而塞琳娜却说这得在她详细地检查完尸体后才能决定。


地下室是教堂用来安置备用棺木的地方,据市长介绍,那里平常都会事先摆上几具棺材,以便及时举行葬礼,防止因尸体停放过久而产生瘟疫。假如我们需要,也可以用一副空棺材来存放艾伦·格兰克。


舒尔茨牧师为我们打开了地下室的门。这里的空气异常潮湿,黑暗中弥漫着发霉的苦涩腥味。好在还有一盏电灯,虽然亮度有限但也算聊胜于无。当然塞琳娜对这样的环境是极为不满意的,她担心潮湿会助长尸体的快速腐烂。格兰克警官在沼泽的泥水里泡了些时间,说不定贪婪的虫子已经在他的肉块里安了家。


丝塔希与市长将一具空棺材从房间中央的长条木桌上抬走,我和洛克则把装尸体的胶皮袋放了上去。那些黏滑的内脏在口袋里随着惯性移动,发出液体流淌的声音,让我再一次感到恶心。


“需要我们把他取出来吗?”杰里米·洛克很不聪明地问道,这个年轻人的头脑似乎确实简单过了头。我竭力渴望避免的差事,他却毫不在乎地自找麻烦。


“再好不过了。”塞琳娜显然没有注意到我正对着尸袋皱眉头,“你们先弄张塑料布来,然后把格兰克警官堆在上面就行。记得要带手套,我可不希望在在他的嘴里取出你们的皮肤组织。”说完她就朝楼梯那儿走去。


“妳要去哪里?”我问。


“去拿我的包和工具。”塞琳娜答道,“我总不能徒手撕开格兰克先生吧?尽管他现在已经被那个变态拆成零件了。”


我无言以对,只好看着她离开。


布莱克史密斯先生站在空棺材旁,两眼盯着那些胶皮口袋,双手不停地互相摩搓。“现在我们怎么办?要去沼泽地巡逻,把凶手找出来吗?”他显得相当紧张,几乎浑身哆嗦。我猜想塞琳娜之前关于连环杀手的那些叫喊吓着了市长,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丝塔希那样坦然面对危险的。


“站在一个普通人的立场上,先生,我建议你们报警。”我用平静的语调地对他说。


“可你们不就是警察吗?”市长的表情里充斥着无法理解的情绪。虽然我明白他的感受,但还是以尽可能明白的词句向他解释。


“对,算上我和温特斯诺警官,莱德堡现在一共有三名还活着的的警察。”我故意向桌上的尸袋瞥了一眼,“而我们的对手是个已经在本郡连续犯下五起谋杀案——如果把格兰克警官也算上——的凶残歹徒,南阿拉斯加州的大部分警察都出动了,却还是抓不住这个疯子。所以我认为在这样的时候向朱诺的州警局求援是有必要的,至少可以让AST多派几些人手,并且带着合适的装备来。”


“但、但这里已经有你们了。”市长的态度出乎我的意料,他对于稳妥的做法显然并不感兴趣。


“我们只是来检查那具骷髅的,先生。没人告诉我们会有新的尸体,”我很无奈地望着他,“也没人告诉我们尸体的制造者就在这里潜藏着。”


“这太可怕了!我、我是说,那个外来的流窜杀人狂……请你们尽快逮住他,兰杰警官!”布莱克史密斯先生的舌头在打颤,可还是没有忘记强调杀人犯来自外界,正如他急于将那具骷髅说成是登山意外的受害者。他太在意莱德堡的名声了,以至于我肯定地认为他将对我们的调查构成妨碍。


“我也想尽快破案,先生,所以我们应该向朱诺求援,调来足够的人手和装备,彻底搜索沼泽地与附近的森林。”我不愿和他继续浪费口舌,从衣袋里掏出爱立信手机,开始检索大壳的电话号码。


“不!现在不行!”市长居然抓住了我的手腕!“我们会自己抓住那个杀人犯的,不需要帮忙!”


这太蠢了!我简直要当场笑出来。“我没有理由不执行规定,先生,凶杀案必须上报。而且我相信瓦尔德茨的同行会需要这份情报的,他们一定能告诉我们格兰克警官究竟是不是死在变态狂的手上!”我不打算再理睬市长的纠缠,甚至想好了用来进一步威胁的话。


然而另一个人却在此时意外地插手了。“彼特,”从刚才起一直袖手旁观的丝塔希少有地叫了我的名字——而不是“优等生”,“也许我们应该考虑布莱克史密斯先生的提议。”她竟这么说,让我惊讶万分。“现在还不到时候,我们最好先利用几天时间弄清楚一些关键情况,然后再向上面报告。别忘了,州警上层的一些人正想找我们的麻烦,要是我们在这个时候像群没主见的胆小鬼那样只懂得四处求救,他们就又有理由来整我们了。”


“我明白,丝塔希,但是规定……”


“彼特,你不会想让老头替我们背黑锅的,对吗?”


丝塔希又凑近了一些,而我则下意识地后退。尽管没能马上搞明白这些问题之间的逻辑关系,可直觉却告诉我现在最好不要反抗她。丝塔希不是那种没头脑的傻姑娘,我以为她的理由不仅如此,只是碍于市长的在场才无法明白无误地对我解释罢了。于是我决定妥协,“好吧,但我们的调查时间是有限的,至多三天,我们就该让大壳第一个知道这件事。”


“我同意。”丝塔希没有继续讨价还价,她拍了一下我的胳膊,“说定了。”


“别高兴得太早,如果我们找不到有用的线索,大壳的咆哮会让我们都晕过去的。”我无奈地对她说,换来了丝塔希的狡黠一笑。


她总是这样,强迫我在规定和友谊之间作出选择——而且差不多每次都会得逞。


“你们俩的关系真好。”杰里米·洛克站在木桌旁评论道,他的表情似笑非笑,也许是我和丝塔希不合时宜的调侃影响了这位助理治安官的心情。他刚失去上司,在一般情况下绝不会感到轻松。


我有些难堪,只得勉强回到桌子边,打算摒住呼吸取出艾伦·格兰克的肉块。


“不,把这儿交给我好了。”丝塔希拦住了我,“布莱克史密斯先生一定更需要你的协助。镇上的人吓坏了,警察的安抚对他们来说很重要,不是吗?”她随即望向市长,得到了对方无条件的赞同。


“没错,兰杰警官,没错!”布莱克史密斯先生如释重负,他望着丝塔希的眼神甚至附加了明显的感激。“我们现在必须召集所有人商量对策!请你和我一起到旅馆大堂向市民们解释眼下的情形!”


“你还得去看看勃昂斯怎么样了。”丝塔希同时提醒我,“她的镇定只是恐惧到极点的表现,只要清醒过来就会害怕得双腿发软,所以你应该去帮她一把。”


我随口答应了下来,便与市长一起走出地下室。丝塔希和洛克开始从胶皮口袋里取出人体碎块,那些滑腻的声音令我恶心得加快了脚步。或许她又救了我一次,而这也使得我更难以拒绝她的要求。


教堂外面已经聚集了二、三十个本地人,大多是之前跟随市长前往灰苔地的男性居民,还有一些闻风赶来的女人。从这些莱德堡市民的脸上我能清楚地看到畏惧和疑惑,但更多的则是一片茫然。莱德堡过去就连盗窃犯罪的记录都少之又少,现在却出现了如此严重的凶杀罪行,而且受害者还是治安官本人,这不可能不在居民当中引发恐慌。市长竭力平息着这些人的质疑,要他们尽快返回各自的住宅,准备好枪支武器,带上家人到红鲑鱼旅店的大堂集合。他还安排了数人驱车前往散居于野外的那几户农场主家庭,通知他们小心防范,如果有可能的话就暂时搬来镇上的旅店。我以警方人员的身份对市长的做法加以肯定,强调在目前的处境下孤立的目标更容易遭到罪犯袭击,因此市民们有必要集体行动、减少外出。莱德堡人立刻分头行动,他们迅速的反应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由于布莱克史密斯先生自己也必须回家通知妻儿,所以我在同他分别后单独步行前往红鲑鱼。教堂与旅馆之间的路程很短,不到100米,我看着沿街两侧住家的灯光一一亮起,忽然意识到安静的夜晚已经离这座荒野中的小镇远去了。恶魔正隐藏在灯光无法照亮的草丛或树林中,窥视着下一个猎物,等待再次制造血腥的时机。想到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场面,我几乎后悔之前答应丝塔希的事。派出州警特勤队,用直升飞机、警犬和武装快艇全面搜索附近地区才是正确的选择,谁知道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那个自以为有艺术细胞的杂种还会干出些什么来?


也许我该回到地下室和丝塔希谈谈。


“兰杰警官,你不打算进屋来吗?”女人和缓的声音将我从思考中唤回了现实。当我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红鲑鱼旅店的台阶上时,那个金发的身影正向我微笑。


“菲奥娜?”我记得她的脸,以及她在酒会上把丝塔希从美洲虎变成家猫的情景。但我忽然又意识到自己与她并不熟悉,直呼其名显然不太礼貌,而我又对她的姓氏一无所知——恐怕没有比这更为两难的情形了。“对不起,小姐,我不知道……”我只好傻笑着摊开双手请求她的原谅,“我是说,对于妳的……”


相比紧张的我,她要显得沉稳许多。“我是菲奥娜·斯普林菲尔德,红鲑鱼旅店的现任经理。”她和气地自我介绍道,“你可以和丝塔希一样叫我菲奥娜。”


不可否认这让我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更重要的是她很漂亮,任何男人都不免为她的笑容动心。“谢谢,斯普林菲尔德小姐。”我点了点头,觉得还是收敛些为好。男人最愚蠢的行为就是把女士的客套和善意当成爱慕的暗示,而我早已不再是个容易想入非非的白痴大学生了。


我在菲奥娜身后走进大堂。这里已经没有了几个小时前的热闹景象,宽敞的空间中一片狼藉,地板上散落着彩色纸屑和绸布条,餐桌上到处都能见到附带着残羹剩汤的啤酒杯和小吃碟,还有一些不幸被遗忘的私人物品。显然那些参加欢迎会的居民走得非常匆忙,甚至像是逃跑。据菲奥娜说,人们起初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在我们离开后依旧继续享受着酒会,但半个小时前那恐怖的噩耗随第一辆车的返回而传到了这里,热闹的谈笑声就变成了惊慌失措的奔走与叫喊。“我从没见过那么多人在30秒内全部消失的样子。”菲奥娜对我叹息道,只有她和侍者们还留在大堂中。


在这位经理的主持下,几名女招待手持扫帚和抹布奋力清除各类垃圾,虽然忙碌却有条不紊。我将市长的集会安排告诉菲奥娜,十分抱歉地对她说,市民们可能在一刻钟内就会重新回到旅馆,所以没有太多的时间给她用于细致的清扫工作了。


“这不要紧,兰杰警官,我们马上就能清理出用来集会的场地——只要10分钟。”她未曾有过任何抱怨,立刻吩咐店员们改变原先的打扫方式,并且派人将正在楼上收拾客房的女侍也找来帮忙。她们飞快地桌椅相互叠加着堆到一侧,把垃圾装进塑料口袋,在大堂内空出一块足够容纳100人的场地。


我不禁由衷地为此赞叹,对菲奥娜这位老练的经理有了新的看法。


“啊,我差点儿忘了。”我对她说,“见到和我们一起来的勃昂斯小姐了吗?她应该回这儿来取东西了。”


“几分钟前她上楼去了。”菲奥娜告诉我,“她的行李已经送到了客房里。”


于是我沿着酒吧侧面的旋转扶梯前往二楼,打算看看我们的验尸官是否真如丝塔希所说已经吓得魂不守舍。但问题在于我并没有看到她哆嗦着的可怜身影,而是首先听到了这个女人焦躁不安的说话声。


“你从没告诉过我会发生这样的事!真是太难以想像了!”


的确是塞琳娜的声音,只不过稍稍比我们刚认识她时强硬了许多。直觉促使我停下脚步,背靠着楼道的隔板防缓呼吸的节奏,以免我的出现打断正发生在走廊里的对话。


“这不能怪我,亲爱的,那些变态从来不会呆在同一个地方,鬼知道他为什么要来这个狗屎一样的破镇子呢?”另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同样显得情绪不佳,但并不像塞琳娜一样紧张。“别害怕,让那几个警察去对付他吧,我们还有正经事要干。”


塞琳娜叹了口气,“只好如此了,但愿那家伙别找上我们当中的一个。”她说。


“不会的。”年轻男人像是在安慰她,“我们都有武器,足够应付一个拿着刀子的变态。妳也带枪了,对吗?”


“照你说的带了支手枪。”塞琳娜不太高兴,“可我讨厌用枪。”


“因为它让妳想起父亲?”年轻的男人无礼地嗤笑着,甚至连我都觉得他很蠢。


“哦!见你的鬼去吧,马克!我衷心希望你也有掉进搅拌机的那一天!”塞琳娜显然十分恼火,我听到了一阵推搡声,接着就是凌乱的脚步与房门被重重关上的噪音。


“哈,真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女人。”年轻的男人发了些牢骚,随后也走进了某个房间,并且关上了门。


这次意外的发现使我感到好奇和不解。塞琳娜与我一样是首次出现在莱德堡的外乡人——如果她没有撒谎的话,她在这里不该有熟人。那么在走廊里与她对话的男人又是谁呢?而且他们都带着武器,似乎是有备而来。尽管并未掌握充分的证据,但现在直觉告诉我:塞琳娜·勃昂斯到莱德堡不只是为了替我们搞清楚一具骷髅属于哪个倒霉鬼。


不过现在没有太多的时间给我用来思考,因为菲奥娜正在上楼。“兰杰警官?”经理显然对我停留在楼梯上的行为感到奇怪,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疑问。


“啊,我只是有点儿头晕。”我随口编造了理由,希望她不要把我的鬼鬼祟祟当作怪异的举动。“妳是要去楼上的房间吗?”


“是的,我突然想起勃昂斯小姐的房间里还少一条浴巾呢。”她朝我举了举手中抱着的东西,信步走上二楼。


塞琳娜的房间位于旅馆二层的最东侧,门外的走廊紧挨着消防逃生梯。获得她的同意后,我和菲奥娜推开门走了进去。验尸官的行李大多还没有整理,但其中的一只口袋已经打开,解剖工具箱和装有药品、试剂的盒子被摆放在靠窗的写字台上,塞琳娜则正在摆弄一台显微镜。


“丝塔希让我来看看……看看有什么能够帮忙的。”我佯装平静,对她说,“也许我能够为妳提些东西。”


“那再好不过了。”塞琳娜将显微镜收回盒子里,“我正在想是不是该请什么人陪我回教堂去呢,”她说,“我不可能在提着这么多东西的情况下再使用手电筒,我只有一双手。”


我确信这姑娘不是犯罪小说里那种狡猾的坏女人,因为她丝毫不擅长伪装,笑容表现的十分勉强,就好像有某些无法抗拒的力量正迫使她抑制着内心的不安,使她脱不下蹩脚的假面具那样。所以,无论她正参与怎样的阴谋,都不太可能成为主谋。


在我们交谈的时候,菲奥娜已经安置好浴室里的毛巾,并且清点了房间内的必须品。她对我们的谈话似乎并不关心,收拾完一切并确定塞琳娜不需要额外的客房服务后就径自离开了。时间已经临近午夜,所以我建议验尸官立刻返回教堂的地下室开始工作。塞琳娜赞同我的提议,一分钟后我们就带着工具来到了楼下。


大堂里已经聚了不少人,起码有三分之二的莱德堡居民站正在我的眼前。布莱克史密斯夫妇则呆在酒吧柜台前,局促不安。我并未看到有年轻男性同这对老夫妻站在一起,他们的儿子“本”看来仍旧不打算出席。


发现了我和塞琳娜,布莱克史密斯先生匆忙迎上前来。“我们的人差不多全到了,剩下的会在几分钟内赶来。”他说,“我们把能用的武器全准备好了。”


他所言非虚,我的确看到许多男女手中握着带瞄准镜的来复枪、各种手枪,以及少量民用版的M16步枪。在武装方面,这个阿拉斯加小镇与其他荒野上的移民点别无二致,他们的祖先用枪和炸药驱赶野兽与土著,他们则延续着美利坚合众国公民对强大武力的热衷。“全美步枪协会”的拥护者们假如目睹此刻的情景,一定又会欢呼“美国诞生之时手中就有一支来复枪”;而“布雷迪运动”的人则会继续认为“暴力无法真正消除暴力”。我对这两派人马的分歧不感兴趣,作为一个警察,我只希望这些莱德堡人手中的枪支能够让那个正潜藏在野外的杀人狂有所顾忌。我告诉市长,请他首先将市民按住宅远近分组,任命负责人、编制值班表,我会在把塞琳娜送到教堂以后,回来同他们做进一步的商量。


“这就好了。”菲奥娜在我们的身边轻轻叹气,“可是那些游客怎么办?”


“游客?”


“是的,那些来这儿登山的大学生——就住在二楼。”菲奥娜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担心,“他们只是来旅行的孩子,而不是越狱潜逃的强盗,身上怎么会有武器呢?恐怕他们没法保护自己。”


经理的善心为我制造了一个绝佳的机会。“这的确很成问题。”我说,“原本我和温特斯诺警官还计划在早上就骷髅的事对他们进行问询,现在看来有必要为我们的证人增加一些适当的保护了。”


接着我请市长派人将红鲑鱼旅店二楼的现有住户都带到大堂来,理由是那些人也在杀人狂的攻击范围内,必须参加社区警戒小组。“任何人都不该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我说的对吗,勃昂斯小姐?”我故意把问题抛给塞琳娜,想知道她的反应。


“哦……哦……我想、我想是的……太危险了。”塞琳娜望着地板,支支吾吾的样子就和我想像得一样。


我的提议很快就得到了实施,那群大学生在几分钟后就被旅馆侍者领到了楼下。他们一共有四个,全是男性白种人,年龄均在二十岁上下。“酒会还要继续吗?”其中一个看上去领队的傻小子说了句蠢话,换来一片严肃的沉寂。显然,他们并不像我们那样受到莱德堡人的欢迎。


而且他刚一开口我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这家伙就是先前在走廊上与验尸官说话的人。


我亮出腰带上刻着熊头的警徽,将艾伦·格兰克警官遭到谋杀并被肢解的情形简单地对他们做了说明。不过这些小子一定早在先前酒会散场时就听到了风声,所以没有太多受到惊吓的表现。“那我们该做些什么呢?”领头的小子反问道,“现在就收拾行李离开这儿?”


“你们暂时不能离开,因为我还有许多问题需要你们回答——关于另外一个死人。”我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在我收集完必要的信息以前,你们唯一的选择就是留在这个镇上。”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会强迫我们改变旅行计划,现在就离开这里。”他那兴高采烈的反应与我事先预料的如出一辙,连最简单的掩饰的也没有。“我会告诉你一切的,兰杰警官,留下我们绝对不会让你后悔!”


“最好是这样,先生。”我的回答并不热情,“顺带一提,你们在莱德堡有熟人吗?”我有意问他们,“如果有的话,我会建议市长先生在编组时考虑这一点。”


“很遗憾,没有。”领头的那个小子表示自己在本地举目无亲,他的同伴们也给了我相似的回答。


塞琳娜始终保持沉默,眼神闪烁不定,当然我很清楚她现在想些什么,我的小妹妹吉塞拉在撒谎时也总是不敢正视父母的眼睛。而我当工程师的父亲即使发现了真相也从不强迫吉塞拉坦白,因为他希望留给孩子更多时间用来自省。


“好吧,我很快就会回来,然后我们再谈谈怎样防止那该死的杂种闯进卧室来切断各位的喉咙。”我警告他们不要太自作聪明,然后就带着塞琳娜穿过聚在旅馆内的人群,打算前往教堂。


“请等一等,兰杰警官!”菲奥娜·斯普林菲尔德的声音又使我们的脚步暂停了,不知在什么时候她的手中多了一只咖啡壶和似乎装着食物的小篮子。“我能和你们一起走吗?丝塔希在酒会上没吃太多东西,也许她现在饿了。”


我显然没有理由加以拒绝。这个金发姑娘无疑非常关心她的老朋友,丝塔希交上了好运。


不过我很快就对用餐环境的适合度产生了怀疑——教堂地下里的味道比我此前离开时更糟,除了发霉的空气以外,还弥漫着血腥与沼泽泥的恶臭。艾伦·格兰克警官的尸首停放在长条木桌上,已经被粗略地拼出了人形,那些暗红色的肉块和被血液与泥水浸透的警服碎片混杂在一起,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具被淘气小孩剪成破烂的玩偶,七零八落。


“那个变态的杂种总算还没把他切得更碎。”丝塔希戴着沾满血污的橡胶手套站在尸体旁,“但我们不知道是否应该现在就把内脏塞进他的肚子里。”我的搭档指了指桌脚边的一只木桶,格兰克警官的心脏等零部件正泡在里面,布满血丝的脏器外膜反射着来自电灯的光亮。塞琳娜仔细查看了被害人的状况,要求我们从桌边退开,由她独自完成验尸的活儿。


我又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直冲大脑,尤其是在联想到菲奥娜送来的食物之后。然而丝塔希的胃口却丝毫不受肮脏气味的影响,她感谢了经理的周到款待,从篮子里挑出一块三明治大口咀嚼了起来。她的精神一定是钢铁铸的。当她询问我是否也需要来一块时,我不得不在内心深处表示折服。“不,谢谢,既然这里没有我能帮忙的事,我现在就要回‘红鲑鱼’去了。”我对她们说,“本地居民正在集会,讨论怎样防范杀人凶手再次作案。”然后我转而询问菲奥娜,是否要和我一起离开。


“你是个关心人的好警察,”经理的笑容依然迷人,“不过我想,眼下我还是留在这儿的好。”她出人意料地说,“丝塔希和勃昂斯小姐也许会需要些什么,那时我就能帮她们的忙了。不用担心,兰杰警官,即使真有 杀人狂在莱德堡出没,丝塔希也会保护我的。”


“没错,就和小时候一样。”我的搭档十分自信,她和菲奥娜·斯普林菲尔德相视一笑,顿时让我产生了被完全排斥的没落感。


朋友间的世界里总有些不向外人开放的部分,既然丝塔希并不感到菲奥娜会对她造成妨碍,我也没有立场去破坏她们叙旧的机会。在告知菲奥娜要尽可能避免单独活动之后,我离开了教堂的地下室。杰里米·洛克没有留下保护朋友们,而是跟着我走回红鲑鱼旅店——或许他认为在这个时候履行警察的职责比维护友谊更重要。年轻的本地警察面色凝重,就算我想同他闲聊也找不着机会。


在旅馆大堂隔壁的经理办公室内,我从市长手中拿到一张由莱德堡市政当局编写的“邻居间协同警戒计划分组表格”。这份文件详细地将住在这个小镇里的二十三户人家编成了六个互助小组,确定了主要的负责人和每个家庭的分工及参与警戒、巡逻的时间。所有家庭的青壮年男性市民及一部分身强力壮的女性市民,共三十人获得了巡视员的身份,以五人小队为基本单位对莱德堡四周的区域实施巡查活动,每四个小时在队伍间进行一次轮换。这些巡视员拥有大量的轻武器和越野车,每组都安插有一至两名经验丰富的狩**好者,擅于在野外搜索和追踪动物出没的痕迹,同样也能够找到人类的。布莱克史密斯先生希望他们能有所收获,发现杀人狂的行踪;抓住或者击毙那个恶魔就更好了,这样莱德堡人就会以英雄的身份登上阿拉斯加的每一张报纸头版。


我对于这个微型市政府的高效率表示惊讶,十八岁时为了申请驾驶执照的事,DMV整整让我等了三个月,然后才告诉我申请表上的姓名拼错了。但布莱克史密斯市长却相当惭愧地承认,这份文件在很久以前就拟定了,只到现在才有机会针对罪犯的威胁而付诸实施。他的话促使我留心看了看那些铅印档案的末尾,编写日期为1989年7月20日,距今二十年,的确时间久远。


“那时你们怎么会想到安排这样的计划呢?”我用开玩笑的方式表达着好奇,“难道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还会上演印第安人进攻白人定居点的场面吗?”


布莱克史密斯先生则带着颇为尴尬的表情对我解释称:制定这样的警戒计划是为了对付不时从森林里游荡出来的熊。特别是在每年的红鲑鱼回游时节,大量的棕熊和黑熊就会在河对岸的滩地上出没并且觅食,令莱德堡的所有家庭深感不安。


原本旨在对付野兽的方案如今却要被用来防备来自同类的袭击,人类在许多时候确实会制造这样充满黑色幽默的喜剧效果。


作为莱德堡面积最大、设施最齐全的建筑物,红鲑鱼旅店被当作了巡视小组的指挥中心。本地仅有的两名电讯技师被找来在旅馆大堂里安装无线电通讯设备,负责当班的市政官员和议员将用它们同巡视员进行定期联络;旅馆停车场内的一部分空间也成了巡视员们的专用停车区域,在警戒期间的燃料费用将从市金库的储备款中专门拨付。市长还打算委托旅馆方面为巡视员提供餐点,并且以市政厅的名义订购了一批野外避难用食品。


莱德堡人的计划中没有那群不受欢迎的大学生,市长希望我能尽快结束对他们的“审讯”,今天就把这些小家伙打发走。他告诉我,如果有外来的旅行者才莱德堡受到人为伤害,那将对镇子的名誉造成严重的负面影响。


凶杀案发生后的这段时间里我已经不止一次听他提到过莱德堡的名誉或者面子之类的东西了,厌烦的情绪加上熬夜的疲劳使我打了个哈欠。“我现在还无法决定什么时候才能让他们离开,市长先生,所以你最好还是也派人盯着他们。”我说,“免得他们干出些傻事来弄伤自己。而且你也不希望他们就这样带着怨恨的情绪离开莱德堡,然后到网络上去把你们的城市描述成恐怖小说里的那种吃人镇吧?”


由于我坚持公事公办的态度与变相的威吓,布莱克史密斯先生被迫——至少从他的神情来看是这样——将大学生们补充进了受保护的名单当中。因为某些可以预料的事实——不会有一户莱德堡家庭乐意让这些小青年住进自己的房子——所以他们唯有和旅馆的雇员编为一组。经理菲奥娜·斯普林菲尔德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这个互助小组的负责人,与其他身处同一职位的镇民一样,她也必须每天早、晚两次当面清点小组成员的人数,记录他们的身体状况和情绪,确保每一个人都平安无事。假如小组成员因为某些事务需要前往镇子以外的地方,还需要事先向她说明,由她登记在统一的记录上。


我从这些规矩中闻到了仿佛来自于十八世纪的专制主义味道,不同的是,那些在疯狂的清教徒领袖把新大陆上的天主教徒和印第安人一起烧死,而莱德堡的市政当局还只是限制了居民的一小部分自由。而在这样的局面下,我想他们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来防止凶杀的进一步发生。


“好吧,但愿这些安排会起作用。”最后我表示同意。


布莱克史密斯先生点了点头,带着经过补充的计划书离开经理办公室,到大堂内向等候已久的居民们发布具体消息。他的开场白居然是“兰杰警官已经批准了我们的想法”,这令从来都只是个小警察的我感慨不已,现在应当是保持严肃与警惕的时候,可成为大人物的感觉永远都不会坏。


“那么,布莱克史密斯夫人,妳对互助小组计划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我难免有些得意忘形,对市长夫人说话时也忘记了表示敬意。“如果妳没什么要说的,我就该去教堂把事情通知我的搭档和斯普林菲尔德小姐了。”


市长夫人已经在靠近窗台的沙发上坐了超过一个小时,当我和她的丈夫讨论对策时,她始终沉默不语,用手扶着额头,就好像无法停止衰老的西彼拉正在为脸上日益增多的皱纹而烦恼那样。起初我以为这位夫人睡着了,不料她却在我走开以前突然发出了僵硬的声音。


“你的搭档,我是说丝塔希·温特斯诺,她为什么要回莱德堡呢?”市议会的主持者显然并不是在表示欢迎,“太糟了!二十年来我一直害怕……一直害怕她会在把混乱带回我们的镇子,可她还是像个瘟神那样突然出现了!依旧是那么无礼、依旧是那么疯狂、依旧是那么不知羞耻——而且还带着枪!我真不明白,兰杰警官,州警怎么会接受她这样一个罪犯的后代?”老女人移开了支撑着沙发的胳膊,我看到了一张苍白而且刻满愤恨的脸。


对于布莱克史密斯夫人的发难我相当不满,尽管她用来形容丝塔希的那些词汇也不全是漫无边际的诋毁。但就我目前的立场而言,我不该为了替同伴辩解而得罪一位可能会用投诉妨碍自身升迁之路的阔佬。


因此,我谨慎地只对一点细节表示了警察应有的好奇。“罪犯的后代?”我问,“妳是指她的父亲?”


“还会有谁呢?那个人是莱德堡的耻辱!可憎的骗子和背信弃义的……”布莱克史密斯夫人看上去非常激动,可一瞬间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又换上了另一副表情。“哦!看我都说了些什么?”她变得沮丧和懊悔了——就在我面前,“请原谅我,兰杰警官,一个上了年纪的人难免有些成见。不过温特斯诺小姐在她的童年时代里没少惹是生非,莱德堡大凡四十岁以上的人都对她放火烧掉学校教室的罪行记忆犹新。”


这我倒可以想像,丝塔希从来不会和“安静”、“文雅”、“温顺”之类夫权社会对女人的要求联系在一起,如果州政府下令削减警察待遇,那么她也可能领导一场罢工并把州长办公室点着。然而,市长夫人接下来的话又给我带来了几分惊讶。“兰杰警官,请你转告丝塔希·温特斯诺,她最好离那好心的姑娘远些。”市长夫人忽然严厉地提出要求,“再过两个月菲奥娜就要和我的儿子本结婚了,布莱克史密斯家未来的女主人不该再同那样的野孩子扯上关系。你知道,我们是一户体面的人家,不需要那些会带来流言飞语的所谓‘朋友’。”


她简直把丝塔希当成了邪恶的病毒,可我却只能继续容忍这种富人的傲慢。显然布莱克史密斯夫人在之前的欢迎酒会上并不仅仅是因为受到惊吓才对丝塔希如此冷漠的,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的搭档。


“请原谅,夫人,我无法作这样的转达,因为我与温特斯诺警官之间只存有工作方面的关联,没有理由去干涉对方的私生活。”我较为婉转地拒绝了她的蛮横要求,“但我可以保证,她不会破坏布莱克史密斯家的名声。她来到这里只是为了解决案子——就和我一样。”


“愿上帝保佑你是对的!”布莱克史密斯夫人必然不会满意这样的回答,她的声音比刚才更响,而且很快就恢复了之前的沉思状,不再理睬我。


而我也正好顺水推舟地摆脱她,到大堂里装模作样地聆听市长关于互助小组计划。布莱克史密斯先生的讲话比我想像中的要冗长许多,整整一个小时里他都在试图向镇民灌输“危险来自外界、杀人犯也同样来自外界”一类的思想,强调莱德堡自身的纯洁性。他的腔调与我们的那位穆斯林总统在宣布将从伊拉克撤军时的样子实在太过相似,我不禁怀疑市长的辩白是因为我的在场。所幸我从小就很擅长在各种社区集会上打瞌睡,所以很快就倒在大堂一角的椅子上,用骑警帽遮住大半张脸,去梦的世界里寻找象征着中尉警衔的银树枝去了。


我没想睡要太久,可醒来时却发现自己浸没在一片鲜艳的光芒中。清晨的太阳正从库柏河东岸的山谷后冉冉升起,耀眼的光缓缓掠过那些被云杉和铁杉覆盖着的丘陵、斜坡,将向南流淌的河水染成美丽的金色。而透过大堂侧面的落地玻璃窗,那些光同样毫不客气地侵袭进来,把一个疲惫不堪的警察从昏睡中弄醒。我费力地睁开眼睛,在几秒种的恍惚后才想到应该抬起手腕,查看表上的时间。


八点差一刻——还不算太晚。


几名旅馆的雇员已经开始清洗地板,一名菲奥娜手下的女招待端着装咖啡杯的圆盘走过我的眼前。也许是因为注意到了我腰酸背疼的滑稽模样,她在望着我的同时忘了藏起挂在嘴角旁的笑意。


“安德凯斯小姐,能劳驾妳给我拿杯冰水来吗?”我让身子坐直了些,抱歉地向她请求道。


“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那姑娘显然感到很意外,她停了下来。


我指了指自己的右侧胸口,提醒她是那块女招待围裙上的金属名牌告诉了我对方的姓氏。


“哦,每个警察都像你这样有一双好眼睛吗,先生?”她笑得比刚才更高兴了。


“不,也许我只是比其他人更害怕犯错罢了。”我故作谦虚,心中却自鸣得意。这是许多人都有的坏毛病,彼特·兰杰警官也难以免俗。


“我叫詹妮佛,詹妮佛·安德凯斯,朋友们都叫我金妮。”女招待很大方,她的棕色短卷发让我想起杰蒂餐厅的安妮·汉密尔顿。詹妮佛把那些刚消过毒的咖啡杯暂时搁在柜台上,去后面的饮水机那儿取了只纸杯。“就一杯水?”她打开了冰箱的小门。


“就一杯冰水。”我的回答十分肯定。


詹妮佛动作熟练地取出一小瓶AQUAFINA饮用水,拧开盖子倒进纸杯,然后走过来递给我。“请吧,小心翼翼的警官先生。”她的笑容很活泼,散发着青春的魅力,与丝塔希桀骜不驯的大笑和菲奥娜温柔甜美的微笑都有所不同。她没有唠唠叨叨地推荐我额外的餐点,这让我对她又增添了一些好感。


“谢谢。”我接过杯子,迅速地讲水喝完。冰水滋润着我的嗓子,也令我的头脑清醒了很多。“互助小组的会议是几点结束的?”我问。


“凌晨两点。”詹妮佛提到这些时显得非常不以为然,“布莱克史密斯先生搞错了两份分组名单,还有几个义务巡视员要求调换他们的巡逻日程,浪费了很多时间。”她甚至有些幸灾乐祸谈到了市长在发现我蒙头大睡时的难堪表情,并且告诉我布莱克史密斯先生因为不敢叫醒我而左右为难,最终只得委托旅馆雇员向我转达市政当局的敬意,请我在今天方便时前往他的办公室一谈。


这是我很不情愿做的事,比起听一个老政客胡扯,我倒宁愿去调查那些尸体、遗骸。


然后我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


“金妮,告诉我,”我望着女招待,“妳听说过那个在前不久被雨水冲出墓穴的死人吗?”


“当然了。”詹妮佛并没有任何奇怪的表现,“那些骨头是在卡斯特断崖下面被发现的,布莱克史密斯先生、豪金斯医生和舒尔茨牧师都认为这是个外地来的登山者,不小心摔死了。”


“是吗?妳也这么想?”我故意问。


“谁知道呢?”詹妮佛做了个鬼脸,“不过许多外地人都喜欢去卡斯特断崖登山,莱德瀑布就在那儿——它太美了!”


“瀑布?”


“是的,那是我们莱德堡人的骄傲,全阿拉斯加最漂亮的风景。”


看得出,这姑娘是真心地感到自豪。我见过许多从小镇或者农场来的朱诺找工作的美国人,他们总能说上一、两件属于老家的宝贝,并在最后骄傲地加上一句“我肯定这是美国(或者州里)最好(或者最高、最壮丽、最美味、最神奇等等等等)的某某东西了”。但几年以后你再见到他们是,他们就只会和你谈帝国大厦或者超级碗了——尽管那也可能只是他们在电视上看到的。


“我会去看看那瀑布的,金妮。”我将话题拉回原先的角落,“妳知道那具骷髅现在在哪儿吗?”


我和丝塔希就是为了调查它而来的,可至今没有任何一个负责人主动对我们提起过检验那些骨头的事。


“唔,让我想想。”詹妮佛简短地回忆了片刻,对我说,“豪金斯医生好像把它放在诊所里了……我是说,那天我碰巧看到过杰里米·洛克把那只黑色的胶皮口袋抬进了诊所,市长、治安官、医生和牧师都跟着他。就从那扇窗——”说着她抬起胳膊,指向旅馆正门附近的那一排玻璃窗。


我离开椅子,快步穿过半个大堂,来到那扇窗户边。正如我昨晚所见的那样,莱德堡只有一条像样的街——以那段难走的“地狱路”为起点,以红鲑鱼旅店为终点。大卫·豪金斯医生的诊所位于这条街的中间点,距离旅馆不过6、70码左右,任何视力正常的人都能站在我的位置上把诊所门外发生的事看得一清二楚。


“妳确信他们抬的就是那些骨头吗?”我又问詹妮佛。


“这我可说不准。”女招待摇了摇头,“我只是看到了那只口袋。但住在二楼的那些大学生说他们把发现的尸体交给了治安官,我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东西需要镇上的大人物一起出动,看着它被送进诊所。”


她说得很有道理,显然在去教堂地下室确认验尸的最新进展后,我就该优先拜访那位吝啬的豪金斯医生了。


“有没有人对妳提到过一块1982年造的汉米尔顿牌手表?”我问——只是为了验证自己的某些猜测。


“手表?和尸体一起发现的那块?当然了。”女招待毫无隐瞒,“马克·布莱恩,那个最先找到骨头的大学生,在吹牛时说起过手表。他说自己本想把那东西偷偷藏起来,交给从州里派来的警官——也就是你们,但医生发现了他的举动,讨回了手表,还威胁要让治安官逮捕他。”


詹妮佛的回答同预想的有些不一样,但我还是确信自己找对了方向。


“感谢妳的协助,金妮。”我举了举手中的纸杯,“这是我喝过的最好的冰水了。”接着我就打开门,戴上骑警帽,走出旅馆。


“你不吃早餐吗?我可以为你煎些火腿和鸡蛋之类的……”詹妮佛的声音追了上来,让我再度觉得她与安妮·汉密尔顿非常相似——也许女招待们都是一样的。


“一份火腿奶酪汉堡包,注意——请不要放青椒。”


这一次我总算没有犯错误。


趁着詹妮佛弄早餐的那一段时间我来到了教堂。塞琳娜似乎已经工作了一整夜,我希望她对艾伦·格兰克的死亡细节有了一定发现;如果有可能,我也想找教堂的主人舒尔茨牧师谈谈。


但走进礼拜堂时我发现这里空无一人,牧师似乎还没有起床。我循着记忆从忏悔室旁的小门走下阶梯,浓重的霉味告诉我地下室就在眼前。那盏照明能力十分一般的灯仍旧亮着,我能看到塞琳娜的影子不时在入口附近晃过,好像她正围着摆放尸块的木桌走动,其间还传来解剖工具的金属碰撞声。


我的脚步一定也引起了她的注意,“谁在那儿?”女人充斥着紧张感的询问响了,同时一道应急灯的白色光束忽然从下方的小门那儿照射上来,使我下意识地抬手遮挡住了眼睛。


“是我,塞琳娜,我来看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有些言不由衷,“此外,如果妳愿意告诉我想要什么样的早餐,我会通知旅馆的招待为妳准备。”


“我只想在柔软的床上好好睡一觉,直到黄昏时分才醒来。”塞琳娜关掉应急灯,语调里没有了刚才的畏惧,反而强硬起来了。“要知道,我可不像某些人那么幸运,能够躺在扶手椅上安安稳稳地享受睡眠。”


“妳回过旅馆了?”我走进地下室,很快就看到了放在一旁的那台便携式血液离心机——最初它被留在旅馆房间里,现在有人已经把它搬到这儿来了。


“是的。抱着沉重的设备、一个人在漆黑的黎明中走过整整100码的街道,时刻还要提防着会有杀人狂从两边的阴影里冲出来。”塞琳娜将讽刺的话扔向我,“我想打电话找警察来帮忙,可他们都睡着了。”


验尸官的指责确实令我有点儿惭愧,“丝塔希呢?我记得她说要留下帮妳的忙。”自我保护的意识促使我想找个替罪羊。


“哦,谢谢!”塞琳娜将应急灯扔在另一张放杂物的桌上,她的感谢听起来像是在嘲笑,“温特斯诺警官对我的帮助很大,”她指了指靠近出口的那一处地方,“至少我的‘工作室’变得非常安静了!”


我向那里望去,菲奥娜·斯普林菲尔德柔和的微笑首先进入视野,接着就看到了我那位正沉浸在梦乡中的搭档。丝塔希侧着身子倒在一张长椅上,双臂大大咧咧地向外伸展,头枕菲奥娜的大腿。她睡得很熟,完全不像一个正在办案的警察,反倒和那些在公园草地上放松休息的大学生有几分相似。


我无可奈何,指望丝塔希能够紧张起来原本就是不现实的,而我想要叫醒她的打算也被她的朋友用委婉的语调加以劝阻。


“她一直熬到凌晨四点才睡的,兰杰警官。”菲奥娜说,“杰瑞想把她送回旅馆,可她一定要留下。”


这样的顽固倒像丝塔希的风格。“所以妳也留下了?”我对菲奥娜笑了笑,“有朋友真好。”


经理并不反对我的话,她此时的表情仿佛幸福的小姑娘,因为第一次烤出受到夸奖的蓝莓松饼无法抑制内心的喜悦。我注意到她的外套正盖在丝塔希的身上,她的指头则轻轻撩拨着女警官杂乱的头发,将黑色的发丝缠绕起来,打着卷儿。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因为她们俩现在的样子就好比小女孩和一条懒散的高加索牧羊犬。如果将背景换成森林下鲜花盛开的山坡,那或许就会成为一幅使人惊艳的画。


然而,我们此刻真正所处的空间却是这阴森、潮湿和充满腐烂臭味的停尸房。作为警察的丝塔希也许能够大胆到将这里作为卧室,而菲奥娜不仅容忍着她的特立独行,甚至还保持着惊人的平静。我不清楚这两个女人是怎么想的,总之某些问题显然已经超出一般人的固有印象。


布莱克史密斯夫人很讨厌她们俩在一起的样子,而我却无法形容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塞琳娜已经完成了对艾伦·格兰克的初步尸检。她在整理工具的同时告诉我,治安官是在死后被肢解的,而致死的直接原因则是后脑的一处严重外伤。“凶手用破冰镐打的。”验尸官向我展示了治安官头部的一处三角形塌陷,那里的头盖骨彻底破裂,红白夹杂的脑浆流出来不少,还有一些挂在伤口附近裂开的骨头上,让我想起日本餐馆Yoshinoya里的照烧豆腐。“很明显那家伙从背后袭击了他。”塞琳娜说,“凶手很有力量,看样子是个强壮的男人,一击毙命,所以治安官完全没有抵抗,身体上也不存在搏斗伤。至于死亡时间,从尸斑的现状和尸块内部的昆虫繁殖情形来看,大约是在昨天上午九点至十一点。”


“这么说他是在去机场接我们的路上遭到袭击的?”我猜测道,并且因为少许愧疚而叹息。


“我想是这样,”塞琳娜说,“除非治安官是自己跑去那片沼泽地的。”


这样的可能性虽说也存在,但灰苔地位于莱德堡的西边,与公路相距遥远,所以我想不出治安官有什么理由会专程绕道前往那里。凶杀发生的现场很可能是在通往机场的公路附近,凶手伪装成因汽车抛锚而需要帮助的旅客,在治安官停车查看时偷袭并杀死了他,然后将这个受害者肢解,运到灰苔地布置成那样骇人的场面。


“他是用电锯切开尸体的吗?”我看了一眼尸块上的口子,问道。


“不,是冷冻刀和斧子。”塞琳娜否定了我的猜测——或许她认为我看了太多的恐怖电影,已经失去了想像力。“那种刀能够轻易切开冻肉,它造成的伤口光滑而平整。斧子是用来砸开骨头的,在尸体的肩胛骨和大腿骨上都留着明显的V型缺口。”


“这家伙的玩具还真不少。”我耸了耸肩,“这些手法就和他在瓦尔德茨作案时一样吗?”


“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相似性。”塞琳娜说,“即使是个模仿犯,那么他学得也近乎于完美了。该死的记者,”验尸官冷笑道,“他们为能让报纸卖出去什么都些,警方的调查细节他们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对此只能表示赞同。当你正被一桩连环案折磨得心衰力竭时,无孔不入且丧失人性的记者往往比狡猾残忍的罪犯更能激起警察的愤怒。那些文字狗仔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助于吸引眼球的话题,即使那会让需要保密的线索不适当地公开、为凶手掩盖自己真正的身份提供便利。


“那么剩下的百分之十呢?”我问。


“一个小细节。”塞琳娜把我带到尸体旁,用手术钳拉开死者腹部的皮肉,“你看,格兰克的胆囊破裂了。”她指着那些暗绿色的体液,“凶手在取出他的肝脏时似乎做得不太小心。”


“是的,我注意到了,但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我们的对手有点惊慌,或者犯了错。过去的几起凶杀案里,他都会仔细地将受害人的肝脏与胆囊分离,然后把胆带走。”


“带走?妳是说他在收集战利品?”


“我们认为他可能是在模仿开膛手杰克。”塞琳娜告诉我,“而这也是迄今为止唯一还没有被记者泄露出去的秘密。我们的对手从不抢劫财物,他只要猎物的胆囊。”


“所以说这一次他失手了?”我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也许是什么事或偶然路过的人打扰了他,影响了他干活的节奏。看来我该在高速公路上举块牌子,征集可能的目击者。”


后半句纯粹是玩笑话,而塞琳娜的反应表示她对此不感兴趣。“这就是你的工作了,兰杰警官。”她瞪了我一眼,摘下沾血的橡胶手套扔进废弃物桶内。“如果在二十分钟内我还不能躺到自己的床上去,莱德堡就会有两个杀人狂了!”


给自己消毒完毕后,生气的验尸官不留情面地叫醒了睡眼惺忪的丝塔希,和她以及菲奥娜一起返回红鲑鱼旅馆。


至于我,则又得到了一份新的工作——把杰里米·洛克从他家的卧室里拖出来,在助理治安官的协助下将艾伦·格兰克已被缝合完毕的尸体装进教堂提供的尸袋,送到鲑鱼加工厂的冷库里进行保存。这家工厂是莱德堡仅有的工业,属于市长布莱克史密斯先生,也是方圆五十公里内唯一拥有大型冷藏设备的地方。治安官的私人物品——包括驾驶执照、钱包、几张家人的照片、钥匙、手帕等等,都被我装进证物袋,交由洛克送回警局保存;他的配枪、警徽和手铐也做了相同的处理。


我本打算首先去品尝詹妮佛·安德凯斯的火腿奶酪汉堡包,填充早已空空如也的胃,但医生的出现让我临时改变了计划。布莱克史密斯先生的工厂建在靠近河岸的地方,与诊所只有一街之隔。我和洛克从冷藏库出来时,大卫·豪金斯医生正巧步行来到他的诊所。发现两个穿警服的男人正在附近盯着他,医生飞快地扭头躲避我的视线。


这样一来我就更不能放过他了。


“豪金斯医生!”我高声喊着迎向他,只走了几步就跨过并不宽敞的街道,将医生阻挡在诊所门外。


这个谢顶的中年人仿佛害怕似地握紧了拳头,“什么事?”他吐出的短句就像在咒骂着什么那样难听。


“我想同你谈谈尸体的事,医生。”我直言不讳。


“什么尸体?尸体都在教堂里!”豪金斯医生态度生硬,这正符合我的设想。


“不,我指的不是治安官,而是早先在卡斯特断崖下找到的骷髅。”我注视着医生的眼睛,郑重地告诫他,“我们知道你把它放在诊所里了。”


这是事实,他当然无法抵赖。“是、是的,就在诊所的手术室里。”


“哦?真奇怪。”我故意投去怀疑的目光,“让一具骷髅占据手术室宝贵的空间,还冒着手术器械被污染的风险?我记得你在几个小时前刚刚告诉过我们……”现在我可以把这家伙之前所说的统统还给他了。


“好吧!好吧!”豪金斯立刻就投降了,“我这么做只是想在你们来之前妥善保管那具骷髅。今后你们可以用我的手术室——在没有病人的时候!”


塞琳娜会感谢我的,至少她能从阴暗的教堂地下室里搬出来了。不过对豪金斯先生的盘问只进行到开头部分,重点还在后面。


“那块和尸体一起被发现的手表呢?”我不想给他任何可以蒙混过去的机会,“听说你把它从大学生那里弄来了,还用了点强硬的手段。”


这下他该惊慌失措了,我想,及时豪金斯医生与“登山者”的死亡没有关系,他也一定知道些什么。否则他不会如此重视这具骷髅,并且要通过恐吓来将唯一可能证明死者身份的表弄到手。


不料,医生却比我想像得要坦然许多。“那块汉米尔顿牌手表?我以为它应该躺在你们的证物袋里!”他不满地瞪着我,“那东西是艾伦·格兰克让我从大学生手里要来的,他说医生不会因为态度恶劣而遭到投诉,治安官却会。我拿着那块表的时间不超过一分钟,还没走出旅馆就交给了他。”


他的答案让我很惊讶,“是治安官拿走了手表?”


“没错!”医生反问我,“难道你们没从灰苔地里把它捞出来吗?”


侥幸逃脱惩罚的伪君子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假如他发现已经成功地将我推进了比沼泽更难以摆脱的思维深渊,说不定会为了这场对彼特·兰杰警官的胜利而开瓶香槟。


一起案件的证据在另一起案件中消失了,其原因存在着两方面的可能——


也许我们在黑夜里错过了体积微小的手表,也许我们的对手不只爱好收集胆囊。



第二幕 疑云重重 完

TO BE CONTINUED......


注1: 全美步枪协会,即NRA(National Rifle Association of America),成立于1871年,起初是一个普通的枪支爱好者俱乐部,格兰特总统曾担任该组织的理事长。20世纪60年代前后,由于枪支犯罪在美国愈演愈烈,呼吁禁枪的声音越来越响亮,NRA遂逐渐转变为最大规模的反枪支管制的政治团体。由于其背后大军火制造商势力的存在与共和党的积极支持,该组织目前在美国极为活跃。


注2:布雷迪运动,全称“布雷迪防止枪支暴力运动”(The Brady Campaign to Prevent Gun Violence),得名于在1981年里根总统遇刺事件中被凶手枪伤致残的白宫新闻秘书詹姆斯·布雷迪。他在残疾后与妻子一同致力于反对滥用枪支的社会活动,促成《布雷迪法案》的诞生。该法案在克林顿总统主政期间获得通过,规定申请购买枪支的人士需接受为期五天的身份背景调查,方可获得购枪许可。目前,“布雷迪运动”是美国禁枪活动的代表,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民主党人的支持。


注3: DMV,即机动车辆管理部(Department of Motor Vehicles),是美国的车辆管理机关,负责机动车辆的登记和驾驶执照的颁发等等事务。


注4: 西彼拉(sibyl),希腊神话中的女预言家,向阿波罗要求永恒的生命,却忘记同时要求永驻的青春,所以她不断老去、不断衰弱,却无法死去。


注5: 指巴拉克·侯赛因·奥巴马二世,美国第44任总统,也是第一位有色人种总统。其肯尼亚裔的父亲和印尼裔的养父均是信仰伊斯兰教的穆斯林,其白人母亲则是无神论者,这样的家庭背景在传统的美国白人社会中称得上是严重的“非主流”,故反感奥巴马政策的美国人经常认为他是个穆斯林,而奥巴马本人则不得不多次在公开场合进行辩解,称自己是个真正的基督徒,力求与穆斯林划清界线——尽管他同时也宣称不会歧视穆斯林。这样的场面,对于一贯标榜自由、平等、民主的美国来说,实在是一种可笑的讽刺。


注6:超级碗(Super Bowl),即美国国家橄榄球联盟年度冠军赛。


注7:Yoshinoya,即吉野家,以牛肉饭为招牌菜的日本料理店,在中、美等国均开设有连锁店。


注8: 开膛手杰克(Jack the Ripper),十九世纪晚期(1888年)在伦敦东区白教堂一带残忍杀害5名妓女的凶手,其作案手段包括割喉与剖腹,数名受害人出现器官被取下带走或被食用的情形。凶手在犯案期间多次写信向苏格兰场(伦敦警察局)挑衅,且从未落网,因而在刑事案件史上成为被人着墨甚多的恐怖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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