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阿尔托莉亚沉默许久。
她站在摩根拉斐的尸体前,始终没说一句话。
葛温只好替王下令将摩根整理好运回王城。
回到城里后,贵族和议会掌权者接获通知,每个人都是一副忧喜参半的样子。他们也知道摩根与亚瑟王水火不容,数年来屡次使计欲夺王权,但由于摩根与精灵的关系,她仍被某部份人认为具有不下于王的神性和力量。领地在她的管辖下,年年不受灾荒侵扰,那是她的管理有术或单纯依靠魔术,没有人知晓,但无论她对亚瑟王而言有多头痛,她在生前的确是被爱戴着。
不仅如此,城内甚至传言,摩根与亚瑟王有过一名私生子。是摩根使用奸计诱惑亚瑟王吗?还是亚瑟王在一次战胜后喝醉,强行侵犯自己的亲姐姐呢?由于丈夫行为失当,所以伤心的王后转而寻求其他男人的慰藉吗?各种版本随摩根之死热烈流传,谁是恶人?谁是受害者?各自立场在谣言中模糊,亚瑟王的声望受到极大冲击。
格琳薇亚听着这些谣言,只能为自己的愚蠢自责,如果没有她之前跟蓝斯洛特的亲近,现在也不会被见缝插针带给王多余负担,但最让她难以忍受的,就是亚瑟王居然被说成是侵犯亲姐姐的下流之徒!明明事实完全相反,明明最受伤害的人正是他们的王!──然而,要是澄清这个谣言,摩根之子的消息就会曝光,所有流言猜疑只会越滚越大。
当人们没有什么能说的话,最后就不会再说了。
阿尔托莉亚只是淡淡地给了漠不关心的评语。
在经过三天仪式后,根据凯尔特对死者的传统,为摩根做了木筏,摆上剑、珠宝和食物,让她的尸首随着木筏往河漂流而去,回归大海。在这之前,有些贵族建议,要亚瑟王砍下摩根的头,挂在战马示威,由于凯尔特人相信头部是人之灵魂,保存头部即可保留死者的力量和控制权,对以宣示王威和拥有摩根精灵之力为目的而言,这是很正确的建议。
那些人在王冰冷的眼神和强硬否决下,很快就没了声音。
第四天,亚瑟王亲自来摩根母子据传曾居住过的小村庄,士兵把村人聚集起来,不顾他们意愿便进家里翻箱倒柜,寻找任何与摩根或摩根之子有联系之物,格琳薇亚曾建言先取得村中长老的理解才行动也不迟,但阿尔托莉亚不愿让与摩根有关的人有机会逃走或将证据消除,甚至还下令士兵在必要时能对行为可疑的村民动用武力。
──王在这件事情上,处理得急躁而不留余地。
格琳薇亚虽然能体会阿尔托莉亚的心情,却实在无法压抑内心忐忑,便请求随王走一趟。来到这个村落后,她刻意离开士兵随处逛逛,不稍一会儿便在谷仓外看到三、四个小孩子躲于角落,害怕地望着那些向大人们问话、凶神恶煞般的士兵。
格琳薇亚摸摸腰带和衣袖,发现还带着之前阿尔托莉亚送她的小点心,本来今早打算拿去喂布狄卡,结果匆忙动身出城反倒忘了。她扬起最和善可亲的微笑,以点心为诱饵跟孩子们搭话,小孩子很快就对这位笑容可掬的美丽大姐姐没了戒心。
「──所以,你们都曾跟摩根拉斐的孩子玩过吗?」
「嗯!」一个小女孩说:「他跟其他男孩不一样,不会欺负女生,而且长得很漂亮!就像个女孩子!」
「可是,如果说他像女孩,他可是会很生气的。」另一个男童接着道:「我们不敢惹他生气,他曾徒手就把路克家的鸡翅膀拔掉了。」
格琳薇亚皱起眉。「他为何要做这种事?」
「因为他的母亲……他说他的母亲需要胜祭和血──太恐怖了,我们最后都不敢再跟他说话。」
「他可有名字?」
孩童们一致摇头。其中一个人说:「他从不告诉我们名字,但大家都知道他,他长得跟他母亲完全不一样。」
「不一样?」
格琳薇亚想起结婚那日前来恭贺的摩根拉斐,是名妖艳地看不出年纪的女性,拥有纯种凯尔特人鲜红色的发,闇灰眼睛就如夜晚最接近晨日之时的迷人。她还记得,当摩根弯下腰,准备亲吻她的唇角时,骑士王忽然出现在身后,把格琳薇亚拦腰抱了起来,走上礼台数不清第几次接受臣民的祝福和灌酒。
“我亲爱的弟弟是个爱吃醋的情人呢。”摩根轻松调侃,格琳薇亚那时还不知道她跟亚瑟王的关系,只能回以礼貌的笑,然而,那双揽抱腰际的手臂,在摩根的笑意下缩紧地让她差点呼不上空气。
回忆这段经验时,几个小孩已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最后有一名女孩举起小小的手,指向格琳薇亚后面。「我们觉得,他长得跟那位骑士大人很像。」
转过头,顺着小孩的指示望去,该说是毫不意外吗,格琳薇亚看到正跟村中长老交谈的阿尔托莉亚。
「……我知道了。」她摸摸女孩的头,向每个孩童说了谢谢。「想回家吗,我带你们去吧?」
「可是王的士兵说现在不能进去……」
「不用怕,我说可以就可以。」
带着孩子们各自返家时,还在搜寻四处的士兵对格琳薇亚立正行礼,她挥了挥手要他们结束,士兵本来想说什么,却被她严厉的沉声警告给吓跑了,格琳薇亚知道自己只是在迁怒,把反对阿尔托莉亚未果的懊恼发泄在可怜士兵身上罢了。
这个时候,看到蓝斯洛特独自一人走向村外,她好奇地跟了过去。那名黑骑士最后来到湖边,单膝跪地,闭起眼睛虔诚地祷告。
格琳薇亚等他站起来后,才出声问:「你在做什么,蓝斯洛特?」
蓝斯洛特早知道她跟来,自然而然地回答:「我在向湖之女神忏悔,并祈求安顺。」
「忏悔?」
「啊,之前由于摩根欺骗,使我对湖之女神的信仰动摇,昨日我见摩根尸首流向水的那头,终于发现我的错误──背叛我的不是湖之女神,而是自己不够坚定的心。」
与湖之女神渊源颇深的湖上骑士,表情安祥。
「那件事并不是你的错。」格琳薇亚无论多少次都会告诉他:「是你救了我,你该为自己骄傲。」
蓝斯洛特浅浅地笑了笑,又是那张苦涩笑容,最近时常能看到。
她很清楚的,当自己跟王越渐亲密,也就越来越疏远蓝斯洛特,而忠心耿耿的他依旧站在后方守护着,没有半句怨言。明明之前还要求他带自己离开坎美乐,现在却似乎完全忘了这件事,只顾着当亚瑟王最称职的妻子,但是……她没有忘记,在夜阑人静时,甚至是在王的怀里时,格琳薇亚的脑中偶尔就会闪过蓝斯洛特的身影,还有他落寞的眼神。
现在也知道了,当初要求蓝斯洛特背叛主君、带自己离开,是多么任性的行为,因为要黑骑士在忠义和爱情中择一,无论选择哪一边,他都将不再是他。
想到这里,格琳薇亚心生不忍,抬手抚平蓝斯洛特紧皱的眉间。「我很抱歉……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你,才能传达我内心的歉意……」
「王后陛下没有道歉的必要。」蓝斯洛特的神情,就像个忍住哭泣的男人,为了自尊而苦中作乐。「您与王加深的感情,对不列颠而言是最幸福不过的事,再者……这样一来,葛温也应该不会再把我调离坎美乐了。」
「蓝斯洛特,我和王──」格琳薇亚想解释,觉得自己亏欠他,却怎样也说不完整。「我们、就算我和王……那也不表示我不需要你,不表示我对你的……心情是虚假的,我仍需要你的友谊和你的陪伴,你是我最信任的骑士。」
「而我会永远在您身边……我发誓我会永远保护您,我的王后陛下。」蓝斯洛特握住格琳薇亚的手,低头在她的指节留下一吻。「您会有我的忠诚,我的陪伴,我的剑会在您的身侧──」
蓝斯洛特的誓言没有说话,眼神倏地一变,拔剑将格琳薇亚护在身后。他对着干枯的颀高麦穗田大斥:「──谁在那里!?」
接着,窸窣声和脚步声响起,一个身影走出穗田。
那是一身红衣,戴着白铜面具的男人。
「……骑士莫德雷得,」蓝斯洛特没有放下剑,依旧冷硬地问:「你为何在这里?」
「我向两位道歉,王后陛下,蓝斯洛特爵士。」铁面人弯腰行礼,态度大方,丝毫不像个才被抓到偷窥的人。「我听说王的士兵来到这附近,所以……」
「你急于知道王的决断吧。」蓝斯洛特叹了口气,将剑收回剑鞘。
「是的。」语气平稳,听来谦虚,铁面人说:「自从与王一别后,我没有一刻睡得着,我渴望能获得侍奉王的机会。」
「作为不列颠的子民,你已经在侍奉王了。」格琳薇亚站了出来,努力把被此人窥视的不快压下,优雅地回应:「据我所知,王尚未有所决定,也希望你不要因此以为王未将你放在心里,是最近王城实在太多事要求王的关注。」
「是摩根拉斐的死讯吧,我也听说了。」铁面人怜惜的口吻,十分诚挚。「可怜的王,愿王能尽快抚平悲伤……死亡不是离别,所有的生命和灵魂都将重生。」
格琳薇亚同意地点了头,悲伤是属于那些被留下来的人,但此世成就既已完成,所行所为便是后代子孙学习的一课,如此的死亡值得被荣耀,这就是凯尔特人的信仰。
「若您能允许,王后陛下,」铁面人礼节完好地道:「请容许我陪同您和蓝斯洛特爵士回去王的身边。」
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她跟蓝斯洛特互看一眼,黑骑士低下头,表示会遵从王后命令,格琳薇亚便只好答应了。
「──骑士莫德雷得,」走回村庄的路上,决定弄清这个男人的来历:「你曾在哪位领主麾下效忠过吗?」
「我效忠的主君只有骑士王一人。」音调突然强硬,铁面人发现自己的改变后,又将语气转柔,继续说:「但是,之前曾在康威尔领主坎道尔大人麾下尽力过。」
「非常出色的资历。」康威尔吗?格琳薇亚琢磨着,看来该直接问问坎道尔伯爵关于这个男人的事。「你也来自康威尔吗,骑士?」
「王后陛下,我来自索尔兹伯里。」
「就在这附近?」
「是的,就在这附近。」
「那么──」格琳薇亚尝试问着:「你曾见过一名红色头发、灰色眼睛的女人吗?」
「王后陛下,不列颠有许多女性是红色头发、灰色眼睛。」
说得也是。格琳薇亚拢开肩上黑发。
在不能泄漏机密的情况下,没办法妥当地询问外人。
当三人回到村庄时,阿尔托莉亚一眼就看到铁面人,淡金的眉皱了一下。
「王后。」她接过格琳薇亚的右手,轻轻吻了手背。
「我的王,」王后一手轻触她的手臂,想要安抚她的紧绷,柔声说:「我们带了骑士莫德雷得来见您。」
「我已经见到了。」阿尔托莉亚望着单膝跪在跟前的铁面人,淡淡开口:「你是为了加入圆桌骑士一事来找我吗?」
「是的,陛下。」语调微微颤抖,跟之前与格琳微亚交谈时完全不同,那是紧张、畏怖还是兴奋呢?也许三者都有。
阿尔托莉亚安静地审视他一会儿,最后终于说:「你明天来坎美乐吧。」
明天,正是圆桌骑士加冕之日。
「──遵命!」就算戴着面具,也能从铁面人猛然抬头,欣喜无比的回覆中得知他的心情。
等铁面人抱着满腔希望离开后,蓝斯洛特忍不住问:「陛下,这样真的好吗?」
「你有何意见吗?」
「我知道随着原有的圆桌骑士离开王城,的确需要如骑士莫德雷得一样的人才,但是……短时间内增加大量圆桌骑士,他们既没与王冒险奋战过,也未曾为不列颠流下一滴血,恐怕……忠诚心难以评断。」
「陛下,我赞同蓝斯洛特的话。」格琳薇亚也说:「莫德雷得当日对王的援助,其功勳就算赐给他一两个城池让他成为领主也不过份,然而,若是加入圆桌骑士之列……」
「──你们两位今日相当有默契。」阿尔托莉亚冷淡的语气,总觉得与平日不同。「就像你们有默契的双双消失,又有默契的一同回来一样。」
格琳薇亚抿紧唇,蓝斯洛特则稍感错愕,他憨直地想解释,却被王后抬手制止下来。
「陛下,」不打算回应那个陷阱题,她平静地强调:「等调查完莫德雷得的出身来历,再来考虑是否让他加入圆桌骑士,不是较为妥善吗?」
「我问了他的心愿,他诚实地提出要求,作为王,我只能应允。」阿尔托莉亚的脸色冰冷,并不只是由于格琳薇亚和蓝斯洛特,她最近的心情处于极端不平,摩根的死是一回事,国政上的难题是另一件。「但那不代表我就会信任他。蓝斯洛特,你说得没错,明日要加冕的骑士、包括这个莫德雷得,都不是能安心的对象──特别是莫德雷得,那格外的热情和殷勤总让我感到不舒服──就拜托你多注意了,不知道为什么,葛温对莫德雷得似乎很有好感,我不能指望他。」
「是,陛下。」蓝斯洛特一手握住剑柄,一脚点地行礼。
阿尔托莉亚揉着眉间,音调转为柔和。「如此一来,你们两位是否就能安心点了?」
「陛下,我有个请求。」格琳薇亚望着莫德雷得离开的方向,下定决心说:「请让我这几日去康威尔城,我想直接打探莫德雷得的来历。以拜访嫁去康威尔的表姐为理由,坎道尔伯爵就不会怀疑了吧。」
「──有必要由妳亲自跑一趟吗?」
「我认为有必要。」蓝眼被皱起的眉宇轻压,显得深沉而阴郁。「莫德雷得这个男人困扰着我,我无法坐视不管。」
阿尔托莉亚还想说点什么,却有士兵拿了几张图上来,她只好一边看着找到的东西,一边分神地说:「蓝斯洛特,你陪王后去康威尔吧。」
***
「──我不敢相信您居然派蓝斯洛特跟去!」书房中,葛温急得连脸都涨红着。「陛下,难道您忘了我是怎么告诉您的?」
「我都记得。」阿尔托莉亚坐在椅上,翻阅使者们的来信。
「如果你记得,就不会再让蓝斯洛特跟王后陛下在一起!这次还是一同出游拜访,你到底在想什么,亚瑟!」葛温转头向着站在一旁的老魔术师。「梅林,你也说说他啊!」
梅林无语地注视这位激动的青年。都多少年了,他真以为阿尔托莉亚那颗固执的脑袋会听别人劝导吗?
「葛温,这是我最后一次说这句话了,你听清楚──格琳薇亚是清白的。」
「贵族和其他人可不这么想!」
「我不管他们到底怎么想!」阿尔托莉亚猛然拍桌而起,盛怒血管浮现太阳穴,梅林诧异地看着这幕,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识过,赤龙骑士王对私人之事展现的怒气。「不要管无聊人士的搅舌根了,那只是小事!现在有更大的事得注意──我需要更多的船只、更多的金钱,这些才是大事,葛温!你去想办法为我筹来更多购买船只的钱,把你的思想跟格琳薇亚和蓝斯洛特的床事离远一点!」
「陛下──」梅林出声了,制止下几乎口不择言的亚瑟王。「使者来信的内容不合您的期盼吗?」
阿尔托莉亚走出书桌后,背对葛温和梅林,紧咬牙关,过了一阵子才以稍微平复的声音说:「把贵族和大臣都找来,我需要一个更好的计画。」
只是向同盟国筹贷金钱、租借船只并不够,逼不得已时,得向非同盟国下手,为了不列颠更好的未来,个人的牺牲理所当然──不够钱的话,就从有钱的地方抢过来──现在哪有时间再管王后跟第一骑士交好那种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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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索尔兹伯里,传说亚瑟王最后一战卡姆朗战役(Battle of Camlann)就发生在这附近,在这场战争中亚瑟王击败莫德雷得,却也造成自己极大负伤,从不列颠的统治历史消失,其后继承亚瑟王王位的康士坦丁,同时也得收拾不列颠内战的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