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梅林觉得他的王变了。自从王后格琳薇亚来到不列颠,王屡次做了让他难以预测、事实上也无法苟同的行动,其中最让他担忧的,便是亚瑟王居然决定带领不列颠取代帝国──就为了能让某个女人当上威尔斯的女王──即使阿尔托莉亚否定是为了格琳薇亚,也不能说服梅林。
比起帝国,目前显然还是北方的撒克逊蛮族最为首要。
也该是时候计画前去统一西北各小国。
还有更威权管理那些野心勃勃的领主们。
骑士王的统治并不像众人歌颂得那么完美,阿尔托莉亚不常待在王城也是为了这个原因,仍有许多的零星战乱、税率、奴隶和贸易问题等着她解决。
──也许我根本不该把预言告诉她。
梅林有些后悔地想着。
他相信是由于自己提起,将会有某名女性左右不列颠和圆桌骑士的未来,阿尔托莉亚才会对威尔斯那位公主特殊关注,如果没有当初的预言,骑士王别说如此照顾格琳薇亚,甚至一开始就不会迎娶李奥王的女儿,今日也仍会朝着正确无误的道路引导国家迈向和平。
当然,他不否认威尔斯的公主是名完美王后,她的气质和眼界、她深爱着王之理想的胸怀,足以让她成为王统治王国的助力。但另一方面,格琳薇亚丰富的女性柔情──或者该说天生散发的魅力──也引来不少争议,于是她跟蓝斯洛特的恋情谣言,无论是否属实,只能说是意料之内。
而当她将注意力放到王身上时,被誉为当代第一美人的王后,实在是令人佩服地饶有手段,梅林不难想像作为她感情目标的亚瑟王会如何受到影响……这并不是说梅林判断格琳薇亚居心叵测,只是他已看过太多单单因为一个女人就导致家国崩灭的事件。
就像碧眼的伊格兰。
这么多年来,梅林仍能清楚记得这名女性的面容,以及她最后忧愤自杀的模样。若不是为了让乌瑟王之子降世,梅林是绝对不会走到那卑劣的一步,而当他再次接受亚瑟王同样命令时,他觉得命运的流转真是讽刺地让人无能反抗。明明只是想看着侍奉的主君为不列颠迎来和平,但最后他记得最清楚的,全是主君使用他的魔术带给人们悲剧的画面。
「是因为你的预言,还是由于骑士王对那位女性的感情?」深夜,思虑甚重的梅林,跑去找女神薇薇安叙旧。
他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也许王同情王后的处境,希望能为王后消除隐患。」
「只是同情吗?」
「您在暗示什么吗?」
「不是暗示,我的老魔术师,你没听过人类之间存有爱情这种东西?」
「我不认为王对王后的感情是爱情。」梅林坚持己见。「我甚至不认为王还能爱任何人,王的心中只有国家和人民。」
「但迪安.凯希特认为如此,所以生命之泉才起了效果──你的王和王后是被神赐福的。」
「若真是这样,就希望神的祝福能长久一些了。」
「安伯鲁苏士,我告诉你吧,若觉得厌倦了,不再有心侍奉人类的国王,我就会来带走你──去世界的任何地方,或是哪里都不去,带你回家。」
梦魔和人类之子的他,又能回去哪个家?梅林笑了笑,因好奇而答应女神的承诺。
或许效忠国王这件事真的让他疲累了。
最近看着阿尔托莉亚一意孤行的样子,总有种力有未逮的无奈感。
梅林从湖边散步回城,觉得还是去跟王再聊点话比较好,毕竟晨日的议会结果,贵族和大臣们并未给亚瑟王一个满意的计画,考虑于阿尔托莉亚求好心切的性格……啊啊,果然,王的书房还亮着油灯。
「陛下,」梅林进入书房后,观察阿尔托莉亚坐在桌后看书的模样──淡金的眉紧皱,双手交握抵着嘴巴──唉,那可不是个好兆头。「您还不休息吗?」
阿尔托莉亚的背靠着椅子,抬头看向梅林。「想读书平静心绪,不过没什么进展。」
「要我陪您喝点甜酒吗?」
「不了,等会儿要去王后房里过夜,格琳薇亚不喜欢酒味。」骑士王一手托腮,随意翻阅那些哲学家的智慧,文字看进脑子了,意思却没进到心底。
「既然是这个日子,为何这么晚了还一人在书房?王后也在等待您吧?」
「我不是说了吗,在读书想平静心绪。」不耐烦地把书合起来,阿尔托莉亚瞄着老魔术师。「你怎么突然对这件事有兴趣?」
「我的王,我一直对您私生活上的喜乐有兴趣。」
「喜乐?」阿尔托莉亚挑起眉。
「我的意思是──」
「梅林,你根本不会聊天。直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梅林叹息,坐在一旁的椅上。「我只是在想,我的预言是否误导妳了,阿尔托莉亚。」
「误导?」王考虑片刻,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指关于格琳薇亚的事。」
「如果不是我当初说了那些话……也许您根本不会与那名女性见面,更遑论是让她当不列颠的王后。」
「也许吧。但那又如何?」
「又如何……」梅林对学生的无动于衷有点动怒了。「阿尔托莉亚,妳或许不在意王后陛下来到不列颠后的种种影响,但我看得出来妳对她的关怀已超过普通情谊,妳究竟是──妳跟那名女性之间到底算是什么了?我越来越迷糊了!如果是爱情,妳就该像真正的骑士,为心爱的女人弭平那些谣言;如果是友情,妳就该恳劝王后,随心所欲的感情往往会带来不可弥补的伤害;如果是亲情──妳就更该使用妳作为家主、国主的权力,引导王后陛下走向众人期待的道路!」
「……你今晚真是亢奋,梅林,又喝了多少酒?」
「明显还比不过今早斥责葛温的某位骑士王!」梅林深吸几口气,木杖在地板焦急敲打。「妳让我迷惑了,阿尔托莉亚,我不懂最近的妳究竟在想什么。」
「我对不列颠所想所望,打从拔起石中剑那刻就未曾改变。」阿尔托莉亚在胸前环起手臂,平静地望着她的导师。「让你迷惑的,恐怕只是我对待格琳薇亚的态度吧。」
「而那又是怎样的态度?我的王,您对那名女性有了感情吗?」
阿尔托莉亚毫无犹豫地点头。「就如格琳薇亚也对我有了感情一样,梅林,即便我不是男人,我们仍是夫妻。」
「您在王后很小的时候便与她相识了……您就像个长辈般照看着她。」梅林自言自语地问:「您对她的感情,难道不是……母性吗?」
亚瑟王先是瞪大眼睛,之后一手揉着太阳穴,哭笑不得地说:「我对格琳薇亚做的那些冒犯行为,可会让我变成失格的母亲啊,梅林。」
「我就是无法明白。」老魔术师摊手投降了。正如女神薇薇安所言,爱情是他的天敌,他始终无法体会这种莫名其妙的激情是出于什么原因。「深受王后陛下的美感所吸引可以理解,但容我说句失礼的话,陛下,在您多年征战的旅途中肯定见过可与王后陛下相比的女性,甚至连充满神性的精灵们都是您的庇佑,若单单迷恋王后陛下的美貌,显然并不值得。」
阿尔托莉亚无语地看着双手,回忆当年威尔斯公主那只小小的手、与今日已然是成熟女性的手在掌心的感觉。她想像着当很多年之后,格琳薇亚老了,皮肤皱巴巴了,骨头萎缩了,自己还是会渴望低头亲吻她的手背。
「──梅林,」阿尔托莉亚平稳地说:「我不知道这种感情会持续多久,或许我真是单纯被她的美所吸引,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这份感情逐渐耗损,直到消失──或者你宁愿为我下个咒语,让我忘记对她的情谊?」
梅林涩然摇头。「那么,我也就看着,这个感情能发展到怎样地步吧。只是,我的王啊,若将来有一天,我突然自王城消失,那么……请别找我,也别难过,我只是结束了侍奉主君的责任,静静地回家罢了。」
「我明白了。」
阿尔托莉亚朝他微笑,温柔地就像许多年前、在森林初见的那名骑士家少女。
老魔术师站起身,向他的王深深行礼,也如许多年前那日,对着一头雾水的少女骑士行礼一样。
***
由于不列颠仍在纪念骑士王亲姐姐的死亡,格琳薇亚在康威尔城就拒绝奢华的宴会款待,表明只想与远嫁的表亲见见面,行事风格十分低调。队伍未到领地前,坎道尔伯爵夫妇便已在城外等候,她先是依照贵族礼仪寒暄几句,后来就热络地拉着表姐──坎道尔伯爵之妻──闲话家常。
伯爵表示,自己先离开回避,好让王后陛下能与亲族多加叙旧,这个行为得体的男人直到晚餐时间才出现。格琳薇亚被带入康威尔城参观,蓝斯洛特也伴随身侧,她跟表姐妮奥儿一路上交换各自在其他城堡生活的事迹,并没说到格外核心的部份,直到进去城堡深处,越是属于伯爵的私人场所,墙上所挂壁画就更让人好奇。
最后,格琳薇亚站在一幅女性贵族的画像前方,轻问:「这位就是……伊格兰夫人?」
表姐也随她停止脚步,仰头望着这名悲剧的女人。「由于跟乌瑟王那件事,伊格兰夫人的肖像没办法公开挂在大厅,坎道尔便把它移到这里。有时,他看着画像,就这样待了一下午。」
「伊格兰夫人被她的儿子思念着。」格琳薇亚边说,边审视画中女人,确实是一名美丽的女性,但看不出来有值得一国之王为她犯下罪孽的价值。
「是哪个儿子?」妮奥儿不由得冷嘲:「骑士王应该从没见过伊格兰夫人吧。」
格琳薇亚理解地握住她的手。「儿子思念母亲是不需要形体的,血脉相连的事实亦不用雄辩,王扶植坎道尔当上伯爵、管理领地,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妳说得也是。」
妮奥儿不再纠缠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带着格琳薇亚闲逛。
等进入她的房间后,蓝斯洛特只能在房外守卫。
「所以──」她们两人坐在床铺上,妮奥儿的口吻忽然变了,直接问:「妳跟外头那位湖上骑士……是真的吗?」
「妳应该比任何人都相信我的。」格琳薇亚甜甜一笑。
妮奥儿从表妹的神情上看不出端倪,只好安慰自己说:「至少骑士王相信妳,否则便不会让妳跟蓝斯洛特爵士两人独行了。」
「谁说这趟旅程只有我跟蓝斯洛特两人?妳没看到我的侍从们,和我两位女侍吗?」
「妳知道我在说什么,格琳薇亚,妳聪明地让人憎恶。」
格琳薇亚抚着心口,哀伤地垂下眼。「我亲爱的表姐,您的憎恶撕碎我的心。」
「妳笨蛋的地方倒是足以让我忘记憎恶。」妮奥儿笑着推她,之后两个女人都开始说起较为隐私的事。
然后发现彼此都面临类似难题。
妮奥儿嫁给坎道尔伯爵已近五年,尚未为他生下继承人,幸好伯爵从不逼迫,也没有纳侍妾的打算。表姐口中的伯爵是个正直而忠诚的男人,夫妻俩也相处和睦,只是格琳薇亚知道,若妮奥儿得知威尔斯继承人已死的消息,她说什么也会努力弄出一个孩子来,若能继承威尔斯国土,康威尔领地就拥有对抗坎美乐的资源了。
好不容易到了晚上,坎道尔伯爵回城加入她们,用餐完毕后,妮奥儿有事被其他贵族邀请出去,格琳薇亚便抓紧机会若无其事地向伯爵说,坎美乐最近出现一名英勇骑士,援救了亚瑟王。
「啊,是莫德雷得吧。」坎道尔自然地道:「听说是一名力大无穷的铁面骑士,我就想到是他了。是个好孩子啊,而且技艺出色。」
这段谈话结束,坎道尔给了格琳薇亚关于莫德雷得的种种事迹,他的来历和侍奉领主时的行为,并没有让人起疑之处。
晚点回去房间,格琳薇亚向蓝斯洛特提起这件事,黑骑士思考一会儿后说:「但您显然并不相信。」
「那个男人的能力连王都认同,像这样的骑士怎么可能侍奉领主三年却默默无闻?」
「您有问过坎道尔伯爵吗?」
「嗳,他说因为莫德雷得只当他的贴身护卫,行事必须保密。」
「听起来很合理。」
「听起来很空洞。」格琳薇亚有些焦虑,转身打开窗户,让冷风吹抚长发。「他讲了很多莫德雷得的勇武和忠义,实际上却什么重点也没有。」
「所以,您还是不相信坎道尔伯爵。」
「我不认为能相信一个不相信我的人。」叹了口气,格琳薇亚揉揉笑得酸疼的脸颊。
康威尔过去的内乱很大程度是乌瑟王所害,就算亚瑟王扶植坎道尔当上领主,这段历史也仍被领地的人民视为肉中刺,能做到井水不犯河水已经很好了。像这样,就算格琳薇亚想询问其他贵族,恐怕也只会被随便打发掉。
「没办法了,只好无功而返。」王后坐在梳妆镜前,解下耳环,一边交待:「明天中午我们就动身回坎美乐。」
「如此奔波,王后陛下不会觉得劳累吗?」
「待在这里怎么可能休息呢?况且,再过七日就是英勃克了,我必须在王城准备才行。」
英勃克节(Imbolc)是冬末初春的节庆,本来是用来庆祝女神布瑞姬特的诞生,后来逐渐跟收获祭庆典结合,成为凯尔特人的新年。在这个时节,通常人们会将牲畜杀掉,用它们的骨头建造大型营火,连续几日几夜在营火旁跳舞喝酒,或是朗诵献给布瑞姬特的诗歌。
简单来说就是臣民共乐的欢庆舞台,用来犒赏一年的辛劳。
让蓝斯洛特先下去休息后,格琳薇亚仍站在窗前,望着冰雪覆盖的大地。在坎美乐,因为有怕冷的大魔术师梅林,他使用术法调节王城气温,使花园内即使是寒冬也能开着花,要看到这大雪纷飞的场景,倒是十分稀少了。
想到王城的花园,格琳薇亚便不禁轻轻而笑。
那日跟王在园中散步,毛虫落入格琳薇亚的衣领,阿尔托莉亚为她解开一部分衣服想找出毛虫,但一件事导致另一件事,最初落在被毛虫咬红的颈间、只是无邪的怜爱之吻,最后却成了落在唇上、颊上、胸口肌肤上的恋人之吻。
──这就是与心仪之人亲密的状况,总是情不自禁。
格琳薇亚蓦然想起晨间伊格兰夫人的肖像,想像她的碧眼是不是也如阿尔托莉亚那般,在看着伴侣时会不自觉柔和微笑,在亲吻过后如春水艳潋?
在那个夜里,当乌瑟王化身成她的丈夫,她是否也这样对他笑着?
是否也让他望着自己最美的一面呢?
真叫人恶心。
若这种事发生在格琳薇亚身上,误以为跟心爱的人共度亲密,实际上却只是个陌生人,她一定会憎恨那个骗子──那种欺骗,把人世最幸福的事,化成永恒罪衍。
乌瑟王为什么会是那样卑鄙的人呢?跟阿尔托莉亚完全不一样啊。
亚瑟王是她所遇过最无私公正的人物,就算乌瑟王是阿尔托莉亚的父亲,她的王也绝对不会做出那种难堪之事,她的王一定会永远保持真实自我,自豪地面对世间,诚实地面对她的伴侣。
不列颠的王后对此毫无怀疑。
因为一直以来,骑士王就未曾欺骗过格琳薇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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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在各种传奇版本中,亚瑟王之死,被人相信一部分原因是由于梅林忽然自王城消失,不知去了何方。另一部份原因,就是王后与蓝斯洛特的恋情,导致圆桌机制的崩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