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4: I'm Here

林叶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女孩，才刚出生没多久，甚至都还没有记住母亲的体温,便在一场空难中成了孤身一人；如梦似幻的几年过去，待她不薄的养父母也在黑帮火拼中携家带口去了天堂；最后，她又眼睁睁地福利院同病相怜的伙伴们一个个离自己而去。

而林叶却从不怀疑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女孩，因为那天，她遇见了林雅文——这个执意要当自己妈妈的女子粗暴地一头闯进了她的生命，成为了她所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成为了她的朋友、老师、女友、母亲……从此，林叶不再是一个人，她终于有了家。从那以后林叶无条件地爱着妈妈的一切，妈妈的一颦一笑，一哭一闹，都是她全部的财产，连争吵都充满着幸福。

但这次，林叶知道自己真的伤了妈妈的心，成为捅妈妈最深一刀的那个人。

不过得知女儿喜欢的是同性后，林雅文并没有做出太激烈的反应，只是眉宇微蹙，抿着嘴唇，紧紧闭着眼睛。也许看上去事情并没有那么遭。可林叶知道妈妈一定是又在委屈自己了，她宁可被妈妈揍一顿，也不要两个人之间死一般地安静。

妈妈脸上痛苦的表情让她只恨没法控制时间去阻止前一秒的自己，可是她又忍心欺骗最爱的妈妈一辈子吗？在残忍的真实和美丽的虚伪之间，林叶选择做了前者。因为她知道，屈服于压力和男人结婚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母亲要的是让孩子幸福，而看着婚后一天天衰弱，变得不幸福的女儿，妈妈一定会伤得更重，自责会折磨她一辈子直至终焉。形式婚姻更是无稽之谈，那就是在撒谎，对养育之恩的父母撒一辈子的谎，最深重的罪孽不过如此。

所以至少，把问题全都自己一个人揽下来，妈妈就不用再背负什么。

屋子里的时间静止了，林雅文一直没有说话，林叶也根本不敢动。就在林叶以为妈妈对自己失望透顶的时候，林雅文绽放出了微笑。

“讨厌啊小叶，长这么大从没听你提过男朋友，我还怕你会是什么冷血无情呢，原来你喜欢的是女孩啊，而且是小维那么难得的女孩子呢，真不愧是我的女儿，都有些把妈妈吓到了……”

林叶有些犯懵，勉强勾了勾嘴角。

林雅文突然凑过去，双手撑在林叶膝盖上，直勾勾地看着她的脸，“那小维知道你喜欢她吗？”

林叶把背紧紧贴在椅子上，她不敢去看妈妈的眼睛，因为里面有个伤害了自己母亲的罪恶之人。

“嗯……”

“那她接受你了吗？”林雅文加快了语速，开始有些焦急。

“妈，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她很爱我，我是她的初恋。”

林叶知道自己一次次地伤着妈妈的心，她臭名昭著不是因为什么年轻气盛不懂处人遇事，相反这个归国子女深谙东方人引以为傲的厚黑学，在利用人与人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网络方面还深得水清舞的真传。林雅文的面具，或许骗得了别人，但在林叶面前不堪一击。这样的语气，林叶又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妈妈这是不希望自己和那个人在一起，不希望她们之间的感情有了结果，不希望自己喜欢女人。不管谁对谁错，现在说什么都已经迟了，曾经幻想也许不那么顺利，但妈妈一定会理解自己，祝福自己，哪怕与全宇宙为敌，只要还有妈妈站在自己这边，伦理道德那种狭隘的代名词又算得了什么？不过在这一瞬间，一切都成了幻象，妈妈现在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林叶看着膝盖上那双苍白的小手，心疼得弯下了腰。林雅文又往前靠了靠，把手心轻盖在林叶的手腕上，抬起她的脸。

“小叶我问你，你们是同性恋吗？”

明明只是想要小小的幸福而已，妈妈亲口说出来的三个字，不由分说地宣布林叶得了不治之症、成了怪物，和别人都不一样，是异类。

“璐璐她……我不知道，我也没有资格替她回答。但我……”

一个转折已经足矣，林雅文不想再往下听，视线里的林叶在一点一点地变小。林叶突然用力牢牢地抓住妈妈的手，就像不那样做妈妈就要永远离开自己一样。

“我从小到大都是喜欢女人的。”

“我对男人没有那种感觉。”

“我不想向您隐瞒什么。”

“妈妈你看着我好吗？”

“我……我想我是的。”

林叶松开了手，想给两个人一点空间，天气实在太闷了，像要窒息一般。

林雅文很快就再次挂上了笑容，“呵呵，别的我们暂且不说，首先小叶能有勇气坦白就说明事情已经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了，因为只有敢于面对问题，才有可能去解决它。小叶别怕，你是我的女儿，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样子我都不可能抛弃你，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单地去面对，我会在你身边……”

林叶耷拉下脑袋，“难道您是说我出了问题吗？我错了吗？我……这是不对的吗？妈……”

“我们每个人都不可能说不会犯错，小叶这个年龄应该是积极的，犯了错也可以及时补救，然后成为人生中宝贵的财富。

妈妈不否定你们这种感情，也不可能会歧视你们这样的人群。好姐妹间相濡以沫陪伴终身的那种情感很美好，连妈妈都在向往，所以你别有太多想法。我只是有些惊讶，因为你和小维，你们都是很完美的女孩，美丽温柔，保持着女性该有的样子，并不像那些赶时髦的傻丫头一样把自己弄得不男不女。你们看上去很正常，是每个男人的梦想，这样的你们喜欢上了彼此，只是让妈妈有些意外。”

林雅文保持微笑，语气也很柔软，带着友好协商的态度，可林叶分明就在她的眼睛里察觉到了那种不愿抛弃坏孩子的眼神，掺杂着优越感的善良。

天气很热，林雅文却帮女儿扣上了领口的扣子。

“妈妈相信你不是一时寻刺激，小维真的是个很难得的好女孩。她美丽，谁都会忍不住多看她两眼，她却不高傲，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相处的人，也从不利用自己抢眼的外形玩弄感情。喜欢小维的人真的很多，不光有男人，也有女人。女性的角度会更单纯、仔细。因为我们本来就是感情动物，比起事业，友谊、恋爱、家庭才是我们的一切。所以在女性之间会流露出许多美好的感情，搂搂抱抱都是很平常的，开开暧昧的小玩笑也无伤大雅。这就是为什么女性之间的亲密被大众欣然接受，男性却不然。

而且心理学上认为，我们每个人的成长经历中都会有一段同**慕期。因为同性朋友之间没有欲望感情更加纯净，大家相互欣赏彼此的优点，彼此有着共同的话题，能在别人身上看到同样的经历是一件很非常的事情，这点不论男女。

所以你喜欢小维，我不仅理解，而且绝对支持，甚至就连我自己也忍不住喜欢她。其实我早就希望你能把她当成家人，我们都知道她一路过来有多难，但她没有倒下，没有自暴自弃失去尊严，她做到了很多女性都无法做到的，她年纪虽然比我小很多，但我承认她是我们女人的骄傲，是这个浮躁社会的一潭清泉。”

林雅文说完站起来，牵起女儿一只手把她也拉起来，牵着她原地转了一圈，很开心地上下打谅着她，像个骄傲的服装设计师。“不过我更加欣赏你，不用说你美得我都会心动，你的优秀让我以你为荣，有时候我甚至偷偷地在嫉妒你，因为你在很多方面比我成熟、远见，对小木也远比我这个母亲合格得多，为了撑起这个家你牺牲了全部的青春。如果说小维是好女孩，你就根本不止是完美女性，你是最卓越的人。这样的你小维都瞧不上，那我才要生气呢。”

林叶搓搓脚丫，搀着妈妈坐下，深呼吸，“妈，我们之间有必要绕这么大的弯子吗？想说什么您就说吧。”

林雅文撒娇一样来回荡着林叶的胳膊，“妈妈这不是在教育你，只是分析问题。毕竟我比你年长，遇到过的事情比你多，听我说一说，总没坏处吧？而且你对妈妈的过去不好奇吗？”

林叶有了些精神，毕竟比起自己怎么样，她更在乎叫林雅文的女人的一点一滴。

“嗯，我知道的，我听您说。”

“小叶是西方国家里长大的，你强大的行动力多少就是受到了西方文化的影响。而文化上差异也导致了东西方在恋爱态度上的天壤之别。外国人有活力，开朗热情，同样在感情上他们敢爱敢恨没什么顾虑，喜欢了在一起，不喜欢分手也都很友好，不会太伤感，性别对他们来说也不是大问题。

妈妈不是僵化的老古董，也不是什么说话拿钱的青少年问题专家。我今年才三十岁，在西方还是玩的年龄。况且你也知道，我在国外待过很长一段时间，不说完全融入但至少也能够接受他们这方面的明朗态度，不是没文化瞎嚷嚷的瞎子。

小叶你还记得奥利维亚吗？我的系主任，我们两个人第一次的相遇，是她安排的呢，那天非要拉我去福利院的就是她。你看她是个多好的一个人，宽容、热情、爱孩子，对我更是像亲妹妹一样，甚至怕我寂寞还搬来和我一起住。虽然她不是什么教授院士，但她永远是我心中最合格的老师。

其实老师她就是喜欢同性的，我和她一起生活的四年里，天天看着她和同性伴侣们出双入对。她们人很好，也很普通，都把我这个外国来的书呆子当成好朋友，根本不像那种别有用心的纪录片里阴暗变态的同**。反观国内，婚姻就是一场交易，金钱、房子、工作，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甚至相貌、年龄都无所谓，只要这个男人有钱，有地位，哪怕有老婆都不要紧。那段时间我觉得我们东方人的传统观念就是一块顽固不化的污渍。

可你知道吗？奥利维亚后来还是和男人结婚了，现在他们已经有了孩子，过得很幸福。还有我的学姐，你苏阿姨，她以前暗恋过老师，不过最近也订婚了。”

林叶抿着嘴，努力让自己正视妈妈的眼睛，而林雅文浑然不知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地捏碎林叶的心。

“事实是最终得不到婚姻的她们因为没有法律做后盾，感情无法得到证明和稳定，压力和虚无感使她们迷茫不知所向何方。老师和她交往的女朋友们虽然感情很好，但她们自己也很明白这一点，时候一到，玩累了就会自动去和男人结婚。所以与其说是恋爱，不如说老师她只是沉溺于和女性朋友做那种事情罢了。”

林叶咬咬嘴唇，让疼痛保持自己清醒，“那……您就是想说我和璐璐之间的只是那种关系吗？我们白天是好朋友，找不到男人的话也可以上床，把自己或者对方当成男人寻求快感吗？我们果真如您所说的那么好，找男人不过是小菜一碟。”

林雅文被露骨的话语弄得有些不高兴，“我不完全是这个意思，当然生理需要每个人都有，没有的话人类也灭绝了，这没什么需要回避的。我也很鄙视那种女人取悦男人的龌龊大男子主义，我们是自由的，包括性解放。只要你情我愿，没什么的。”

“您刚才说会理解我们之间的感情，可现在不还是拿东方那套耻辱体系揪着我们上床的事情不放？您口口声声说什么生理需要，不还是把我们降格成交配季节的动物来看？说到底您只是不能接受女人之间的那种事而已。”

林雅文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最后黑着个脸，“这不是排他主意，是我和一个……你们的同类一起生活了四年亲眼所见的东西。有句古话叫旁观者清，同性之间，尤其是我们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感情界限是很模糊的，感情脆弱的时候相互支撑是很美好，可你不能说那就是爱情，更不能随随便便就托福终身。老师和学姐最后选择结婚就是很好的例子，事实上绝大多数最后都选择了结婚。”

“不光是我们，就算是男女也有无数最后没能在一起，这些女人结婚都是因为抗不住压力，两边都是最爱的人，最后只能杀死自己的心，她们是被口口声声说爱她们的父母逼进了死胡同！”

“父母又怎么可能害了自己的孩子呢！”

“我和璐璐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么多年，真正想清楚了决定在一起才是最近一个多月的事情，不说我自己，她委屈了有多久？我们毕业分别的那晚她喝了好多酒，拼命地吻我，就像彻底绝望了一样，我嘴里到现在还有那种苦涩的味道。这两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我都不敢去想，可她没有输给这个男尊女卑的社会，她宁愿永远一个人也要守着自己的爱情。我不知道自己有多爱她，但我让她绝望过一次，绝不能再丢下她不管，这决不是心血来潮。

您说父母不会害孩子，我也相信父母都是为了孩子好，可又有多少父母真懂子女的心呢？绝大多数都是被这个扭曲的构架牵着走了。不说我和璐璐之间的感情早就变了您没看出来，来到这里之后不久我们就把自己交给了对方，但如果我不说出来的话，您不还是被蒙在鼓里？”

“因为只有你们自己觉得那是爱情，可我、小木，我们没看出来就说明你们之间仍旧只是普通的好姐妹关系。我说过这没什么，我也知道你们因为寿命很长，和普通人在一起觉得没有安全感，组织里很多女孩成为伴侣都是害怕亲眼送走心爱的人。但我是个科学家，我的观点比你们客观，只有男人和女人才能维系人类种族的存活，不论那个时代，大自然规定女性只会被男性吸引。而你们，只是相互同情而已。”

“您又把人类贬低成了动物，我现在说的是感情啊，不是交配繁衍啊！既然您自己也憧憬美好的情感，为什么一定要将它分门别类置于生殖崇拜以下呢？”

“我们本来就是动物，和别的物种没有区别，我们的最终的使命都是繁衍。有些动物也会有同性恋，可动物有感情吗？”

林叶一下子被憋住了话。

“……那女性解放又怎么说？其他动物会有吗？”

“社会的进步给予了女性选择的自由，可绝大多数女性不还是选择了男人？这就正好说明同性之间的不稳定不现实性。”

林雅文针锋相对，现在的她是面无表情的科学家，一切无机物、有机体都只不过是她的实验用品，人类的情感对她来说也充其量不过是一系列的电气信号。

林叶知道这位优秀的学者一旦进入状态便会目空一切，劈开眼前所有的障碍，她没有目标，只是在享受解决问题的成就感。可自己，并不是妈妈的难题啊，就算自己和那个人分手，妈妈又能得到什么呢？

“我没和男人交往过，可您呢？您不也一直单身！”

“我们就情况特殊，小概率事件只是网上无聊的闲人揪着不放用的，不能说明什么。如果你们都长大了独立了，我会考虑自己的事情。同样，如果你想要家庭，只有婚姻一条路可走。”

“婚姻给不了家庭，我和璐璐现在的家不是国家政府给的，是我们自己苦苦经营起来的！”

“那不是家，只是你们合租的一间宿舍，而实际上你们仍旧只是普通的室友关系，只不过时间淡化了你们之间的界限，两个月就能养成一个习惯，你们同居生活多年早就习惯了彼此。在她最脆弱的时候你出现了，你也在母性驱使对她割舍不下，这都是很人性的东西，你们都没有错。一定要说的话你们这样该负责任的是我，当年是我让你去照顾她的，所以我现在帮你分析问题，你们现在感觉到的依恋，只不过是一种心理上的惰性加上生理上的需求而已。”

林叶觉得妈妈简直就是不可理喻，“天哪您这种话会让璐璐崩溃的！您知道她对您多崇拜吗？如果知道您不赞同我们她一定会主动提出分手的，只是那样她生活下去的理由就没有了，她会想不开的！”

“你错了，最终让她崩溃的只会是你们的结局，你扪心自问，你爱她吗？”

林叶突然一怔，捂住嘴巴。

“你爱她吗？你们之间的是爱情吗？”

林叶埋着脸，过了会儿，摇摇头。

“现在还来得及，我也不想看到小维受到伤……”

林叶回到椅子里坐好，把散落的头发理到耳后，攥紧了拳头。

“我爱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