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无标题

作者:西瓜ll
更新时间:2012-03-03 1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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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已完结,修改了第三人称和上帝视角以及叙述方式,在百合会贴出修改后的一到三部,第四部请到晋江。


第一章 考场巧遇偏逢你偷梁换柱,突遭变故金榜题名琼林宴

人道翩翩美少年,谁知乌纱罩婵娟。

倜傥风流能文武,情深似海路途艰。

弱水三千随风逝,终有灵修驻心间。

但为天下身世苦,自古江山美人难。

1

元朝末年,各地群雄纷起,唯红巾军势大。

红巾军之中,又以朱元璋和杨惑两名壮年将领呼声最高。后朱元璋称帝,杨惑受封南粤王。不过三年,杨惑起兵抗明,中道而亡,其子杨继开子承父业,推翻明朝,改国号为民,定都金陵。

民朝帝传五世,承二百年江山,至嘉宗朝,丞相齐公贤与大将窦胜凯起事,推翻民朝,以长江为线,平分天下。然窦家祖籍扬州,故以半个巴蜀相易,定都扬州,却以苏州为陪都。北国定都金陵,故南北二国在二都国界花了好一番工夫修建了纵横繁复的两国边界。

北国隆嘉十七年初秋,七月初八。今岁适逢隆嘉帝齐公贤六十大寿,恩科秋闱开考。

天色仍是昏暗,建康贡院门口已经聚拢了许多人,熙熙攘攘,大多是头戴纶巾的读书人,也有时刻伴着他们左右的小厮,人声鼎沸,气氛热烈。尽管见不到半滴血,科举仍然是个战场,十载寒窗苦读的士子都在这里,摩拳擦掌,期待着可以跃过龙门。

一个素白布衣的书生独自抱着书箱,等待着进场赴考。若有细心人朝他看去,便可发现这人,面目清隽,目光清冷,一双眸子深不见底,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更是叫人看不清。他不似其他士子一般,高谈阔论、满目豪情,只是独自呆在角落处,一副深思出神的模样。仿佛面临的不是科举考试,而是哪个严苛的先生打算考考他不上进的学生,叫人怀疑他是不是也是借着恩科的名头来考着玩的。

科举于我,只是诸多出路中的一种罢了。他想着,散漫的情绪愈发流于表面了。

正在书生沉思得出了神的时候,一个个子稍矮他一些的清秀少年撞上了他。书生眉头蹙起,却是不欲计较,只侧了侧身,冷声道:“兄台小心些。”

孰料,那人却气势汹汹地开了口:“喂,说得好像是我错了一般。人这么多,你个呆子,跟个木头桩子似的站在这儿,找打啊!”声音凶悍,却是稚嫩得紧。

白衣书生蹙眉抬头,仔细打量着撞着自己的少年:也是一身读书人打扮,似乎是对于正在发愣的白衣书生挡住了他的去路表示十分不满,便斜拧着眉毛与书生对视。

眼神与他相对,书生不由得愣了。刹那之间,觉得很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然而,又是这样的陌生。不可名状的矛盾情愫交汇于胸前,便在书生心里倏然荡起一阵不小的涟漪。

少年伸出手来,在书生面前摇晃了下,仍是凶巴巴地说道:“看什么看,本少爷太俊俏了?”

意识到自己的神游,书生忙定了定神,上上下下地又将那矮个子少年看了一遍,笃定了自己不认识他,当下心中颇有几分不适意:明明是你撞上了人,却又偏偏兴师问罪于我。于是,便挑了挑眉,抱着书箱转过身去,没有理他。

不成想那人却不依不饶,一副不肯罢休的模样:“哎,不要以为自己肚子里有几分墨水就可以随便撞人,我告诉你,本少爷……”没等他胡闹完,乌纱青衣的礼部的官员已经宣布进场了。白衣书生急忙摆脱了那无理取闹少年的纠缠,深深呼吸,跨进了贡院的门。

科举,开始了。

白衣书生打开书箱,在自己的号间落座,取出笔墨来,侧耳聆听主考官宣读的试题。左丞相曹庆打开密封的命题,声音苍老却遒劲有力。

字字句句入了耳,书生松松吐了口气,提笔欲写,眼神一晃,便看到了斜对面号间里的眉目熟悉的清俊男子。那男子也似是随意一瞥,目光便定定驻在了白衣书生身上,一动不动。

目光对接时,对面男子一脸错愕和惊疑,清俊的面上亦笼上了一层迷雾。书生忙低下头,强捺着胸中波澜,换出一副不动声色的冷漠表情来。

考试开始了,这里是如沙场般严酷的考场,容不得谁再失神。

书生提笔蘸墨,余光向斜对角一扫,恰看见那清俊男子亦认真地写着,终于完全定了心神,自卷头轻轻写下自己的名字,杨悟民。

此次恩科,是皇上为庆祝六十大寿而开的,无年龄限制,也无须有功名在身,只要临时考个秀才就可以了,这方便了不少想走终南捷径的读书人,也给了粗通文墨的纨绔子弟游耍的机会,当然,苦了阅卷官,可是,正好却给了一些人机会。

杨悟民只用了半柱香时间就获得了考试的资格,不用再考取举人,只要考赢了这一战,便可以参加殿试。提笔正欲做题,眼角突然闪过一个不安分的影子,在上窜下跳。杨悟民眼角稍抬,眉毛就挑了起来,是那个撞了他却又兴师问罪的人!

杨悟民伸手挡住了眼,借着指缝再度仔细打量那个不安分的家伙。应该是个富家子,唇红齿白,面如冠玉,此次科考恐怕也是他无聊之中的调剂吧,见他方才行为,恐怕也是写不出什么来的。

那个捣蛋鬼——暂且这么叫他吧——居然趁着考官不注意溜出他的号间。一把抢过他邻桌的试卷——那位仁兄正昏天黑地地洋洋洒洒,哪知竟有此灾祸,刚抬头就被捣蛋鬼把帽子扣了下去,眼前一片黑洞洞,尚未见到这大盗的容貌就被抢走了辛辛苦苦写成的卷子,换成了一张白纸。而那捣蛋鬼却借着自己并不怎样的轻功逃向了一旁,可怜的书呆子好不容易把自己从帽子中解放出来,举目四望,不知所措,最终欲哭无泪,只得重写一篇。

捣蛋鬼还挺挑肥拣瘦的,似乎对那篇卷子不满意,又换了几张试卷还是没有相中。杨悟民见他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不由得蹙眉四周看了看,那个考官究竟在做什么,不管事么?

前朝曾以士兵监管科考士子,北国重文,皇帝认为以号军监看士子有辱斯文,便取消了此等举措。总共六名监考官一共十二只眼睛,却要在此审查数千名士子,难免漏看不少。

杨悟民安坐己位,手指轻轻敲在素白的答卷上,顿时有了作弄那小子的想法,遂匆匆在白纸上写了几个字,小心叠了几叠,然后伏案做梦周公之状。

他果然蹑手蹑脚的靠近了,小心翼翼地从杨悟民胳膊下的缝隙把卷子抽走,又轻手轻脚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杨悟民伸了个懒腰从案上起身,伸手摸了摸下巴,朝着那小贼眨了眨眼。他生得甚是好看,笔挺唇薄,再加上勾唇一笑,晨光里显得诡异奇魅。

那个捣蛋鬼被这一笑吓得不轻,连忙打开试卷,白净的脸瞬间变成了红色。他愤愤地将卷子撂下,叼着毛笔恶狠狠地盯着杨悟民。

卷上字迹俊逸端正,是横平竖直,却又偏瘦的魏碑,那上面写的是:贼者,贱也;不告而持之,贼也;抄袭者,亦贼也;考场誊卷者,抄袭也。由是可知持此卷者,为贱中之贱也!随后写了一个大大的“贱”字。

杨悟民敛笑朝斜对角的那个清俊男子看去,见他已经写满了一篇纸,便也不再胡闹,提笔答卷。

从日出东方到晚霞满天,一天的光阴便这样过去了。

杨悟民起身舒展了下筋骨,不经意地朝对面看了看。那个捣蛋鬼趴在桌上睡得正香,而斜对面的男子却是目带探寻地正望着他。他低下头,听着收卷的鸣锣便赶紧收拾好文房,故意回避对面那探寻的目光,匆匆离开了考场,免得横生枝节。

可又在秦淮河畔一人宽的小巷里撞上了另一个“瘟神”——那个捣蛋鬼睡醒后看起来十分精神,柳眉倒竖,凶神恶煞,张牙舞爪……

“呆子,你说谁贱,敢说本宫……公子贱,你不想活了,嗯?”他抽出一把折扇,指着杨悟民,怒气冲冲,语无伦次,活像个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找家人发火的孩子。

杨悟民抬眼看着他的眼睛,不讲理的眼神之中确实是幼稚和天真。杨悟民微微一笑,拱手说道:“哎呀,贱者自知,不小心暴露了公子的隐疾,小生实在失礼了!”话音未落,他侧身拾墙而上,意欲从上方逃脱。

“想跑?”那捣蛋鬼眼疾手快地拖住了他的腿,叫他逃脱不得,只好一个旋身落地。

捣蛋鬼横在这窄窄的小巷前,颇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杨悟民挑眉,倍感头疼。刚才见识到了这捣蛋鬼的功夫,想必敌不过自己,不过,功夫低的人缠人的能力向来好。他可不想浪费时间,那个人说不定一会儿就会追上来出现,而自己现在还未能编出一套合理的说辞来。

一时之间,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去面对那个人,不过,他至少知道怎样对付面前的这个小鬼,最快的时间之内……用记忆中的一个方法。

杨悟民笑得含蓄,眼睛眯了起来,劈手夺了他手里的扇子——颇有些重量,看来是铁骨打造——随后将捣蛋鬼按在墙上。捣蛋鬼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不太好对付,试图挣脱。但杨悟民却在他挣脱之前强行吻上了他的唇,虽是轻轻一贴,却是吻得真真切切。

方才还嚣张跋扈的小少爷如今呆若木鸡,身子僵硬,随后大概是腿软了,瘫坐在地上,全然没了霸气。杨悟民知道见好就收,急忙在他发呆之际疾步走了,免得这个霸道的小家伙一会儿反应过来。

想让一个女人呆住的最好方法,就是,亲她一下。

嗯,杨悟民瞧见了那个捣蛋鬼的耳洞,她是个女人。他颇为得意地打开折扇,摇了摇,笑得像个狐狸。

心情愉快的书生踏着黄昏苍茫的暮色,向着自己住的客栈行去。

2

三日后,放榜了,杨悟民在那张长长的榜单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杨悟民松了口气,旋即也看到了那个萦绕在心头多年的名字:秦圣清。

这不在计划之内,不过,没关系。自己已经拿到了殿试的机会,这个更为重要些。

看过放榜,杨悟民独自踱步到了酒肆里,却没有要酒,而是将自带的花茶交给小二,吩咐他沏好后拿给自己。

独自坐在酒肆的角落里喝茶,实在是寂寥得很。

“我可以坐在这么?”一个温柔而熟悉的男声响起,悟民一时惊诧,缓缓转过脸,正对上秦圣清清俊的面容。

他客气地起身,压低了声音:“仁兄无需多礼,请坐,请坐。”

“在下秦圣清,请问兄台……”秦圣清语带迟疑,总是温和的眼中满是困惑。

杨悟民轻笑道:“小弟杨悟民,与兄台同是应届考生。”

秦圣清皱了皱眉,眉目间闪过一丝失落,但面上仍然谦和有礼。两人拼了一桌,叫了几个菜,一起用了起来。

期间,秦圣清举起酒杯,似乎无意地问了句:“贤弟可与幽州太守杨尚文有亲,可知其家小姐杨枫灵。”

手中竹著一顿,夹起来的花生掉回了盘中。杨悟民垂眼看向那颗花生,低低一笑,径直伸手抓起来,扔进嘴里,也好似无意般回道:“秦兄说笑了,小弟一介寒儒,怎会与达官贵人有亲,更不认识什么小姐了。”他大声咀嚼,大声谈笑,一副坦荡模样。

秦圣清眼底隐隐有些伤怀,却没再问,只是举杯相敬。饭过五味,杨悟民借口回房备考,与秦圣清告辞离去。

天色已晚,明月如盘,高悬于京都之上,照亮前路。

微凉的夜风消去了酒热,杨悟民仰头望月,面容沉静,心如刀绞。

“秦圣清呵……”杨悟民步履踉跄,扶着街旁店铺的廊柱一阵眩晕,便呕吐了起来。他酒量向来好,今日只是和他对酌了几杯,却如此难受。

或许只是一次邂逅,或许,是上天又一次的捉弄。

回到客栈时,杨悟民面色苍白,意识却是清醒了不少。穿过正堂,他不经意地瞥过客栈内的饭桌,看到了一个背负双剑的蓝衣男人。

来京不过数月,却叫他养成了观察人的习惯,那男人身上气质非凡,便叫他多看了几眼。那人身量高大,面容并不俊帅超凡,却有一种别样的英俊——冷酷得近乎残酷。

总而言之,这个人散发着凌厉的气势——杨悟民知道,那是杀气。

这个人应当是个杀手。

杨悟民饶有兴味地注视着他,好奇之心迅速膨胀,加上心绪未平,也是不想上楼看书,便找了个偏僻的酒桌坐下,将自己藏在阴影之中。他很想知道这个小小的客栈过会儿会发生什么。

一个轻盈的影子飞了进来,伴随着一声轻灵的唤声——“叶大哥!”

出乎意料,飞进来的人居然是那天的捣蛋鬼!不过,伴随着她的进来,那股杀气竟渐渐地散了。

“叶大哥,你等了很久了吧,小弟带给你一坛上好的酒。”她笑盈盈的,仍旧是一袭男装,却是极好看的模样。

杨悟民捏了捏天应穴,不动声色地莞尔一笑:若是她穿女装,必然也是个漂亮模样。

“叶大哥”仍旧面无表情,一脸冰冷,但说出来的话却是温暖的许多:“你跟了我几个月了,到底想做什么?”说是问,却没有一点问的意思,想必他也知道面前的小哥是个女子。

“我嘛,就是喜欢跟着你喽!”她咯咯笑着,托腮看着面前的冷漠男子,脸色绯红——一如那日被杨悟民强吻时候的面红耳赤。心念于此,杨悟民低低一笑,没防备,笑出了声。

这声笑引起了那蓝衣男子的警觉,他抬起头:“谁?”

那男装的捣蛋鬼也抬起了头,一眼瞄上了想走的杨悟民,又惊又恨地出了声:“叶大哥,就是他,欺负过我!”

悟民暗暗叫苦,这个杀手不简单,若是和他动起手来,自己不一定敌得过他。

“是吗……”话还未说完就听到了剑出鞘的声音,银色游龙径直向角落里的杨悟民而来。悟民缘墙右行,慌忙矮身避开他凌厉的剑锋,跳到了饭桌上。而蓝衣男子的剑毫无收势地又跟着他而去。身上没有佩剑,他挡无可挡,只好顺手操起折扇,随机应变。两人交锋了两个回合之后,竹骨折扇顺应常理地被削断了。

悟民心道不好,眉头皱紧,足点地而起,后空翻落于柜台处,摆开阵势,面容果决毅然,心中却是叫苦——“今日若死于此,何其冤枉……”

蓝衣男子却突然停手,展颜一笑,带了几分不羁:“身手不错,接着!”他伸手负于背后,拔剑出鞘,调转剑柄,将剑掷给了杨悟民。

悟民一愣,转瞬便对他钦佩万分。

“多谢叶兄——”他挽剑出招,挺剑刺向那男子。

剑乃兵中君子,便是用于杀伐,也有自己的坚持和道义。

手腕轻转间,剑舞流云,二人在狭小的客栈内拆了几十招——亦损毁了不少东西。

武艺切磋如任何一样活动一样,一旦入了迷,便是酣畅淋漓。

对面男子忽然撤身停手,朗笑阵阵,眼带激赏看着悟民说道:“和你对打真是开心,你是个好剑客,不过若不是你欺负了她,我叶寂然是不会杀你的。”

“叶寂然”三个字,他说得轻巧,却叫悟民胆战心惊。

天下两大剑客,北叶南苏。

北叶,便是天下第一杀手,叶寂然。

叶寂然话一说完,眼色转冷,悟民情知他决意下杀手,不欲再与他对打,而是匆忙申辩道:“叶兄,冤枉我了,我乃知书达理之人,怎会欺负这个书生!再说,同是男儿,我欺负她什么了!小兄弟,你,倒——是——说——说——看!?”

后言拖长了声调,悟民盯着那始作俑者,颇有些不怀好意——他是忘了,真正的始作俑者是自己才对。

捣蛋鬼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杨悟民趁机又道:“叶兄,我不过是在酒馆抢了她要的位置罢了,不用置小生于死地吧!”

叶寂然凝眉回首,询问道:“是这样?”

捣蛋鬼面带纠结,咬唇不语,无法说是不是,只得愤愤地点了点头。

叶寂然终于收手,杨悟民笑着上前,还了他的剑,对着捣蛋鬼说:“同年,对不住了……下次我也让你抢,如何?”

她听出言外之意,气鼓鼓地瞪着眼睛,恶狠狠瞪了眼杨悟民,拉着叶寂然的衣襟说:“叶大哥,我们出去玩,不在这了。”叶寂然颔首,带着她出去了。

杨悟民负手看着两个人行远,渐渐敛了笑。他转身看到哆嗦的店主躲在柜台后面,心想店家也是可怜,便付了被打碎的东西的钱,换了家客栈住——他实在是怕那捣蛋鬼又来找自己麻烦——不过,看她对叶寂然很痴心的模样,也不由得有些为她担心,有哪家富户会让女儿和一个杀手在一起——“胡闹,操这份闲心做什么?”他舔了舔嘴唇,不再想。

劳累了一天,惊心动魄。

杨悟民看不进去书,便吩咐小二烧了洗澡水,叫他不要随便进来。

他解开腰间绸带,缓缓将衣服拉开,脱去布衣外衫,将胸前缠着的层层白布一圈圈地绕开——露出了丰润如脂的女性身体。

玉足落水,她将自己完全沉入水中,耳畔万籁俱寂,只剩下水声静静。再从水中出来时,面上肌肤较之白日,白皙了几分,线条转柔,现出女儿姿态来。

她枕在桶边上,泡在热水中,看到浴盆中那已经完全褪去了男装遮掩的身躯,心中想到的已经不是常人所能知道的东西。

杨枫灵,一个美好的名字,也是曾经属于她的,是的,此时此刻的杨悟民,就是曾经的杨枫灵。

父亲杨尚文是幽州太守,不知是得蒙圣眷还是什么缘故,这个幽州太守的位置一直都很稳定,一坐就是十七年。身为一个男人能够为亡妻守节是一个难得的美德,而父亲做到了,自母亲从自己尚无记忆的时候去世后,太守府便再没有过新的女主人。

只有她,这一个总是惹是生非的小姐,一个有许多秘密的小姐。

父亲杨尚文亲自教导枫灵读书习文,甚至教她一些经国济世的手段。后来,在她十二岁那年,又为她请了一位西席,是幽州当地的名士秦髡之子,秦圣清。

无疑,在太守千金单纯明净的世界里,秦圣清是她见过最完美的男子。

文雅的面上总是温和的眼神似乎是可以包容一切,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是许多文人的共同特点,他也不例外,尤其是他的琴技与高超曼妙的画技,世间少有的才华横溢。

吟诗解经,执笔同画,手谈方圆,素手弄琴,幽州太守府内的时光静静流淌。

岁月流逝,生长着情窦初开的少女情怀,积攒着暧昧不明的情愫。

于是一切都顺理成章的发生,乞巧节的灯会上,立下了“非卿不娶,非卿不嫁”的誓言。没有不清不楚的腌臜企图,没有不明不白的私相授受,

枫灵始终不明白向来和气的父亲为什么会发火,奇怪的暴怒,从来最欣赏秦圣清人品的父亲居然会以秦圣清无功名在身为理由拒绝了求亲。

于是秦圣清愤而赴京赶考,却不知怎的,过去了三年,竟然没有回来。

本来是在京城做质子的镇南王世子尚文兴,因为圣上的开恩到北方巡视,其实也就是游山玩水,而负责接待他的杨尚文在与一干官员醉酒之后一时得意夸口说他的女儿是天下第一美女。

这便引起了那个自命风流的世子的登门求亲,继而竟引出了皇上的赐婚。杨尚文虽然后悔可是也是不知所措,只好勉强应下,枫灵在哭闹过后苦无良计,也只好顺从。

偏偏这时,圣清回来了,原来他是由于被陷于一场冤案中而无法脱身,误了科举,直到现在。他听说杨枫灵将要嫁人,悲痛万分,可是一个文弱书生也无法对抗王府的势力,更无法违抗皇上的圣旨。

枫灵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却出现了一个奇怪的老人,沧桑的面容下却是有些不符合年龄的声音,带着无限深沉的悲悯,给了她一种让她假死的药。

出于一种奇怪的信任,枫灵服下了她给的药。于是,杨枫灵死了,连尸体也不见了。那个世子也算痴情,并未深做追究。

老人将枫灵救醒,简单教了她一些易容术,好将自己的容颜藏起来。

有那么一段时间,枫灵以为,万事已经结束。

而后的多年里,枫灵也常常以为某个惊心动魄的节点,便是结束。

然而,命运一直不愿停止捉弄。

杨尚文被人莫名其妙的构陷,押入天牢,杨家一门被充为奴仆。昨日稳坐太守座椅的幽州太守一朝便沦为了阶下囚,令人不得不慨叹天意难测。

杨枫灵细细看着自己沉在水中的女性身体,沉吟一阵,思绪从回忆中浮起,身体从水中浮起。

她擦干了头发和身体,重新将胸前裹起白布,穿起中衣。她抖开叠得整齐的直身长衣,披在自己身上,穿袖系带。

她罩上对襟外纱,把陷在衣服里的长发捞出来,束成了简单的男子发髻。

她想用自己的力量为杨家伸冤,救出父亲,还他清白。

她想验证自己十七年来所学到的文韬武略,父亲的教导,秦圣清的培养,还有自六岁起教自己武功的师父的传授。

一切的一切,足以让她站在这里,抹去杨枫灵的过去和记忆。

她,是杨悟民。

3

七月十八,殿试。

金銮殿上,枫灵接过题目,秀目一扫,只稍一沉思便运笔如飞,在其他士子还在皱眉长考的时候,已经写到了末尾,洋洋千言,一蹴而就。

她在纸上缓缓吹气,等待着墨迹干透,诵读着自己写下的句子。

“竭尔所诚,立字约契,开东西之交易,通南北之货物,严律法之通明,富天下之黎民……”

正在她自我欣赏之际,一只枯瘦伶仃的手突然伸到她面前,夺走了她的卷子。她大吃一惊,回首却看见了身着玄色龙袍的老者,不禁万分惊惧,连忙跪下:“吾皇万岁!”

皇帝却并不理会她,转过身去一目十行地读着试卷。枫灵顿时感到其他考生的目光汇聚在自己身上,不由得渗出涔涔冷汗。

良久,皇帝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好文章,好文章!我朝竟有如此贤才,实乃朕之幸也。”他转过身,伸手扶起枫灵,眼带赞赏。

皇帝齐公贤曾是前朝的状元,也是个文武全才,对文章本就有自己的见解。

金口评价如此之高,自然令其他考生为之色变。

殿试结束后,枫灵被宣到御书房,她伏地行礼,长跪于地,腰背挺得笔直。

“成文好而疾,胸怀远大,确实是世间少有啊!”皇帝手捻髭须,眼神中满是赞许。

“皇上谬赞,草民文采远不及陛下。”枫灵紧张地回应着,恭维着。面前的这个老者,便是执掌苍生的皇帝。

“你的名字……”皇上翻着试卷:“杨悟民……了悟民生,呵呵,果然是有经国济世抱负的人,不必跪着了,起来,赐座——对了,你成家了吗?”皇帝似乎是闲谈一样随意,没有天子的威严与架子。

枫灵有些迷糊,眼睛转了转,拱手道:“因未曾立业,草民尚未成家。”

皇帝朗声笑道:“嗯,哈哈哈,好志向,好抱负……好好好……朕决定了,钦点你为今科状元!”

枫灵一惊,她不曾想过会如此之快,其他士子的文章,皇帝连看都还没有看——她跪地请罪:“陛下三思,这对其他同年是不是……不公?”

皇帝走下龙椅,脸色一沉,声音却是和缓:“朕决定的事,谁敢反对!?你也无须介怀,朕在殿上察言观色,惟有你在书写答卷时面容数变,神情或喜或悲,或激昂或冷矜,人文合一,以手写心,故可以为文迅速。心志合一,乃是状元之才!其他诸人,也就配争个‘榜眼、探花’不是状元的料。”

枫灵浑身一凛,不再争辩,连忙叩首:“谢主隆恩!”

4

皇榜贴出,昭告天下。

三甲之中,状元杨悟民,榜眼秦圣清,探花柳玉杰。

琼林宴,是天下士子悉心向往的最高赏宴。今日里,琼林宴的中心,是一介女子,杨枫灵。

枫灵一袭状元红袍,御前跪倒,皇帝龙心大悦,赐酒赏座。周遭响起了一片啧啧称赞的声音,有夸她学识的,也有夸她样貌的,总之一片赞誉之声。枫灵未曾经过此等大喜,顿时有些醺醺然,似乎是喝醉了一般,不由得得意起来。

“诸位爱卿以为状元郎如何?”皇帝忽然举酒问道。

“回禀陛下,状元郎文采风流,神采奕奕,有若神人,是罕有之才。”很快便有人恭维起来,随后又是一片溢美之声。

“是也,”皇帝轻轻拈着胡须,笑容更甚:“朕有一女,今年已经十六,也是应当婚配了。”

不知为什么,大臣们全都静下来了,枫灵口中含着半口酒,吞也不是,不吞也不是,顿时有了极为不好的预感。

皇帝接着说:“状元也是正值青春年华,且仪表堂堂,不如就将朕的怜筝公主下嫁于状元好了。”

枫灵倒抽一口凉气,世事难料,难道她这欺君犯上之罪这么快就会被揭露开来?

大臣们只是呆了一阵子,“呼啦”一下又开始更卖力的恭维,秦圣清神色复杂地向枫灵瞥了一眼,枫灵心思烦乱,也无暇顾及。

她匆匆到了御座前,慌忙跪下,准备推辞,却听到了惊天动地的声响“哗啦”“哗啦”。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巨响吸引过去,枫灵也不例外。越过人群,她看到了一张怒容满面的脸——一张绝美的脸。方才的喧嚣在此刻沉寂,看到那容颜,时间都会止息。

一袭粉衣裙,飘动的裙带,如墨如瀑的长发,清泉般的双眼,宛若星辰的眸子,足以让每一个见到她的男人动情。

枫灵自认容貌并不逊色于她,心中却是不安到了极致。那少女走到她面前,用与她的外表极不相称的恶狠狠的语气说:“我不会嫁给你的,臭小子!”

时间仿佛真的停止了,枫灵呆愣起来,不知所措,像是失声了一般。

居然,是她?那个调皮的捣蛋鬼。

皇帝皱眉道:“胡闹!怜儿,在这琼林宴上抛头露面,还跑来掀桌子,成何体统!”

枫灵艰难吞咽口水,愈发呆愣。这样说来,刚才的响声就是她造成的,也就是说面前的这个美丽的少女,她曾强吻过的捣蛋鬼,是当今皇上最疼爱的、唯一的女儿——怜筝公主。

怜筝公主没有察觉到跪在地上的人的恐惧,只是怒气冲冲、伶牙俐齿地说:“父皇,你答应过我的,由我自己选夫婿,我才不要这个臭小子做我的丈夫。”

闻言枫灵迅速起身,抖袖作揖,恢复了彬彬有礼的形象:“陛下,虽说婚姻大事应凭父母之命。可公主金枝玉叶,臣出身贫贱,不敢高攀。”

皇帝意外地看向枫灵,眼神中略带不解。也许是他见过的想一步登天的、急于娶他女儿的人太多,所以反而对枫灵的推辞感到意外。

他将公主拉了过去,低声说:“怜儿,父皇说的话你都不听了?你总是说自己做主,现在你已经不小了。国师前几日说你的意中人即将出现,朕看这个杨悟民仪表堂堂,潘安之貌,文采风流,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虽说皇上的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被枫灵听见了。

历代君王总不免想长生不老,常常轻信方士。更何况当年皇上是经道士玄衫相助,才得登大宝,故在登位后封其为国师,位同丞相,与皇上亲近的程度却重于丞相。在京城外修建了紫金宫不说,还常年居于宫廷,在宫中有自己的居所——寿延宫,足见天子倚重。

公主的声音又气又急:“父皇,不,我嫁给谁也不嫁给这个浑蛋!”

毫无意义的劝说和毫无意义的反抗,这对父女在台前商量,将众大臣晾在一旁多时,大家面面相觑,既听不到前方的谈话,也不敢出声,不知所措。

皇帝怒上心头,声音也提高了:“不论如何,你得在三天之内成亲。只要你中意,而朕又没什么异议,就可以招为驸马。”

公主没有料到皇上会由此回答,先是一愣,旋即莞尔:“好,父皇,我要天下第一高手做我的丈夫,三天内,我要用比武招亲决出丈夫!”

齐公贤一惊,眼神游移,显然为自己一时的气话后悔了。可琼林宴上,大庭广众,任何人说出的话也不能收回,更何况他是天子,金口玉言的天子。

枫灵长出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她偷偷朝怜筝公主瞥了眼,那日初见时候的复杂情愫,又一次浮上了心头。

为什么,这么熟悉?


【第一章•初遇•完】


第二章 空前绝后洞房花烛夫妻斗,斗酒千杯心难醉为你倾情

世上自有多情客,无端惹来薄幸名。

几番痴缠终难拒,谁知无意却有心。

命运刁难天作对,金枝竟爱无缘人。

假使天命任我改,不如不见不留情。

1

“落轿——”

四更天,多数人还在睡梦之中,大臣们却已经聚拢在咸康门外,准备进宫上朝。

人都说一跃龙门便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却不知,身居高位,得到的越多,付出的也就越多。学生大都将大考作为自己十年寒窗的终点,以为那便是终结,却不知,那以后,才是人生真正的起点。

轿夫掀开轿帘,一只官靴探出轿来,足一点地,而后带出了风神俊秀的整个人来。

红色官袍织的锦纹路里是珍兽麒麟,胸前黼黻花样繁复高贵,轿中人仰头看向深蓝夜幕下的皇城,向着那龙纹飞檐袖手淡笑。宫灯映出了杨枫灵年轻素雅的面容,人间帝王,官场沧浪,她来了。

皇皇中正雅乐响起,金鞭开道,群臣入启德殿朝见天子。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恩科三甲,任状元杨悟民为兵部右侍郎,榜眼秦圣清为吏部左侍郎,探花柳玉杰为礼部左侍郎,其余进士,皆由吏部安排,钦此……”

杨枫灵少年时见惯了地方官吏,如今,她也要手持玉笏,位极人臣了。而且甫一入官场,便入了六部。起点愈高,所得历练恐怕就愈深刻。

“杨大人,三日后是怜筝公主的比武招亲,你不去么?皇上可是直接想招你为婿的呢!”

退朝后,几个同榜出身的新晋官吏围着杨枫灵,调侃戏谑。

枫灵摇摇头:“欸,我可不想娶公主。”

“吓,这是为什么?听说杨大人好像没有娶妻啊。”

“嘿,难道杨大人不喜欢美女……”

“别瞎说,我猜,是杨大人受不了咱们怜筝公主那娇蛮的脾气吧!”

枫灵笑笑:“诸位同僚不要再猜了,悟民出身卑贱,而且手无缚鸡之力,是个文弱书生,哪敢与天家攀亲?”

“说的也是,状元郎是文状元,而不是武状元,啧啧,可惜了,可惜了啊——论模样,状元郎和公主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那怜筝公主也真是奇怪,为什么非要比武招亲?皇上明令说武官不得参加此次招亲,那来的,不就全是江湖大老粗了?岂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本宫就是喜欢插在牛粪上,你们这些呆子又有什么意见吗,嗯?”

背后忽然传来了轻灵的少女声音,着实叫人吃了一吓。

枫灵转身跪倒:“臣等参见公主,公主千岁……”其余几个人也连忙跪倒行礼。

怜筝公主环佩叮当,腰间配着软剑,手里敲着铁骨扇,穿着女装,生气勃勃的模样外加“生气”的模样,泛着无忧无虑的年轻鲜活。

“呐,大呆子——”

枫灵一头雾水,过了好一阵才意识到公主是在叫自己。

怜筝俯身附耳狠声道:“那天贡院外的事,你要是说出去,我就把你剁碎了喂牛,让你也变成一团牛粪!”

“噗……”枫灵忍笑低声答道,“臣自认没有这个做牛粪的福分,还请公主放宽心。”

怜筝满意地走出了十几步,突然想起自己还未叫这几个青年官吏起身,便驻足转身道:“好了,你们起来吧,哈哈。”她心情愉快,背着手走出了咸康门。

枫灵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唇边浮上一抹笑容来,她应该是去找那叶大哥嘱咐他去参加比武招亲吧。

“杨大人,杨大人,公主说的什么?”

“哦,这个啊……”枫灵敲了敲脑袋,“大抵是说……哦,我忘了。”

她抿唇笑着,亦出了咸康门,朝尚书台行去。几个一头雾水的青年官吏在背后发了会儿呆,也赶紧出宫了。

2

皇家给公主办起婚事来效率极高,琼林宴的第二天,广告天下英雄,第三天进行地方筛选,第四天,比武招亲开始了。

苦了那些远在塞北的高手,怕是赶不过来了。

枫灵本不欲过来掺和,却被皇帝一道圣旨逼了过来,只得在公主座前、擂台边上寻了座椅坐下,无聊地打着呵欠。

京城附近的三教九流,江湖侠士,能来的会武功的男人都来了,但是,枫灵知道,公主等的那个男人没有来。

正因为什么人都来了,有觊觎公主的美貌的,有贪图皇家权势的,有醉心于功名利禄的,从公卿到庶民,甚至于市井的无赖,会场上一片喧闹,乱七八糟。一切的喧闹都在怜筝公主出场时停止了,无数双眼睛都盯着那张生动而美丽的脸。

一些胆大的青年已经跳上台开始比武了,公主的表情冷淡僵硬,此刻,她正望眼欲穿而又无聊地注视着台前的比赛。

不知道是不是高手都不在乎皇室名声,还是说真正的高手都没能到场。台上的人使的都是些不入流的招式,看得枫灵亦有些昏昏欲睡。她对皇上说自己文弱书生,不会武功,故推辞了参加招亲,除了因为自己是女子,还因为自己见到怜筝时候的不安——让她惊疑。

半天过去,一道白色的影子闪过,跳上了擂台,才算是唤醒了枫灵的昏昏睡眼。

那人出手狠厉,招式娴熟,身体转动间,行云流水,三两下便把一个只会用蛮力的大块头翻了下去。

台下哗地响起一阵喝彩声。

他转身,枫灵看到了他的脸,一张俊俏又灵动的脸,很是年轻,不过十六七岁上下。但身手老练,出手毒辣,举手投足,俱是高手风范。

枫灵不觉唇角上挑,终于有点看头了。

怜筝公主的脸变得煞白了,她心中的担心加剧了几分。看样子,如果叶寂然再不出现的话,而又没有人没有打败这个白衣少年的话,那驸马很可能就是这个少年了。枫灵朝怜筝公主的方向看去,看着她担心的眼神,一时间竟有些怪异的情绪,浮了上来,这是——

落寞?

随着这个白衣少年的上台,高手竟多了起来,比武越来越精彩了。那少年却打得愈见灵活,这或许就是遇强则强吧。枫灵叹服他的武艺,不禁起了欣赏之心。

看来他是准驸马了,已连胜二十余场,打残了十几个人,再没人敢上台挑战,坐在席前的枫灵听到了公主因焦虑而不甚均匀的呼吸声,不禁有些悯然,看来她是真的害怕了。也许叶寂然根本不知今日的比武招亲关系的就是那个跟着他数月的跟屁虫,那他就不可能来了。

时限已过,礼部官员宣布最终的胜者就是这个年轻人了,公主太失望以至于无法在座位上安坐,手指纠结,在案下揪着衣角。

皇帝这一天都没有现身人前,直到招亲终于决出了结果才姗姗来迟。

齐公贤步履匆匆,到了擂台上,他急于想见到这个将得到他掌上明珠的天下第一高手长什么样子。枫灵起身欲拜,眼角的余光扫向那白衣少年的,心中顿时有了些许奇怪:皇帝驾到,那人却没有变换成谦卑的眼神,仍是满眼狠厉和凶悍。

全场数千人一起跪倒,山呼万岁。皇帝却并未动容,径直走向那个白衣少年。

不详预感愈发强烈,枫灵不再多讲礼数,径直跟着到了皇帝近前。

果不其然,在皇上笑容满面的准备去扶他时,他突然起身,长剑直向皇帝刺去。一切来得猝不及防,侍卫在一旁呆若木鸡,但枫灵已有准备,伸手攥住他的剑锋,强行改变了剑的方向,高声喊道:“保护陛下和公主!”侍卫这才如梦初醒,将皇帝围在中间。

枫灵不顾手上的疼痛,把剑尖转向上方,这使她和刺客挨得更近了,也让她突然发现,这个少年,竟是女儿身!

她显然对枫灵的插手十分愤然,眸子里透出了杀意,剑上的力量便增大了。枫灵知道不可再迟疑,向她腹部拍了一掌——只是并未用太大的力量,她实在不忍伤害与她同样女扮男装的女子。但这一掌也使刺客退后几步,叫枫灵的手离开了她的剑,在长剑上留下了长长的血迹。

枫灵回身抽出附近侍卫的佩剑,挑开面前长剑。对方并未因为她负伤而有所怜悯,一剑一剑大力劈来,枫灵并不攻击,而是剑剑格挡。剑身相触之处,火花与铁屑崩起,震得人虎口生痛。幸而枫灵右手持剑,否则她也承受不住如此狠辣的剑招。

周围的侍卫越来越多,枫灵蓦然担心起了她的处境,猛将剑身向她的剑身压过去,逼近她的脸,气息不匀地低声说:“上屋顶,否则你脱不了身!”

她倔强而又惊讶地看着枫灵,眼中带疑——恐怕任谁都会疑惑。所以她对枫灵的好意不准备领情,长剑后撤,变砍为刺,仍是想对她下杀手。

枫灵无奈急中生智,拆招变快,快得叫人眼花缭乱,亦使二人陷入缠斗,打得不可开交。侍卫顾忌到状元郎的身份,二人又都是一身白衣胜雪,实在是难以分清,故而不敢攻击刺客,只能在一旁围成了圈看着,大气都不敢喘。

枫灵见周遭空出了个半圆,遂用剑挑开刺客直刺过来的剑,用受伤的左手在她的背部用力一推,以真气相度把她送上不远处的屋顶。

刺客讶然回首,不解地看了枫灵一眼,见侍卫渐渐增多,已经将齐公贤围得密密匝匝,只得作罢,转身施展轻功逃离了。

台下臣民仍是跪着,台上侍卫仍是发着呆。

枫灵气息紊乱,一袭白衣沾染了点点殷红,一人孤零零立在擂台中央。她转身下跪,向皇帝告罪:“微臣无能,未能捉住刺客。”

怜筝公主早已走离座位,护在皇上身边,她皱眉看着枫灵,满眼茫然。

皇帝这才从震惊之中清醒过来,看着枫灵仍是流血不止的手,急忙道:“传,传御医!”

3

御医给自己的手做了处理,止住了血,枫灵颔首道谢:“有劳御医。”她长出一口气,还好没有伤到其他地方。

皇帝齐公贤坐在御座之上,面黑如墨,喝斥着推荐此少年的官员,及当时在场的御前侍卫。而怜筝公主正发着呆,咬着嘴唇正在想什么。

枫灵眼神移至别处,她应该是在想叶寂然吧……莫名其妙,与己无关,不要再想了。

可越是刻意避开,就想得越是投入。

正在枫灵烦恼间,皇帝不知不觉地走近她身边,突然喝道:“好哇,杨悟民,你竟敢罪犯欺君!”

枫灵霎时间魂飞魄散,急忙跪下,心道万事休矣,不知是皇上发现了她是女儿身还是看出她故意放走了刺客,说话亦带了几分颤音:“皇上恕罪,臣……”

“呵哈哈哈哈,状元郎何必紧张,”皇帝却笑呵呵地扶枫灵起身,温和地说:“你明明会武功,怎么说不会呢?悟民,现在你打败了那个天下第一高手,你就是天下第一了!那你也就是朕的驸马爷了,哈哈哈哈,真是绝世的驸马啊!”

他话音方落,枫灵和怜筝都是一吓,几乎同时提出抗议:“皇上(父皇)三思!”皇帝却并未理睬她们,转身对礼部尚书吩咐,今日大婚,要摆十里酒席,普天同庆。

这真的是史无前例的公主大婚,史无前例的比武招亲,史无前例的比出了个刺客,史无前例的被文科状元打跑了刺客后又被封为驸马,史无前例的十里酒宴,史无前例的普天同庆——更加史无前例的是,招的是个女驸马!

枫灵对皇家飨宴的唯一印象便是:喝酒。她不禁疑惑,是否只有“喝酒”才是男人认为的庆祝方式?还好她酒量尚可,喝下去并无太大影响,只是红了面庞。若非脸上有妆粉相助易容,必然是显出一副女儿媚态来的。

“诸爱卿请不要有什么避讳,今日,朕只是个嫁女儿的父亲罢了,爱卿尽管放浪形骸,不碍的,哈哈哈,不碍的……”皇帝似乎也喝得醉醺醺的,说出了一番无边无际的话之后,突然拉着枫灵进了御花园,逃离了婚宴。

七月流火,夜已微凉,阵阵秋风吹得酒意消散。枫灵不解:“皇上,您拉我到这来……做什么?”

皇帝转头仔细打量枫灵的脸,上上下下看了几过,突然笑了:“还叫朕‘皇上’吗,是不是应改口了?”

枫灵恍然,不由得心下暗忖,既然现在逃不脱,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儿臣拜见父皇!”

她识理地跪下,那一刹那,倒是真有了面对父亲的感觉。

“呵呵呵,好孩子,平身,平身,不需多礼,”皇帝扶她起来,接着说,“不知为什么,朕一见你就觉得亲切,国师说怜儿的意中人会出现,朕一眼就看中了你。虽说绕了个大圈子,但最终,你才是最佳人选。”

枫灵垂首,心底泛起一丝愧疚来,此刻的皇帝,真的只是像个疼爱儿女的长辈,并非万人之上的君主,若是他知道自己是女儿身,他又当如何看待自己?

“怜儿现在是朕唯一的女儿,也是朕问鼎天下后生的第一个孩子,我比对太子还重视她,从她刚会走路就为她预备嫁妆,还盖了一座驸马府,明天,那里就是你的府邸了,”皇帝顿了顿,眼神游移,“时光飞逝啊,转眼朕也到了嫁女儿的时候了,悟民,你,可一定要好好对待怜儿。”

枫灵喉间一哽,无话可说,只能点头称是。

4

流筝宫居于后宫西侧,前民时名为寒烟阁。宫中流水之上有一石桥,形若筝,故皇帝将此宫赐与怜筝公主后更名为流筝宫。

枫灵站在流筝宫寝殿前,徘徊了许久,犯起了嘀咕。她向来匆忙,此时却是真的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头脑之中一团浆糊。

如果没发现自己的身份,这个刁蛮任性的小公主会不会杀了自己?如果她发现了自己不是个男人,那正中她意,杨枫灵人头落地,她接着等她的叶寂然……该死,怎么又不知不觉地想起他们两个的事,现在最要紧的是自己的小命才对呐!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一个宫女悄然到了近前,笑嘻嘻道:“驸马爷怎么还在徘徊,公主已经等待您多时了。”

枫灵疑怪地看着她,颇有些不敢相信:公主怎么可能,在等自己?

她垂首想了一阵子,换了和善的表情,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伺候公主的么?”

“回驸马爷,奴婢叫清儿,还有一个和奴婢一样伺候公主的,叫醒儿。”清儿的声音甜甜的,看起来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

清儿,醒儿。

枫灵琢磨着这两个颇有意味的名字,哑然失笑,难道公主怕自己迷糊吗?

“驸马爷请进!”清儿已经大方打开了房门,枫灵连“自己酒醉无力推不开门”这么个理由都不能用了。她磨磨蹭蹭地整了整衣襟,正了正纱冠,又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小步挪到了寝殿门口,探头探脑地向内一看。

令她惊讶的是,公主果然笑吟吟地坐在桌旁等她,只是戴着凤冠,那盖头被她自己揭开了。枫灵略感困惑地瞧了瞧地上的红盖头:殿下,你不知道这盖头应该由新郎揭下来么?

不过,自己本就不是什么“郎”,罢了。

“驸马,你来了,我等你好久了。”公主率先开了口,语带急切。

听到这句意义不明的话,枫灵惊讶睁大了眼,面上微微发烧,公主自觉失言,也红了脸,尴尬转向一边。

枫灵转身关上房门,又是磨蹭了一阵,鼓起了勇气之后转过去,坐在桌旁。

公主跳起来,急忙坐到另一把椅子上,刻意和枫灵保持着距离。这叫枫灵耳根都发了烫,气氛愈发尴尬了。

空气里只有一种声音,叫做,没有声音。

许久,公主那一侧传来了弱弱的问话声:“呃,那个,驸马你要不要喝酒啊?”语气小心谨慎,有着些许试探意味。

枫灵一愣,心思百变,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遂精神一振,一改方才的尴尬拘谨,爽快道:“好!”

公主嘿嘿一笑,好似阴谋得逞,迅速地翻开两个杯子,取出偌大一坛酒。枫灵饶有兴味地注视那两个杯子,一个大概有男子的大拇指粗,另一个则是拳头般的大小!

公主将两个杯子倒满,其中那个小的当然归了她自己,又一脸殷勤地将那个大的递给枫灵,还装模作样地劝酒道:“驸马,今天一定要一醉方休~”

枫灵大抵明白了公主的意图,洒然一笑,故意调侃道:“那可怎么行,公主,今天可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话毕,伸手去拿杯子,却故意碰触了她的手。怜筝玉指白皙有若削葱根,皮肤滑嫩,只轻轻碰触,便觉到了那温软。

明显公主不知道杨枫灵的感受,被烫到一般将手缩开了,又哆哆嗦嗦地将杯子举起来,低头祝酒。

枫灵忍笑,举起杯来同她对饮。

二人同时喝完二十杯酒——枫灵大杯,怜筝小杯——之后,怜筝已经开始坚持不住了,先前装出来的高兴劲一下全没了,说出来的话也全都是“真言”了。

“你这个混蛋,武功怎么会比我都好,我居然敌不过你,”她自顾自地倒酒,好像完全忽视了枫灵的存在,也忘记了自己想要将这位驸马爷灌醉的意图,“你太可恶了,那天你居然、居然对我作出那样的事情,我当时是个男人啊,你——”她俯身凑近枫灵,小声问:“你该不是有断袖之癖吧?”

“……”

枫灵不知如何作答,困窘之下毫无意识地伸手拿过那酒坛想给自己倒酒,谁知公主却抱着酒坛子不撒手,还委屈得哭了起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叶大哥……他那般厉害,那般英挺,那般有男子气概,但,他却是个杀手!”

枫灵默默无语,坐在一旁,听着怜筝一句一句,絮絮叨叨,吐露着公主的小秘密:“那天我去考科举也是想给叶大哥考个功名,那样他不用当杀手了,哎~~”

“可惜我写不出漂亮的文章来……喂,你这家伙为什么写得那么漂亮,你这么恶劣的祸害怎么能当上状元……没天理,实在是没天理……”

一股莫名的怒气从丹田处窜起来,直直烧到了心口。枫灵不再留情,径直夺过酒坛给自己斟酒,又重重的把它放下,敲在桌子上,将自己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干。便是这样,也好像不够痛快,她干脆举起坛来,咕咚咕咚,将一坛酒统统灌入腹中。

她本指着用冰凉的酒液浇灭心头那把火,却忘了,酒是助燃之物。

在她将酒坛从脸上移开时,怜筝的脸出现在她眼前,近在咫尺,近得可以闻到了她吐出的带有酒味的气息,不是酒味,简直是真的酒一般。

枫灵不甚清醒地摇了摇头,想将酒热甩去。怜筝离她太近,教她不由自主地想躲,整个人向后仰去,凳子翻倒,她整个人倒在了厚实的地毯上。

真想睡去呵……

可是,有人不想让她睡。

“呀呀呀,你这个浑蛋!”公主突然发出了这般的声音,熟悉的龙吟之声回响耳际,一把剑结结实实地扎在了枫灵脸旁一寸的地方。

纵是再深的酒意,也一下子就醒了,枫灵闪身回避,从旁滚了一圈站起身来。

怜筝公主挥舞着从墙上抽出来的佩剑,醉得四处乱砍。

左手是刚刚缠上了绷带的,枫灵不想再用右手去抓剑锋,只好左右闪躲。公主剑术不精,身手却很灵活,虽然没什么高深的招法,可她总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剑刺向枫灵闪躲的位置,无论枫灵躲得多快。

看来怜香惜玉下去是不行的了,枫灵猛地用尚能自由活动的右手操起那个酒坛子,把它当盾抵住了剑锋,逼近怜筝身体,迫得她不能动弹,随后又迅速腾出手来,抢过她手里的剑扔到了一边。

动作连贯,一气呵成。“哗啦”一声,酒坛落地碎了,佩剑也掉落一旁。

而公主也不知是不是喝得太多,还是一阵追跑消耗了太多的力气,一下子就倒在了枫灵怀里。

枫灵身子一僵,侧咬着嘴唇,开始考虑如何收场的问题。

门外传来了另一个宫女的声音,不是清儿那轻灵的声音,而是稍微低沉,想必,就是醒儿了吧:“驸马,出什么事了吗?”

枫灵连忙作出醉醺醺的声音,粗噶说道:“没有,你们别多管闲事!”随后就听到了两个丫头的暗笑声。

总不能叫外面的宫女来安置公主,枫灵叹了口气,艰难地用右手把公主扶到床上。

费了好一番工夫,枫灵才帮着公主盖好了被子,却没敢为怜筝更衣,她生怕自己要是真这么做了,明天怜筝公主就不止用剑来对付她了。

“你怎么能睡得怎么香?”脱力地坐在床边,看着怜筝熟睡的脸,枫灵有些忿然。

把别人折腾了半死不活,自己却睡得这么香,真是可恶——可是,这睡相,怎么觉得,那般可爱?

怜筝面色祥和,呼吸平稳,实在很难把现在这娴静模样与刚才耍酒风的样子联系起来。枫灵愣愣看着怜筝的面庞,觉得忽然耳根烧得厉害,可能,是方才酒喝太多了吧!

应该是的,绝对是的。

幸亏师父从小培养自己的酒量,否则,今晚这一关,肯定不好过。枫灵迷迷糊糊,试图找点其他事情想想,好清醒一下。

思绪又回到了秦圣清那里,他现在在做什么呢?文弱恭谨如他,一定想不到自己最爱的女子成了另一个女子的丈夫,经历着他二人不曾经历过的,洞房花烛。

风吹秋树,宛若虬龙般的树影在自己大红色喜服上轻轻晃动。这本应该是穿在圣清身上的,才对。

枫灵努力地回想他的模样,回想他温柔如水的眼神,清俊的面庞……但这回想,总是被其他的影子取代,比如说,当下眼前这张安睡的脸。

只是轻轻一瞥,心跳就又一次加速,一种奇妙的暧昧的情愫在血液里奔涌,终于变作了名为“冲动”的举措。

枫灵轻轻地俯下身子,慢慢地靠拢怜筝的面颊——如水馨香蓦然钻入鼻间,耳畔“咚咚”响着乱得没了规律的心跳声,她想吻下去——这与上次的权宜之计不同,枫灵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离着睡梦中的公主,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越来越近了,她又一次闻到了怜筝身上的香气,女儿香。枫灵的鼻尖轻轻触在了怜筝的鼻头上——“我不嫁给你!”

枫灵吓了一跳,退后几步,右手格挡,凝神静气了片刻后,见公主只是翻了个身,紧了紧被子。她终于大胆地确信,公主确是在说梦话。

慌张褪去后,浮起的,是无尽的惊惧和羞愧。

“我,我刚才,是想做什么?”枫灵喃喃,转身到了桌案处,喝下了一大杯凉茶,醉意全无了。自己刚才想做什么?杨枫灵,你发的什么昏?

她挥去头脑里的绮念,简单收拾了地上的碎片,伏在桌上。身体已经疲惫不堪,心中却仍是不宁静,想睡也睡不着。

这还是她在皇宫度过的第一个夜晚,还是趴在桌子上睡,本就不舒服,加上心思烦乱,更是难以成眠。

宫外传来了若有若无的更鼓声,三更天,该预备上朝了吧……

好不容易起了些许睡意,房顶传来了奇异的响动。

枫灵一时警觉,轻轻起身,打开了窗,一下子翻上了屋顶。她小心落足,未发出什么声音。倒是那个偷窥者,还未发现枫灵的存在,正掀开瓦片,往里面看。

枫灵啼笑皆非,不由得暗忖:“居然有这种人,偷看别人的洞房花烛夜,反正长夜漫漫,睡不安生,逗逗她也好。”

她压低了声音:“小贼,偷到皇宫里来了!”

那人一惊,回过头来,她戴着一层面纱,看起来应当是个女人。枫灵笑吟吟歪着头看她,双拳准备了防备,却没想到那人一下子飞走了,连话都没应。

枫灵顿时觉得无趣,打了个呵欠,准备回去睡觉。眼睛却瞥见了一样物什,枫灵向前走了几步,蹲身拾起那东西——一个药瓶。

好笨的小贼,东西没偷着还丢了东西。枫灵好奇把瓶子打开,小心轻嗅,不觉讶然,居然是上好的金创药。

不是什么怪奇东西,反倒叫枫灵皱眉沉思:此种伤药是本朝没有的,只有南国云南那边才有,难道,她是南国的奸细?

这一日事情实在太多,叫人脑子转不过来,她没再细想,便把药涂在了受伤的左手上。

清凉的伤药渗入伤口,麻麻痒痒,却感到舒适了许多。

她又疲倦地打了个呵欠,落地回房,伏在案上沉沉地睡去了。

5

“驸马,驸马。请起来吧,有客来访。”枫灵在不知道是清儿还是醒儿的唤声中醒来,一下体会到了腰酸背痛的感触。阳光自门缝里细细地射了进来,落在地上,看起来,此刻已日上三竿了。

她简单整了整衣襟,朝床的方向看去,见公主仍在熟睡之中,不觉莞尔,酒量这么小,却还想灌醉自己,真是自不量力的小家伙。

推开门,刺眼的阳光摄入眼底。她轻轻眨动双眼,伸手遮挡暖暖的阳光。光芒里,她又看到了秦圣清那张清俊的面庞。

“驸马爷,昨夜睡得可好。”听起来像问候的话,却没听出什么问候的意思,枫灵便也客套着说:“好,好,不知秦兄如何?”

秦圣清的脸上隐约闪过一丝落寞,但只是一瞬间。他神色如常,彬彬有礼:“噢,驸马,皇上刚才早朝时拔擢您为兵部尚书。秦某此来,是代圣上传旨,通禀驸马一声,顺便恭贺新婚。”

这侍郎之职不过担任了三日便喜获升迁,叫枫灵暗自苦笑,做皇帝爱女的丈夫,原来还是条终南捷径。

她整理情绪,礼貌答道:“烦劳相告。”说着,向秦圣清欠了欠身。起落之间,竟有一种莫名的悲凉萦绕心头。

你我近在咫尺,却终究不能相认。不过数月,便恍如隔世。

秦圣清告辞之后,枫灵简单的洗漱了一番,见公主还未醒,便独自去向皇上请安,并代公主赔罪。皇帝倒是什么都没问,连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都没有,只是嘱咐枫灵先不急着去尚书台,先歇几天。枫灵笑着应承了,转身便出了宫。

她以驸马的身份步出咸康门,回头看了看笼罩在阳光里的琉璃飞瓦,九重城阙,宛若一个巨大的金质鸟笼。

现在要逃还来得及。枫灵生生转过身,压下了逃离的念头,向着东城而去,那里有她的新府邸,驸马府。

林尉是皇上给她的管家,一个年逾不惑的老实中年人。看着他心宽体胖的模样,倒真叫枫灵觉得了亲切,好像见到了父亲杨尚文。

“林尉,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我房里。”

“诺。”

“林尉,没有我的命令不得为我请郎中,哪怕我病入膏肓。”

“诺。”

“林尉,没有我的命令……”

随性地定了些古怪的家规后,枫灵到了卧房,和衣躺倒。她实在是没有睡足,瞌睡得紧。驸马府中高床软卧,可是,偏偏还是睡不好,整个人为纷繁复杂的梦境所扰。

她梦到电闪雷鸣,梦到湿冷的泥土气息,梦到一个少女的背影,背对着自己。她慢慢地转身,转身,就快看到她的脸了!

突然,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枫灵从梦中惊醒。

仍旧是房顶么,一片瓦掉落在地上,碎了。枫灵眉头深锁,满腹狐疑,下床披上一件外衣便向外奔去。这次不是宫廷,她不再顾忌,一下上了房顶——依旧,是她,昨夜那个女人。

见到枫灵,那人又是想逃,枫灵急忙在她离开之间跳到她身边。

她吃了一惊,险些掉下屋顶,枫灵连忙拉住她的手,向回一掣,那人便借着惯性扎进了枫灵怀里。用力过猛,险些把枫灵自己也带下屋顶。

待二人都立定,枫灵才借着月色看清她手里的一个小瓶子掉在了屋瓦上,不禁愣了,亦松开了手:“你,是来给我送药的?”

她没作答,在枫灵愣神之际又飞走了。


【第二章•夫妻•完】





























第三章 奇遇少女唤公子自甘为婢,金枝纵舞又倾城人难自知

只为报恩十六载,得识命中真爱人。

奇葩少女温柔美,机灵聪明情亦深。

全因相见终恨晚,无缘遇得君垂青。

却为痴恋一生爱,不负今生此一行。

1

枫灵这一夜又没能睡好。

她实在无法猜出那送药的女子是何人,不过既然是有意送药,还是价值千金的上等伤药,权且受了她的好意,又把药留下。

三更三刻,枫灵红着眼打着呵欠起身,乘轿到了咸康门——这个婚假休不休都是一个意思,她倒是更急于为父亲洗刷冤屈。可惜的是,皇上让她做兵部尚书,而非刑部或吏部的官员,着实令人苦恼,因为这官职与父亲的案子一点牵连也无,使她无法得个名正言顺的查案理由,连父亲的卷宗也无权限看到。

今次早朝结束得很快,枫灵第一次在朝堂上见到了穿着黑白两色道袍的国师玄衫。两鬓已经斑白,面上却无胡须,干干净净,一副俊逸模样。

似乎并不像平日里听说的那般,是个误国的妖道。

对于他,枫灵印象最深的,便是退朝诸臣拜倒时,玄衫那挺得笔直的腰背。笔直得,仿佛他天生刻了这样一个模子,是玉石雕刻,铜筋铁骨。

天色尚早,枫灵向宫外走去,准备逛一逛京城,自她抵达京师,诸多焦虑,繁芜缠身,还未曾来得及遍览这秦淮河畔的京都繁华。

晨风微凉,飒飒落叶盘旋,此时此刻,她方才感到了片刻的心安,没有了紧迫感,无重负在身,一身轻松。

多日来的焦虑、担心、忧愁、恐惧在看这京都街头的红男绿女、老老少少时一扫而空,街上的人都是一副太平的模样,几乎没有人世的险忧。

清晨人虽多,却并不喧闹,宜人得很。她惬意得忘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也贪恋这片刻的安宁,居然在熙熙攘攘的街头魂游太虚。

“杨公子,杨公子,你停一下,杨公子!”她对身后银铃般的声音全然不觉,仍是闲在地走着。

“前方穿青布衫的公子,杨公子,杨公子,公子!”在这个城中,枫灵再不认识其他的年轻女子,所以理所当然地把它当作对其他与她穿着一样衣服的“杨公子”的唤声。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逼近了。枫灵这才警觉,忙回头想看个究竟。不想在脸转过去的瞬间,竟遇上了一只扬起来的纤纤玉手。伴随着两个人的惊叫声,那只手落在她的脸上,很轻,并不是意料中的狠狠的一巴掌,而是如微风一般地拂了一下。

这意外的接触叫两人都是一愣,那人忘了把手从枫灵鼻梁上拿下去,枫灵亦记不起要她把手放下,只知道鼻息间嗅到了一股很熟悉的香气,可是想不起是在何处何时闻过这香味。

就这样僵持了好一阵,那人终于将手挪开,窘迫垂首,抱歉道:“对不起,公子,我本来想拍你的肩膀的,没想到……”

玉手移开,枫灵看到了一张美丽而陌生的脸,不觉有些尴尬,轻咳一声道:“不妨事,你找我……有事么?”

她恢复了平静,嫣然一笑:“少爷,我是您的丫环呐,您不知道?”

枫灵如堕五里雾中,下意识地周遭看了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你是在和我说话?”

这问实在多余,连枫灵自己也意识到了,忙补充争辩:“呃,姑娘,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才来京城不久,怎么可能是你家少爷?”

她却坚定地点着头,“没错,少爷,你就是我家少爷嘛,杨悟民,状元郎,驸马爷?”

枫灵心惊肉跳,重新打量面前的美貌女子:一身荷叶般的绿衣,长长的头发只绾了个简单的发髻,明眸秋波婉转,叫人禁不住多看几眼,好沉在她眼中。

如此一个佳人,该不会是个疯子吧,枫灵暗自思忖,冷声道:“抱歉,在下很忙,先走一步,改日再帮你找少爷。”

枫灵转身就走,不想徒增是非,现在她那一个公主就够自己头疼的了,还有那个不知为什么给她送……送药的……枫灵突然驻足,神思一滞,那女子神思的香气,分明是昨夜抱住那神秘女子时闻到的。

枫灵刚想转身,又听见她的声音自背后幽幽响起:“若您不认我,少爷,也没关系,那我就叫你小姐好了,枫——灵——小——姐!”

枫灵周身一凛,却见她仍笑盈盈地看着自己,看不出什么威胁的意味。枫灵心中生出些许恐惧,居然有人认出了自己,还在这里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你究竟是谁,胡说些什么?”枫灵拧眉问她,面色冷峻,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气势。

见枫灵紧张如此,那人却轻轻地笑了:“公子不必担心,我不是坏人,更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威胁,我说过了,我是您的婢女,您的丫环,我是爱笙,您叫我‘笙儿’就行了。”

“你是昨夜给我送药的人?为何给我送药,那么珍贵的药,你从何得来?”枫灵仍是满腹狐疑,想不通这个爱笙究竟是何意图。

“少爷,您是我家少爷嘛,您受伤我自然要送药给您咯,这是理所应当的。老爷家藏了那么多奇珍,这种普通的药可多得是!”她仍旧笑眯眯的,伶牙俐齿,脸不变色心不跳的样子。

枫灵愈发疑惑了,怎么又多了个老爷,刚想再问。绿衣女子却把脸凑近了她的脸庞,线条柔的面庞带了几分严肃,轻轻道:“少爷,您放心,我不会害您,只是有些事,您自己都不知道,现在还不到‘血咒’解开的时候,我也不许随便乱说,老爷也没告诉我太多。您就信了我吧。”

枫灵心下不快,可别无选择,面对这个女子洞悉自己的真实身份,若自己咬死了不认,也不知会有怎样的麻烦。她踱了步,沉吟一阵,开口道:“好吧,既然如此……不过,哪有少爷带个丫环的,我带你去布庄,好换身男装。我还得给你改个名字,呃,就叫杨圣好了。”

爱笙一脸笑容,单纯明媚:“好,奴婢……小的遵命。”

枫灵皱紧眉头,带着爱笙回了驸马府。

“驸马爷,您回来了,欸,这位小哥是……?”林尉垂首,站在府门口等候枫灵,看到她身后跟着的爱笙时,不由得目露疑惑。

枫灵跨过驸马府的门槛,状似随意道:“哦,林尉,他是我的书童。最近刚从家乡来的,给他安排一间卧室,离我的卧室要近——算了,就在我的卧室里加张床吧。”她到底还是不放心这个诡异的女子,让她住得离自己近些,多少会方便些,至少,她相信爱笙是不会杀自己,否则也不会深更半夜地跑来送药。

林尉收起惊讶的眼神,顿时一副了然模样:“诺!呵呵,不知驸马您是何地的人士,怎么竟出英姿飒爽的翩翩美少年啊——驸马,王总管方才来了,皇上宣您进宫。好像是家宴,在公主的‘流筝宫’,说您是‘流筝宫’的主人,今夜必须过去!”

枫灵抬头望了望天光,现在已是下午了,家宴的话至少也得进行到夜晚,若是宫门紧闭,她就无法出宫回驸马府了,那岂不是又得和公主共处一室?

枫灵思忖再三,对林尉说:“我更衣后便去,你先给杨圣准备床吧!”又对爱笙说:“你随后同我一同进宫。”

换了男装的爱笙先是一愣,随后笑着作了个揖,甜甜答道:“是,少爷,小人服侍您更衣。”

枫灵一怔,蹙眉想想:“好,那你跟来。”

话音落下,两人向着卧房去了。

林尉呆呆地望着那对各怀心思,却同样神秘的主仆背影,顿时摸不着头脑,一脸迷茫。

2

世上哪有这样的新郎官,在洞房花烛之夜后居然如此害怕见到自己的新娘子,但偏偏就出现了杨枫灵这样的女驸马。此刻,她忐忑不安,不知见到公主会怎样。

“驸马,您总算是来了。皇上今早来看你们,没看到,好一阵不高兴呢,弄得公主也发了脾气。皇上没办法,只好给公主道歉,说今晚上要在流筝宫设宴。”清儿一见到枫灵,便迎了上来,报讯似的说了一气,叽叽喳喳说了好一阵子后,终于瞧见了枫灵身后的爱笙,惊讶地扫了一眼,问道:“驸马,这是谁呀?”

还未等枫灵开口,爱笙便抢先说道:“这位漂亮姐姐,我是我家少爷的随从,从此后除了驸马他睡觉我不跟着,我都会和驸马在一起,寸步不离。您行个方便,帮我在流筝宫找个住地。”

枫灵闻言不觉蹙眉,不动声色地瞪了爱笙一眼,但没多说什么,真是,哪有下人这么放肆的,引人怀疑怎么办。还有,哪个说要和你在一起,寸步不离了?

没注意到枫灵神色怪异,清儿笑了:“嘴好甜的小哥,既然是驸马的跟班,我还能说什么——驸马,皇上及一干贵戚在房中候着呐,您快去吧!”

枫灵急忙进了正殿,迎面见到了一个年龄稍长的娇艳女子。心下揣测,和所知所记对照,她应该就是皇上的宠妃云妃娘娘了。云妃原本是个舞女,只因一舞君前,倾国倾城,受君宠幸,深得皇上的喜爱。自先皇后故去后,皇帝为曾立后,宫中以云妃地位最高,是名副其实的六宫之主。

“参见云妃娘娘。”枫灵伏地行礼。

“驸马无需多礼,自家人嘛。”一只馨香的手递到了枫灵面前,将她搀扶起来,那是一只很白皙的不曾历经艰苦的手,带着宫中女子独特的优雅与从容。尽管云妃以容貌过艳而使得身边总有些风言风语,但枫灵却因着对女子特有的怜悯而对云妃抱有好感。尽管已经为人母,云妃依旧容颜美丽,身段婀娜摇曳,想必是因为年轻时习舞而致。

“驸马来了?呵,悟民,你还真是叫我们好等!”背后传来了皇帝的声音,言语间虽是嗔怪,却并没有一点怒意。

“父皇,儿臣急着去熟悉兵部一些事务,不想怠慢了父皇,罪该万死。”

皇帝笑着信步过来:“欸,悟民别动不动说什么死,怠慢朕无甚,只是别怠慢了朕的宝贝女儿,朕也就满意了。”

枫灵连连点头,待抬起头时,恰见到了镇南王世子,尚文兴。镇南王尚骥二十年前追随皇上逐鹿中原,战功赫赫,事成后受封蜀国镇南王。虽说是异姓王,但皇上器重这个武臣,对其家眷亦多加疼爱,便是入京为质的世子,也当作亲侄儿看待——所以才会有前番赐婚之事。

枫灵心里“咯噔”一下,忙转过头去,生怕被他认出自己来。

尚文兴到了近前向驸马爷问好,举止如常,见驸马扭过头去,不由得疑怪,伸长了脖颈想看清驸马模样。

枫灵不得已,只得转过来作揖行礼。

尚文兴心中确是讶异非常,但看到枫灵面容虽是清隽,像极了曾经见过的画中之人,却是线条坚毅,分明的男儿面庞,这才低头回礼,道了声:“驸马果然是人中龙凤。”

“下官曹陵师,参见驸马爷。”一个风度翩翩的官员到了枫灵面前,礼貌问好。

曹陵师,枫灵知道。他是左丞相独子,是今年春闱中了状元的。可不比她这个恩科状元,乃是正经春闱真正状元郎,说来可是比枫灵货真价实得多。只是如今他这个状元依然领着刑部右侍郎,而枫灵却已经官拜尚书。曹陵师礼貌的声音中带着枫灵始料未及的冰冷意味,她不好多想,礼貌还礼。

进殿见到了许多人,那公主呢?

枫灵环顾四周,见到了穿着明黄麒麟盘龙袍的青年人,太子齐恒。他安然坐在席间,手里捧着书卷,好像没有注意到自己进来。目光再移,黑白道袍的国师玄衫,正用一副饶有兴味的模样盯着自己。

枫灵忙低了头,心中平添了几分不安,怜筝去哪里了?

不久,右相濮鸿渐携大公子濮历行前来,诸人到齐,宴会便要开始了。众人入席之后,仍是不见了怜筝,连云妃也在询问皇帝公主去了哪。

枫灵沉目不语。照理说,怜筝是流筝宫的主人,在流筝宫设宴,主人又怎可不在?莫非是为了故意避开驸马,才姗姗来迟?心念于此,一丝异样的失落之情缓缓荡开。

蓦然间,一阵琴声响起,琴音婉转灵动,流水一般缓缓淌入人的心里,叫殿内诸人都是一愣。

一个身着轻纱的女子从偏殿飘舞而出。

她动作轻盈,仪态柔美,玉臂轻抬之间又透着娇憨,纤足跃动中带着机敏,轻纱罩着裸露的肌肤,如脂如玉,泛着润泽的微光。

枫灵不自觉地半张了嘴,双目微睁。

舞女轻轻旋动,皓腕巧转,指掌形若挽月,云手轻舒,滑过自己面庞,露出一双活泼俏皮的眸子来,眼中波澜轻荡,仿佛带着笑意。

众人都未能从既定的认知中走出,来清楚明白地劝服自己,面前这舞步细碎、如风疾转的妩媚女子,是他们所熟知的,“怜筝公主”。

舞蹈亦如音乐般,是另一种倾诉的语言,怜筝公主用她的身体动作阐述着一个看者不甚熟稔却已经意会的故事。

她骤然跃起,藕臂舒展,腰肢细软摇动,长袖合拢于前,身子缓缓低了下去,侧卧殿中。飘渺的袖摆遮住了雅致容颜,又缓缓收袖,露出如花笑颜来。如同,蓓蕾初放。

女儿如花,只为所爱之人绽放。女子的身体,从来是天生的诱惑。

枫灵双目微垂,公主,你所爱之人在哪里?

谁能想到天真烂漫得仿佛不通世情的怜筝公主亦会有如此的风情万种,若是谁能看到此女子所能展现出来的每一面,该是何其有幸?

枫灵呼吸一滞,仍是没能从惊艳中醒过神来,徒然地拈起案前酒卮,眼角余光扫到了近旁的曹陵师。那个年轻的男子眼中闪动着一团火焰,似乎想要将怜筝公主包围。枫灵知道他是怜筝公主从小的玩伴,却没想到他居然会用如此热烈的眼神注视着怜筝,如此热烈。

杨枫灵捏着的杯盏不经意地晃动了一下,内里甘醴洒落在了桌面上。她徐徐抬起手来,将杯中酒倾入口中。

一曲终了,枫灵才记起那曲子弹法的熟悉,便向琴师的方向看去,原来是秦圣清,没错的,只有他才能将这首曲子弹得如此荡气回肠,却又,悱恻缠绵。

一阵静寂,众人仍是痴迷地看着殿中舞女。怜筝白皙的脸上透着因舞动而带来的红热,隐约看得见汗水的反光,和满满的得意。枫灵默然垂首,不再去看。

“好好好,公主跳得太好了。来人,给公主和秦榜眼赐席。”皇上终于忍不住拊掌赞叹,脸上满是欣喜和赞赏。众人这才缓过神来,鼓掌喝好。

秦圣清的座位恰安排在了枫灵身边,她拘谨地向秦圣清点了点头,以示问候。

昔日的恋人,今时的同僚,身份的转变如此之大,这感觉总是有些奇特的。枫灵亦是不知,该如何对待他。枫灵满心疑问,公主为什么要跳舞,还有,秦圣清怎会是琴师?

秦圣清小声向枫灵解释,原来,今日他被皇上留在宫中给太子讲学,闲时在御花园里弹琴消闲,却引起了公主的主意,便被拉来做了琴师。怜筝告诉秦圣清的理由是,自十年前见识过了云妃的舞蹈,自己便也想试着在众人面前一舞轻罗。而且,也想跳给一个朋友看。

世间女子受着太多束缚,宫中女子的规矩更多,恐怕,也只有在舞动生风,摇曳生姿的时候,才能真正体会到一时半刻的自由。枫灵朝云妃看了一眼,她的眼睛仍是闪亮的,怕是也忆起了自己当年的模样了吧。枫灵稍感疑惑,云妃眼中似乎带了些许妒嫉。一个女人妒嫉另一个女人,无非是妒嫉她的美貌和年轻,或者是她的情郎。

但云妃的美貌不逊于公主,年纪也并不是很大,更是公主的长辈,她妒嫉什么呢?

朋友?

枫灵不自觉地看了看曹陵师,眼中渐沉,好似石入深潭

怜筝状极兴奋,恢复了原先的烂漫模样,笑得开怀,又是叫人好一阵子才习惯她的转变。她看到了杨枫灵,意义不明地吐了个舌头,返身坐到太子身旁,枫灵的对面。

枫灵戏谑笑笑,心中涌起了些许复杂情绪,却是说不清道不明,人难自知。

曹陵师的眼睛一刻未曾离开怜筝,心中一番感慨: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昔日揪着他的发髻打他屁股的淘气公主,如今却是如此的妩媚姿态,只是,也已经嫁做人妇。

若不是因为刑部前阵子的案子,他身在兖州未能及时赶回,便是拼了性命,也会参加比武招亲。

想到这,他冷冷瞥了眼驸马,苦闷地喝起了酒。

宫宴散得早,但也如枫灵所料,已到了宫门紧闭的时分,她是回不了府了,看来也只能在宫中留宿了。

想起又得伏案而眠,枫灵叹了口气,站在流筝宫的石桥上,缓缓合了眼睛,却又猛地睁开,摇了摇头。

怎么一闭上眼,又是那旋转舞动的模样?


【第三章•纵舞•完】














第四章 同画观音笛声悠扬心难静,无奈出宫重逢闹市叙前情

掩卷侧凝望,谁识画者心。

丹朱心中色,寸墨值千金。

园中听细雨,绝赏此天音。

想来情深处,雨泪共沾襟。

1

宫宴散后,驸马将诸多宾客送离流筝宫。

吩咐着宫里的下人收拾了正殿,枫灵皱眉细想着方才所邀请的官员,左相,右相,国师,两位相国公子,镇南王世子。

天恩寡淡,可以入宫参加帝王家宴的,大多是皇帝信臣。

“爱笙,你先去清儿给你安排的房间休息去吧,我……得去休息了。”枫灵有些尴尬地对正在门外候着她的爱笙下了吩咐。

爱笙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言语中似乎又带了些担心:“少爷,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她问得真切,满是关怀,使枫灵原先对她的戒心骤然打消不少,便作出了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笑答道:“别担心,难道公主会吃了我不成?”

看着爱笙仍旧担忧的神色,枫灵叹息一声,推开了寝殿的门。

原本著轻纱的公主此刻已换上了庄重的长袍,但仍未褪去方才舞蹈时的妩媚,枫灵进屋时,她正倚在床边,不知在想着什么。

“公主。”枫灵向她行礼,轻声唤她。

怜筝却一下子跳了下来,一脸惊慌:“呃,驸马,我得去画幅画,你先就寝吧,不必等我。”

洞房花烛那夜让她知晓自己是灌不到这驸马爷的,故而不再使那旧招数,而是用了这么一个理由。

枫灵干笑几声,她本来也想借口去看书的。既然公主先提出来,也好,今晚自己可以睡在床上了。

怜筝匆匆跑出房门,向着书房去了。枫灵无奈一笑,坐在桌旁沉思,想起方才席间皇帝意味深长地对自己说:“悟民,若是平时无甚大事,就不要回驸马府了,朕也许随时会召见你,一月中你至少应该有半月住在宫中,驸马府也不过是朕为你们夫妻在宫外设的居所罢了。”

难道,这一年中便要有半年里,她和怜筝轮着熬夜?

只是想想便觉得头疼,枫灵起身到了床沿,倚着床栏轻轻合了眼,又一次猛然睁开,懊恼至极,冲动之下,用头撞了几下床柱。

眼前晃动的,总是那一个影子。

突然感到了惶然失措,这种小鹿乱撞般的情动,怎么像极了太守府小姐闺房内的相思?

枫灵惊惧不已,忙急着否定自己的怪奇心思,暗骂荒唐,怎么可能?

她爱的是秦圣清,若非他,她怎么会抗婚,怎么会以一死逃婚?

再说,她怎么可能以一个女儿之身,对另一个女人有如此的亲密情愫?

荒唐,太荒唐了!

“我定然是太累了,太累了,才会有此等荒唐念头。”枫灵宽慰着自己,努力叫自己平静下来。

可是,依然是心乱如麻。她烦躁地起身,决意去书房寻本书看。

她一心一意地走向书房,好像只要有了书,便可以解开自己的烦乱。却故意忘了,书房里除了书,还有,怜筝公主。

2

皇帝是爱书之人,故而要求皇族子弟亦要多读书。流筝宫里也有着藏卷过万的书房,只可惜怜筝是个好动不好静的性子,每每读书,也都是心猿意马,只挑拣些有趣的来看看,书房鲜少经主人光顾,虽是有宫女勤加拂拭,装潢典雅堂皇,却还是带着一股子寂寞味道。

此刻,怜筝公主聚精会神地立在案边,手执一只毛笔,在洁白的宣纸上舞动。她沉浸画中,周身散发着静谧优雅的气息。

竟然又是一番不曾见过的模样。

大抵心性未定的人,人前人后,处于不同境况之中时,都会展现出不同的姿态来。倒不是说心性成熟便会变得呆板一致,只是待人真的成长起来,无论动静悲喜,气质都会一样了。

此谓之,风格。

枫灵悄然立在她的背后,向她笔下的画作看去。怜筝太专注于画,居然没有察觉到枫灵的到来,仍是在画着。

她画的是一幅观音图,已经故去的皇后徐菁芳——便是怜筝的生母——是笃信佛教的,大概从小就给怜筝灌输了不少佛理,也许她没能理解那些佛理吧——这从她时时的任性纵情就看得出来,不过,佛家一向主张万事皆空,禅宗亦多狂放之辈,谁又能说,自己所参悟的是正宗佛家真谛呢?

怜筝画的观音,除双手合十外,竟还有一只手托着宝瓶,另一只手正用枝条播洒仙露。

“咦?”枫灵疑怪地发出了细微的质问声。

“啊!”怜筝惊讶得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呼声,似乎她遇见了什么魔鬼,“搞什么鬼?动不动就从后面冒出来,想吓死本公主吗?”

枫灵定了定神,苦笑道:“殿下,微臣觉得您精神奕奕,一时半会儿是吓不死的,倒是您这一生咤,把微臣生生吓了个半死。”

怜筝不屑地回头看了一眼枫灵,便又转过去了,接着画她的画,不过已经动作活泼了许多,倒是和枫灵印象中的怜筝相符了。

枫灵仍是存着疑惑:“公主,为何这个观音有四只手?”

怜筝也仍是头都不回,接着作画,轻声道:“我从小就这么画,是母后告诉我的,她说观音心忧苍生,即使是在静坐诵经也是在为人世祈福,播洒恩露——欸,你不好好睡觉,跑这里来做什么?”

枫灵挑眉,没有回答,而是突然伸手,从背后轻轻握住了怜筝握笔的右手,在她抗拒之前开口:“既然如此,不如这样。”她牵着她的手,握住了毛笔在纸上游走。

“天下苍生,黎民亿兆,四只手哪里管得过来,不如我多画几只。”枫灵一边说着,一边给那慈眉善目的观音添上了许多条手臂。

怜筝没有呼喊出声,听任枫灵带着她的手在纸上作画。

待到枫灵画完最后一条手臂,怜筝才不解地问道:“为何他们都有臂而无手?”

枫灵笑着说:“那就看公主愿意给人赐什么东西了?比如说——”她在其中一条手臂上添了一只握有元宝的手,“赐善人钱财,以免受穷困。”

怜筝终于发现了这游戏的有趣,歪着头不屑说道:“太俗了吧,我要赐一件寒衣,给衣不蔽体的人御寒。”枫灵应声浅笑,画出了一只持着寒衣的手。

“我要赐一座高宅,大庇寒士。”

“我要赐一把宝剑,斩尽奸佞。”

“我要赐书籍万卷,教化无知。”

“我要……”

到后来,公主要的越来越纯粹,越来越实际,纯粹实际得有些好笑。

“我要一只能写出最漂亮的字的笔。”

“我要一头长得象狮子的小毛驴。”

“我要一根最甜的怎么都吃不完的甘蔗。”

尽管啼笑皆非,枫灵还是将怜筝所要的一一画上了。

她们都不曾发现,二人指掌交握已经很长时间,手心里湿津津地泛着潮湿的感触,不知是谁的汗水。

终于,那观音只剩下了一只空着的臂膀:“最后一个愿景,公主,还想要什么?”

怜筝沉吟许久,似乎严肃地思考着什么。

她回过头,对上枫灵的眼睛,笑靥如花:“我要,一片叶子。”

枫灵沉默不语,唇边仍是一抹好看的浅笑,恭谨而谦和。

叶,终于还是这样,她要的是一片叶子。

不知不觉地松开了掌中温软柔夷,枫灵取了另一只毛笔,攥紧黑竹笔杆,蘸足了朱砂,轻轻地,却又是极尽全力地画上了那片叶子。

怜筝秀目轻闪,问道:“这是什么叶?这么红?”

枫灵低着头,开始润色整幅画:“这是秋天的枫叶,公主怕是没有见过吧。”

“嗯,没有见过,不过,好漂亮,”怜筝笑得眯起了眼,“不知道是否能够亲眼看一看这种叶子。”

枫灵舒展左臂,将怜筝拦到身后,用身躯挡住了怜筝的视线,使她看不见自己对画的修改。

墨笔勾线,她让那双慈祥的眼睛睁开,透出了机灵的色彩。

朱笔蘸水,她把肃穆的双唇涂上淡淡的红,现出年轻的鲜活;

细笔添发,于几缕发丝画出轻纱,平添了几分朦胧和俏皮。

也只是寥寥几笔的修正,毕竟身后的怜筝并不安分,总不能一直挡着她。

最后枫灵在画的右上角题上了四个字:怜筝观音。一笔端正俊逸的魏碑,踏实而深沉。

“啊……”怜筝惊疑不定,“这,这是我吗?”

“画者往往画的是自己的真心,正如书法家字如其人,说书的人往往将自己带入编写的故事之中。公主,其实您画的,是您自己的神韵,只是您自己不清楚罢了。”枫灵将画晾在桌子上,垂着头,宫灯烛火轻轻摇曳,照不清她的模样。

怜筝似懂非懂,细细看了看那画,抿唇一笑,颇为满意:“不过,你加了几笔后,倒是生动了许多呢……”

枫灵脸上仍是晦暗:“公主,臣知你不愿下嫁与臣。微臣与您约法三章,您尽管回房歇息吧,臣绝不会近身床边。臣以先母之名起誓,决不违此誓言。看着外面天色,是要降雨了,一场秋雨一场寒,公主不要沾染了风霜。臣今夜便在公主卧室的桌案上睡,若有差遣,臣定然照办,但绝不逾礼。”

一番话说完,枫灵没有看怜筝的表情,只是欠身施礼,恭敬地退后,退后,退出了房间。

3

秋夜寒凉,起风了,看样子一场秋雨将至。

枫灵踏过流筝宫的石桥,漫步到了后花园的凉亭,幽深静谧,只是草茵渐枯,带上了几分萧索。

枫灵踏过一片枯草,到了凉亭里坐下,一伸手,摸到了怀中的笛。那支碧绿的玉笛,是她六岁时迷路在幽州寂林中时,救了她的师父送给她的。她自六岁跟随师父习武,却是隐秘得很,几乎没什么人知道这位太守千金也负有一身武功。

冰凉的玉贴上了唇边,生出温润暖意,枫灵吹响了玉笛,葱白纤细的手指起起落落,按上在笛边空洞。

笛子本是欢快之器,其声清亮,其质温润,却在枫灵的唇边婉转有致得催人心肝。

细雨洒落,风声轻啸,天籁之声,和着人间惆怅,和在一起,恰构成了绝美的乐章。

忽然间,一道温柔悦耳的声音和着枫灵的笛,吟着一首蝶恋花:“风萧雨琴天籁好,愁肠百结,寂寞强颜笑。秋叶落尽人潦倒,亭中笛音唤破晓。”

枫灵停止了吹笛,向亭外看去,看到了仍是一身男装的爱笙。她正站在小道上,戴着小厮软帽,却难掩去一身灵气。于园中撑着把伞,似笑非笑的模样。

爱笙走进亭中,正巧雨停风静,月亮也出来了。爱笙收了伞,笑吟吟道:“呀,少爷这笛子把嫦娥也叫醒了呢。”

枫灵也笑了,脱口和了下阙:“青草软泥园中道,亭外佳人,油伞素衣妙。云开月明情难了,寂寞红颜多烦恼。”

听着词中调侃,爱笙红了脸,却是用调皮的声音说道:“老爷教过我填词,刚才一时技痒,叫状元郎见笑了。”

枫灵抬头看了看远天的月,摇着头说:“笑话人的人分明是你啊,我哪里是什么状元‘郎’!笙儿你不是不知道。”

“那又怎么了,少爷您确实有状元之才嘛!”她话语里满是自豪,仿佛枫灵真是她家少爷,才华横溢的少爷。

这句恭维入了耳,枫灵倚着亭柱望月,竟失神了,无意识地喃喃问道:“爱笙,你怎么还不睡?”

“欸,少爷,你只问别人,怎么不问问自己?我看您的心思似乎不在这小小的凉亭之中啊,天凉,为何不回房睡觉?”爱笙避而不答,却是体贴地关怀枫灵的境况。

枫灵不知如何答复,方才和怜筝说了那样一番彬彬有礼的话,现在回去也是伏案而眠,不如在这样的夜晚在外赏月。

“嗯,笙儿,你既然学过填词,就和我对几句词吧,反正暂时的工夫,我不想睡。”枫灵话语里多了几分请求意味,好似……好似撒娇,叫人不忍拒绝。

“啊?”爱笙先是惊讶,眼睛转了转,轻轻颔首,算是答应了。

“呵,先以月为题,说丑奴儿。不过——不许带‘月’字,”枫灵朗声说出了上阙,“初秋广寒青玉梳,桂树藏颜;桂树藏颜,只因此镜半遮面。”

爱笙略为沉思,在枫灵面前踱了步,忽而驻足,转身展出了个甜甜的笑容来:“十五银瀑泻红尘,缘是婵娟;缘是婵娟,泪光思念染人间。”

“好,好,‘泪光思念染人间’,何等的哀愁啊!”枫灵笑着加以赞许,看到爱笙的脸变成了红色,一副害羞模样。

月光如瀑如泪,倾泻落于人间,沐浴在月光中的人,便无端端沾染了相思,好生无辜。

两人一句一句对得月上中天,夜渐渐深了。

“明儿个还得上朝,少爷果真不歇息了么?”

“说的是,似乎还有一两个时辰,便到了上朝的时分了——爱笙你对官家事情如此了解?欸,今日匆忙,还没来得及问你,”枫灵敛笑问道,“爱笙,你是什么人?你家老爷,是谁?”

爱笙垂首不语,眉目间有些为难的意味。

枫灵挑眉,心下有些不悦,正欲发作,却见爱笙眼神一变,以指覆唇,做噤声状。

只是一个愣神间,一道黑影便从枫灵眼前闪了过去。枫灵大惊,忙转过头,心下一沉,那人向公主寝宫方向去了。

心头掠过阵阵不安,来不及多想什么,枫灵立刻跟着他的身影追了上去。身后的爱笙在愣了一阵后也跟了上来。

此刻书房已经熄灯了,看来怜筝已然回房,那人也停在了屋瓦上。枫灵心中一紧,此人气息平稳,几乎摸索不着,应当是个高手。

“公子,怎么办?”爱笙小声询问枫灵。

枫灵亦小声地答她:“你别出手,你除了轻功好一些外,身子太弱,恐怕不是此人对手,你就在门外等我。我先进去看看。”

爱笙却拽住了枫灵衣角,急急道:“公子,这怎么行?你若是出了什么事……”

枫灵缓声道:“爱笙,虽然今天才相识,且你瞒着我许多事。但我觉得你对我没恶意,所以我也不希望你出什么事。你且放宽心,我不是个喜欢送死的人。你见机行事。”说罢,只是压了压爱笙的手背,便籍着半合的窗跃入了寝殿。

寝殿之中弥漫着熏香的气息,令人定心凝神,也叫人心情放松,便于陷入沉睡。安静的房间里传来平和的呼吸声,怜筝睡熟了。

枫灵缘墙而行,摸着了上次怜筝用来袭击她的剑,轻轻将它抽出,细听着房上的声音。

哗啦,屋瓦崩裂的声音,一个人影从天而降,枫灵暗吃一惊。此人居然敢用这等明目张胆的方式从屋顶下来,看来他武功不弱,才能有此等张狂举措。

枫灵瞧准了他身形未定,手型陡然一转,一剑向那人刺去。

那人身子灵活,一个闪身便躲开了。枫灵恃剑横挡,沉目定神,护在公主床边,隔在刺客与公主之间。

在屋瓦崩裂的噪音下,怜筝居然还未全醒,只是浑沌地问了声谁,就又沉沉睡去了,实在是叫枫灵哭笑不得。

身后有要护之人,枫灵处于被动,故难占先机,只得屏住呼吸,待那人先出手。那人也不愿耽误工夫,一个旋身,便到了枫灵近前。而且,枫灵来不得惊讶,横剑相挡。铁器撞击处,带出一串火花。那人不给枫灵反应的机会,变招极快,招招是杀招,分明欲置枫灵于死地。

空间狭小难以转圜,枫灵招招受制,又不能空翻出去好施展身手,渐渐便落了下风。

空翻……

脑中电光火石般激起一个想法,叫她周身一震:“叶寂然!?”

刺客猛然收手,似乎沉思了一阵好辨别她的声音:“嗯,是你?哼,可惜了!”他似乎惜字如金,懒得与枫灵解释什么,便又换了架势,仍是要下杀手。

枫灵抬手格挡,慌忙道:“等等,等等,叶寂然,你来这做什么?”

黑暗中,枫灵看不清他的脸,却听见了叶寂然冷漠清淡的声音:“做什么?你应当知晓叶某是什么行当吧?我来此是为了杀怜筝公主,有人以二十万白银买她项上人头。”他的声音冷得吓人。

“好一个天下第一杀手,”枫灵冷笑,“叶寂然,你可知怜筝是何人?”

门外渐渐传来了人声嘈杂和脚步纷乱,叶寂然的声音中带了几分烦躁:“我管她是谁,你不是我的目标,不想死的,滚开!”

话音未落,一剑又劈过来,舞剑如蛇,擦过枫灵腰际,直向怜筝刺去。枫灵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对此招实在是始料未及,急忙一仰身,躺倒在怜筝床上,将怜筝牢牢护在身下。

这实在是最蠢笨至极的方法,以肉身做盾。

因为枫灵的介入,那一剑刺偏了,稍稍减缓了些许力道,却正刺在枫灵的心脏附近。枫灵心中默念,万事休矣。

可谁知,那剑只是抵在胸口,未能贯胸而入。

叶寂然和枫灵俱是一愣,在黑暗中彼此望着对方看不清的惊异眸子。

“啊——”怜筝惊天动地的尖叫响起,枫灵狼狈地起身,却仍然记得自己作为护卫的职责,挡在叶寂然和怜筝之间。

“你穿了金丝甲?”叶寂然清冷的声音里带了些许疑惑。

未及枫灵作答,怜筝已经完全清醒,又惊又喜:“叶大哥,是你吗?叶大哥!”

听到熟悉的声音,叶寂然心中一凛,惊叹出声:“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你?”

门外骤然传来了侍卫突兀的的声音:“公主,驸马,你们有事吗?”

叶寂然闻声立刻施展轻功,从房顶又出去了,枫灵回头看了眼怜筝晶亮的眸子——仍是带着懵然不知,却看得出满眼的欣喜。没工夫多想,枫灵忙转了身,足步轻点,亦随着叶寂然上了屋顶。

流筝宫内,几十个侍卫手持刀枪,在那薄薄的门前候着,不敢轻举妄动;几十个侍卫撑着弓箭,向房顶的这个位置瞄准,只待刺客一出来便数箭齐发。没有一个人点火把,沉默地在黑夜中等待着最好的时机。

这是护卫皇城的龙卫军,统分宫商角徵羽五组,每组再分甲乙丙丁四支队,合一千零二十六人,选取的俱是武举中的高手。

宫组令发现了屋顶有人,立刻大声说:“放——”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强悍的军官一把拉走了他,大声呵斥:“混蛋,没看到驸马也在房上吗?伤到驸马谁担待的起?”龙卫军统领郭松面色严峻,生怕出了半点闪失。

枫灵紧随叶寂然三步以内,因着对她的顾忌,侍卫不敢放箭。二人一路飞檐走壁,凌空虚踏,不过一炷香时间,便穿越了大半个京城,到了城南树林之中。

叶寂然驻足转身,面色如常,枫灵却因为耗损精力太多而剧烈喘息。

“好了,别追了,你知道你打不过我的。”他冷冷的声音,籍着夜色映衬而显得愈发阴寒。

枫灵倚着身后参天古树,粗糙的树皮透过薄薄的衣襟咯在柔嫩的肌肤之上,她尽力将声音放沉:“叶寂然,你不会看不出我是故意护送你离开。我此来是要问,是谁要杀公主?虽然杨某功夫不济,可还是能缠着你的。”

叶寂然沉默良久,声音低沉了许多:“是一个女人,长得很漂亮的女人,但我不知她是谁?”

枫灵思索良久,缓缓抬头,再开口是满是质问和诘责:“叶寂然,你知不知道怜筝喜欢你?她当初比武招亲也是为了你,你没来,她没办法才嫁了我。而你不问青红皂白地要来杀她,你良心何在?还是说,你根本没有心?”

叶寂然起剑一挥,一道剑气划破地面,惊起满地落叶。朗月之下,枫灵看得到面目极少表情的叶寂然怒容满面。

落叶于空中悠悠落下,叶寂然怒而吼道:“我怎么知道会是她?我怎么知道她是怜筝公主?我怎么会舍得为了钱而杀了她——”话至尾声,显现出了几分柔情。叶寂然低下头,怅然道:“我是个杀手,我的工作就是完成那些出钱叫我杀人的人交给我的使命。我万万想不到,她居然就是怜筝公主。”

枫灵心头怒意难平,连说话都显得断续了:“你,真的这么需要钱吗?你,就这样心安理得地去杀你不认识的无辜人们吗?”

叶寂然黯然不语,转身奔走,消失在树影幢幢的密林之中。

枫灵不熟地理,不敢妄追,狠狠跺了跺脚,折身依着原路返回了宫廷。

3

“驸马,你终于回来了!”

皇帝齐公贤见驸马安然归来,面上露出了几分欣喜来,竟走上前来几步,轻轻拍了拍枫灵的肩膀。

流筝宫里依然站满了龙卫军,将正殿围得固若金汤,连房顶上也站了十几个侍卫。皇帝身着单衣,站在庭中,面沉似水。

枫灵躬身行礼,拱手作揖:“父皇,秋夜寒凉,您还是进屋去吧!”

齐公贤悠然叹息,忽而咬牙切齿:“这必然是南国的人,必然是荆政团的人,武夫就是武夫,一而再,再而三地触朕的底线。”

枫灵大惑不解,荆政团?什么东西?

不知何时到来的左丞相曹庆看出了枫灵的疑惑,肃容道:“驸马爷,自十五年前皇上与窦匹夫断交之后,窦家便组织了个荆政团,时常来暗杀我朝中大员,意欲挑起战事。因武将大多年迈或是年轻,两国国都又近在咫尺,皇上不欲出战,一再忍让。上次比武招亲的刺客,料想也是荆政团的人。这次寝宫里的事情,怕也应和荆政团脱不了干系。”

枫灵情知并非如此,但也不好多说,便保持沉默。

齐公贤转向枫灵,眉目凝结未能舒展:“驸马,你可受了伤?到底都是这帮奴才办事不力,才叫贼人出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地,哼,来人——”

枫灵顿时意识到了皇帝的下文,连忙道:“父皇切莫担心,悟民一切皆安,多亏了诸多侍卫恪尽职守,及时赶来,才叫儿臣和公主幸免于难。”

齐公贤在枫灵面前大多表现出来的是慈爱,这份慈爱叫枫灵险些忘了,此人更重要的身份不是怜筝的父亲,而是万人之上的君王。帝皇霸道,从来无情无义,十几年前,为了彻底除掉藏起来的前朝遗脉,曾经杀掉了数千名无辜婴孩。

若真是发了狠,今夜轮值的龙卫军恐怕是一个也逃不脱。

正在此时,一道不满的声音传来,还伴着伸懒腰的呵欠声。

“都在闹什么呀?”怜筝公主走进正殿,似乎不经意地瞥了枫灵一眼,似乎想问什么,但没有问。

怜筝笑嘻嘻地到了齐公贤近前,给他敲着肩膀:“父皇,你女儿我聪明美丽漂亮可爱、福大命大吉人天相无灾无病、不缺胳膊不少腿的没流血没流汗、没多出一点不正常的完完整整地在你面前站着,你担心什么?发什么火呀?杀什么人啊?你的驸马平安回来了,明儿个白天流筝宫的屋顶也就修好了,一切就完好了!所以啊,父皇您赶快回去睡觉吧,您不睡也得让我睡呀,不让我睡也得让左丞相回去睡吧,不让左相睡也得让驸马睡吧——驸马,随我过来,本宫看看你受伤了没有——父皇,左相,快回去!都回去睡觉去!”

公主的伶牙俐齿叫殿上的三个人都是摸不着头脑,她也没再管发愣的皇帝和左相,径直拽了枫灵衣角将她拉回了寝殿。

待到流筝宫外的喧嚣渐渐散去,枫灵舒了口气,合上窗,转身道:“唔,公主,你继续休息吧,我要更衣准备上朝了。”

身子还未全转过来,便发现怜筝就站在自己身后,叫枫灵吃了一吓,倒在窗沿,神色亦多了几分不自在。

怜筝直勾勾地盯着她,指了指床:“驸马爷,我问你……”

枫灵大窘,脑中转了几过,心底也是惊惶,想了想,一时不知她要问的是叶寂然那一桩,还是别的什么,一时迷糊,便说得不着边际:“公主,我知道我违约了,我错了,但你也别这样,至少——”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别离我这么近。”

怜筝听到她这一番话,倒是迷糊了:“什么违约啊?我是想问你,你真的没受伤吧,父皇动不动就想杀人。你可别为了救人而谎报军情。若是受了伤到那边去休息,我取伤药给你,”她顿了顿,“不过你可得自己上药。”

枫灵长舒了一口气,安心笑道:“真的没事,公主放心。”不仅没事,反而添了些许踏实。

“嗯,没事就好。那么——叶大哥他人呢?”怜筝接着问。

“这——”枫灵不知该怎样想她说明今晚发生的一切,沉吟一阵,才缓缓开口,“公主,叶寂然他好像是想见你一面,所以来看你。谁知把我当成了恶人,就和我打了起来。却不料引来了侍卫,我只好护着他出宫。此刻他应该藏身安全所在,公主不必忧心。具体的,等哪天你见到他,再让他给你解释吧。”

若是知道自己心仪的人居然来杀自己,这是怎样的打击。

怜筝眼中掠过一抹怅然,一颗冰棱沉沉坠入枫灵心底。

她轻声开口:“公主,臣可不可以先去更衣?”

“哦,你去吧!”怜筝起了身。

枫灵走至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怜筝仍然是一副思索模样。

“少爷,您没事吧?”爱笙一见枫灵自房中出来,便迎上来,满脸关切。

枫灵心头一暖:“呵,我当然没事,不然就回不来了——爱笙,是你通知的龙卫军么?”

爱笙垂首,现出一副抱歉神色:“是我擅作主张了。”

“呵,我才没那么小气,再说,应该谢你才是,又怎么会怪你——”枫灵突然想起一件事,白天在府中更衣时的情景,一时恍然,“对了,是你在我的衣服中放入金丝甲的吧,爱笙?”

“嗯,爱笙以为,您是很容易受伤的,动不动就用空手夺白刃,谁知会不会当胸挡利剑?”爱笙笑容甜美,十分讨喜。

枫灵顿生感慨,若不是那件金丝甲,自己此刻恐怕已经魂归泉下了。

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向枫灵行了个礼:“驸马爷,皇上免了您的早朝,还是赶紧休息吧。”

枫灵一愣,呆在原处,又回头看了看寝殿,一时不知所措。

爱笙见她为难,便劝解道:“少爷,再不休息,天就亮了。”

枫灵终于也觉得了疲倦,可是又得回去伏案而眠,只得无奈地苦笑。

她折身进了书房,愣愣看了看仍摊在桌面上晾干的那副观音像,悠然作笑,将画拢在一旁,趴在书案上睡了。

4

清晨的阳光温柔而温暖,好似轻柔的纱巾,拂过人的面颊。

枫灵在晨光熹微中醒来,手指的僵直冰冷和胳膊上的酸痛让她无法睡得更长了。她动了动,顿时觉得了些许异样。身上披了床厚实的被子,难怪一身都是汗,不过分明记得昨夜是托爱笙帮自己找了件厚些的长袍披上的。

“早!”惊天动地的声响中,门被人踢开了,还带着一声聊胜于无的问好。

枫灵缓缓睁开眼,渐渐适应着门外的光亮。

怜筝公主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依然一身的活泼气息。这家伙不是一向嗜睡么,怎么起得比自己还早?枫灵不禁泛起了嘀咕。

“早啊,驸马爷,”公主笑眯眯的模样反而叫枫灵感到了些许惊悚,比原先她冷若冰霜或想方设法的逃避时,还叫人惊悚,“昨夜你披了件衣服就睡了,我还特意给你找了床被子呢!”

“呃,多谢公主,今日左相巡台,悟民还要去尚书台理政,就先告辞了。”枫灵站起身,准备绕过她出门去。

“欸,驸马先别走——驸马应是读书之人吧?”怜筝眼睛轻眨,带了些不怀好意的狡黠意味。

枫灵伫足,转身,打量着怜筝面色的诡异笑容,心下合计,微笑道:“公主,悟民金榜题名,自然是读书人,不知——”枫灵拖长的声调,试图弄清她的意图。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怜筝依旧笑眯眯的,透露出些许小聪明。

“语出《论语•为政》,是说一个人不讲信用,真不知道怎么能行。旨在说明,人不讲信用是不行的——公主到底什么意思?”枫灵忍不住,干脆直白问了。

怜筝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仰面望着枫灵说:“那么,违约者,是否无信?你若是违约,是否就是无信。你若违约,你当怎么做,你不会做无信之事吧!”

枫灵恍然知晓了她的意思,心安了几分,笑道:“公主想我怎样,我若违誓,天打雷劈如何?”

“不不不,我不要你被劈死,”怜筝忙道,忽而俏皮一笑,“你得答应我,全听我的处置!”

枫灵饶有兴味地打量她一遭,心里不知她想怎样“处置”自己。

“昨晚你刚发过誓没多久,就靠近我床边了!而且还倒在了我床上!你是不是违誓了!”公主咄咄逼人,蛮不讲理。

“可是,那是我……”枫灵眼珠一转,掩去眼中匆忙,重新整理了思绪,淡然道,“可是,那是我被叶寂然打的。”

公主眼中光彩频现,上前几步,逼近枫灵胸口:“这样也不行!违誓就是违誓,你——得听我的!”

5

“见过驸马。”咸康门守门侍卫官礼貌问好,枫灵向他点了一下头,催促放行。

“驸马,您有所不知,自从昨夜出现了刺客,皇城戒严,皇上吩咐所有女眷不得出宫,除非是皇上允许。方才公主在这里闹了半天,小的也没敢让她出宫,她怒气冲冲地跑了,回去——没有发火吧……?”侍卫官的声音中带了几分胆怯,枫灵一笑,看来这个怜筝公主,平时没少给这些侍卫苦头吃。

她宽慰道:“没什么,公主正在流筝宫看书。你不用太忧心,赶快放行吧,再耽搁一会儿,怕是要日上三竿了。”

侍卫官躬身唱诺:“是,是,是,咦?驸马昨日进宫时只是带了一个书童,今天怎么变成两个了?那一个还蒙着脸?”他狐疑地朝枫灵身后看过去,满眼不解。

枫灵干咳一声,身形一晃,将身后的大人物挡得严严实实,解释道:“咳,这个不是我的书童,不过是个长得很难看的小太监,本官觉得他长得实在是惊天动地,实在是不顺眼,怀疑他与刺客有牵连,就带出去审审。”

那侍卫面带困惑,似乎还想再问,枫灵却把脸一沉,冷声道:“你如此阻挠本官行程,莫非与这刺客也有牵连?”

侍卫官心中惶然,几乎魂飞魄散,连忙一个欠身让开路,放枫灵等人出宫,却还是忍不住喃喃自语:“审人怎么还得去兵部……”

“总算出来了!”怜筝在离开宫门数百步之后,一把扯下了脸上的布,兴高采烈:“多谢驸马相助,下午酉时,你可得在这里等我——”说罢,不待枫灵嘱咐,转身就跑。

枫灵没奈何,只得抛却了修养大呼小叫:“公……公子,你怎么自己走了?”

怜筝一下停住,不满地转身,倒着走了几步:“不自己跑,难道和你这个大呆子一块去玩?和呆子玩会被你同化变呆的~真是啰嗦!别忘了,酉时,是酉时!”她转过身,匆匆跑了。

眼见得怜筝变得没了踪影,枫灵不禁苦笑,转过身来对着满面笑意的爱笙说:“你看,我呆吗?”

爱笙“哧”地笑出了声:“的确,有时啊,您在公主面前是挺呆的。”

枫灵为她的快乐所染,不觉也开心起来,拉着她的手笑道:“好吧,现在,我们这两个呆子去吃早餐。这一上午被那个公主折腾得,连早饭都没得吃。”

“好。”爱笙抿唇一笑,乖顺地点了点头。

二人沿着京城通达的青石板路信步前行,到了一处酒家。

“来——福——楼……”枫灵仰头一望,读出了酒楼名字,转头对爱笙笑道,“听说这里是全京城茶点最好吃的店铺,杨圣,咱就在这吃吧。”

二人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下,随意点了些吃食。

久负盛名的来福楼的茶点果然很好吃,入口即融,甜而不腻,枫灵边吃边赞,忍不住一口吃了好几个绿豆酥,两腮塞得满满,一副饕餮模样。

爱笙瞧着枫灵吃相,忍俊不禁,叫枫灵也不好意思的笑了。

好歹也是太守千金,怎的这般不矜持?实在是叫人不好意思。

跑堂上来两碗白嫩的豆花,枫灵分了一碗与爱笙,从陶罐中舀出糖来,耳畔忽然传来了街上如唱诗一般的唤声:

“寻人,寻人,老道寻人。

木长高可攀云端,

易见天宫月中仙。

枫叶入秋万山红,

灵光顿显势冲天!

寻人,寻人,老道寻人。”

枫灵闻声一愣,骤然起身,奔向门口,正看到见到一个身着道服的人向着远处走去。

枫灵忙追出几步,大声呼喊:“道长请留步!寻的什么人?”

那人慢慢地转过身来,长须及胸,根骨清瘦,正是一脸笑容:“贫道寻的不就是你吗,枫灵?”

心头涌过一阵暖流,枫灵顿时觉得眼眶微热,她三步并两步跑到那道士近前,哽声道:“师父!”

这一身青色道袍的道士,正是教了枫灵十几年工夫的师父,杨四。

他轻轻拍了拍枫灵肩头,满目慈和:“枫灵,苦了你了。”

爱笙也走了过来,甜甜笑着,道了一声:“老爷!”

枫灵惊讶看向杨四,而杨四却捻须微笑:“枫灵,这是为师的义女。”

三人回了来福楼,挑了个楼上包间入座,各叙别后境况。

杨四听说杨家出事时,正身在千里之外,无法及时赶回来。回来后却发现太守千金暴毙而亡,杨太守亦被人免职,顿时伤心不已,却怎么都不信枫灵已死。故多方派人寻找,终于有了她的消息。

“为师当时大喜过望,却无奈事务缠身,只好让爱笙先来照看你。”

枫灵顿时恍然,杨四一生多方云游,经营商行,自是收集了不少奇珍异宝,难怪爱笙手中什么珍贵的东西都有。

“欸,爱笙,你为何不告诉我你是师父派来的,叫我好一番揣摩。”枫灵嗔怪,眼神闪烁,举起了茶杯,心头闪过一丝异样——虽是自己的师父,可终究也是不了解。

杨四手捻长须,笑道:“是我叫她不要告诉你的,你也别怪她。枫灵,与我说说你的事情。你究竟是怎么假死脱身,又怎么会到了这京城?”

枫灵定了定心神,将前尘种种与杨四说了个分明。

听到那神秘老者时,杨四面露疑惑,再听到最后入宫做了驸马,已经是面色凝重。

他骤然起身,轻抚栏杆,神色复杂,终于长长一叹:“命啊,万般皆是命啊,没想到千回百转,却是这样的结果。”转过身来,望向枫灵,眼里竟有了些许悲怆,“灵儿,若是当今皇上圣明的话,你便尽力好好的辅佐他吧。‘血咒’终解,尘埃落定之后,若是可以,你大概也能成为一代名臣。”

枫灵一头雾水,“血咒”,好像听爱笙说起过,可是,那是什么?

“日后你自然会明白,现在,终究是时机未到,”杨四凄然说道,“愿你到时不会怨我。”

他伸手解下腰间佩剑,拉起枫灵的手,把剑交到她手中,眼中闪过阵阵光亮:“兜兜转转,那云霄所在终于将你引去,还是到了将这剑交给你的时刻了。”

枫灵一怔,低头一看,是师父用了多年的青锋剑,青色剑鞘绘着九条青龙,剑柄一颗天青玉石,正泛着幽幽隐隐的光亮。

“师父,我,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会懂的……”杨四将剑放在枫灵手中,牵着她的指掌将剑柄握紧,转身竟是扶栏欲跳。

枫灵顾不得青锋剑,忙拉住杨四:“师父,您才刚刚见到徒儿,怎么又要走了?”

“老夫云游四方,此次来京,只是为你,否则,我是怎么都不会再到此处来的。”他叹了一口气,“你父亲的事,不要太过忧心,我会处理,你只消好生保护自己就好。这京城泥潭,越早抽离越好。”

他别过脸,向爱笙说道:“笙儿,与我照顾好灵儿,你可明白?”爱笙与他目光相接,会意地点了点头。

枫灵依然是想留,却终究没能留住。杨四越过来福楼二楼的扶栏,袍袖翩飞,悠然落地,向着枫灵挥手作别,转眼又没了踪迹。

手停在空中,枫灵失神伫立,颓然扶着扶手,满心颓丧。十一年来,第一次觉得,有太多的事情,不在掌握之中。

手指摩挲着青锋剑的天青玉石,抚摸着剑上纹路,枫灵陷入冥冥苦思,一脸苦恼。

爱笙看她实在苦恼,一时不忍,拉着枫灵去了天桥,逛庙会。枫灵才渐渐舒展了眉头,略感开怀。

经过一个街口时,一个道士摇摇晃晃朝着枫灵走来,一副醉醺醺模样。

师父杨四常穿道服行走并非因他是道士,而是因为他喜欢这身装扮。枫灵一向不信鬼神,对道士和尚往往敬而远之。更何况这人白日里便醉成这样,一副邋遢模样,更是叫生性好洁心下不快。

所以那老道一再摇摇摆摆拦住枫灵去路时,枫灵冷了脸,径直问他意图何为。他却嬉笑着,高声朗诵着:

“生死聚散都是命,

雌雄男女谁分辨。

只因生来多情种,

引得无数桃花缘。

世间万物皆有情,

何苦执着阴阳间。

一死一生一欠债,

终为情字弃江山。”

念罢,他仰天大笑,在枫灵的惊诧的眼神里消失在人群中。

这诗不像是诗,更像是佛家偈语,却又像是笃定了前程的预言。

“世间万物皆有情,何苦执着阴阳间。”身后的爱笙轻轻重复着,枫灵又烦乱起来,匆匆走了几步,想挤出人群。

巧合的是,一挤出来就看到了怜筝。

枫灵神色一松,正想上前和她打招呼,却没料到到她身后冒出了个人,是认识的面孔——笑容满面的曹陵师。枫灵一愣,霎时间心慌意乱,呼吸滞住,忙拉着爱笙躲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中。

枫灵贴墙而立,眼睁睁看着那两个人从她面前有说有笑地走了过去,那一口悬着的气才算是缓缓舒了出来,不觉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时,眼前的爱笙面带忧色,她小心翼翼地探问:“少爷,您怎么了?”

枫灵不知如何作答,只得选择沉默,背过身去,尽量放平了声气:“没什么,眼见得快要酉时了,咱们到宫门口去吧。”

“少爷,您该不会,是喜欢公主吧?”

“喜欢”二字入了耳,虽是平淡,却好像平地起惊雷。

枫灵周身一震,顿时失了分寸,甩着袍袖回身嗔怒道:“你胡说些什么?”见爱笙仍是一副柔弱模样,不由得心软了,“唔,笙儿不要瞎猜,根本,没有的事……没可能的事……”

爱笙蔼然含笑,好像没有看到枫灵脸上的慌张一般,眼神空灵飘向远处:“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少爷。”说罢,她低下头,将一缕青丝捋到耳后,又轻轻地念了一句:“世间万物皆有情……”

“好了,我们走吧……”枫灵生怕爱笙再说出什么,低着头朝皇宫走去。

酉时一刻,枫灵和爱笙在宫门口候到了姗姗来迟、兴尽而返的怜筝。

枫灵捂住了她唧唧喳喳描述着天桥描绘场景的嘴,重新蒙上了她的脸,嘱咐她噤声。

经过咸康门的时候,枫灵对着已经不敢查问她的侍卫官解释道:“这个太监实在太丑了,兵部官员不愿审他。”

侍卫官苦笑连连,只得信了这鬼都不信的鬼话,放了枫灵三人入宫。


【第四章•血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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