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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由于就发生在大白天的广场,也由于此次事件失去两位圆桌骑士,王后格琳薇亚的脱逃与被带回,一夜之间就传遍不列颠,人民议论纷纷,圆桌骑士则肃穆地哀悼死去的同袍。因为过去第一骑士的英勇事迹,大部分人宁愿相信他是被邪恶的女人所诱惑才会犯下杀友之罪,大部分人都宁愿责骂,是那个女人玷污不列颠与圆桌的荣耀,而非国王的偏袒或黑骑士的援救。
将格琳薇亚安置在囚房后,阿尔托莉亚直到深夜,远离外人探测的目光,才终于能调开守卫士兵来到禁锢王后的小房间──带着魔术师梅林。
梅林坐在格琳薇亚那张硬床的侧边,着实不忍目睹她如今的惨状,本来是被誉为稀世美人、不列颠光华万丈的女性,现在却满身血与伤,就连绝代的美貌都被污垢和伤迹磨损,伤痕划破她的脸与唇。梅林检查完,发现最严重的除了肋骨断裂以外,还有破裂的脏器,这就是为什么她流这么多血、身体这么的痛了,却仍昏迷不醒的原因,就连褐色修士袍都被染红变黑。
「治疗她最重的伤就好,梅林,肢体擦伤若不危险的话就留着吧。」
阿尔托莉亚这么交待,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王给予罪人的王后特殊待遇。
老魔术师理解了,开始施术治疗内在伤势。「……这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人民说、」阿尔托莉亚蹲在旁边,凝望床上女人疼痛昏睡的侧脸,乍听之下平静的口吻,却音节颤颤,那是心痛和愤怒。「铁面骑士将王后绑在马后,一路从城外拖行她……直到王廷。他将她绑在马后……!」
布狄卡被斩断四肢,死在林中了,如今它的主人也奄奄一息。
梅林凝重地皱眉。当王后的女侍莱拉来借魔术道具时,他很快就答应了,不过,即使弄来王后坐骑的席拉蒂卡紧张地叮咛着,他却已看到莱拉此行的终点将是冥府。听说王后从前曾致力于教导女仆如何活得像个有尊严的人,梅林想,莱拉不仅找回了尊严,也选择回报主人恩德,这点应该会让王后感到欣慰吧。
后来,蓝斯洛特于火场劫走王后的消息传开,梅林知道那名女性有王和黑骑士暗中保护,理应没事,没想到她还是被带了回来,而且变成如今的模样。
亚瑟王的计画、梅林的预测,全都失算了,被浮沈变化的人心算计,没料到葛温的行动、没料到莫德雷得的出现。
没料到今日圆桌骑士的动荡。
梅林摇头苦叹。「这可不是对待王后的方式。」
「──也许她不该再当王后。」
在治愈微光中,王的脸庞充满哀悯,无比慈爱。
「她不能再当王后了,」阿尔托莉亚抬起手,轻柔抚开黑色浏海。「宗教裁判所不会放过她,圆桌骑士不会放过她,人民不会……放过她。」
绿眸沉痛地紧闭,王因庞大内疚而咬牙切齿。
「当不列颠的王后让她失去一切。」阿尔托莉亚一手自责掩脸,指尖陷入肌肤。「她的名誉、她的幸福、她一辈子全毁在这一日……是我的错,我没有遵守誓言保护好她,我让她失望了……」
但是。
拿开掩面的手,深刻觉悟浮现脸上。
「──我绝不会让这个后冠夺走她的生命。」
「您已经做了您的判决。」
「我已经做了我的决定。」骑士王说:「明日就把她送到格拉斯顿修道院。经过裁判所的事我明白了,帝国僧侣不能相信,前几天我已将修道院的人换走,且那里有极完整灵脉,只要加上你的结界,没有任何人能进去伤害她。」
梅林结束治疗,站到后方,观察着王的行举。阿尔托莉亚跪在格琳薇亚身侧,正用水盆中温水和湿布擦拭伤口,梅林从没见过王这么像个普通女人的时候。每当她必须用力拭去伤中碎石,格琳薇亚就发出疼痛低鸣,然后阿尔托莉亚的手会突然停在半空,眼角流下心疼的泪水──像个为心爱之人的不幸而伤痛不已的伴侣。
他见过无数这个场景。在战乱时代,无数妇人跪在床头,哽咽地照顾受伤的丈夫,她们的力道轻得不能再轻,伤口也不是由于被碰触才疼痛,她们却仍认为是自己弄痛伴侣,且不得不做。
她们一边拭去泪水,一边照料让她们心疼的人。
──也许我错了。
梅林心想,也许我从没正确过,阿尔托莉亚不是变了,而是我从没了解真正的她。
「陛下,蓝斯洛特爵士呢?」
已经一天,没有人找到黑骑士。
「我为他和格琳薇亚准备的船不见了,包含那些食粮。葛温认为蓝斯洛特独自搭船去高卢,目前联合圆桌骑士和贵族建议我尽快向高卢发兵,将叛徒抓回面对他铸下的罪。」亚瑟王嘲讽地扯出苦笑,却立刻又露出固执坚毅的神色。「这是个好机会。」
「好机会?」
「国内支持攻打高卢的声音达到前所未有的顶峰,只要我攻下高卢,与帝国王廷就剩一步之遥,而当我攻克帝国之后──」轻握格琳薇亚的手,阿尔托莉亚向沉睡的女性保证:「我就有权力扶植格琳薇亚当上威尔斯的女王,还给她应有的名誉和一切。当然,我也会让蓝斯洛特当高卢的国王,他们两位都不会再背负叛徒不伦的污名,我──」
「──真难以致信。」梅林沉静地截断她的话:「都这种时候了,妳还在想着攻打帝国。如果只是个普通的女性,这时应该想着怎么带王后逃走。」
阿尔托莉亚蓦地笑了出声,绿瞳里的情绪却冷硬无比。
「梅林,你怎么会觉得我能当个普通女性?我甚至不知道怎么当一个人类了!」
她猛然站起,朝梅林怒气冲冲地挥手。
「你走吧!走吧!我不想再说了!」
「陛下──」
「……请你离开吧,梅林。」阿尔托莉亚按住太阳穴,神态焦虑。「我累了,请你离开吧。」
梅林悲伤地望着她。
教导多年的学生,是不列颠的国王。
率领骑士统一了各小国,击退蛮族,为人民带来和平与希望。
但是──
「看来,不列颠和人民,才是让赤龙难以自由飞翔的负担。」
老魔术师说完,化成银白烟雾,消失在囚房。
有某种预感告诉骑士王,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这名导师了。
阿尔托莉亚无力跪坐在地,喃喃自语:「每个人都走了。」
圆桌骑士们。梅林。蓝斯洛特。
还有王后。
她只能再次握住格琳薇亚的手。
请醒来吧,请快点醒来吧,我要告诉妳这么多的事,我要让妳知道,我总有一天会讨回妳的一切,妳的领土,妳的名誉。
「──我要让妳当上女王。」阿尔托莉亚亲吻她的指节,低语着深信不疑的未来。「妳会当凯尔特第二位女王,妳会得到幸福,得到妳要的一切,就像布狄卡。」
哦,我当然不是指妳的马。阿尔托莉亚莞尔地注明,然而这个曾让她们会心一笑的话题,昏迷中的格琳薇亚毫无反应。
快睁开妳的眼睛吧,时间不多了,就要天亮了。
我快要走了,坐在王位上,当众人期盼的骑士王。
「格琳薇亚……」她跪着祈求,希望神灵能听到祈祷,她从没为区区一个人向天祈求任何事,但这次不一样,格琳薇亚是不一样的,这名女性是她最完美的王后。
那么多的事,那么多的事我都还没告诉妳。
阿尔托莉亚自言自语地说。
这三年多来,她时常远远看着格琳薇亚在院中的样子,忘记了时间,等回过神时,又得赶赴另一场议会,或是另一个战场。那些同床的夜晚,她抱着她,是睡得最不安稳的时候,因为她如此想要亲近她,渴望吻着她的唇和肌肤,不再让衣物阻隔。
但实际上,阻隔彼此的并非衣物,而是阿尔托莉亚自己的心。
她的王后如此纯洁,心灵是,身体亦是,她只希望格琳薇亚能得到最值得的回馈。
就算不是现在,但在未来……在将来某一天,等她能抬头挺胸地说,自己爱着不列颠之外的事物──到那一日,那一日……
「……那一日永远不会到来吗……」
阿尔托莉亚的泪滑下,滴在格琳薇亚颊边的伤痕,引发阵阵刺痛。
她赶紧擦掉泪水,克制情绪。
就这样,王等着王后苏醒,等了一整夜。
那双蓝眼始终没有睁开。
可是不要紧。
如果是格琳薇亚的话一定会明白。
阿尔托莉亚戴上王冠,坐上珠宝与矿石打造的王位。
深深地确信着。
格琳薇亚一定会知道,她的王会救她,绝不会背叛她。
晨日,格琳薇亚在剧痛中醒来,呼吸已没前夜沉重,但骨头酸痛和大大小小的擦伤、失血后的晕眩,还是让她极为想吐。几个不认识的侍女带了热汤和面包进来,为她沐浴,甚至还准备王后的礼服与后冠。
格琳薇亚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王后出席王廷,永远都需要配戴后冠,无论那将是怎样的场合。」女侍这么回答。
「王呢?」格琳薇亚不在乎这些东西。「我想见王一面,让我跟她──跟亚瑟王说话……!」
女侍们不理会要求,也不能理会,她们训练有素地将仍十分虚弱、毫无反抗之力的格琳薇亚穿戴整齐,送她上了王廷。
“我为了您、为了您守护和平的理想,背负全部罪孽,一刻也未曾埋怨,但为什么──”
那日,坎美乐的人民都说,王后即使被赶上马车,仍能听到她嘶哑的声音,能看到她狼狈不堪、几近疯狂地逼问骑士王。
为什么背叛我?
***
经过四日路途,格琳薇亚终于到了修道院。这是位于坎美乐西方的一座小山,附近村庄只有数十名人口,当王城因为接连事件闹哄哄的时候,这里的人们仍悠哉地放羊种麦,与世隔绝。
她下了马车,被侍从绑起眼罩,有一只手轻触背后,说:「请随我走。」
这个声音──!
格琳薇亚想抓紧那个人,但两手也被往后绑住,只好不断问着:「是梅林吗?是梅林吧!梅林──告诉我、亚瑟王到底──梅林!」
追问的结果,对方沉默以应。
最后眼罩拿下时,格琳薇亚已站在修道院内,独自面对三名僧侣与修女。她面露不善地瞪着他们,原本就不是帝国创世神的追随者,经过宗教裁判所的洗礼后,她更痛恨这些穿着僧袍的信者。
不过,这次情况出乎意料。
神父对她说,在这里唯一的规则是不能走出修道院,除此之外,格琳薇亚需要任何东西都会得到满足,无论是书、酒、漂亮的衣服或宝石。格琳薇亚听得一头雾水,修士们跟她交待完房间位址便静静离开,居然就这样丢下她一个人──格琳薇亚立刻往修道院大门走去。
在这个小小的教堂和小小的宿寮之外,尚有一处偌大庭园,篱笆外就是通往村装的树林,她才刚往前踏了一步,就被某种阻力弹回去,看不到的墙不允许自由。
「……里面的人应该告诉过您,不要走出修道院,王后陛下。」
「梅林──!」
彷佛响在四周,又像发自心底的声音,清晰地回荡耳边。
「王后陛下,这是我履行最后辅佐王的责任,该跟您告辞了。」
「慢着、梅林!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用魔术软禁我!你们、你跟王──」格琳薇亚激动地大喊:「阿尔托莉亚、就这么恨我吗──?!」
「我曾对王说过,有名女性将影响不列颠和圆桌骑士,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实现……王后陛下,您该问的恐怕是,您、恨着王吗?」
格琳薇亚落下泪来,风中,再也听不到老魔术师的声音。
不是怨恨,不是失望,就算被王舍弃,被摘下后冠,屈辱地驱逐出王廷,她仍是只想弄懂,想弄懂那名银色骑士是否憎恨自己。
但是,真没有怨恨,没有失望吗?
格琳薇亚抱着颤抖的身体,回忆起那日将她绑在马后,熟悉面容扬起冷笑的制裁者。犹能记得那深刻的恐惧,在碎石地摩擦和撞击的疼痛,好几次都想干脆死在半路就好了,也不想被骑士带回坎美乐,让所有人看到曾经的王后如今的下场──让大家看看,如此信任骑士王、把未来交托给王的笨女人,得到了怎样大快人心的结局。
「不──」她用力摇头。
不能恨,不能恨骑士王。若憎恨王位上的骑士,便表示,至此一切全是错误。
相合的理想、交换的誓言、就连单单纯纯的拥抱和亲吻,全会变成错误。
格琳薇亚想要恨着某个人,恨着捉弄她的这个宿命,但恨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恨骑士王,她只能一直这样告诉自己,只要跟王见上一面,一定就能明白这场安排的意义,一定能解释那冷酷的凌虐有其意义。
就算只是一句微不足道的抱歉或谎言,也能让她对过去忍受的痛苦心甘情愿。
然而,在王廷上,得到的只是判决,只是被软禁在这里的悲运!
格琳薇亚跪在地面,双手摀住脸庞,为自己感到可悲,却发现想哭也哭不出来了,脑袋混杂许多想法,绝望和猜疑让她咬破嘴唇,就连指甲划破脸颊也不知道。
再这样下去,不久后就会疯了吧。
「阿尔托莉亚──……」她干哑的嗓音,连听在耳里都觉得陌生。
妳让我失去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