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如果说蓝斯洛特是“骑士道的化身”，亚瑟王便是赐予其灵魂之人。完美的王在战场所向披靡，赤龙的英雄于敌阵攻无不克，和平之时待在王城内亦无半丝松懈，仅仅把国家与人民视作此生唯一，笔直地往理想道路而去，亚瑟王──作为骑士能侍奉如此贤主，蓝斯洛特比谁都幸福。
──曾经。
曾经比谁都幸福。
不知从何时开始，骑士们一个一个离开，圆桌上亚瑟王掌握了绝对权力，所谓的平等机制已不覆存，留下来的，都是一群盲目听话的家犬，或是别有居心的觊觎者。那些人跟不上骑士王追随理想的脚步，也无能激发王情绪上的波动，逐渐地，王在人前越来越冷漠，内心越加让臣子无法触及，以至于蓝斯洛特已不只一次听到他们说，王不懂人心。
可是，深爱国家和人民的王，怎么可能不懂呢？
蓝斯洛特对于他们的批评，过去从不当一回事。
直到被指派成为格琳薇亚王后陛下的护卫为止。
那位女士，比谁都美丽，比谁都高贵，被誉为威尔斯的至高光荣，不仅容貌冠绝当代，马术、弓术和剑技亦颇有造诣。格琳薇亚在威尔斯时，甚至极力说服贵族，推动医疗设施和寒冬公共避难所，就连亚瑟王都曾表示敬佩，并于国内效仿实行。可以说，这个时代，不会有其他女性比她更接近王的理想，不会有任何伴侣比她更能成为王的助力。
那么。
完美的圣王和完美的王后，侍奉两位当世皇贵，蓝斯洛特理应感到加倍幸福。
……事实却非如此。
因为他爱上主君的妻子。
很多时候，蓝斯洛特只是站在一旁、也只能站在一旁，静静望着格琳薇亚坚强的背影，看着她巧妙优雅地影响意见不合的贵族们，听着那道温嫩柔和的声音，平静了心灵。
最后，也目睹她的泪水和脆弱。
蓝斯洛特所见的一切，他们的王可知情？他们的王可会怜惜？
每到固定日子，他必须守在门外，恭迎王入房与王后共度春宵，他努力不让自己多想什么，只是满心祈祷，漫漫长夜能尽快过去，因为到了天明，亚瑟王又得把全副心神投入在统治国家中，而他守护的王后陛下，会变回一个人，就像纯洁的少女，朝他微笑。
──嫉妒着亚瑟王。
──鄙视着这样的自己。
蓝斯洛特在忠诚与爱情中煎熬，而最为可悲的是，奉献爱情的对象对此浑然不知。
「蓝斯洛特，昨晚的失态……真是不好意思。」花园里，格琳薇亚特别备妥清淡菜肴和馥郁红酒，邀请黑骑士共享，以此表达歉意。
或许是为了迎合骑士王的食量，坎美乐之城习惯大鱼大肉，幸好她跟蓝斯洛特对食物都有相同品味，亲自准备起来并不麻烦。
「王后陛下，请别这么说。」蓝斯洛特接过酒杯，低头浅酌一口。「高卢的酒果真是难得一寻的美味。」
「我很高兴你感到满意。」
格琳薇亚请蓝斯洛特继续享用，自己亦意思性地吃了一些，两人闲聊骑士随王征战时所见过的各地风俗，待用餐快要结束前，她道：「蓝斯洛特，昨晚发生的事……若你能不告诉王，我会很感激的。」
「可是，您那么难过，若不告诉王的话──」
「王已经需要操烦许多事了，别让我也成为其中之一。」格琳薇亚毅然道：「为了王，我不能软弱。」
蓝斯洛特的手握着酒杯，就像握住能鼓起勇气的圣物，无法放开。「是因为王……王伤害了您？」
格琳薇亚先是一愣，之后才浅浅而笑，否认这个猜测。「王并没伤害我，爵士。」
她的笑容转为苦涩。
「或许，这就是问题所在。」低喃的音节，有着豁然和怜悯。「王不想伤害任何人，这就是问题所在。」
「如果……如果不是王伤害了您，为何您昨夜如此悲伤？」
格琳薇亚垂下目光，望着放在大腿上的双手，在外人看来，凄涩柔弱。
蓝斯洛特见状，再也管不了那么多，扬声立誓：「王后陛下，如果有何事是我能为您办到的──若能至少减轻您的烦恼，我什么都愿意做。」
闇蓝的瞳在阳光下更是深邃，犹如汪洋蓝海，蓝斯洛特看着那对抬起视线的眼睛，忽然说不出话。
「那么，我会记住你的誓言。」格琳薇亚毫不客气，收下骑士的忠诚就像她天生为贵族那般理所当然。「当我需要你时，蓝斯洛特，请你务必为我举剑。」
蓝斯洛特立刻离开椅子，单膝跪地，右手放在左胸口。「是，王后陛下。」
我的王后陛下。
以及，我不列颠最伟大的圣君。
沉痛地闭起眼，蓝斯洛特耳边响起格琳薇亚昨晚的低泣：我会下地狱。
＊＊＊
梅林一大早就被召至王的书房，没料到阿尔托莉亚居然这时候还待在王城，他明显相当讶异。
不过，对方没给他询问的机会，坐在书桌后的阿尔托莉亚阴沉沉地开口：「……格琳薇亚知道了。」
梅林马上明白王所指何事。「我的王啊，您告诉王后陛下了？」
「我必须说，她是我的妻子！」
当然、当然。梅林试着安抚王，却仍迫不期待地问：「那么，王后陛下有何反应？」
提起这个，阿尔托莉亚的嘴角因牙关绷紧而轻微抽动。「她准备派人杀了预言中的孩子。」
即使是见过无数贵族勾心斗角的梅林，也不得不皱起眉头。格琳薇亚自从嫁入不列颠，所行所为温柔亲善却不失威仪，是名与他们的王相配、光芒万丈的王后，如今却……。
老魔术师叹了口气。「王后陛下这么做，都是为了妳，还有这个不列颠。欢喜吧，阿尔托莉亚，这世上再也没其他女性能比王后陛下更深爱着妳的理想。」
「我知道！所以我才──」阿尔托莉亚的指甲陷入掌心，握拳的指头苍白微颤。「──怎能允许她这么做呢？她可是……你预言中掌握圆桌骑士、影响不列颠未来的人啊！」
只有梅林和阿尔托莉亚两人才知道的事。
十年前，拔出石中剑，甫登王位的少年骑士，得到国内最被尊敬的智者辅佐，大魔术师为不列颠预言了一个关键。
“将有一位女性，比任何人高贵，比任何人美丽，她会是不列颠未来的钥匙，她将决定圆桌骑士的存亡──让这名女性成为王之助力，切莫驱其远离。”
按照梅林对此的陆续预测，阿尔托莉亚终于在威尔斯找到那名女性。
当时年仅六岁的格琳薇亚。
她还记得，带领骑士们赢得胜利后，那个小女孩未曾掉过一滴泪水，为了避难而乔装的外貌既脏污又瘦小，一双大大的蓝眼彷佛收纳天空乌云，黯淡忧郁。阿尔托莉亚心头十分难过，长久的战事、动荡的国土，让这样的孩子越来越多，她只好抱起格琳薇亚，轻声说，已经能回家了。
小女孩却没露出半丝笑容。
必须越过大火和尸首，那里的家又变得怎样残破呢？
阿尔托莉亚没有想像的余裕。因为只要想起这些事，泪水就会夺眶而出，会丧失战斗意志。打从拿起剑开始，就明白自己不能再哭，那个每夜因将会杀人而恐惧、害怕地躲在被子里的小孩，已经不存在了。
不能再存在，为了保护国家而杀人之前，她必须先杀了阿尔托莉亚。
由于梅林的预言，更由于关怀格琳薇亚的生活，两年后为平定十一王之乱，她带葛温前去拜访威尔斯要求援兵。领地内各处重建工程仍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所幸王城并未受到蛮族太多破坏，当时格琳薇亚从外头蹦蹦跳跳跑进会客厅，阿尔托莉亚仍记得自己惊讶的心情。
格琳薇亚与两年前那脏兮兮的小女孩不同了，她的微卷黑发柔顺亮丽，肌肤干净白皙，手指漂亮，指甲圆润，更奇特的是，她穿着男孩子的薄衫和长裤，大声叫着：“亚瑟、亚瑟，我给你看好东西！”
“小公主，妳要带我去哪里？”阿尔托莉亚的右手被牵着，一头雾水随其奔走，但格琳薇亚无视她的问题，甚至也对背后国王长篇大论的训责充耳不闻。
后来，格琳薇亚带阿尔托莉亚逛遍她的秘密基地──威尔斯公主的花园。
阿尔托莉亚听她喋喋不休地讲着在哪个地方藏了木剑木弓，在哪里训练击剑和射箭就不会被发现，就算被发现了也只要逃到哪里躲起来便不会被抓到……。
“为何妳要做这些事？”
“我想要保护我的人民，把坏人通通打败！”格琳薇亚回答：“就跟你一样，亚瑟！”
──我想变成你。
阿尔托莉亚听着童言童语的决心，彷佛又见到当年那个不会哭的小女孩，以及，杀了只会哭的小女孩的自己。
心底感到悲哀，为这样的时代和选择这条路的孩子。
“小公主……”将手放在格琳薇亚头上，阿尔托莉亚温柔地说：“妳一定会长成让威尔斯光荣的女士。”
“我不想当女士，我要当骑士！我要当很厉害很厉害的骑士！”
阿尔托莉亚扬起浅笑，第一次产生想溺爱谁的冲动，致使她从腰带解下一把短刀。“那么，我将这把刀送给妳。”
短刀其上镶有宝石装饰，刀柄是赤龙图腾，象征不列颠背负着龙而出身的骑士王。
美丽却锋利，足以夺人生命。
就像妳一样，小公主。
阿尔托莉亚这么说完，楞楞接下短刀的格琳薇亚，似乎脸红了。
接着。
两年后，阿尔托莉亚再度拜访威尔斯，这次，她挑选了一批金色骏马作为礼物。
来迎接的格琳薇亚不再身穿男装，而是规规矩矩换上贵族公主的礼服，不过那望着骏马慴慴发亮的样子，仍是精力旺盛想要当骑士胜过当女士的小公主。
“希望妳的骑术足以驾驭这匹马。”
“当然可以！我可是打败过兄长们的哦！上个月打猎，我比兄长和父亲更快射下飞鹰呢！”格琳薇亚高兴地抱着马儿的脖子，亲吻它的耳朵，脸颊与它相贴，咕哝着一辈子都不离开它了。“亚瑟，它真的好美丽！”
“美丽，而且强壮。”阿尔托莉亚自豪地抚摸金色鬃毛，望着格琳薇亚说：“这才有资格被妳拥有。”
“谢谢你，亚瑟……”平复兴奋心情，格琳薇亚略弯膝盖，行了个礼。
那天午后，格琳薇亚换了女性骑装，将黑亮的长发绑成辫子，邀请骑士王到王城外骑马溜达。阿尔托莉亚审视她的打扮，尽管举止外向却毫不粗俗，言行间已有一股高位风范，充满洒脱的美感。
心头霎时涌起感慨。
将来再会，小公主必更加超凡脱俗。
又过了两年。
收到威尔斯王的信件，表明格琳薇亚已有初潮，可以履行婚约了。
阿尔托莉亚看着文字，顿感一阵恶心。
婚约是用来监视两国动向的表面关系，更是能让她就近观察格琳薇亚如何成长的有利借口。
事实上，她从没想过要娶她。
可正如威尔斯王在信里所言，格琳薇亚已经长大，不履行婚约的话，只是在虚耗她的青春。
总之，先去一趟威尔斯吧。
阿尔托莉亚只好如此决定。
也该是时候再去看看小公主了。
这次出访较为突然，阿尔托莉亚没时间准备适合的礼物，便打算跟格琳薇亚道歉后，抽点时间与她切磋剑术或弓术作为补偿。这个安排，其他贵族女士必会觉得被羞辱了，但深知格琳薇亚热情所在的阿尔托莉亚，已经能在脑海中看到小公主份外惊喜的模样。
──可是，格琳薇亚完全变了。
在阿尔托莉亚眼前的威尔斯公主，已是一身得体的衣着，维持优美的礼节，轻声细语地欢迎贵客。
“我不再玩剑了。”坐在庭园里赏花，怎么看都是个乖巧温顺的小姐，格琳薇亚淡淡地回答她的疑问：“那只是小孩的游戏。无论我再怎么磨练都不可能成为骑士，我只能当个女士──我无法用剑保护任何人。”
不清楚格琳薇亚两年来如何累积这样的心情、得出这个正确却冷淡的答案，阿尔托莉亚只能点头表示理解。
“可是……您赠送的礼物，我依然珍惜着。这点，请您一定要知道，亚瑟王。”无论是相处方式或谈话用语，格琳薇亚一切的表现都变得十分生疏，有礼却陌生。
阿尔托莉亚对此，什么也没说，任由她拉开了距离。
若此种改变能纠正自己宠溺她的坏习惯，也没什么不好。
……现在回想起来。
与梅林商量完正事，阿尔托莉亚命令老魔术师，同时监视摩根和格琳薇亚派去摩根身边的人，之后便潜退倒酒和朗诵卷轴内容的侍从，一个人继续待在书房独思。
现在想起来，就如梅林所说，格琳薇亚的确比任何人都深爱着……。
深爱着，亚瑟王救国的理想。
所以，阻碍理想实现的事物就该被排除。
这才是左右圆桌机制存亡的女性。
这才是预言中掌握不列颠未来的钥匙。
──虽然，阿尔托莉亚一点也不感到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