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无标题

作者:小鬥牛
更新时间:2017-08-23 1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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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小鬥牛 于 2011-7-16 21:17 编辑


《無法言喻的彈珠+汽水》下篇  By:啤酒BullFight







隔天。

而在不造成尷尬的微妙平衡上,我和哈士一如往常的相處,我們什麼都沒和小熊說。小熊昨晚用功的時候也因為一直戴著耳機聽音樂,所以沒注意我們引起的騷動。


根據預定行程,我們家三人一起抵達小熊工作的醫院,並且在不被其他護士和醫生起疑的情況下偷偷躲進某間檢查室。

「小熊,妳昨晚都沒睡?」

「有啊,凌晨四點多的時候睡。」小熊穿上醫生白袍,輕推一下粗框眼鏡。「鼓玲的哥哥寄了不少慢性淋巴性白血病的資訊給我,就連國外醫生提供的解答也轉寄給到我的電子信箱,和他們一一打聲招呼花了不少時間。」

「要了解一個病要這麼花心力啊…」

「當然,我不想漏掉任何一個可能。」這麼說著,小熊微癟起唇,腦中一定在不斷的整理資訊。

[妳,很愛她。]

哈士坐在檢查室裡的病床邊,她一旁還放著在早餐店買的冰咖啡。

[之前,女友,沒這麼愛。]

「她不一樣。」小熊轉看向我和哈士,並且一臉理所當然的繼續說著。「鼓玲是我唯一想結婚的對象。」

[真的?]

「嘿!哈士,我是說真的,交過這麼多…我都沒想過要永遠在一起,結婚對我而言,原本也只是可有可無的法律形式罷了。但和鼓玲在一起的日子,讓我真的很想二人一起穿結婚禮服,然後在大眾面前把結婚戒指套上她的無名指,接著手牽手去戶政事務所辦理結婚登記。」

小熊爽快的把皮夾取出,並秀出自己的身分證。

「妳們想想,身分證翻過來,看到上頭配偶欄寫著自己愛人的名字,這感覺多棒!辦裡啥手續時,都能正式透露出我愛人就是黃鼓玲!而我也是她最愛的配偶!」


哇啊…小熊是真的仔細考慮過結婚的事。這麼一說,過去我和男友交往的時候,其實也曾經想像過結婚後的自己,但是當我和哈士在一起後,卻沒有想到……也許是因為…默認了同性之間無法成婚的事實。不過,我認為只要和相愛的人在一起,周圍的親朋好友也支持的話,不用特別需要臺灣法律的承認。

但如果…如果能夠和異性一樣在戶政事務所登記結婚,戶口名簿和身分證等證件的配偶欄都會有了對方的名字,不但感情能因此更加穩固,就現實社會的角度來看,我會因為有法律的承認以及保護而更放心的生活在臺灣。

「臺灣不行的話,也只能到國外結婚了呢…」我喃喃自語的說著,而一旁的哈士注意到後,比了簡短的手語給我看。

[南非,同性結婚,合法。]

「咦?南非可以同性結婚?非洲那裡…聽說非常歧視同性戀不是嗎…?」

「是啊。」小熊聳個肩,帶著諷刺意味的笑道。「連嚴重歧視同性戀的非洲,都有南非這地方允許同性結婚,咱們的故鄉呢?」

「啊哈哈…也許再過不久就會開放了吧?畢竟現在的社會越來越開放了。」

「天曉得這問題會不會被正視。」

憤恨不平的小熊突然注意到一點,她立刻轉為平時嬉鬧的語氣。

「小琦,哈士有打算去非洲唷!妳知道了嗎?」

「嗯?是…知道,但不是還沒確定嗎?」這麼回話著,我有點尷尬的看向哈士。畢竟我們之間昨天才發生過那樣的事,心中難免有點疙瘩。

而不知情的小熊繼續興沖沖的開口。

「有要去非洲的話,妳乾脆跟去,然後順便在南非成婚吧!幫我和鼓玲的未來開路!」

「太突然了啦!」


嘟嘟…嘟嘟…

辦公桌上的內線電話響起,小熊也變回認真的熊醫生,並接起電話。

「這裡是三樓的F檢查室。……我知道了,這邊準備好了。」把話筒放回去,小熊轉過身,指著檢查室的隔間說道。「妳們二個,去那邊埋伏,鼓玲要來了。」

「收到!哈士、我們走!」

[明白。]


將門小心的留個縫,我和哈士躲進檢查室的隔間,並且一起蹲在門縫邊偷窺。而為了避免被發現,所以我們當然沒開燈。

除了四周看起來造價昂貴的醫學儀器外,身後的哈士給了我很大的壓力……不只是因為昨晚的事,當哈士無意間將氣呼在我脖子上的時候,要保持冷靜比用腳趾頭穿針線還難!不行!現在我要集中注意力在小熊身上!


「F檢查室…?我怎麼不知道這裡有檢查室?」

來了!

毫不知情的鼓玲手拿通知單,然後慢慢打開門走進來。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被設計了,更不知道小熊就站在門後面。

「附近也沒什麼人…哥哥他是在整我嗎?」

「嘿!歡迎光臨熊窩!」

「哇啊啊啊!」不同冷靜關上門的小熊,鼓玲整個被嚇到尖叫出來!天啊…我好想笑出來…!

「光、光季…!妳白癡啊?做什麼躲在門後面嚇人!」

「沒辦法啊,我要是坐在位置上等妳,妳一定開門後直接轉頭就走啊。」

小熊一邊說著一邊將門上鎖,然後用身高的優勢逐步將鼓玲往病床的方向逼去。

「現在妳哪都逃不了囉,黃醫生。」

「妳給我適可而止…!熊光季!」

「嗯,現在讓熊老師來做簡單的解說吧,解說慢性淋巴性白血病。」

「…!」被逼靠在病床邊,鼓玲無助的看著小熊。

而小熊則不慌不忙的開口。

「慢性淋巴性白血病。大多在中年或是中年以後發病,孩童也有,但罕見。慢性淋巴性白血病是一種淋巴球累積太多的血液以及骨髓疾病,引發原因有可能是細胞或死亡程序有缺陷等。除此之外,這個病還會擾亂免疫系統,造成自體免疫性溶血、以及免疫球蛋白減少使感染增加等。」

「……」

「慢性淋巴性白血病惡化的速度緩慢,診斷時通常沒有臨床症狀,大多是因為在常規檢查時,發現血中淋巴球增高,需進一步和其他引起淋巴球增高的疾病作鑑別時,才會被發現。」小熊流暢的說著,同時也抓住鼓玲的左手。

「還需要聽更詳細的內容嗎?譬如0~4期的各種症狀,還有各種治療方式,我還可以用英文或法文向您解說。」

「…」

鼓玲別過頭,不想面對來勢洶洶的小熊。

「和妳無關,我自己會面對。」

「和本熊神有天大的關係。」小熊忍不住了,她像是怒火中燒似的,每一句每一字都加重口氣。「妳,為什麼,不跟我說?」

「說了我的病會好嗎?熊神?」

「妳不說又會痊癒嗎?妳願意和哥哥一起對抗病魔,就不願透露點消息給我。」

「…熊醫生,這不是妳的專業,我很討厭妳什麼事都要插一腳的個性。」

「鼓玲小姐,我也很討厭妳怕麻煩、猶豫不決的自私個性!」

鼓玲用力回過頭,一臉委屈的喊著。

「妳才自私!光季、我最討厭妳沒耐性、粗心大意!做事情都不事先考慮的笨個性!最討厭妳了!」

「是啊!我也最討厭妳了!鼓玲!妳總是怕麻煩到我,所以老是隱瞞一大堆東西!妳怕什麼啊!」

「妳…妳懂什麼!」

「對!我不懂!」

「妳知道我很怕嗎?!」

「我不知道!」

「妳根本就不明白我的心情!」

「沒錯!我不明白!」

「所以我討厭妳啊!熊光季!」

「討厭就討厭啊!」

「所以!妳就別管我死活了啊啊啊!」

「天殺的我就是要管啊啊啊──!」

這句話,小熊扯開喉嚨咆哮著,震撼的魄力讓情緒激動的鼓玲頓時愣住,淚水也從眼眶落下。

而躲在隔間的我和哈士也被嚇得屏住呼吸,完全不曉得接下來會怎樣。

微喘著氣,小熊咬緊牙,雙眼瞪著鼓玲。

「…我死都要管…我就是要救活妳……我,熊光季,就是要妳,黃鼓玲,跟著我活下去!」


鼓玲張著嘴,想說些什麼…卻又哽咽得說不出口,淚水和鼻水更是不羅曼蒂克的滑下。好不容易,她終於從喉嚨擠出幾個字。

「一、一定會…會死…啊…!這病醫不好啊…醫不好啊…!」

「誰不會死!妳自己也是醫生不是嗎?!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該死的人之常情。」小熊放開鼓玲的雙手,轉而捧起鼓玲的臉頰,並且直視著她。

「我告訴妳,妳會死,但絕對不是死在生病,妳會和我一起安享晚年到最後。」

「誰、誰要…和妳一起啊…」

抽泣著,鼓玲使勁的抱住小熊,並且哭喊出和動作相反的話語。

「最討厭妳了…!我最討厭光季了!」

「我也是,我最愛妳了,鼓玲。」

「我明明是說最討厭妳…」鼓玲破啼為笑的說著,還故意將淚水和鼻水擦在小熊的白袍上。

「等等、鼓玲,要擦鼻水可以,但妳的妝擦上去很難洗掉唷!」

「不錯啊,讓枯燥的白袍增加點色彩。」

抬起頭,鼓玲直接主動的吻住小熊。這讓偷看的我與哈士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


「──嘿…妳好久沒主動吻我了。」

「閉上妳的熊嘴…」

她們二人熟練的深吻著,逐漸出現的肢體愛撫也熟練到讓我快看不下去。好害羞!這是什麼處罰嗎?看得我全身發紅發熱了!

但蹲著的我小心往後挪的結果,就是直接投入哈士的懷中。碰到哈士胸部的那一瞬間,我整個羞到腦充血,思慮一片空白。用膝蓋跪在地上哈士怕我失去平衡,所以用手摟住我敏感的腰,但這舉動只讓我的身體更加不聽使喚。

哈士的體溫也好高…我們二人之間的溫度可以熱死一隻熊了吧?特別是外面那隻笨熊。這曖昧的氣氛讓我好期待又擔心再次讓哈士害怕。


「…光季,要在這做嗎?」

「不行嗎?我好久沒聽妳嬌喘的聲音了…」她們唇都還牽著銀絲,就爆出了羞死人的對話!

住手啊!如果我和哈士繼續看著妳們恩愛下去,真的…真的會不知道變成怎樣…!

「隔間那裡…哈士和夜琦在裡面對吧?」鼓玲用眼神瞄了我們的方向,讓我燥熱的心突然冷卻下來。

「鼓玲,妳怎麼知道…?」

「妳不喝咖啡,但病床上卻有附近早餐店的咖啡,而且隔間那裡傳來了很曖昧的氣氛。」

鼓玲挑起細長的眉毛,擺出了成熟大姊姊的姿態。

「光季,妳是要我們當老師嗎?」

「總是要有人推一把。」小熊對著我們勾起笑容,然後又湊向鼓玲的脖子,繼續調情。

妳不只設計鼓玲,還設計我和哈士嗎?臭熊!調情?回去後看我用黑暗料理調妳的胃!

「鼓玲,我們示範給她們看吧…」

「嗯哼…讓她們看看光季女人的一面也不錯。」這麼說著,鼓玲用手指滑過小熊的臉頰,然後用那誘惑的眼神看向門縫中的我們。

「光季也是可以很女人的唷…」

「嘿,饒了我吧…我還是喜歡當進攻的那方…」小熊一副不想回憶的樣子,她的手還很自然的解開鼓玲的上衣鈕扣。

等等,妳們真的打算在這間檢查室做愛做的事嗎!現在我和哈士處於極度尷尬的狀態啊!


突然,身後的哈士站起身,並且拉著我直接從小熊和鼓玲身邊經過、離開檢查室。

而小熊和鼓玲就好像早就預料到我們的行動,因此二人都沒有太大的反應,而我則是傻楞楞的任由哈士拉著走,因為走在前面的哈士……她的手好燙,就好像發燒了一樣。

來到停車場,坐進車內,我才敢怯懦的瞄向哈士……

哈士趴上發向盤,雖然看不到臉,但她的耳朵好紅。

「哈士…妳還好嗎?」

維持趴著的動作,哈士伸起右手制止我繼續說話。[不要出聲,我隨時都會失控。]哈士好像想這麼跟我說,而我也面紅耳赤的乖乖繫上安全帶。

[回去後,有東西,想給妳,看。]從方向盤上爬起的哈士比了這段手語給我看,她的表情好緊張,短眉毛都要擠在一起了。

看她這麼緊張,不知為何我反而放鬆了。

有個人會因為自己的存在而緊張到亂了分寸,似乎反而讓我對自己更有信心呢……不是只有我在意對方,心儀的哈士也會在意我的一舉一動,這種彼此愛慕的關係讓我多了安全感。


有多少人像我一樣愛上天生無法說話的人呢?

坐在副駕駛座的我看著外頭的風景,心中突然好奇的想知道這答案。很多事,沒去經歷過就真的不知道……如果當初沒有跟著母親搬到海邊的村落,就不會轉進那間老舊的國中,也就不會認識了無法說話的哈士,然後當然也不會碰觸手語,搞不好和小熊的關係也不會像現在一樣這麼友好…現在也不會一起生活。一切的發展看似無關,卻又息息相連。

仔細去想,我的人生真有趣。以臺灣人的身分在日本住了十二年,我也學了日本的手語,能和日籍聾啞人士溝通,後來回臺灣當日語導遊,卻在意外中和分散多年的好友相聚,並且和沒有聲音的哈士相愛……應該很少人的經歷和我類似吧?不過我想一定有,因為世界是如此的廣大。

望向開車著哈士,我偷偷的勾起笑容。哈士的人生又是怎樣呢?我想了解哈士過去,還有那所謂的骯髒傷口…並不是想同情,而是想更加了解哈士的存在。我決定,找個適當的時機問清楚哈士的過去。


[等我。]一回到家,哈士就沒情調的把我拋在客廳,然後快步走回房間。

哈士是要拿什麼東西給我看呢?要是像以前一樣拿拳擊手套給我……我就戴上去打哈士!


在等待哈士的時候,我從廚房的冰箱拿了一瓶彈珠汽水到客廳。我們家的冰箱總是有彈珠汽水呢。

聽到步伐聲,坐在沙發上的我把彈珠汽水放在桌上,然後望向一臉正經又緊張的哈士。哈士把一個小包裹遞給我,認真的注視著我一會兒之後,哈士就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


看著這用黃色牛皮紙包住的包裹,我用手指將棉線抽起,並像剝柚子一樣把牛皮紙剝開,拿出裡面的一疊信件。嗅得到年代的味道,我拿起最泛黃的一封信看,上面的日期是九年前…

看了信件內容,我逐漸明白這些是哈士沒寄出的信──或者說是真正的思念。

隨著一封封的閱讀過去,我眼前,浮現出哈士自白的身影──…


***


小琦。

在這次的信中,妳說想知道臺灣大學學生生活和日本大學的差別,老實說,我不知道…因為我還沒能踏進大學生活,今年的考試,我又落榜了。而回給妳的信,謊言一次比一次多。

想隱瞞妳的事實,變得比我家工廠的彈珠還要多,還要沉重。


這樣的情況,還要維持多久…?

妳真的認為…我的生活就像信上所寫的一樣充滿希望嗎…?


充滿希望的,不是我。

小熊,她在Y市的醫學院中大放光彩,成績優秀、人又風趣的她在醫學院中很受歡迎的樣子。

而我…到現在只能在鄉下打零工,上補習班……我現在也沒工作,前幾天被革職了。沒辦法像正常人一樣開口說話,讓我在找工作上到處碰壁…補習班…其實也一陣子沒去了……


「哈士,不要在補習班待太晚,早點回來休息。」

奶奶總是在我出門的時候這麼叮嚀我,而我什麼都不敢說。家人給的錢我沒拿去繳補習班的費用,反而拿去買菸以及跟朋友玩樂用。

小琦,其實我在高職的時候學會了抽菸……因為壓力真的很大,沒人看得懂手語,沒人敢和我相處,只有透過菸,才有人肯接近我。她們人不壞,只是和我一樣不知該如何是好罷了,她們也不會介意我只能透過比手畫腳來溝通,老實說,和她們打鬧時真的很熱鬧。

前天,我又和其中一人上床了。沒有愛,只有性。昨天,是和另一個。

殺了我吧……我在寫什麼…?但這卻是事實。小琦,我愛的人還是妳…看了妳寄來的生活照,我好想抱住妳。但妳…了解我的感情嗎?我們同為女性,我卻貪戀著妳……而且我還…彷彿遊戲般的隨便和人做愛,我知道我很髒……


看著和信封一同寄來的相片,相片中身穿和服的小琦拿著糖葫蘆,和周圍沒見過的日本人開心嘻鬧。

妳笑瞇的眼,看的不是我。妳的朋友,有男有女,我都不認識……妳在和誰說話?誰說了什麼讓妳害臊?妳看起來,好幸福。


小琦,妳在不同的國家生活,和小熊一樣一步步的走出自己人生,而我…卻只能在最底層徘徊,成天和同病相憐的朋友互舔傷口。

我不太想待在家裡,因為叔叔的汽水工廠經營不善,最後被媽媽那邊的阿姨買走…雖然我和爸爸、奶奶能繼續住在這個家,但那些我不熟的親戚,更別說會懂手語了……他們幾乎不會和我跟爸爸搭話。

提到爸爸,最近出國比賽的爸爸帶了不錯的成績回來,大家都以他為榮。但我卻做不到什麼事來讓他驕傲。我也更害怕讓他知道我消極的私生活。


小琦,我的內心越來越煩燥了。

我該怎麼辦才好?今天和朋友去喝酒,他們看我壓力太大…就讓我試了毒品。感覺還蠻不錯,但我內心的愧疚感卻抽得我好疼。

誰來幫助我…?有誰會再幫我撿起彈珠?還有誰會為了和我溝通而學習手語?妳和小熊都離我好遠。


「藍哈士,別一臉愁眉苦臉啦!妳再皺眉下去都要變成哈巴狗了!」

幫我往手臂注射毒品的朋友這麼說著,而我只能吸口菸,無聲苦笑。

這群人其實都和我一樣喪失了目標,只能這樣逃避。


望向我們三人曾經玩耍過的海邊,我想起妳們二人張大嘴,替啞巴的我朝大海吶喊的回憶,該死的…我好想哭。

海好美,風好涼,天空好寬闊,而我好像沙灘上被吸乾的鋁箔包垃圾。礙眼。

我好想一死了之。


什麼事都做不好,什麼事都辦不到。

我是殘障人士,沒辦法開口說話的廢物。我曾經努力彌補過,但卻一無所獲,好疲累……活著好累。


『嘿!哈士,我是小熊,妳那邊情況好嗎?有收到小琦的信嗎?我是不知道妳打算沮喪到什麼時候…我不在妳身邊,妳要自己加油才行,快點考上大學、朝目標前進!』

小熊在電話中充滿精神的告訴我最近的近況,而無法說話的我只能單方面聽她自言自語。

我覺得,頭好痛。


「哈士,又不吃飯了?誰去叫哈山來勸勸哈士出來吃飯啊?再不吃飯,哈士會瘦成骨頭啊」

窩在床上,我不想理會門外的奶奶。我消瘦了嗎?我不知道…

挪動手臂,掛在上頭用來提示奶奶的鈴鐺串響了幾聲,然後,是敲門聲。門外的爸爸勾起溫柔的笑容,緩步走進我房間。

[不吃飯?]爸爸比著手語給我看,他的微笑看得我好心酸。

[不餓。]

[考試,準備如何?]

[一樣…]我猶豫了一會兒,低下頭比手語。[不想,念書…]

[為什麼?夢想,動物飼育員?]

[辦不到…我,不想。]

我感覺得到爸爸注視我的眼神變了,我知道他一定失望了

他伸手觸碰我放在桌上的拳擊手套,上頭積了一層灰塵,牆上的蘿蔔型沙包也成了蜘蛛的窩。更不用說那些長時間不被翻閱的動物圖鑑。爸爸嘆了口氣……我的心也更加的內疚,手也無意識的按住手臂上扎針筒留下的傷口。但這舉動也讓爸爸發現到我的不對勁。

硬是將我的手臂拉起,爸爸瞪大眼盯著上頭的傷口,然後又瞪向我。他的瞳孔中,倒映著我毫無血色的枯瘦臉孔。他不敢置信的皺緊眉,隨後強拉著我往家門外走去──要把我逐出家門了…!


[戴上。]

我以為爸爸要把我趕出家門,但他卻在門外的小廣場上,將我的拳擊手套遞給我。他也戴上自己的黑色拳擊手套,隨後擺出架式,雙眼專注的注視著我。

而我,顫抖的戴上拳擊手套,使勁擺出和爸爸一樣的架式。下一秒,黑色的拳頭重重落在我的腹部上。

不知道在地上滾了幾圈,我抱著劇痛的肚子,茫然的倒在地上發愣──那拳頭我能閃過,身體卻不聽使喚。

[站起來。]爸爸的眼神用眼神訓斥著我,當我拼死將身體撐起後,他的拳頭又再一次將我打倒在地。

身體好痛,淚水也一直從眼眶溢出。我的手,連拳擊手套都握不穩。我的視野,總是在晃動旋轉。好厭惡這樣的自己,我也想要,爬起來啊!

任由淚水滴下,我咬緊牙,用無力的手臂將上半身撐起。劇烈顫抖的肩膀讓我隨時會再垮下,但我突然不想就這樣認輸,我不服氣…──曾經,有個女孩用著欽佩的眼神望著我,在她眼中,我有目標、而且堅強。

現在的我是怎樣的人…?現在的我在妳眼中是怎樣的啞巴…?


「哈士…!哈山!你們練習拳擊也練得太過分了吧!」出來關心的奶奶看到我狼狽的趴在地上,她趕緊走上前要保護我。

而聾啞的爸爸伸出黑色拳頭示意奶奶別靠近,我也奮力揮出手臂,要奶奶別過來。但我如此一揮,反而讓自己失去重心、趴倒在地。

胸口壓到小顆的堅硬固體,好痛──那是我放在衣服裡的彈珠項鍊……自從被妳撿起之後,這顆彈珠就被我加工成項鍊,幾乎不離身…!


小琦…小琦!總是想了解我的妳,會原諒我嗎!

淚水無止境的滑落,我用額頭抵著水泥地,企圖再次驅動殘破的身軀爬起。我所擁有的東西…我的目標……我的希望在哪!我咆哮大吼,即使一點聲音都沒有。

不甘心啊!那些東西我都曾經擁有過!卻遺失了!

朝夢想前進的動力,真心的朋友,難得可貴的真愛……快回來啊…


一個大手掌摸著我的頭,我知道是爸爸的大手…而我趴在地上不斷抽泣顫抖著。我想找回我失去的一切,那些我應該擁有的一切。


隔天開始,我像小時候一樣黏著爸爸到處走。

和爸爸一同慢跑,和爸爸一同練拳。跑過海邊時,我總會留戀的多望幾眼──回憶中,有三個女孩對大海張嘴吶喊,儘管其中一個女孩沒有聲音,但她們還是因為喊到忘我,連書包被海沖走都不知道。

勾起笑容,我握緊拳,繼續跟著爸爸的背影,往前跑去。


然而被毒品侵蝕的身體沒有輕易的饒過我,總是催促著我去攝取更多滿足精神的毒品……我努力抗拒著。但是,當爸爸外出比賽時,那些朋友會直接來家裡企圖拉我回去,我不知該如何是好……我不能丟下陪伴我許久的朋友,可是一旦回去,我會覺得自己再也回不來。


「藍哈士!夠不夠朋友啊妳!妳打算自己回到陽光下嗎?」

朋友們哭喪著臉,害怕顫抖的抓住我。我微低下頭,內心動搖著。

而這時候,一台眼熟的舊小客車瘋狂的衝進我家廣場,並且從踹開的車門內走下我懷念的友人。

「嘿!妳們這些傢伙給我滾開!誰準妳們纏著咱們家的哈士?」

「啥?妳是誰?當心我們燒了妳家!」

「本大人是熊紀雜貨店的熊光季!」小熊拿起手機,另一手像驅趕臭蟲般的揮舞。「有本事就殺到我家來!看我娘啃光妳們的病骨頭!再不滾我就報警來抓人!」

「嘖、是姓熊的…!惹到她們家很麻煩,我們快走!」


而她們走掉後,我錯愕的看著小熊。這時間她應該還在Y市的醫學院啊…?

[為什麼…妳,會來?]終於又能比手語給小熊看,我有點激動到顫抖。

「哈士,妳有十分鐘的時間打包行李。」

[打包,行李?]

「妳奶奶昨天打電話來給我,把事情都跟我說了!所以我今天一大早就開車飆回來!」

小熊轉過身,拍拍老舊的小客車。上頭還印有她們家雜貨店的標誌。

「哈士,和我一起住,我來照顧妳的身體。」

[可是…]

「別誤會,這可不是愛的宣言。」靠著小客車,小熊一臉複雜的看著我。「這是賠罪,因為身為好友的我…竟然完全不知道妳的生活這麼糟,妳甚至碰毒品!」

[對不起…]

「與其道歉不如快點爬起來!幸好妳還沒被警察查緝到……別擔心,我不會跟小琦說妳的事情,等妳爬起來後再透過自己的方式告訴她。哈士,功課方面給我做好心理準備!熊神的斯巴達教育包準妳明年用腳趾考上大學!」

閉上眼,我覺得我的眼珠子好燒……淚水積滿了我的眼眶。

真正的好友,就是像她這樣對吧?為了這樣的我,她專程開長途車趕回來,小熊毫無怨言的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


擦拭掉淚水,我拿起打包好的隨身行李,和奶奶擁抱道別後就坐上小熊的車遠離家鄉。

這是我第一次踏上大都市,所有的一切讓我驚恐。但身後的小熊總會在我退縮的時候拿彈珠汽水的彈珠丟我,有時候還一喝完就直接拿出來丟。

「怕什麼!做就對了!」這麼一喊,小熊往往都會隨後拉長嘴笑道。「小琦在日本也很努力唷!妳可別輸她!」


小琦,爸爸把妳寄到我家的信轉寄過來,我已經看過內容了。

妳在信裡問我,為什麼好一段時間沒有寄信給妳……對不起,因為我不想再說謊了,但也還沒有資格寫信給妳。我還不能原諒自己之前的作為,但我知道…我害怕的是妳知道真相後的反應。

我配不上妳,但至少想保留住對妳的感情。


「嘿!聽熊神的果然沒錯、對吧!日本的小琦啊!咱們家的哈士考上大學囉!」

小熊拿著我的錄取通知單大喊著,我也哭笑的用力點頭。好想立刻打電話和妳分享我們的喜悅。

後來,我離開Y市,開始在T市的大學中渡過充實的四年。雖然和同學以及老師的溝通上難免有代溝,但自從我買了手機後,小熊每天休息時都會不厭煩的對我說話,儘管她只能自言自語,但我從她身上得到許多繼續前進的勇氣。

而在我中斷寄信的這四年,每個月仍然會收到妳寄的信。小琦,小琦…為什麼妳能如此堅持?妳是如此的讓我留戀。


因為妳的信件,還有小熊的力量,我才能不斷突破瓶頸。

然而,就在我大學即將畢業的時候…惡訊傳來了……

我的爸爸…父親他在前天的颱風中,為了幫助村人避難而被倒下的大樹壓到,在急救之後仍然離開了人世。跪在靈堂前望著父親的遺照,我沒掉一滴淚,因為他是大家的英雄,更是我引以為傲的父親…

父親留下了龐大的保險金給我,但比起這筆錢,我只想要父親的黑色拳擊手套和大沙包。叔叔明白我對錢沒興趣,為了得到這筆錢他用了許多方法想討好我……這讓我很反感,於是和小熊討論後,決定在Y市合資購買房地產。

畢業後,我在老師的幫忙下進去Y市的動物園開始工作。照顧我的鄭前輩看得懂手語,後來也介紹教她手語的青博美給我認識。下班回家時偶爾還會目睹到小熊和女友在客廳親熱,然後我會被笑著趕回房間之類…我的生活變得多采多姿,但是內心就差了那麼一角。


李夜琦……讓我沉迷的夜晚…

和妳分離邁入第十二年,五年沒寄信給妳的我,仍然思念著妳。寫了這麼多封信,什麼時候才有機會交到妳手上?看著妳每個月信來的信,我根本忘不了妳的存在。


『嘿!哈士!』

有一天,就在我照顧懷孕的母馬時,小熊打電話給我,並且口氣急促的喊道。

『妳一定不會相信…!我今天的急診病患…竟然是小琦啊!真的是小琦,那個李夜琦!她回臺灣了!』


傻愣的張大嘴,我的確不敢相信……

因為妳是如此的遙遠,在我心中…妳一直只是個虛幻的心靈依靠。現在妳回來了…我有機會再擁抱妳嗎……?

我已經成為正式的動物飼育員,空閒時也會打沙包來運動,所以我的身體比五年前結實多了…菸早就戒了,被毒品侵蝕的身體也早就康復。現在的我,有資格面對妳了嗎…?


「睡美人…對吧。瞧妳臉紅成這樣,可別像發情的哈士奇撲上去。」

在病房中,小熊拿著彈珠汽水喝著。而我…看著在病床上因高燒而昏睡妳…

彎而長的蛾眉,小巧的鼻子,粉嫩的唇……頭髮留長了,變成熟了,小琦,妳變得好美。因為發燒,妳的臉好紅潤,呼吸也有點急促。細嫩的臉頰上有不少擦傷,看得我好心疼。

伸出手輕碰妳的額頭,我的手,竟然在抖。

[好燙…燒,沒退。]

「也許妳吻小琦一下,睡美人就會醒來囉。」

[我,不行…]

[吻、下、去。]小熊難得比了手語給我看,我也成功被她逗笑。

用手指輕觸我的唇,然後再小心的、輕柔的…貼在妳的唇上。

過了十二年,小琦妳仍然擁有打動我的力量,妳是我的夜晚,我的最愛……希望妳,心中仍然有個我。


信,不用再寫了。因為妳要搬來和我跟小熊一起住了。

守著即將臨盆的母馬,我在旁刻著屬於妳的房間名牌。小琦…接下來等時機到了之後,我會將這些信交給妳。如果妳害怕我的過去,我……我…


……我還是不放棄愛妳。


*****


不要放棄愛我。


「波」一聲,我將彈珠汽水的彈珠壓下,並看著漂散出的霧氣逐漸消失。汽水經過我的喉嚨,酥酥麻麻的…好舒服。

望向桌上那些拆封的信件,我閉上眼,勾起了淡淡的笑容。

「妳是如此的堅強……哈士,謝謝妳如此的將我放在心中。」


拿著未喝完的彈珠汽水,我一步步的走向哈士的房間門口。

哈士沒有把門關好,所以我輕推開門,偷窺著裡面──哈士站在父親遺留的大沙包前,一動也不動的注視著大沙包,她的手上也捧著不適合自己尺寸的黑色拳擊手套。

我想,她正在和父親對話吧。


「哈士。」我開口輕聲呼喚她。

哈士慢慢的回過身,表情有點僵硬,也有點尷尬。

而我面帶笑容,步伐緩慢的朝她走去。一步,一步,一步…看著比我高一點的哈士,我將額頭輕靠在她的肩膀上,並用一手搖晃著剩一半的彈珠汽水。

康啷啷…彈珠在玻璃瓶中滾動的聲音好清脆。

「我很喜歡彈珠汽水呢,就算喝完了,就算汽水沒了…瓶內還是會剩下漂亮的彈珠。」

哈士低下頭嗅著我的頭髮,和她稍微拉開距離,我伸出手捏捏哈士的臉頰。

「要感謝小熊才行,我不在的時候把妳照顧得這麼健康!接下來我要負責把妳養更肥!」

[我,胖不了。]哈士用手臂夾著黑色拳擊手套,笑著比手語給我看。而我為全世界的女人賞給她一個拳頭!

「妳不曉得這件事不能隨便對女生提嗎?胖不了的人不論是誰都是女人的公敵!再賞妳一拳!再一拳!嘿、嘿!」

[對不起、對不起。]

哈士很輕易的用手掌接住我的百烈拳頭,她還把我另一手的彈珠汽水拿去,爽快的把剩下的汽水喝完。

康啷…啷啷…。哈士把喝光的空瓶子和黑色拳擊手套擺上一旁的櫃子,望向我,那短翹的眉毛有點興奮的上揚,好像想和我繼續玩接拳頭遊戲。好可愛,真的好可愛…!

我按耐不住的揚起笑容,並且一躍撲上了哈士!

「藍哈士!妳好犯規唷!」

[?]

「妳把我的心全都叼走了!給我負責!」


哈士的表情從錯愕轉變為呆滯,害臊,隨後不敢確定的看向我,好像希望得到更明確的答案。而我雙手捧住她的臉蛋,雙嘴不滿的微嘟起。

「妳以為我會因為妳的過去,就看不到現在的哈士嗎?對我而言,過去不代表一切……但沒有過去就沒有現在,所以,謝謝妳讓我明白妳的過去,現在我終於知道完整的哈士囉。」


短小的眉毛顫抖的皺起,哈士緊緊的、緊緊的抱住我,靠緊她的臉頰,我聽到哈士抽泣的呼吸聲。啊啊…原來哈士真的如此在意我的反應,哈士是真的重視我的想法…

哈士…妳好溫暖唷。


「哈士,妳…願意讓我成為真正的女人嗎?」我這麼問著,其實心裡很緊張…

我沒有過親身經驗,但我很希望能把身體和心靈交給哈士,我相信哈士。而哈士勾起了微笑,並且珍惜的親吻我…呵護的愛撫我……

這一天,在用力跳動的心和高溫的喘氣下,我體驗到只有女人才能經歷過的撕裂痛,隨之而來的恐懼和慌張又被從深處湧上的快感吞噬。

「哈士…」我好想哭,燃燒的身體和陌生的騷動讓我不知該如何是好,但卻感到好幸福,幸福到想哭。

一波又一波的快感襲捲而來,哈士在我燒燙耳邊喘氣,灼熱的手指不斷將我帶到不曾去過的境界。綻放般的蹦出淚水,我失神的抓緊哈士──在無法克制的抽蓄中,我看到哈士溺愛的滿足笑容。而我…一定露出了甜美的幸福表情……


*****


汪汪!汪!

在晴朗的好天氣下,毛茸茸的布團張嘴吠叫幾聲,他短小的尾巴搖得整個屁股都在扭。


「布團!我來動物園看你囉!」

甩著側背包,我開心跑跳進去柵欄,並和布團愉快的打鬧在一塊。

翻滾到草皮上,青草的味道讓我覺得好舒服。

「啊哈哈!吶、鼓玲姊,要不要一起和布團玩?」

「我很想,但今天穿新買的衣服。」鼓玲用雙手撐在柵欄外,微瞇上眼的她看起來在享受風的溫柔。

鼓玲真的是位成熟的大姊呢…她微波浪的長髮隨風輕舞,還有那從容不迫的優雅神情……

但是她被嚇到的時候,表情都很經典呢!特別是被小熊嚇到的時候!

「夜琦,妳看著我的臉…笑得很開心呢。」

「啊,不…沒有啦…」我心虛的抱住布團,因為…我可不希望發生在小熊身上的事,悲慘的重新上演在我身上。


案發時間就在前幾天,在小熊的強迫下搬來一同居住的鼓玲,在半夜上廁所時被小熊嚇到……聽到驚為天人的尖叫聲後,趕到現場的我和哈士,只看到鼓玲帶著和氣氛不搭的典雅笑容,並以整頓骨頭的名義,把故意嚇人的小熊給架在床上哀嚎…!那隻熊…那隻行動派的超級熊輸給了鼓玲啊!

小熊慘絕人寰的哀怨聲,嚇得我和哈士躲在牆角直發抖呢……


「別擔心,我只對光季實施管教。」像是看出我的心思,鼓玲用一手抵著瀏海,溫柔優美的勾起微笑。

好恐怖!難怪能馴服小熊!

「鼓玲姊一定是唯一能駕馭小熊的女人。」

「當然。」

她還充滿理所當然的自信,好強大啊!


「嘿!小琦,鼓玲!」

聽到小熊的吶喊,我和鼓玲都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而一身休閒裝扮的小熊肩膀掛著相機,二手各拿著礙事的大籃子。氣喘吁吁,並且不滿的開口。

「妳們二人是不是哪裡搞錯了?讓我一個人拿這麼多東西就算了…妳們還丟下我先走掉!」


「光季,妳又不是不曉得我們要去哪,慢慢走跟上來就行了。對吧,夜琦。」

「對啊!小熊!而且我和鼓玲姊為了準備大家的便當,可是五點半就起床了呢!」

「五點半起床做早餐的是我!妳們便當組的可是睡到八點才開始做!」

小熊嘴不滿的翹起,揮著大籃子繼續喊道。

「鼓玲的相機就算了,至少妳們二人誰來分擔一下裝便當的籃子啦!我這樣看起來很爆笑耶!」

「小熊加油,鼓玲姊和我都相信妳!所以妳也要試著相信自己才對!」

「我相信本熊神一定會給妳們天譴啦!」

「哈哈哈!熊神爆走了!鼓玲姊!我們快逃!」


在動物園中開心嘻鬧著,我們和布團到別後,持續朝動物園的員工辦公室前進。至於現在我和黃鼓玲感情會如此好,是在和鼓玲一同做料理,並且聊天暢談過之後,同樣喜愛做料理又愛顧家的我們,感情就突然好到小熊和哈士都嚇一跳。

多虧鼓玲姊,我聽到許多小熊不為人知的秘密。譬如說小熊不喝咖啡,是因為她相信喝咖啡皮膚會更黑,還有晚上睡覺要開小夜燈……小熊,妳讓我明白世界上沒有完美的人!


「員工辦公室在哪呢…?」

我看向手上的動物園導覽,然後又左顧右盼的尋找地標。

視野一飄,我發現一位朋友的身影!

「啊,青博美!」

「?」抱著一包鳥飼料的青博美望過來,並勾起友善的燦爛笑容。「小琦?」

「博美!」

「小琦!」

「博美──!」

「小琦──!」

「妳們二人隔海求愛啊!」小熊將裝便當的大籃子壓到我頭上,而我吐個舌頭,開心的抱起大籃子。

「博美,妳在工作中嗎?」

「是啊,小琦呢?今天也休假?」

博美開心的走近我們,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還是一樣可愛呢。

我點點頭,對博美勾起友善的笑容。

「我明天開始要回工作崗位了,今天是最後一天休假。」

「這樣啊,咦?熊小姐跟黃小姐今天也一起來?等等我要和朋友去吃午餐,妳們要一起去嗎?」

「下次吧,今天我們帶了很多便當。」看一下懷中的大籃子,我立刻改口。「應該說,今天我們大家一起吃吧!我們可是準備超多美食呢!」

「藍莓派?」博美翹眉問道。

「當然有唷!還有總匯三明治呢!」我也用嬌嫩聲音回答,還扭個肩膀。

「啊哈哈!那我去辦公室跟朋友說一聲!我朋友妳應該也認識!那個鄭前輩!」

滿臉笑容的拋出這句話,博美甩著甜美短髮、轉身就跑走,而小熊見狀,趕緊大喊。

「嘿!我們剛好也要去辦公室找哈士!帶路一下啊!」

「Follow me!」

「咦?」

「光季,妳還發呆?」鼓玲留下這一句話後,馬上跟著博美跑去。而本姑娘當然也將大籃子還給小熊,然後用燦爛的天真笑容跟著跑走。

愣在原地的小熊眨眨眼,頓時會意的大吃一驚。

「嘿…嘿!當心我把便當吃光唷!別丟下本熊神啊!嘿!我拿一堆東西耶!」


笑瞇著眼,我愉快的用雙腳奔跑在石板道上。跑在前頭的鼓玲回過頭,成熟優美的她掩嘴一笑、緩下步讓小熊用詭異的跑步姿勢追上。

天空不知何時覆滿雲朵,雖然沒有陽光,但有點鹹的柔風撫過臉頰,感覺,還蠻不錯呢。

「好像快下雨了呢…」自言自語的,我繼續跟在博美身後。

「小琦。」帶路的博美緩下步伐,她回過頭,張大眼睛問道。「鄭前輩看起來如何?」

「嗯…很精悍,能夠放心依靠。」

「不覺得她恐怖?不管是那沙啞的聲音還是殺人鳳眼。」

「殺人鳳眼?啊哈哈…!一開始是有點害怕啦。」

「鄭前輩雖然說話不饒人,但其實是個大好人唷。」博美微笑的將鳥飼料抱好,然後繼續一邊帶路,一邊開口。「我在好幾年前遇到很重大的事故,那時候…我彷彿掉入能吞噬飛禽的亂流深谷,自責…怨恨,甚至自殘過,是鄭前輩把絕望的我拉起來呢。」

博美說的重大事件,應該就是指哈士提過的事。一場車禍奪走博美的雙眼,而重傷的哥哥放棄急救,將眼角膜移植給博美…讓她能重見光明。

從現在開朗的博美身上,真的很難去想像她過去絕望的一面。

「鄭前輩很照顧我,還把我培訓成訓鷹師,我想準備最好的謝禮給她,結果反而被罵……所以,我只好用教她手語來報恩,明明就比不上她幫我的那些忙。」

「哎呀,這麼一聽…站在我的立場上,我該謝謝博美呢。」

「為什麼?」

「妳教會鄭前輩手語啊。正因為如此,無法言語的哈士才有機會來到這裡實現夢想,所以、謝謝妳!博美!」

博美紅起臉,甜美的笑容旁有二個可愛的酒窩。

「突然被道謝,好害羞唷。」指向前方的一樓建築物,博美笑著開口。「那裡就是辦公室,我先把飼料放回後面的倉庫,妳們先進去找哈士吧!」

「好。」

「對了,順便幫我問哈士,那個…問她和鄭前輩談論了什麼事?因為…鄭前輩…突然變得有點怪,我很擔心。」

「嗯嗯,我會幫妳問。」

「謝謝!」


看著博美跑向別處,我望向一直跟在後頭的小熊和鼓玲。

「小熊,鼓玲姊,妳們也認識鄭前輩嗎?」

「本熊神就像哈士的監護人,所以跟鄭前輩見過幾次面,鼓玲好像還沒見過她。」

「我見過唷。」鼓玲拿起相機,對著一旁的景色拍照。「前一陣子我來動物園拍照時,有看到博美拉著一位表情不友善的小姐轉圈,她們分開後,那位小姐從我旁邊擦身而過,看她胸前的名牌…應該就是妳們口中的鄭前輩。」

鼓玲轉將鏡頭對向我,並趁我還沒回過神時按下快門。

「之後,我才決定和哥哥繞回去拜託青博美讓我拍照,那張老鷹的照片很完美呢。站在馴鷹師手臂上,即將展翅奔向未來的瞬間。」


啊,我明白了。

是前陣子我和哈士來動物園約會時,碰巧遇到鼓玲和她哥哥的時候。話說回來,那位鄭前輩竟然會讓博美拉著轉圈…好難想像,她們的感情真的很要好的樣子呢。

「……咦?鼓玲姊,妳剛剛偷拍我?」

「很自然的一面唷,等會兒給哈士看。」

「不、不要啦…!剛才我什麼表情都沒做耶!」

「準備完善的時刻,不代表是最美的瞬間唷。」

鼓玲這麼回我,小熊也輕推粗框眼鏡,笑著開口。

「鼓玲可是很擅長把握瞬間唷!小琦妳總是會想很久才執行,多向熊夫人看齊吧!別拖到哈士跑走才想套牢住她!」

「不用妳擔心!笨熊!我們快進去辦公室啦!」


不過,當我們走到辦公室門外時,我們三人從窗戶注意到──哈士正一臉緊繃的站在鄭前輩面前,而鄭前輩似乎在責備她。

我皺起眉,心中湧起一股為哈士打抱不平的衝動。這種感覺讓我一方面不愉快,一方面又讓我感到新鮮,因為…與為朋友抱屈的感覺不同,現在心中的衝動,很明顯就是想站出去保護伴侶。用笨熊的話來說,就是:『大膽狂徒!竟敢動本姑娘的愛妻!』。


「小琦!快衝進去大喊:『大膽狂徒!竟敢動本姑娘的愛妻!』。」

「噗嗤、」

小熊出乎預料的爆出同一句話,頓時讓我保護愛人的正義感全被笑意取代。憋住想笑的衝動,我認真的開口。

「笨熊,對方可是鄭前輩呢…!衝進去的話,怎麼想都是我會輸。」

「總之,妳代表我們進去吧,鄭前輩在看我們了。」

「咦?我一個人…?」

「哈士也在裡面啊。」小熊將沉重的二個大籃子放上的矮鐵櫃,然後望向陰暗的天空。「天空在飄雨了,我要和鼓玲在外面享受雨中的羅曼蒂克,哈士的事就交給妳了。」

「夜琦,好好加油,我們會在外面偷聽。」

連鼓玲也這麼說,那我只好深呼吸,準備為了哈士上戰場。

「我要披上戰甲出征了…妳們二人不可以偷溜唷。」


推開門,鄭前輩的視線更是直接投在我身上,哈士也注意到我,並露出尷尬的笑容。

「那個…打擾了…」這時我才注意到,在別人談話時闖進來的我…真的是超級沒禮節。

「無所謂,反正我和哈士談的事,和妳有關。」

「和我有關?」

我錯愕的望向哈士,而哈士難堪的苦笑著,並挪起雙手比手語。

﹝對不起,妳,外面,等我,OK?﹞

「嗯…」

「待著,不准出去。」我打算逃出去,但鄭前輩卻用不容退縮的口氣命令我停止後退。

鄭前輩側過身,坐上電腦前的椅子。扶上桌子邊緣的右手動到滑鼠,讓原本進入省電、一片黑的電腦螢幕恢復運作模式──我也因此被當成桌布的照片吸引──那是十幾位保育人士的合照。


「我再說一次,哈士,我不準妳去非洲。」

什麼?

鄭前輩的那句話又把我的視線拉回她身上,轉看向哈士,哈士的表情十分複雜。她動搖了…迷惘了,也十分不甘心。鄭前輩之前到底和哈士說了什麼?


坐在電腦椅上的鄭前輩翹起腳,並用那對不容疑惑的鳳眼瞪著我和哈士。

「非洲和臺灣完全不同,在那生活,很多問題會接二連三湧來,而且妳要做的工作,遠比在這動物園照顧動物來得困難上千倍。」

[我,知道。]

「知道個頭。妳,只是聽到我說的話,但完全不懂那些話的意義。哈士,妳實在是太嫩了,狗屎的嫩,不懂英語,不能說話,妳以為非洲那邊所有人都懂手語?」

鄭前輩用沙啞的聲音毫不留情的打擊哈士,這讓我很不解…之前鄭前輩不是詢問過哈士的意願嗎?她不是問過哈士要不要一起去非洲?

就在我疑惑的時候,鄭前輩突然將所有的視線定在我身上。

「妳,叫什麼琦的。」

「李、李夜琦,我的名字是李夜琦…」

「哈士跟我提過,妳們在交往。」

「啊…是的…」

難道說,是因為我和哈士是同性戀…所以她就故意打壓哈士?不對,鄭前輩不是這樣的人…!

「鄭前輩,為什麼要如此反對讓哈士跟妳去非洲呢?哈士的體力好,也有照顧動物的經歷…語言不通的確是個死穴,但哈士是個肯努力的人啊!」

「我知道,所以我要她留在臺灣,留在妳這傢伙的身邊。」

「咦?」


鄭前輩嘆口氣,並將視線拉回電腦螢幕上。在鄭前輩的電腦螢幕裡,那張被用來當桌布的照片──那是十多位非洲黑人和歐美人、東方人的合照,身穿保育官制服的他們,不分男女都面對鏡頭微笑著。

「我之前以為…哈士沒有後顧之憂,我以為,哈士可以沒有牽掛的跟我去非洲學習。最近盜獵者越來越猖獗,我們需要新進人手遞補空缺……」

「那不就更需要哈士?」

「哼,李夜琦,妳覺得為何會有空缺?」

看著我,鄭前輩皺起眉,嘲笑著我的天真。

「因為死太快了啊。盜獵者後面都有龐大的組織,在前線巡邏的人員就像在打戰,一不小心就會腦漿爆開。」

「…但是…」話題突然變得如此沉重,讓我緊張的心跳加速。「但是,即使如此,鄭前輩還是不想放棄…不是嗎?」

「我已經沒東西能失去。」

鄭前輩毫無猶豫的回我這句話,而我也從她的堅強鳳眼中,看到了之前不曾注意過的東西。

拉開抽屜,鄭前輩取出一包國外買的菸。哈士明白我討厭菸味,想阻止鄭前輩抽菸…但我拉住哈士的手。

「沒關係…我不在意。」聽我這麼說,哈士才退回我身邊。


吸口菸,鄭前輩不曉得在回憶些什麼事。

緩慢的吐出煙霧…她微瞇上鳳眼,並用沙啞的聲音說著。

「跟妳們說個故事吧。首先,主角是普通的臺灣女人,在一次國外旅遊,她愛上了非洲女人,歷經了各種辛酸血淚,她們終於克服萬難在南非成婚,並且一同在非洲對抗盜獵者。」

看向自己左手上的戒指,鄭前輩完全閉上鳳眼,繼續說著。

「臺灣女人的名字是『佩香』,非洲女人則是『狄達』,千辛萬苦終於在一起的她們,十分珍惜這得來不易的幸福,但是──」


***就在有一天,辛苦的巡邏結束後……


「小佩香!Baby!My love!」

一位身穿保育官制服的非洲人用奇妙的口音吐出中文,她展開雙手,充滿愛的抱住嬌小的臺灣人──佩香。

佩香的身高在臺灣女性中算高,但在非洲人的面前仍然孩子般的小個子。

「啊哈哈!狄達,巡邏辛苦了!」

「Oh,小佩香,I miss you!親一個!啾、啾啾啾!」

「唔、唔嗯…!等等、不只親一個了!……狄達,妳抽菸?」

「呃…」做壞事被抓到,狄達心虛的抽動眉毛。「那個…這…」

「妳答應過,只在有壓力的時候抽菸,發生了什麼事?」

「對不起,最近…盜獵者太煩…工作壓力…」

「唉…我了解啦。」語畢,佩香主動吻了狄達。

而狄達也再次露出微笑,並使力將佩香抱起轉圈。

「好喜歡妳!佩香!」


對於佩香和狄達二人的調情,周圍的同事只是習慣的笑著。

將追蹤設備和防衛用的槍枝從吉普車卸下,大夥兒用英文有說有笑,負責烹煮食材的黑人老爹也用斯瓦西里語喊著:「吃飯吧!野生雜種們!」。的確,因為這小團隊中混雜了多國野生動物保育人士,可是群堅強的雜種們呢!


佩香眨眨鳳眼,緊盯著狄達小腿上的擦傷。而狄達伸出戴有婚戒的左手,摸摸佩香的頭。

「Baby,別擔心,這個小傷很快就會好了。」

「不行,狄達,妳每次都不顧好傷口!」

「妳Kiss一下就會好了唷!」

佩香突然將藥塗上傷口,疼得狄達直呼救命。

而周圍的同事更是幸災樂禍的壓住狄達,讓佩香能好好的替狄達包紮。

在嘻鬧中,有強壯的美國人掀起肚子,希望佩香幫他上藥,狄達卻搶先拐走佩香,並且用斯瓦西里語再次強調她和佩香的愛。而美國人也不甘示弱的用日文向一旁的日本籍保育官示愛,結果被用一秒乾脆的拒絕,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並再次聊到另一個八卦。

英文,斯瓦西里語,中文和日文夾雜在其中,就算聽不懂,也能因為氣氛而笑出來。在這小團隊中總是如此熱鬧有趣。


而就在最熱鬧的時候,日本籍保育官發現有個隊員還沒歸來,用無線電也沒有回應。

「我開吉普車去找找吧,他就在附近巡邏而已。」佩香這麼說著,狄達也站起身。

「我跟Baby去,天色快暗了,很危險。」

「不用,不是第一次開吉普車找人,而且狄達妳今天很累了,和大家一起休息吧。」

「嗯…好吧。但是Baby,隨時用無線電保持聯絡。」

「OK。」

佩香對狄達的雙唇獻上一吻之後,就拿起裝備走出帳篷,並跳上吉普車離開營地。


開著吉普車在寬廣的野生動物保育區中移動。根據全球定位系統的指示,佩香一邊用無線電和狄達聊天,一邊朝同事的所在位置前進。吉普車的引擎聲環繞在耳邊,最喜愛的狄達的聲音也透過無線電響徹在心中。

她們聊著最近的任務,還有日常的生活點滴。已經年底了,再過幾天要和大家一起去肯亞跨年,然後二人還要一起回臺灣過年呢。狄達說想要買肯亞的玩具送給佩香的親戚孩子們玩,而佩香則笑著回說:「黑黑的妳呀,就是他們的玩具!」。

狄達的笑聲從無線電傳來,佩香也面帶笑容的慢慢減緩速度,並在夕陽光下搜索附近。

「定位系統的指示就是在這裡…但怎麼沒看到人?」


跳下吉普車,長靴踩在沙土上,揚起了不祥的沙塵。佩香皺起眉……轉身,她從吉普車中拿出無線電和防衛用手槍,然後謹慎的一步步朝附近倒塌的樹幹前進。

她聞到一些詭異的味道。

「狄達,情況很不對勁…我看到被破壞的吉普車,還有散落一地的裝備。」

『…!Baby,小心周圍,我們立刻趕過去會合。』

「OK,我也開車和你們半路上會合。」

收起無線電,佩香微瞇上鳳眼,雙手握住手槍、小心退回吉普車。而閃過眼角的景色讓她震驚的張大鳳眼,背脊也傳來一陣冰冷──她在找的同事,頭部中數槍,十分慘烈的倒在荒草中。

「噢、Shit…!」即使見過被盜獵者殘忍分屍的動物,但眼前同伴的慘狀仍然讓佩香忍不住的別過頭。「那些牲畜不如的盜獵者…」

忍住胸口不斷湧上的噁心,佩香在確認同事死亡後,拿起無線電準備通知營地的狄達。

但是當準備開口的那一瞬間,無線電傳來了──


槍聲。


腦中一片空白,佩香覺得那是玻璃破掉的聲音,或是訊號雜亂出現的怪聲。

「狄達…?」

『滋…滋……』無線電傳來了雜訊,狄達的聲音也隨之傳來。『Baby…!』

「狄達!發生什麼事!」聽到狄達的聲音,佩香的大腦才重新運轉。

『營地被襲擊了…!是上次溜掉的盜獵者們!』

「我聽到槍聲,該不會那些傢伙…!」

『有人中槍了…但大家拿起槍對抗……』吵雜聲逐漸蓋過狄達的聲音。

接二連三的槍聲、碰撞聲,斯瓦西里語的呼喊指令聲。

這些混亂的聲響讓佩香直接跳上吉普車,並且全速朝營地駛去。

行駛中,佩香用英語向總部求援,並且飛快的將無線電頻道轉回營地。她希望能再聽到狄達的聲音,她希望能聽到狄達和夥伴們擊退盜獵者的消息,她希望…


『啪滋…滋…Ba…小佩香…滋滋…──』

在短暫的雜音之後,是一連串近距離的巨大槍響──…無線電中斷,再也沒有任何雜音傳出。


──佩香體內的血液瞬間結凍──逐漸湧起的震撼像骨牌似的從脊椎敲響到大腦。顫抖,用力顫抖,無法克制的劇烈顫抖…!佩香咬緊牙根,張大鳳眼猛瞪著前方!

「不、不不不!」

狂奔的吉普車揚起了濃厚的沙塵,溫暖的夕陽在此刻變得詭譎,萬物被劃分為黑橘二色。

開車衝刺的佩香滿口胡言亂語,她用英文咒罵,用不標準的斯瓦西里語祈禱,她──用中文吶喊著。

「狄達──!」


凌亂的營地一片沉靜,看來入侵者剛走不久。

昏暗的天色下,之前才一起歡笑打鬧的同伴們喪命在不同的角落中,血跡斑斑,慘不忍睹。而驚愣在吉普車上的佩香將視線一掃過去之後,在倒塌的帳棚上發現虛弱的狄達。

「…狄達!」

佩香將車燈打在她身上,隨後立刻跳下車、拔腿直奔,被絆倒,她也連滾帶爬的趕到狄達身邊。

「狄達!狄達!狄達-!」

「…」狄達勉強撐開眼,有氣無力的呼著氣。她的手,壓著腹部的槍傷。

「狄達…!拜託妳撐下去…我已經叫了支援!…我、我立刻幫妳止血!」佩香使盡全身的力量加壓在狄達的傷口上,她驚恐的環顧被搜刮過的四周,想試著從中找到可用資源。

「Shit!Shit!天殺的混帳!操你媽的盜獵者!」

不管是食物還是器材,甚至醫療用品都被盜獵者搜刮走了,佩香皺緊眉,一手按住狄達的肩、並在狄達的額頭上用力一吻。

「Darling,我回車上拿醫療箱…很快就回來!求妳撐著!」

「Baby…」狄達若有似無的輕搖頭,高翹的眉毛也逐漸幾皺在一塊。「不要…丟下…我…」

「不會丟下妳!我不會丟下妳!」

「不要丟下我…」

「我不會丟下妳!」咆哮著,淚水也奔出淚框。

佩香查覺到不對勁,她將手掌從狄達肩膀移開,而那裡只有更大傷口正在溢出血……恐怖的預感讓她又開始顫抖。緩慢的,佩香挪動身體……讓身後的車燈照亮狄達的全身──在白到刺眼的燈光下,被槍彈貫穿的眾多洞口不知滲出多少鮮血,卡其色的制服全被染成了暗紅色。

「No…No…!狄達…啊啊啊!」

憤怒,悲傷,劇痛,恐懼……

佩香被極端的負面情緒糾結住臉孔,她用額頭緊緊頂著狄達的頭,並伸出左手用力握住狄達胸口上的左手。


『Baby,妳看,這是punda milia。』

『不塔米力亞?那是什麼?』回憶中的佩香望向二人十指相扣的手,她好奇的看著狄達。

而狄達露出潔白的牙齒笑道。

『斯瓦西里語的斑馬唷!我們一黑一白,不要忘記,我們合在一起就是斑馬。』


一黑,一白。非洲人和臺灣人在廣大世界中碰巧相遇,並且墜入了一言難盡的愛情。花了好幾年,好不容易排除萬難、並在彼此的無名指上套入像徵永恆的戒指。

終於在一起生活了,終於能夠一起幸福的走完人生,但是…


「為什麼!為什麼啊啊啊…!啊啊啊啊!」

佩香淚流不止的嘶吼咆哮著,緊握住狄達的左手上,那二枚緊湊在一起的婚戒染上了絕望的鮮血。

「啊啊啊!唔啊啊啊啊…!」

「Baby…噓……噓…」聽到狄達慣用的安撫聲音,讓佩香更是崩潰的激出淚水。

「不要走!不要走!狄達!留下來啊啊啊!」

「…by…ou…」

「狄達!狄達…!」

狄達的聲音越來越小,這讓佩香慌張的將耳朵貼上狄達的唇,企圖聽到更多話。

「I love you…!狄達!不、不要離開我…」


Baby…Do not forget me…


──夕陽完全沉下地平線,非洲大地的所有花草木進入黑暗,沉睡。而在漆黑的某塊草皮上,一台隆隆作響的吉普車照亮著殘存的人類和冰冷屍體。血腥味引來了肉食動物,但卻沒有誰敢撲上。因為──殘存的人類跪在冰冷的屍體旁,仰天嘶吼著──不斷絕望的嘶吼著──……直到救援的直升機抵達……


***


「──那位失去最愛的臺灣女人,由於當時過分的嘶吼而傷了聲帶,導致聲音變得沙啞又嚇人。」


鄭前輩將菸揉熄在菸灰缸中,然後用她沙啞的聲音繼續說著。

「站在保育動物最前線,並不像動物頻道的影片上那麼輕鬆。懂嗎?李夜琦。」鄭前輩望向前方的我。在那對鳳眼的深處,有道永遠無法癒合的傷。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話……而且鄭前輩胸前的名牌『鄭佩香』,讓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鄭前輩自己親身經歷過的往事。電腦螢幕上的合照中,年輕的鄭前輩身邊有美國人、日本人,還有數位黑皮膚的非洲人,其中一位非洲女子就摟著鄭前輩,她一定就是狄達。

他們一臉充實的笑著,從他們的笑容中,我看到信賴和堅定的友情。但是…這一小團隊,在那事件中只有鄭前輩存活下來……

即使我不是當事人,但從鄭前輩有著不符合年齡的老練外表判斷,她一定在絕望以及痛不欲生的深淵中待過。

和鄭前輩比起來,我的人生真的是太平淡、太幸福了……


「鄭前輩,我…我明白在非洲對抗盜獵者的危險,可是…」

我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內心也被未知的恐懼逐漸侵蝕……

太天真了,站在鄭前輩面前的我,自以為見過世面……我根本…沒臉在鄭前輩面前高談言論啊…!

但是,當我害怕的瞄向身旁的哈士時,我心中的恐懼霎時消散。哈士,她的眼神不但沒有退縮,反而更是炯炯有神──那比起十二年前吸引我的眼神更加耀眼,哈士發現獵物,並且企圖去擁有。

……是啊,就算充滿風險,也要試著跨出去。我勾起嘴角,語氣堅定的回鄭前輩。

「即使如此,選擇權在哈士手上,我不會限制住她。」點頭肯定自己的話,我繼續說著。「只是一昧害怕失去,最後什麼都留不住!」


鄭前輩不發一語的看著我,她的鳳眼彷彿要看透一切般的盯著我……

一旁的哈士用一手護著我,並用另一手比手語給鄭前輩看。

[我,愛她。]

「而妳選擇離開她。」鄭前輩站起身,面對著哈士。「妳以為分隔二地的愛情很簡單嗎?再說,妳這傢伙的英語完全是個渣,妳以為我在非洲會成天跟在旁邊翻譯嗎?」

[我學!]哈士用力的比出手語,她經歷過的求學生涯讓哈士不怕學習,她也相信我們能克服這段遠距離戀情。

但是…也許…

有更好的路可以走。


「如果說,我也和哈士一起去非洲的話…翻譯上就沒問題了吧?」

「什麼?」不只鄭前輩,連哈士也傻愣的皺起眉。

「因為…我會手語,也會日語…英語雖然不是很溜,但基本會話沒問題,我也能教哈士英語。」

愣愣的眨眼,我用手指抵著下巴,豁然開朗的勾起嘴角。

「對呀,仔細想想,我可以一起去!雖然動物方面不是我的專業,但只要學習就好了啊!」

「妳頭腦有問題嗎?」鄭前輩不悅的抱住雙手,望向我的鳳眼更是煞氣逼人。「這可不是兒戲!妳現在的工作呢?家人又能接受嗎?如果以為空想就沒問題,妳早晚會死在自己的天真之中!」

「這不是空想,我會想辦法讓家人接受,只要不放棄、繼續努力,一定可以解決!就像鄭前輩和狄達一樣!」


聽到我這麼說,鄭前輩的表情先是一愣、隨後雙瞳逐漸變得柔和,她的眼中閃過了我不曉得的回憶。

而我也繼續說著自己的想法。

「鄭前輩一定比我更辛苦…愛上非洲人,也到非洲去一同共患難…雖然…狄達離開了,但鄭前輩卻還在為我和哈士著想。鄭前輩到底經歷了多少事,我無法切身明白,但我很清楚…鄭前輩一定是不願放棄,所以才能一路上走到現在。」

「……」

「是妳給我勇氣。」我轉過頭,對哈士露出微笑。「是鄭前輩給我勇氣做出這個決定…我要和哈士一起去非洲,展開一條不曾想過的道路。」

哈士張大眼看著我,在明白我不是隨口說說之後,她皺起眉,露出了欣慰的感動笑容。

伸出手,她彷彿求婚般的握住我的手…二眼投來的深情讓我的臉好燒。


「下個月底出發。」

鄭前輩轉過身,走向辦公室內另一扇門。那裡應該是通向休息室吧。

「我只弄工作簽證的事,其他雜事妳們自己處理。」

「啊…是!謝謝妳,鄭前輩。」

「お前たちなら、大丈夫だって思う。」突然從鄭前輩的口中聽到耳熟的日語,讓我著實的大吃一驚。

而鄭前輩背對著我,她沙啞的聲音帶著些許喜悅。

「哈士說妳會日語…其實,和狄達相遇時,我們的共通語言正是日語,我的英語是之後去非洲才學。」

「鄭、鄭前輩也會日語…!」

「……遇到妳和哈士,也許是命運。啊啊…已經好久…沒有這麼疲累了……」


鄭前輩伸手推開門,她應該是打算回員工休息室一個人靜一靜。但是當她打開門,卻看到門後的博美擺著一張哭喪臉。

「博美?妳怎麼…」

「佩香…妳為什麼從來沒跟我說過…?」

「…妳指什麼。」

「不要明知故問!妳教會我…不要一個人背負傷口!但是,為什麼從不把自己的傷口讓我知道?」

博美用力的握緊雙手,甜美的臉孔揪得讓人好心疼。

「妳分擔了我的痛,而我…就不夠幫妳嗎…?」

「……」鄭前輩微瞇上鳳眼,緩緩的開口。「博美,我和妳不同,我能獨自承擔。」

「騙人!騙人騙人騙人!」

不顧周圍的大家,嬌小的博美直接撲抱住鄭前輩,並且像孩子般的耍脾氣。

「妳只是硬扯著殘破不堪的翅膀在掙扎!飛不起!飛不起啊…!佩香!讓我幫妳啊…!」


「我…」

鄭前輩輕眨鳳眼,並用沙啞的嗓音繼續說著。

「我的心…早就跟著…狄達消失在世界上了……」

「在這裡!妳的心還好好的在跳動…!我聽得見…就像妳喜歡的非洲鼓聲一樣有力。」

「非洲鼓…我的心跳…」


我看見,鄭前輩緊閉上的鳳眼眼角溢出淚珠。她也許回憶起狄達的笑容,也許被博美率直的感情敲響胸口。

這時候,旁觀者的我們還是先出去吧。打開門,我和哈士走出辦公室。

在關上門的時候,我看到鄭前輩緩慢的伸起手,溫柔、珍惜的抱住博美……


「嘿,小琦,哈士。」

一直和鼓玲守在門外的小熊,她用雙手抱著後腦勺,悠哉的靠在欄杆上。

「鄭前輩和博美會在一起嗎?」

「小熊,妳聽到裡面的對話?」

「這間辦公室的隔音效果很差。」

「雖然很差。」鼓玲調整著相機光圈,瞇眼笑著。「但是不像光季趴在門上偷聽,還是聽不到唷。」

很好,看來門外的她們二人真的不顧形象的趴在門上偷聽。

我望向哈士,勾起嘴角微笑著。

「我不知道鄭前輩和博美會不會在一起,畢竟博美有男朋友……但是,未來的事很難說,對吧?哈士。」

[所以,抓住,現在有的。]哈士比出這段手語,並且溫柔的牽住我的手。


「妳們二個都要去非洲嗎?」小熊看著天空,感覺十分平靜。

不用說,小熊聽了鄭前輩剛才的故事,一定很擔心我和哈士的安危。

「鼓玲剛搬進來沒幾天,妳們二個就要私奔去非洲,那個家要多二個倉庫了。」

「哎呀,光季,妳已經感到寂寞了啊?」鼓玲撥弄一下自己的長髮,並勾起成熟的微笑。「夜琦,哈士,做任何事都有風險,但如果想做,卻遲遲找藉口不去行動……那只會不斷失去。」

[我們,會注意,安全。]

哈士用拳頭輕碰小熊的肩膀,讓小熊把注意力轉到她身上。

[死黨,不管在哪,都是死黨。]

「…嘿,這種事不用妳提醒。反正妳們剛去非洲,啥都不會,只會在安全的幕後工作,就算發生了什麼危險,本熊神也會立刻帶鼓玲飛去找妳們!」

「光季,妳不是怕坐飛機?」

「囉、囉嗦!鼓玲!不要再把我的秘密曝露出來了啦!」


小熊滿臉通紅的轉過身,而鼓玲則是開心微笑著。

雨停了,從雲縫中奔出的陽光落在哈士身上。哈士迎著柔風,微瞇上眼…然後望向我。


啊啊…以後的我們會變得如何呢?那只有未來的我們曉得。

「好!總之!來喝彈珠汽水!」這麼說著,我一口氣從背包中取出四罐彈珠汽水,並且豪爽的分給大家。

「嘿!小琦,來個乾杯演講。」將彈珠壓下瓶頸後,小熊突然丟了這個任務給我。

既然如此,就讓本姑娘來段感人的話吧。

「呃…咳咳、各位鄉親,各位朋友…」

「好老套!下台!下台!」

「呃-警衛,把那位鬧場的笨熊壓制住。」

「呵呵、好的。」鼓玲一手拿著彈珠汽水,另一手緊緊摟住小熊。

「感謝黃姓警衛的配合,那麼我就繼續了──本姑娘,李夜琦,覺得回臺灣真是太好了。」

舉起彈珠汽水,瓶頸的彈珠晃了晃,汽水也噴出淡淡的霧氣。

「在這裡特別感謝我的二位死黨,熊光季和藍哈士,妳們讓我另外認識了黃鼓玲以及青博美,還有最強勁的鄭前輩。有妳們在的日子…就是我最喜歡的日子,希望我們的未來……誰都不會擅自缺席。」


『未來』,一定是世界上最不負責任的詞,也一定是最充滿希望的詞。

哈士握住我另一隻手,溫柔、開朗的笑著──「走下去吧,一起走下去!」哈士彷彿這麼說著,我也更加開懷的點頭,並將彈珠汽水舉更高。

「為我們多采多姿的未來乾杯──!」


康──!

碰撞在一起的彈珠汽水,響起了足以滲入未知時空的清脆聲響。我相信,在遙遠的未來的我們,一定聽到這聲音,並且手持彈珠汽水,不厭其煩的回顧一切──




【無法言喻的彈珠+汽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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