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faith 于 2011-12-4 20:07 编辑

【三】

结束连续七日的婚宴，不列颠再次归于日常，格琳薇亚在被誉为人间乐土的坎美乐之城生活，如今已快三个月。自从完婚以后，她见到亚瑟王的次数屈指可数，王在新婚当日彻夜未眠，为她讲述不列颠贵族之间的各种问题，而天一亮，骑士们的王便整装出发到远方。

偶尔晨日宴请贵族、为王掌握各领主动向的分神瞬间，或是夜里独自醒来四周悄静无声之时，格琳薇亚会想起王在神坛前发誓，要为她带来幸福的神情。骑士相信自己必会遵守誓言，并且自豪于伴侣无上的高贵，令格琳薇亚也不由得对未来涌起希望，或许，除去丈夫实为女人的秘密，她真能在坎美乐中获得幸福吧。

不过最近，甫回王城的亚瑟王样子不太对劲。

即使阿尔托莉亚相当忙碌，一旦在城中，她仍会拨出时间与格琳薇亚一起用餐，聊聊彼此分离时发生的事，所以格琳薇亚能看穿她眉宇间日渐阴霾的情绪。今早用餐时，收到传令兵递来的书信后，阿尔托莉亚更是一张脸都绿了。

在人前从不因外物而犹豫的完美之王，世上竟存有能影响她至此的事物，实是难以想像。

王在之后的一天行程安排得相当紧凑，在军校场训练完骑士们后，她便开始了接见人民与贵族的日常公事，格琳薇亚知道不该打扰她，也明白从她口中必然问不出烦恼根源，于是转身前去找了葛温。

「……这个……王后陛下，老实说，我也不清楚。」葛温站在军议室外头的院内，好不容易从间谍报告军情的空档抽出身。

格琳薇亚嫁入不列颠后，与代理国王职务的葛温相处甚久，颇有交情，日前葛温还用计支开作为王后贴身护卫的蓝斯洛特，带着乔装成平民的格琳薇亚到城内酒馆听歌看杂耍。蓝斯洛特在事后勃然大怒，差点找葛温决斗，还是格琳薇亚请两位骑士同席喝酒谈和，才暂时消除黑白骑士的争执。

「葛温什么消息也没听到吗？」

葛温思索一会儿，答：「我听说那封信来自摩根。」

摩根拉斐。亚瑟王同父异母的姊姊，亦是葛温的堂姊妹。

两人不合在王城中众所皆知。

「原来也有王不会告诉圆桌骑士们的事吗？」

「尽管圆桌上我们是平起平坐的兄弟，王也不会向我们诉说所有难题，因为，他是一国之王。」葛温无奈地笑了，看到格琳薇亚深思的样子，体恤女性的骑士精神发作，忍不住提议：「王后陛下，若说王城中有谁无所不知，即是身为王之导师、不列颠最有智慧的魔术师梅林阁下了。」

「我可以打扰梅林吗？」格琳薇亚想起这位风趣的老魔术师，喃喃自问：「……会不会觉得困扰呢……」

「请相信梅林阁下的判断，若是认为值得提起，他必然知无不言。」

「不，我是指……」没料到会将内心所想说了出来，格琳薇亚有些腼然。「我不想给我的王添麻烦。」

「若是这样，您大可放心，王后陛下。」葛温神秘一笑，看起来就像个调皮的邻家大哥。「王的小公主永远不会让王感到麻烦。」

小公主。

格琳薇亚很久没听到别人如此称呼自己了。

她甚至忘记曾有过被称作小公主、对世间苦难纯真无知的时候。

走在去梅林的工坊路上，格琳薇亚望着青蓝的天，不禁伸出手。

「王后陛下？」蓝斯洛特发现王后奇妙的举动，往前站近一步，高大身形遮蔽阳光，在格琳薇亚身上覆盖一层阴影。

湖上骑士，她的黑骑士──

格琳薇亚望着蓝斯洛特，没有回答，笑着摇头。

──阿尔托莉亚送给妻子，最盛大的结婚礼物。

被亚瑟王亲口誉为“骑士道的化身”，如此伟岸的男人，现在却成了一个小女孩的保姆，想必蓝斯洛特会心有不甘吧。

不过，一次也没展现不快，陪伴在格琳薇亚身旁的黑骑士，总是忠心耿耿、谦和温柔。

进入梅林的工坊领域，格琳薇亚先让蓝斯洛特在大门等待，之后，她独自走进位于园中深处的小屋。

「哎呀呀，我美丽的王后陛下！」梅林从桌前各式药水和实验中抬起头来，就像小孩见到友人一般，他动作夸张地摊开右手，弯腰喜悦道：「您的美才是至高无上的魔术。」

「你对任何女性都说过这样的话，梅林。」格琳薇亚忍住笑意，眼眸却散发出轻松的淡光。

「而我每一次都是认真的。」

真是被打败了，格琳薇亚转了下眼睛，笑问：「梅林还在忙上次那个实验吗？」

「我已经忘记上次是哪一次了。不过，最近研发的药物不太成功，前天才做出一瓶能养颜美容的好药，我们的王却当成垃圾随处乱丢。」梅林抱怨着王的不懂欣赏。「这可是能让所有贵族女性趋之若骛的秘药啊！」

「你也知道阿尔托莉亚从不在意自己的外貌，况且，她亦不需要。」

「王后陛下，太过凭恃不老不死之力，就会忘记身为一个人类的生活方式。」

人类……啊。

格琳薇亚感慨地吐了一口气。

来到坎美乐之城才知道，贵族骑士间早有些闲话，对于不列颠最伟大的王，他们仍是不满意，四处批评亚瑟王不懂人心，不像个人类。

“──什么才叫人类呢？”即便谣言主角努力隐藏，格琳薇亚仍发现，这些话比敌人利剑更让阿尔托莉亚伤心。有一次，就在王与王后履行夫妻责任，在平日分房而睡，却在固定日子必须依循传统同床的夜里，阿尔托莉亚曾坐在床边，望着先行躺下的格琳薇亚呢喃：“我想带给国家和平的心，让我不像个人类吗？不老不死、受伤了也不会流血的我，果然再也当不回人类了吗？”

格琳薇亚感受她内心的悲哀，忍不住抬高双手，环绕阿尔托莉亚的后颈，让她躺于自己起伏的柔软胸前。

知道银色骑士实为女性后，对待此人的肢体动作就变得格外亲密。

像个妹妹一样依赖着她，同时也像个姊姊一样疼惜着她。

如果有一天，能像个伴侣一样深爱她，那又会是怎样的滋味呢？

“陛下。”格琳薇亚一手爱抚金色的发，让声音更加柔和、更加诚恳。“当萨克逊人攻入威尔斯，我亲眼见过许多人类所能制造的惨事……像这样的人类，又有哪里好呢？”

“妳知道他们并非是这个意思……”枕在胸脯中的嗫嚅，顽固而稚气。

“我只知道，若由他们当王，所有人会失去和平。”

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格琳薇亚说完，吻了阿尔托莉亚的额头。

“……妳的身体好温暖。”双手环着纤细的腰，阿尔托莉亚在舒适中阖眼，让甜美善意洗去至今承受的一切敌意。“妳真的、已经是个女人了，格琳薇亚……”

“……我流过血……”

“我知道……”阿尔托莉亚逐渐陷入浅眠。“……小公主有着能孕育后代的身体了，我知道……”

「──王后陛下。」梅林的声音满是调侃。「正在想着我们不列颠俊秀的王吗？」

「确实是。」格琳薇亚端正心神，认真开口：「梅林，我今日是为了王的事来找你，身为无所不知的魔术师，你应该清楚我的疑虑。」

「王后陛下，有些事我能说，有些事我不能说。」

「那么，把你能说的事告诉我吧。」

「遵命。」梅林恭敬地道：「从摩根的城堡传来消息，似乎是……摩根有了身孕。」

「摩根怀孕了？」格琳薇亚先是诧异，接着便试探性反问：「这不应该祝贺吗？」

「王在迎娶您之前，曾与摩根有过……不幸的交错，这使得摩根怀孕成为王苦恼的根源。」梅林继续说：「在您追问之前，我可以告诉您，其中原由便是我不可说之事。」

不幸的交错。

从梅林口中得来的讯息，越发使格琳薇亚担忧。

那天夜里，不列颠的王后鼓起勇气，派侍女向亚瑟王传达闺房之邀。

送上了一朵花和一杯酒。

本来，这理应是丈夫对妻子表达亲昵闺乐的暗示，格琳薇亚身为女性，绝对不该颠倒立场，却还是决定按照礼俗送给阿尔托莉亚这些东西。

即使对方必须伪装成男人，在那身冷硬盔甲底下始终是个女孩子，拥有良好教养的格琳薇亚，实在不能允许自己轻率待之。

──亚瑟王很晚才出现。而格琳薇亚已换上夜间常服，外套一件丝制金边、尖端防红的半披风，坐在床边等候。

「格琳薇亚。」一身蓝色绒衣，腰间刺有赤龙图腾的阿尔托莉亚走进房。

两人相视无语。

最后，格琳薇亚轻轻叹息。「……陛下，我知道摩根拉斐的消息困扰着您。」

阿尔托莉亚咬紧下唇，双手握拳。「我该告诉妳这件事，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会安静聆听，请给我多点信任，陛下。」

「我相信妳，我只是、我──」阿尔托莉亚低下头，不败的骑士王，被惭愧压得不得不低头。「我必须祈求妳的原谅……再一次的。」

「而我会给予您原谅，再一次的。」

「妳甚至不知道我要告诉妳什么。」

「我知道妳正在忏悔，那便足够了。」

阿尔托莉亚咬唇的齿，几乎要刺破皮肤，她的后悔和自责如此明显，连眼底都浮现屈辱水光。

「──摩根的孩子，是我的。」

什么？格琳薇亚以为自己听错了。

阿尔托莉亚颤抖着音调，一字一句缓慢解释，这不该发生在完美之王身上的**污点。

身为女人就不能继承王位，觊觎王国之权的摩根，发挥魔术师的能力，以奸计迷惑阿尔托莉亚，塑造出她的男性形体后取得王之精子，再由自己腹中孕育新一代的继承人。

格琳薇亚无法想像这种事，也不愿想像骑士王曾如何受辱，她在沉默一段时间后，低声问：「……您是因此才突然决定在我满十五岁履行婚约吗？」

毕竟，若亚瑟王真想娶妻，早在十三岁格琳薇亚的初潮来时，就能完成婚礼。

「不只是这个原因。」阿尔托莉亚僵硬地站在房中，从进房到现在，一直不敢坐下。「这件事……只能说是个醒钟。只要我有王后，塑造可能诞生王位继承人的未来，就能按奈觊觎王座之人，安定四方领主在我死后恐国家大乱的惶恐。」

「而且，届时摩根产下的孩子，也不会被当作亚瑟王的继承人。」格琳薇亚为她补充了这句话。

阿尔托莉亚无语垂下眼帘，过了一段时间后，又道：「梅林预言，摩根的孩子将会夺走我的王位，致使不列颠陷入战乱。」

梅林的预言每一次都会实现，就像他当初预言将有一名与乌瑟王血缘联系的少年，会拔出石中剑成为不列颠命定之王一样。

格琳薇亚站了起来，走到阿尔托莉亚面前。「陛下，请看着我。」

阿尔托莉亚依言望去，凝视不列颠之后沉着闇蓝的眼睛。

「对于摩根和那名预言中的孩子，您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

「必须做点什么，不是吗？」格琳薇亚如锐利辉煌的剑，向目标不断逼近。

「妳、妳该不会是想──」震惊无比，阿尔托莉亚严声反对：「怎能做这种事？！格琳薇亚，那是一条无辜的生命！」

「当那孩子长大，向亚瑟王宣战，我们又会失去多少无辜的生命？」格琳薇亚的神情不若语气坚毅，此时亦是布满沉痛。

阿尔托莉亚不能再看她了，不列颠王后的美和对国家的爱，比罪恶本身更难以目睹。「我不可能做这种事！我的骑士们也绝不会执行这个命令！」

「本来就不应该由您或王的骑士脏了手。」冷静的口吻，觉悟的神态。「我在威尔斯尚有亲信，他们并非道德感强烈的骑士，这个任务就由我来计画吧。」

「格琳薇亚──」

「况且，即便将来东窗事发，世人只会谴责嫉妒心作祟的王后，而非救国的英雄。」格琳薇亚越来越能说服自己，没错，除此之外别无他路了。「就由我来，等那孩子出生，立即结束他的生命。」

为了维持和平、为了辅佐亚瑟王继续带来和平，只能这么做。

格琳薇亚愿意为此，坠入地狱。

＊＊＊

交谈不欢而散，亚瑟王拂袖而去，不答应格琳薇亚做出非人之事。

但王后已下定决心，着手联络威尔斯的亲信，先让他们潜入摩根城堡，成为下属或侍女，再静候时机，等待孩子出生，执行计画。

必须成功，不列颠和这个岛的和平，没有承担失败的能力。

格琳薇亚站在房外，抱着自己，遥望天际遥远的明月。

原以为只要维持和平，就能不再听到孩子哭喊的声音，没想到……正是为了维持和平，才必须牺牲孩子。

「王后陛下，您怎么……」蓝斯洛特从长廊另一头走来，他已听说亚瑟王今晚找王后过夜，却又愤而离去，挂怀着王后陛下是否伤心难过，使他在守卫工作结束后折返回来。

格琳薇亚一听到温柔关怀的询问，晶莹泪珠便滴落眼眶。她甚至不知道出声的人是谁，然而在这个时候，在这样的瞬间，被人关爱显得如此珍贵，如此不该被她所拥有。

「……我将会入地狱。」止不住的泪水，沾湿了格琳薇亚掩面低泣的衣袖。

蓝斯洛特的心口随每一滴滚落在地的泪珠、每一声隐忍的啜泣而加剧疼痛。

──我美丽而纯洁的王后陛下。

他再也克制不住，将落泪的少女抱入怀里。

「请不要哭了，格琳薇亚。」

请不要哭。由我来保护妳。

我会为妳做任何事。

从今以后，我不会让妳哭泣了。

只有我、才不会让妳哭泣。

黑骑士的誓言，格琳薇亚毫无所觉。

舍去束缚身心的礼节，她难得放纵，沉溺在惭愧与伤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