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明王非忿怒尊 于 2012-2-14 12:44 编辑
二月令·金石盟
1、
西湖二月天,正是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湖畔几树梅花映残雪,分外妖娆。
安然哼着曲照例打扫着书房,将案头散乱的法帖摆整齐,用小铜勺从烧蓝凫式水丞中舀水滴入流云拱月端砚。抬眼却见范遥案头未竟的半幅字旁一个小小的锦盒半开,露出里面一对齐整的封门青印。“
山河永寂
故人长绝”
好俊的小篆!安然不禁拾起,触感温润,淡青色中隐有浅浅白色云纹,静静躺在手中竟像是早春的南苑柳,又像是西湖水,让人爱不释手。左侧边款单刀刻着小楷:
长冬苦寒,得此春色,篆请云之雅鉴,书文。
字体俊逸不羁,十分耐看。云之正是范遥的字,想来是那隔壁金石轩老板送的了。
过了晌午,虎姣已经做好了饭菜,却迟迟不见老妖怪回来。“奇怪,她明明有说要回来的,还特地做了她爱吃的东坡肉呢。”虎姣念叨着。龙三端着蜜蜡黄釉饭碗,含着筷子悠然道:“估计还在隔壁呢吧。”
安然站起:“我去找她。”
虽然总听范遥提起,但这金石轩还是第一次去。没走几步,便看见了门口的匾,黑漆填绿上书三个隶字“刻章的”,字体古雅颇有意趣。不同于琉韵堂,这家店的店面在后院,安然叩门三声却无人应答,她轻推开门,豁然见到一棵巨大的菩提树,些许泛黄的叶子冻在树枝上,可以想象夏季繁盛时郁郁葱葱的景象。
树下是一副石桌,范遥正攥着棋子有节奏的敲着桌子,眉间微皱,都没有注意到安然来了。她对面是一个身着素色亚麻长衫的女子,长发顺势束起垂于背后,想必就是“书文”了。
只是……
安然正看着书文发着愣,这时范遥轻轻一笑,手中白子落下,发出清脆的声音。
“你输了。”她低声说。
“哎呀哎呀--又输了……”书文懊恼的趴在桌上,声音颇为软糯,却是地道的杭州本地口音。
范遥起身将刻丝银鼠翻皮大衣紧了紧,正欲离开时看见了安然,她动了动嘴唇,半晌才反应过来,走上前拉过安然的手向书文介绍道:“小书文,这是我跟你说过的我们家安然。”
书文转身站起,安然这才看到她的正脸,肤色比常人要白,金丝单片眼镜下是一双细长的眼睛,透着有如止水般的沉稳。
书文垂下眼睛小声道:“都说了不要叫我小书文了……==”,随即笑着伸出手:“安然你好,总是听云之提起你呢。”
安然被这迅速的表情变化吓到,半天才反应过来:“啊……你好你好,我也总是听她提起你。”
两人出了金石轩,安然突然停下脚步,范遥回过头疑问的看着她。
“你……”
“恩?”
“没事……”安然慢慢摇摇头。
范遥颔首,握住安然的手揣进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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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
雪夜
杭州西湖孤山上的天下第一名社--西泠印社门口传来了阵阵啼哭声,更头老王推门一看门口有一个红缎襁褓。他忙不迭的抱起,却见到襁褓中婴儿的脸已经冻得通红,看她嚎哭的样子应该是没什么事。老王粗手粗脚的哄了半天也不见好,想着可别是饿了吧,便随手拿起保温杯,把那半杯浓茶灌了进去。奇怪的是,小孩咋么咋么嘴,竟然眉开眼笑起来。
第二天,老王把孩子抱到常驻西泠的杨理事面前,杨理事掀开被子见是个粉琢玉砌的女孩,便道:“这孩子既然被印社捡到,以后就叫书文吧。”
杨理事的妻子刚做完月子,家中也是个女儿名唤凤笙,看样子比书文没大几天,杨理事便把书文抱回家中一块养着。
于是书文有记忆以来的亲人就是师父、师娘和师姐了。
由于师父在西泠印社工作,书文和凤笙从小就在西泠印社中玩耍,连手中的玩具也多为章料毛笔之流,待到两人三岁时师父杨宗仁让她们俩在山川露雨书室找自己最喜欢的字体来学,当时字还不识几个的两人在成山的法帖拓片中愣是挑了出来。
师父接过两人的挑出的法帖,见到一本是赵孟頫《汲黯传》拓本,一本是管夫人《金刚经》印本,不禁失笑。叹道:“这也算是一段奇缘了。”遂按照二小儿意愿教了起来。
“管书清绝,赵体圆和,与你二人倒是相得益彰,魏公曾说过:‘学书有二,一曰笔法,二曰字形,笔法弗精,虽善犹恶:字形弗妙,虽熟犹生。学书能解此,始可以语书也。’”
师父的大手握住自己的手,带着自己写出一个“永”字,书文此时并不知自己笔下这舒展精妙的线条组成的意思,只道这字无比的好看,写字也成了一种神奇的事情。仿佛一扇大门向她打开了般的,书文从此进入了这个浩瀚如烟海的字的世界。
“‘学书在玩味古人法帖,悉知其用笔之意,乃为有益。’书文,这里是《赵孟頫书心经墨迹》你照着它先摹个一百遍吧。”
隔着笔架,书文看着穿着小红袄的师姐凤笙捂着嘴吃吃的笑,两只羊角辫一翘一翘的。她看到师姐笑了,也跟着傻笑起来。
杨宗仁手背到后面,板着脸道:“笙儿,你莫笑。这管书《金刚经》你也抄个一百遍。”
凤笙的眉毛顿时皱起,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映的眉心的一点朱砂更加嫣红。
书文从小就不像师姐一般喜爱红妆,师娘也顺势把她当做男孩来养,邻里只道杨理事生养了好一对金童玉女,在加上书文向来少言寡语,连一起玩的小伙伴咋一看都以为她是男孩。
又是一年西泠社庆,许多常年在外的社员都赶来,互相研究讨论学问,每到这时书文和凤笙都格外高兴,因为不少社员都会携家眷来,玩伴也就更多了。
这天荣誉社长邵先生带着小女儿婷婷来了,谁知婷婷一见到书文便喜欢的紧,跟在她身后一口一个“书文哥哥”的叫着。凤笙又好气又好笑,终是没有言语。
晚上回家吃饭的时候,凤笙歪着脑袋,双马尾微微耸动,含笑冲书文道:“书文哥哥。”
书文的脸颊顿时像西边的云彩,红的烧了起来。她腾地站起:“你说什么啊!明知道……明知道……”
凤笙依旧笑着:“我看你倒是受用的很嘛,书~文~哥~哥~”
书文憋得说不出话,摔下碗奔后院去了。
小孩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第二天两人就把这事忘在脑后了。除了骑马打仗,西泠的小孩玩的最多的就是家家酒之类的游戏。
这回扮新娘子的是新来的婷婷,在她的坚持下,书文成了新郎。书文其实不喜欢这种游戏,但是又没办法拒绝人家小姑娘,就被众人推着攘着,眼看就要到仰贤亭拜堂了,她一直偷偷的瞄着师姐,却看师姐没有表情站在人群里。书文心中一恼,干脆就这样吧。便不做声的随着她们闹。
正要拜堂,师姐突然冲过来,拉住书文的手,对众人道:“她是我的新娘!”于是众人都傻了,看着她俩跑出亭子。
当时正下着小雨,书文心里别扭,几次想甩开都被师姐紧紧握住了。不知不觉跑到柏堂,推门一看,里面没人,两人便在里面躲雨。
书文盯着师姐满是雨水的额头看着,凤笙看她又发愣,便用袖子抹抹头,眉心那朱砂变得更加红艳,使得书文移不开眼睛。
凤笙掐着腰道:“你既然被我抢来了,就是我的人了,我们来行礼吧。”
“诶……什么礼?”
凤笙戳了戳书文的额头:“呆子,当然是拜堂之礼了。”
书文迷迷糊糊的被凤笙拉着跪在堂前,直面对着着那“大好湖山归管领,无边风月任平章”的楹联,凤笙道:“黄天在上,后土在下……呆子!跟着念啊!”说着敲了书文脑门一记。
“痛……”
“恩?”凤笙斜睨。
“好好好……”书文也随着她念起来。
“赵文敏公管夫人明鉴,我杨凤笙愿与书文共结连理,一辈子对她好,有桂花糕先给她吃,有桔子水先给她喝!”
书文哑然,心中却默念:“我愿永远照顾杨凤笙,护她一生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