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无标题

作者:西瓜ll
更新时间:2012-03-03 1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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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意乱情迷绝胜烟花怀柔苑,故友相见叹命多舛长相思

女儿柔肠命多舛,星斗数换几辗转。

情知夫婿非所依,如何自已终长叹?

江头婉转自安然,大浪砺锋却难免。

不如挥剑问苍穹,可否赐我男儿胆?

1

隆嘉十七年秋,皇城守门侍卫官早已在凛冽的清晨空气之中伫立良久,不觉已经有了些困乏之意,便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呵欠。

今日天气怪得很,明明应该是日头高挂的时分,天色却是阴沉沉的,便是这金碧辉煌的宫廷,也显出了昏黄黑暗来。

落叶这种秋日的标志随着时不时刮起的秋风在地上打着转儿,远处传来的宫人扫地的“沙沙”声更给宫廷平添了几分落寞。

年轻的侍卫们仍然恪尽职守的守在皇宫的后宫宫门咸康门之前,尽量保持着饱满的精神,彰显着皇家侍卫的威严。

却见不远处缓慢走来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是侍卫官早已熟悉的人:今岁恩科拔得头筹的状元郎,也是皇上的爱婿驸马爷,兵部尚书杨悟民。

他身后跟着他的书童,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哥。剩下的一个穿着棕白色衣服的年轻人,长着一幅端正面庞,唇微弯,鼻挺翘,说不出的精神,和常常被人误认为女子的驸马爷有着同样的风流气度。

身为长官的侍卫官陈绅看着气度有若仙人的驸马爷向他走来,先是习惯性地施礼问好,然后又是习惯性地向驸马爷身后的人物一瞥,苦笑道:“驸马爷,您总是让小的为难,三天两头的往宫外带人,现在禁令尚未解除,您这样子,皇上要是怪罪下来,我们可是承担不起的——先开始是一个劲儿的往外带疑似和刺客有关的嫌犯,后来又带有传染病的病人,现在这位呢?又是什么理由?啧,我怎么觉得这位好生面善啊……”陈绅又瞥了眼那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一脸玩味地沉思起来。

驸马却是惊讶地皱了皱眉,环顾四周看了又看,温润如玉的面上露出了些许勉强可以称作惊讶的情绪。

他转了几圈,终于不紧不慢地说道:“陈大人在说什么?我带的,不就是只有我的书童杨圣么,这几日每每往来都是他跟着我,难道陈大人还不认识他?”

陈绅听了这话,顿时浑身一凛。

恰有一阵秋风吹过,阴凉的风刮进他的衣领,带进了一片秋叶,不由得教他打了个颤,又出了一身冷汗。

他一再地向驸马身后看去,驸马身后那张唇红面白的面孔鬼魅地向他笑了一下,顿时一身冷汗又结了冰。

陈绅苦笑着,结结巴巴说道:“驸马爷,您还是别开小的玩笑了,今日天阴得很,本来就冷得慌,您这么开玩笑小的们可是委实的受不起。”

驸马的脸上仍旧是从容不迫的、不慌不忙的、理直气壮的——惊讶,他再度向四周看了看,又慢慢转了个身,眼神空洞漠然地从那张诡异的脸上扫了过去,又转过来,展露出了平素惯有的笑容,坦诚而任何:“没有人吧,陈大人几时变得如此风趣了?”说着,还呵呵笑了几声。

陈绅立即抓过身旁的一个侍卫,面向他然后反手指着那个诡异的影子问道:“你说,驸马爷身后是不是有个人?”

那侍卫愣头愣脑的向这驸马身后定睛看了半天,支支吾吾地说道:“好像……好像,啊……没有!”随后惊吓过度一般低下了头。

陈绅登时楞住,缓慢地转过头,艰难地看向面色淡泊的驸马,还有驸马身旁表情复杂的杨圣,以及驸马身后那个越来越恍惚的影子,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凉透了心。他没敢再问别的侍卫,眼见得瞅见了背手向他行来的秦圣清,急忙道:“秦大人……”

秦圣清脸上也是挂着平素即有的那种温和笑容,他没等陈绅把话说完,便笑道说:“陈大人也想问我吗?欸,我也什么都没看见,驸马一行不过两人而已,还是不要耽搁了,放驸马出行吧,免得误了驸马的时间。”

就这样,陈绅迷迷糊糊地把驸马一行人及秦圣清放出了宫外。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个轻灵的影子诡异地飘走,在秋风萧瑟中别有一番情致。

“其实大人,我刚才看到人了……”刚才那个被抓过去的侍卫过了许久才战战兢兢地和陈绅解释,“不过我看到好长的一条舌头——我、我吓到了。”

“算了,算了,咱们什么都没看到……”陈绅感慨着,轻轻摇了摇头,叹息着:“将来要嫁女儿,就得嫁杨悟民这样的人才是啊……”

2

宫外百步左右,枫灵向秦圣清欠身谢道:“方才多谢秦兄相助了。”

“哪里哪里,”秦圣清微笑道:“我是真的什么都没看见,驸马也全当没有看见我好了。”他用温和的眼神扫了一眼男装打扮的怜筝,然后又转向枫灵说道:“在下告辞了。”

说罢真的和枫灵道别然后离开了,只是离开时候又眼色复杂地瞥了枫灵一眼。

枫灵深吸一口气,眼神亦有了几分空灵,反叫准备偷偷溜走的怜筝起了好奇心思,伸出手来在枫灵眼前晃了两晃,道:“嘿,大呆子,呆了么?还在看什么?”

枫灵倏的回过神来,淡泊地看向怜筝,微笑道:“公主今日怎么这般清闲,不似往日溜得比兔子还快?”

“切,谁是兔子?”怜筝不屑的挑眉,从身上扯下一段方才她用来装神弄鬼的红布,忽然又绽出了个欢快的笑容道,“好了,本公主玩去了,驸马爷自己玩儿吧!”说着,转身跑跳着离开了。

“跟个孩子似的,”枫灵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对着爱笙道,“笙儿,我们去尚书台吧。”

“少爷,非得每次都这么折腾么?”爱笙泄气地说着——确实挺折腾。

枫灵微笑不语,负手向尚书台行去。

3

话说这京城最为繁华之处,与任何城府一样,当然是繁花似锦的地方——**歌馆。

男子们最喜在这里留连,而且往往是家中极为显贵的男子。

本来前朝民朝太宗预备实行战死沙场的父亲杨惑早早定下来的治国之策,废止缠足,废止**,废止男子三妻四妾的制度,以改革南宋遗留下来的腐朽习气。却没料到遭到了所有功臣们的反对,前两条尚可以商议,而第三条却是被最重视后代的儒家官吏们最反对的一条。

议来议去,终于,也只是保留了第一条。当今齐姓天子继位之后,并未对前朝立法作太多更改,也就都保留了下来。经历了改朝换代的创伤过后,所有经济行当都经受了重创,反倒是这**歌馆的生意恢复得最快,经过了十几年,繁华得反而胜过了前朝。

前话不再提,且回到这北国京都金陵的最繁华之处,也就是京城最大的烟花场所,怀柔苑。

此刻正值秋日下午,清晨的些微清凉尽皆散去,又只剩下了热。

可是喜好寻花问柳的风流汉子可是顾不得着许多的闷热,怀柔苑才开门不久,客人便接踵而至,寻着昨夜的旧相好或是流着口水看着新来的、还带着怯懦的俏佳人。

门外也有几家**,但是也不知是不是命中相克,自从这怀柔苑开了之后,门外的那几家生意就是一直都不算很好,起码比不上怀柔苑。

怜筝心情郁闷的在街上走着,思考着为什么久寻叶寂然不果,又想着为什么曹陵师不知所踪,一不小心就走进了京城之中有名的“红翠巷”,也就这个是**林立的所在。待到她发觉的时候,已经是被一个**女子拉住了。

好不容易挣脱的怜筝缓了口气,急急忙忙躲进了个小巷,眼神迷蒙地向四下里看了看,轻叹一声,仰面向天空看去。

阳光并不灿烂,风也不凉爽,闲逛了半日一无所获,无聊无聊还是无聊。怜筝无所事事,倚在墙壁上,任着一双眼睛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这边一个“芳满阁”,那边一个“一楼春”,名字一个比一个香艳,要说是如此,还真的只有那个怀柔苑的名字起得文雅一些。

忽然,怜筝的视线在一处停下,脸上渐渐现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怀柔苑的二楼,应该是哪间雅间的门外,有个男子正凭栏而立,面露晕眩之色,似乎刚刚被什么弄得晕头转向了一般,此人正是左相之子曹陵师。

怜筝见了他,呆愣一阵,心中忽的涌起了一股无名之火,恨不得飞上楼去把那家伙揍上一顿,无奈她学武不精,轻功更是不佳,无可奈何之下,便愤恨的叉腰瞪起了眼睛,向着楼上的男子投掷着恶毒的目光。

也许是怜筝的目光太有力,楼上的曹陵师顿时感到了芒刺在背一般的紧张,心虚一样地四下看了看,急急忙忙进了屋去。

怜筝气得撇了撇嘴,眼珠半轮,拿定了主意,“唰”的一声甩开了手里的铁骨折扇,摇了几摇,就像所有大户人家的少爷一样,阔步向着莺声燕语的怀柔苑走去。

4

面对着书写着蝇头小字的公文,新上任才不过半月余的兵部尚书坐了一上午,握笔的食指因为太用力和长时间的书写而变红了。

周围的远远地坐在一旁正在闲聊的其他几位尚书见她如此勤勉,微微笑着,不置可否,只是声音较原先驸马没来时候小了些。

枫灵倒是不在乎他们在闲聊些什么,全神贯注地批阅公文,翻看着各个武将的资料,斟酌着该让谁来顶下禁军教官的职位,想得认真了,会把笔放下托腮思考上一阵子。

也许是状元郎驸马爷凝神思考的神采太过人,素净美貌的脸上一抹吸引人的深沉与她儒雅的气质相和,她这份书卷气和这尚书台形成了难得的和谐,几位尚书的话题也就不由自主地转到了这位新晋贵族的身上。

“驸马爷新婚燕尔的,没事也不在宫里陪着公主,反而日日来尚书台批阅公文,而且来得早,归得迟,也不怕公主埋怨么?”礼部尚书丁髯饮了一杯茶,低声说着,眼睛瞟向驸马爷。

“丁大人怎么还有心思顾及公主他们两口子的私事?”吏部尚书濮历行似笑非笑,也是端了一杯茶,接着神神秘秘地说:“听说大人家中最近不太适宜呢!”也许是较为年轻,也许是他身为右相之子,他说话向来口无遮拦,含锋带刺。

丁尚书咳嗽一声,似乎想掩饰心中的尴尬,也就没有多说话。他正准备纳第五房小妾,可是自己那个向来逆来顺受的老妻居然死活都不同意,整日地哭哭啼啼,闹翻了天。

“人家家里的琐事不要管——”工部尚书李逡笑着说道,“驸马爷和公主感情如何,咱们局外人能不搭理就不搭理,毕竟是皇家的事……”这人正直得有些过头,常常因为说话生硬而被濮历行白眼。

“此言差矣,”濮历行嘻笑道,“皇家的事就是天下的事,天下之中自然有我们这几个人,管是管不得,怎么,还不能说一说?”

“濮大人年轻气盛,自然什么都敢说,我们这一把老骨头早就被这宫里头的风风雨雨磨平了,哪里还敢妄议什么!濮大人为官时日尚浅,久了就知道了——”刑部尚书左知名捋了捋自己的胡须,摇着脑袋说着,然后也为自己端起了一杯茶。他在尚书之中年纪最长,平素最喜欢倚老卖老,摆出长辈架子来。

“左大人又看不起下官了么?”濮历行忽然收了方才那嘻闹的表情,做出了严肃的模样,把手里的折扇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左知名险些把口里的茶水喷出来,最终呛到了自己,狼狈不堪,脸上露出了慌张。

惹怒了这个性格乖张的右相之子,可不是好玩的。想他左知名混了一辈子才坐上这个刑部尚书的职位,而濮历行却是仅仅为官不足五年,就受到了皇上的赏识,连升几级,足见右相在皇上眼中的重要程度以及皇上对这个年轻人寄予的厚望。

驸马虽然升官升得更快,可是毕竟因为人家是皇上的女婿,总不能委屈了公主嫁一个小小官吏。况且驸马为人和善,不似这个濮历行变脸比什么都快。

左知名陪着笑脸,带着歉意说道:“这,濮大人莫怪,是老夫年纪大了,所以才口不择言,胡说八道,认罚认罚。老夫以茶代酒,向濮大人赔不是。”说罢,啜饮了一口茶。

“左大人何必道歉?”户部尚书陆信微笑着说,“濮兄何曾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再说,左大人说的也是实话。”他是个极其认真又极其和气的人,而且无论对上级还是下属都可以平和对待,说话也颇有方法,在官员之中颇受好评。

“到底还是陆大人了解我!哈哈,濮某不才,可是家父时常教育在下讷言慎行,敬老尊贤。”濮历行又恢复了笑容,似乎是真的不在意地打着哈哈儿,但是特意加重了“敬老尊贤”的语气,使左知名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脊后发寒。

丁大人从尴尬里恢复了原来的自在,好像是想转换一个话题,就又拿坐在远处的驸马说起了事:“……说起来,初次见到驸马时候我还真以为自己见到了个神人,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俊逸不凡的男子。原来只以为他不过是样貌好的绣花枕头,却不料居然是才高八斗,一路上过关斩将拔得了头筹!我还记得左相爷今年阅卷时候,读到那一份卷子,连连称奇,拍案叫绝,读得如醉如痴,居然连午饭也没有吃手捧着卷子在房中踱步子踱了一下午。后来拆开封卷,正是驸马爷的名字!”

“文才能使曹相爷惊叹,难怪皇上在殿上就忍不住夸奖了——”濮历行平淡的把脸转过去看着皱眉深思的驸马,微微一笑道,“不过,驸马爷的模样的确是历年来所见的应试仕子之中最漂亮的一个,出众被陛下注意是应当的。长着这么一张面孔,在我朝都把皇上惊住给赐了驸马,若是在汉朝,怕是——嘿嘿……”他没有接下去说,反而又悠闲自在的品起了茶。

“咳咳,咳咳。”不约而同地,其他四位尚书都剧烈地咳嗽起来,似乎被呛到了一般。驸马疑惑地抬起头,向那发出巨大的咳嗽声的地方瞄了一眼,见濮历行向她微笑着举了下茶杯,也礼貌地回了个笑容,霎时觉得渴了,便轻声唤道:“杨圣,给我沏杯茶。”说罢,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想松松筋骨。杨圣急急忙忙地沏了一盏茶,也尾随着驸马爷出去了。

“也不知道驸马究竟是哪里的人,”看着两个轻灵的背影先后飞出去,丁尚书叹道:“一个个长得都是这么超凡脱俗,活了半辈子了,才见到这么几个美男子。”

“丁大人,家事未平,莫不是还想再惹点麻烦出来?妾室也就算了,若是娈……”濮历行依旧是不管不顾,戏谑的眼神叫丁尚书的脸腾得红了,简直恨不得自己能长了翅膀飞到九霄云外去,离这个长着毒舌的家伙越远越好。

李逡挑眉,打断了濮历行的话:“濮大人何出此言,那日擂台上见驸马功夫了得,前些日子夜里为了保护公主,更是英勇无畏,颇具男儿气概,又怎会有此等癖好?还是请濮大人少说几句,免得传出去造成对驸马和皇室不好的言论。”

还没等濮历行大发什么言论,陆信笑呵呵的说:“李大人也严肃了,说到底,濮大人不过是妒嫉驸马爷长得比他俊俏罢了。哪里会有什么别的想法,咱们几人闲谈,哪里会传出去?今日您倒是比我还认真了——说回来,濮大人是不是昨夜的酒还未醒,今日说话都有些懵懂呵!”

陆信本指着濮历行可以借着这句话换个话题,却不料濮历行脸上笑意更浓:“我又没说驸马没有男子气度。不过,我现在也有些疑惑公主和驸马之间的感情问题了。确实,正如丁大人所说,新婚燕尔,虽说那公主凶悍了些,人也任性了些,可是毕竟是公主,长得也是国色天香。试问世间有哪一个正常男子不愿守在温香软玉之中,却宁愿带着个俊美书童没日没夜的跑这儿来处理公事?”

李逡皱眉,心中不悦,站起身来说:“濮大人越说越离谱了!难不成你是说驸马和那个什么杨圣——”

“诸位大人是在说在下么?”枫灵从外边进来,恰好听到李逡提高声调的这一句话,顿时好奇起来,“在下的书童怎么了?”爱笙脸上也露出了好奇的神色,从驸马身后向着几位大人的方向探出头来,一张清秀的俏脸透着灵动生气。

“呃,我没说什么……”李逡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陆信也站起身来,笑呵呵地说:“驸马爷不必介怀,李大人是说驸马爷的书童知书达理,和别家的就是不一样,真不愧是才高八斗的状元郎的家人。”

“是这样么?”枫灵和气地问道,眼神里并无疑虑。

“是啊是啊。”除濮历行之外,其他几个尚书都拼命地点头。

枫灵客气的说:“几位大人谬赞了,悟民实在是不才得很。”

“呵呵,状元郎过谦了。”濮历行站起身来,把手背后笑眯眯的说:“能够结识状元郎这样文武全才,而且同袍为官,确实是我等的荣幸。今日恰是我——嗯——生辰零七月,此时又已过正午,而诸位尚未用膳,不若在下做东,请几位大人一同用餐如何?”

“生辰零七月?”枫灵稍稍愕然,旋即恢复正常,答应道:“既是濮大人相邀,悟民自然不会推辞,那么就却之不恭了。只是没能为濮大人‘生辰零七月’备下贺礼,实在是失礼了。”

其他几人不知濮历行心中所想,也是一时愣神,虽然心中狐疑,但见枫灵答应得爽快,也就答应了去为“生辰零七月”祝贺。

5

“这位公子,”浓妆艳抹但是已经半老徐娘的**见到一身绫罗绸缎的怜筝进得楼来,顿时露出了一张笑脸,“您来得好生早啊,不知道您想要哪位姑娘陪您喝酒呢?”

怜筝没有理她,反而四处张望着,寻找着方才看到曹陵师的那间房间。**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位衣着华美却四处张望着的年轻“公子”,只道是他正在寻找称心如意的姑娘,反而更加卖力的介绍起了本楼的花魁:“哎哟,公子,我说您来我们‘怀柔苑’就对了,我们这里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国色天香,哪一个不是娇滴滴得惹人怜?像我们这里的当家姑娘,嫣红啊,翠柳啊,个个都是叫人看到了就挪不动步子的,弹词唱曲,样样精通。您若是想要哪一个姑娘陪您喝酒,请移步楼上,找个僻静地儿——”说着,还故作神秘的压低了声音说:“保证没人打搅,叫您称心如意。”

怜筝轻轻把扇子一伸,正压在了**的不断开合着的嘴唇上,打断了**无休无止的推荐。眼神锐敏的她终于看到了那个理所应当的房间,于是冷哼一声,扔下了被吓得发愣的**,三步两步上了楼,推开了曹陵师最有可能在那里的房间的门……

一声女性的尖叫以及一句男性粗鲁的漫骂之后,从来没有出入过**楚馆的怜筝公主脸色微红,讪讪地从房间里出来,右拳紧握,更加想把曹陵师揪出来打一顿了。而**此刻也看了出来这次来的这个公子决非什么寻欢作乐的主儿,反倒像是个踢场子的,遂传了两个五大三粗的打手上来,想要把这个瘦小的清秀男子扔出去。怜筝可不是个甘心任人宰割的人,尽管功夫不济,可还是似模似样地拉开了架势,和相当于四个怜筝的两个男子打了起来。仗着身子灵活轻便,怜筝居然没有处于劣势,反而用手中一把铁骨扇敲得两个打手满头包。

“住手!”一声大喝,从怜筝方才误入的房间的隔壁出来了一个碧纱白袍的男子,脸上半带着威严,半带着尴尬,正是怜筝找寻的曹陵师。

怜筝挑着眉,对曹陵师怒目而视,哼了一声,停了手,却把脸别到了一边。曹陵师顿时红了脸,上前几步,和插着腰的**低声说了几句,又适时地拿出了几锭银子,终于换得了唇红如血的**的眉开眼笑,连连说道:“原来是个误会,误会。大黑二黑,你们两个跟我下楼!”说着,带着两个一头是包的打手离开了。

“看来是个老手呢,曹兄!”怜筝杏眼圆瞪,站在原处看着面前的曹陵师抱着胳膊嗤笑道:“处理得真够圆滑!哼,亏我以为你是个君子,看来我错了!”

“你——你先进来。”曹陵师不自觉地底气不足,看着周遭有不少客人及妓女在围观,急得面红耳赤:“有话咱们私下里说。”

“我就不进去,就不进去,你也不许进去!就让大家看看堂堂的丞……”怜筝咬唇说着,几乎把“丞相之子”四字说了出来,却又被人以一声大喝打断:“怜儿,你别闹了!”

听了这声喝,怜筝霎时一愣,乖乖地住了口,寻声望去,见是来自屋内,于是匆匆几步向前,撞开曹陵师进了雅间。曹陵师被撞到了一旁,尴尬至极,急忙进了雅间,严严实实地关上了房门,这才完全平息了这场小小的风波。本是指着凑热闹而来到一旁这里围观的人们呼啦一下子散开,各归各位。

与此同时,嘴唇被扇子打得有如血红的**依旧绽开了那十分富有特点的笑容在楼下迎接客人。忽然间,她面前来了六顶轿子。

6

“濮大人,这不太好吧。”从轿子上下来的枫灵蹙眉,望着那漫溢着脂粉香气的“怀柔苑”的招牌,转身向一脸笑容的濮历行轻声说道:“咱们毕竟是朝廷命官——”

“杨大人何必如此严肃?”濮历行脸上的笑容显得玩世不恭,“这‘怀柔苑’不过是个吃饭外加上听曲儿的地儿,咱们只是来吃顿饭听个曲儿罢了,身为男子,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枫灵还想辩上几句,却被李逡的话打断了:“濮大人是不是太玩笑了?杨大人新婚燕尔,正是应该回去陪伴娇妻的时候,怎么可以来这种地方厮混?再说,庆祝的话,京城里这么多酒楼您不选,偏偏选了这么个风月场所。这叫下官不能接受,所以,我还是——”

“李大人还是进去吧,哈哈——”陆信笑呵呵的不由分说地推着李逡进了怀柔苑。枫灵诧异地看着面前的两位年纪最大的丁尚书与左尚书脸上焕发出的神采,又看着濮历行作出了“请”的动作,只得硬着头皮走进了怀柔苑。

“周妈妈,备上一家雅间!”进了怀柔苑,濮历行驾轻就熟地和**打着招呼。**认得面前的这个男子是丞相的公子,立刻会意他身后的自然也都是些达官贵人,就早早的抛却了方才的抑郁,又展出一张笑脸来引着一行人上了楼。

只是一边上楼,一边惊叹这一行人之中那个看起来最为年轻的白衣公子外表之俊俏。一路上,枫灵想抬起头来,可每每抬头都看到一双双惊叹的眼睛,于是只好低下了头,耳听得一片啧啧之声,跟在濮历行的身后,像是个规行矩步的年轻学生。

说怀柔苑是风月场所不假,可是这怀柔苑又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风月场所,因为这里的姑娘,并不全都是依靠卖身来活命的。这也是**的精明之处,来这里的总有那么几个是附庸风雅的文人,有的姑娘色艺双馨,但是凭借着本事卖艺不卖身,反而吸引了客人来的次数更多。这或许是人类的通病,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有吸引力。

来到一家看来是特别布置着的雅间之中,正中央是一张白玉石的八仙桌。枫灵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向着四周一望,但见四周墙上分别挂着“梅”“兰”“竹”“菊”的绘画,一张木榻铺着粉红色的靠垫挨近后门。正门处的旁边正有一扇窗户半掩半合,还挂着金色的帘幔。打开后门是面对街区的走廊,木质扶栏上崭新的色彩表明这里不久前曾经大修过,也说明了这里生意之好。室中的一处特意降下了翠帘,朦朦胧胧看不清内里,似乎是为了乐师留的。

“这么早就有了不少的客人,生意不错嘛。”濮历行轻轻吹却茶碗上的热气,似闲谈一般和**聊了起来。

“还不是仗着大少爷您的福气!”**并不年轻的脸上展开了一朵花,叫枫灵愈发地感到不适宜。

幸好她并非没有到**做客的经历,也就坦然安逸地喝着茶,没有去管那两个年纪已经不小的丁大人和左大人脸上的兴奋之色。相对来说比较年轻的李大人李逡,脸一直红着,而陆信脸上挂着雷打不动的笑容。

“今日可有明姑娘的节目?”濮历行淡淡问着,搁下了茶碗,“我这几位朋友可都是慕名而来的,稍会儿她表演完,要让她到这间屋子里来——钱嘛,自然没问题。”

“是是是,濮少爷说话,就算是不给钱,我也得让明姑娘来给几位爷弹曲儿。”**谄媚地笑着,又有些为难,“不过,请濮少爷稍微克制着点儿,明姑娘性子烈得很。”

濮历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本少爷就那么像个衣冠禽兽不成?上次是本少爷喝多了,才放肆了些,不是也没发生什么事吗?今日有这么几位大人在场,我滴酒不沾,就不会有什么事情了。”

**讪笑着,退出了房间,临走之前用惊艳的眼神瞄着枫灵。不多时,几个小厮传上了制作精美的菜肴。又不多时,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进了房来,带进了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气,叫枫灵心中顿时一紧。而她们是不约而同的,尽皆向枫灵走去,带着惊喜的眼神伸出手来攀上枫灵瘦削的肩头。

“啊,好生俊俏的一位公子啊,就让奴家陪您喝酒吧。”

“为什么是你,你不是得去陪濮公子的么?理应是我才对。”

“什么和什么,你们……”

“公子,喝了这杯酒吧!”

“公子,您怎么称呼?”

枫灵想躲躲不开,脸霎时染上了绯红,一向平淡如秋水的眼神也迷乱起来,求救一样地看向其他五位尚书。可是其他几人岿然不动,好像在看热闹似的,只有李逡的脸依旧涨红着,喝着闷酒。

“几位好姐姐,放过在下吧。”枫灵被推搡得出了火气,站也站不起来,怒极反笑,伸出双臂来向四周一旋,将众女挡开,又从原位跳起向后空翻落地,才算是脱离了那个小小的脂粉包围圈。

汗尚未抹净,见众女又有意上前,于是枫灵抱扇于前一揖到地。

定身良久,方才仰起身来又是一脸平淡如水的笑容,刚才的尴尬一扫而空,反倒多了几分倜傥与调皮:“几位姐姐若是想陪我喝酒,我喝就是了,只不过别这样围着我一个人,免得其他几位大人冷落在那儿了。杨某区区一人,何德何能,惹了几位姑娘这样青睐,闲置了几位同袍,这样可是不好。”

由慌张到镇定,不过一揖的时间,反倒叫原先兴致勃勃的几位姑娘没了主意,纷纷转头看向濮历行。

“哈哈哈哈,你们也别作弄杨公子了!”濮历行这才从凳子上站起来,拊掌大笑。枫灵附和着他笑了,但只是施以浅浅的微笑。

濮历行又笑:“你们各自陪着一位大人饮酒吧,这位杨公子新婚燕尔,怕是眼中见不得别家美女,就让他清静清静好了。”于是枫灵安然落座,恬然自得的独自喝起了酒,心中惶恐未定。

正与此时,一旁站立着的小厮拉开了正门一旁金色的帘幔,推开窗户,又将帘幔拉回,随后恭恭敬敬向着枫灵几人说道:“几位大人,明姑娘开始表演了。”

7

“皇兄,你怎么在这里?”不等紧张的曹陵师掩上门,怜筝就急匆匆地冲口说道,眼中满是不解与惊讶,虽说她知道自己皇兄性子风流,可怎么也没想到他也会来这烟花之地寻欢作乐。

“这话,怎么着也得我来问你吧,怜儿,一个女儿家,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太子齐恒即使是在对怜筝发难也依旧保持着儒雅温柔的态度——这是往常总是纵容自己妹妹的性格所致——其后果显而易见,就是怜筝并不吃他这一套软刀子。

“哼,要不是看到某个不应该在这里的人,我才不会跑到这里来,”怜筝斜乜着一直低着头的曹陵师,直到后者实在是埋头埋得太辛苦猛然抬起头想说什么的时候,她忽然转向齐恒皱眉说道:“我到这里来没什么,让人知道了只不过说一声‘怜筝公主贪玩胡闹’,父皇也不会说我什么。而你是太子,若是被人知道你来这种烟花之地,对你名声有害不说,而且——”怜筝压制住怒气:“这里的女子有哪个能配上皇兄的身份的?皇兄难道想从这里挑个太子妃出来么?”

“怜儿不必发这么大的火……”面对伶牙俐齿的妹妹,齐恒说出的话来显得有几分无力。

“还有,国师的表面恭敬你也不是不知道,”怜筝皱着眉,几乎要将那淡淡蛾眉揉碎一样,“当年你我还小,他就险些让六弟代了你的太子之位,若不是母后当年运筹帷幄,父皇也不能狠下心来把六弟送往高丽。这次微服私访,假如授人以话柄,难保国师不兴风作浪!”

“公主,您也不必这样,太子他不过是……”曹陵师想为尴尬的太子解围,却没想到自己也迎来了一通迎头痛骂。

“还有你,身为左相之子,太子身边的重臣好友,居然带着我哥哥来这种地方。枉我认识了你十余年,还道你是个仁人君子,坐怀不乱,却没想到你、你卑鄙无耻,贪婪好色,懦弱无用,无能辅上,袖手旁观……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你、你,你找打!”怜筝一口气把自己能想到的骂人的词全都搬了出来,还不解恨,伸出扇子来向着曹陵师的头上恶狠狠的敲去。

“公主!”曹陵师用右手挡住了想自己头部袭来的铁骨扇,冷汗霎时渗了出来。怜筝用的劲儿太大,打得又太正,结果是曹陵师的右手被打出了一片淤紫,疼痛难当。

看着曹陵师痛苦得面目纠结,怜筝心下不忍,又不知该怎么办,只得立在一旁,看着曹陵师一边揉手一边皱眉,弱弱问道:“你,没事吧。”

“曹卿的手怎么样?”齐恒深吸一口气,不满的看着自己的妹妹,说道:“你真是太胡闹了,那把铁骨扇可是能随便用的么?伤了人怎么办?幸好只是伤到了手,要是伤到了曹卿的头,你看我——”

“太子,别这样,公主不过是太生气太关心你我二人罢了。”曹陵师强忍住疼痛笑着说道:“公主,你真是误会太子了,太子岂是那种苟且贪婪之人?跟在太子身边,下官自然也不是。这怀柔苑,有位有名的歌女,美貌不说,谈得一手好筝,歌喉动人,而且守身如玉,卖艺不卖身。太子倾慕她的为人,欣赏她的才华,所以才来这里听她吟唱。想着若是可以的话,为她赎身,救她脱离苦海然后找家正经人家许了,也是一件功德。太子决不是那种苟且之人。”

“真的?”怜筝狐疑的望着一脸坦然的齐恒,知道自己这位老哥从来不骗自己,于是点了点头,又说道,“话虽如此,皇兄你堂堂太子的身份怎么可以轻易来这种地方?”

齐恒苦笑,正欲开口,却听到一阵婉转乐曲御风而来,登时心中一动,神往的向窗前走去,推开窗户,转身面向怜筝微笑道:“值不值得来这里一趟,妹妹你听了就知道了。”

曩者伯牙高山流水,有子期侧耳倾听;又有歌者一曲高歌,叫夫子三月不食肉味;更兼萧萧易水,瑟瑟乌江,默默大风,从来乐声传情,此话自然不假。珠圆玉润的筝曲从窗子传了进来,伴以错落有致的剔打,天然的傲然不群,开场的几个音调便叫所有听众折服。伴随着曲调的压抑,一道温婉的女声传了进来,尽管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而单单只听到声音,也体味到了歌者独特的妩媚与高傲。

“听落日坠山涧,抚明月入琴弦。”

“问清风可知倦,吹满天狂乱。”

“取星河盈金盏,拟扬子思泪眼。”

“再回首杨柳岸,树定月半残。”

“夜阑珊,晓风寒,梦醒时,人已远。”

“醉眼看花花欲语,垂首相思何日还。”

“天幕微蓝,地北天南。”

“一鞭红尘空留念,策马白龙入云烟。”

跳动的声音极大的刺激着听众的知觉,时有时无的颤音伴随着歌喉中凄怆哀婉的元素形成了荡气回肠的效果,撼人心肠,悲哀至极,离情别绪,一时迸发。一曲过后,怜筝已经是默默无语,泪水只在眼眶之中打着旋转。“太好听了,她弹得太好了,这样的人,也不知是长得什么模样。”怜筝好奇的拉开当在眼前的帘幕,只看到大堂的正中央一处高高的平台,四周用紫色的幔子遮住,使人看不清里面的人的模样,只能分辨出里面坐着一个女子。再看看四周,二楼有几间房间是推开了窗户的,看来是有不少的人也在侧耳倾听。

一楼也有不少客人,有人拥香满怀,醉眼朦胧地听着曲子;也有人独自喝酒,满脸惆怅;还有人悲悲戚戚,痛哭流涕。而帘中稍作调整,一曲又起。

“这样的女子,留在欢场确实可惜了。”怜筝一声长叹,眼眸里闪动着黯淡的光,一动不动的盯着紫帏帐内。

齐恒怅然舒出一口气:“所以,我想一会儿把她请到这间雅间里,谈一谈。虽说她表明了卖艺不卖身,但是,毕竟这里是烟花场所,鱼龙混杂,长此以往,难免有什么宵小之徒起了歹念。”

“如此甚好——”怜筝欣喜的转身看着一脸温和的兄长,又看着以左手擎着右手不语的曹陵师,顿时心生愧疚。

此时台上人唱的是李白的《长相思》,正唱到“美人如花隔云端”,有人站起来大声喊道:“妈的,唱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又是离别又是伤感的,老子要听点儿艳的!”看那人醉醺醺的,看起来是喝醉了。怜筝心中不满,想要下去教训教训那个破坏了和谐美感的家伙,被齐恒按住了:“少安毋躁,怜儿。”

几个小厮来了,想把那人制住,近前一看才知道此人居然是镇南王世子府里的管家,这下谁也不敢动了。好言劝慰,那人依旧无理取闹,“要唱点艳的”,正相持着。忽听帘中弦音拨动,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既然要听艳的,也就遂了阁下的愿。”那人酒醉本就脸红,这下更红了,哈哈大笑起来,安分地坐了下来。

只听曲调微变,音色不改,一个柔和温柔的声音破空而来:“暗紫金黄赤朱橙,青灰靛蓝牙梳棕。墨黑月白杨柳绿,日黄霞粉橘子红。”

那人脸色一变,忿忿然甩袖而去,四周霎时响起一片叫好之声。

“果然是一首‘艳’曲,全诗尽是颜色,好个有才情的女子。”齐恒低声叹道,眼中流露出了欣赏的光芒。

按照惯例,两首曲子过后,这位明姑娘就会被某一间雅间的客人包走,到那间雅间去弹曲子。于是曹陵师匆匆下楼,去和**商量。怜筝此刻也起了极大的兴趣,想见见这位姑娘长着什么模样。

8

**引着一个蓝衣女子进了六位尚书所在的雅间“昭月”,不用问,这女子就是方才弹奏的那一位,应这间雅间里的客人的要求,被请来为这间房间里的六位尚书演奏。

“濮公子,明姑娘来了。”**向着濮历行说到,脸上依旧是一幅讨好的笑容,精明的眼睛却向周遭看去,只见除了那位背对着门口的白衣公子正独自饮酒之外,其他的五位尚书每个人身边都有一位姑娘在伺候着,其中两个年纪较大的眼睛笑成了缝;一个年轻一些的一脸愠怒却又不敢说话,任身边的美人如何撒娇,他都置若罔闻,只是不断地喝酒;另一个年轻的倒是比较自然地和身边的女人聊着天,不时发出几声爽朗的笑;还有濮历行,手臂虽然环着一个姑娘,可是眼睛牢牢盯在了**身后。

一个身穿靛蓝衣的女子进了房间,顿时止住了房间里原先的热闹。高高挽起的云髻,纤细修整过的眉毛,宛如柳叶,一双微合的丹凤眼,小巧精致的鼻子,鲜红欲滴的唇,淡淡的脂粉覆盖着的本就白皙的脸。这是实实在在的美人,尘世之美,没有清雅悠远的仙气,也没有冷若冰霜的寒气,亦没有傲然不群的傲气,有的只有美丽。

是凡尘中应有的美丽,却又多了些坚韧,饱经风尘的脸上看得出疲惫。

唯有希望过,失望过,绝望过,才能有此等神情。

丁髯醉眼朦胧地向前看去,顿时眼睛发了直,半张着嘴,一双筷子掉到了地上。左知名清咳几声,推开了怀里的妓女,正襟危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李逡讶异地望着进来的女子,忘记了烦恼,而陆信却还是笑着,只是笑得含蓄了许多。唯有白衣公子依然在独自喝酒,没有回头看,似乎是不经意间发出了浅浅的一声叹息。明姑娘感受到了来自那个年轻男子濮历行的目光的审视,想起了上次为他奏乐时候险些受到羞辱,不禁咬紧了嘴唇,冷哼一声,转身准备离去。

“哎,明姑娘上哪里去?”丁髯醺醺然站起了身,踉踉跄跄地堵在了门口,笑嘻嘻的模样和平日里的道貌岸然毫不相符,“既来之,则安之。喝酒喝酒。”说着,竟伸手去拉那姑娘的手,想把她拽到桌子旁边去,而明姑娘自然不会轻易让他拉到自己,猛然退后几步,淡淡说道:“紫鸢出身卑贱,不敢与众大人同席饮酒。”丁髯没拉着人,笨拙地向前倾去,险些摔在地上。再看明紫鸢依旧向外走去,可又被人拦住了,这回,拦她的是濮历行。

“明姑娘何必着急离去?”濮历行笑道:“我们也不是请你来喝酒的,而是想请你奏曲,这样也不行么?”

明紫鸢甩不开濮历行的手,抬起头来直视着那个从来任性的男子,毫不带感情地说:“紫鸢何德何能,能为诸位大人奏曲?紫鸢日前立誓,决不为濮公子您演奏,不知濮公子可生气么?”

“哦?”濮历行浓密的眉毛挑了起来,挑得**心惊肉跳,心中大骂明紫鸢不识抬举,居然出演顶撞相国之子,若是惹恼了官宦人家,她这怀柔苑是开不成的了,于是急忙上前想要说话:“这个,濮公子,明姑娘她——”话未说完,被濮历行一伸手拦住了,不怒反笑。慢吞吞的说:“我知道上次多有得罪,明姑娘,所以我也不要求你为我演奏——”

明紫鸢嫌恶地看着趴在椅子上的丁髯的德行,声气更硬:“请恕紫鸢身子不适,也不能为您的朋友演奏了。”说罢仍旧想走。左知名皱了皱眉,重重把酒杯往桌上一拍,骂道:“贱人!”吓的**在心里把四方神佛都拜了一遍,只望着这个明姑娘可以软下来。

“欸,明姑娘,”濮历行再次把她拦住,冷笑一声说道:“不管小生也就罢了,怎么连小生的朋友也入不了姑娘的法眼,请不动姑娘一弹?如果姑娘实在是不愿意,不给在下这个面子,可别怪在下——”

“慢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酒杯被轻轻的放在了酒桌上,“唰”,一直沉默的白衣公子打开了手中的折扇,轻轻地扇去四周燥热的空气,站起身来,沉声说道:“明姑娘怎会拂了濮兄的面子。不过是音乐本是阳春白雪的高雅之物,听者需静心不说,人少也是必须。如今室内人多口杂,明小姐是个懂得声律之人,知道这样定然无法奏的完美,故而再三推托罢了。濮兄也不必动怒。”明紫鸢听得这个温婉的声音传来,无锋无芒,有的只是淡泊与诚恳,心中忽的一亮,顿时停下了在濮历行手中的挣扎。

濮历行惊讶地看着杨悟民主动站起来说话,莞尔一笑,松开了抓住明紫鸢手腕的手说:“杨兄好生刻薄,你分明是暗示我等几位大人不通音律嘛——哈哈,杨兄高才之人,自然知道得比我们这些粗人多得多。”

他哈哈干笑了几声,又接着说:“其实我和几位大人从前早已经欣赏过明姑娘的本事,今日来,主要是想请明姑娘为李兄及杨兄两位演奏的,可是明姑娘怎么都不肯赏脸,故而在下有些生气了而已。假如明姑娘能够答应为两位兄台演奏,在下自然不会为难姑娘。”说着,向李逡和杨悟民两人各自扫了一眼。

“这样?”杨悟民转过身来,淡然一笑,双眼停在明紫鸢的脸上,蓦地蒙上了一层雾气。停了许久,她才缓慢地收扇作揖,说:“那么可不可以请姑娘为小生奏上一曲?也是给了濮公子的面子了。”

明紫鸢呆呆地看着向自己作揖的素雅男子,喉头一哽,经过了许久才说出话来:“好。既然是为了这位杨公子,紫鸢甘愿献丑——”听了这话,**长舒出了一口气,在心里谢天谢地了半晌,不料明紫鸢又接着说:“不过,小女子只肯为杨公子一人演奏,所以,请旁的几位大人都回避吧。”**登时一骇,又是一惊从来不为人独奏的明紫鸢居然主动提出要为他人独奏,还为此驱赶当朝要员,着实令人困惑。

濮历行又是一挑眉毛,玩味地盯着明紫鸢和杨悟民,然后轻轻一笑,说:“小生从命。几位兄台,咱们到别处去接着喝酒好了,”然后揽着最初陪自己喝酒的妓女出了门。李逡尴尬的站起身,有些窘迫,结结巴巴说道:“我家中还有事情,不能再奉陪几位了,在下先走了。”说罢不及旁人告辞,就慌慌张张离开了。左知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怪里怪气地说:“好个不识抬举的臭丫头!”站起身来也离开了。醉醺醺的丁髯被陆信及两个妓女半拖半拽地拉走了。陆信走之前好奇地看了看杨悟民,还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杨兄果然是潇洒非常。”

**忙欠了欠身,急匆匆地也跟了出去,还不忘点头哈腰地招呼:“客官请尽兴,尽兴。”她轻轻合上了门。

方才还是人声鼎沸的“昭月”雅间此刻只剩下了两个人,杨悟民——或者说杨枫灵,还有明紫鸢。两人默默无语,对站了许久。

“一别双秋,居然又见到了姑娘。”枫灵蓦然开了口,木然坐在了凳子上,眼底流露出了哀伤的神色,“怎么会这样?紫鸢姐姐怎么又会沦落至此?”

明紫鸢本是强捺着伤怀,不想枫灵说出这一句话来,正触了她的伤心。悲从中来,顿时泪如雨下。迷蒙的泪眼前,儒雅的男子拿了绢帕来拭去她的泪水,抚慰道:“别哭了,告诉我,怎么回事……”

明紫鸢抬起头,恍然如梦,眼前的儒雅干净的面庞和两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聪明面庞合在了一起:两年前的幽州城,一个在自己台下拼命鼓掌的不安分的年轻人,一个在歌女面临被调戏的时候仗义赋诗大打出手的才子,一个缠着自己将一首曲子弹了一遍又一遍的乐迷,一个轻抚琴弦慨叹“晓月怜筝柱,春风忆镜台”的不谙世事的孩子,一个倾尽所有钱财只为了为一个天涯沦落人赎身再派人她送回家乡的傻瓜……就是面前的这个人。

“当年我瞒住父亲,倾囊相救,只想着换姐姐一个自由身,送你回家乡。不想,天妒红颜,时运多舛,后来居然被歹人劫持,飘零辗转,姐姐最终居然还是沦落到了京城的烟花巷里。”枫灵强忍住悲痛,扶了明紫鸢坐到帘帐内里,深吸一口气说道:“方才听到你在帘中的唱诗,我便知道那人是你了。”

明紫鸢脸上哀伤慢慢地散了,勉强露出了笑容说道:“自然,那首‘艳诗’还是当初公子你作的。”她脑中又电光火石般地闪现了一个气质儒雅的少年对着一个猥琐的酒鬼讥讽地念出这首诗时候脸上的自得之色,“今日的情形和当日出奇的像。”她定定地看着枫灵,这位杨公子脸庞较两年前分离时候瘦削了许多,不过更显出了眼里的神采与聪明。

“谁知道呢?这或许就是命运。”枫灵叹息着站起身,在室内踱着散乱的步子,忽然坚定地转过头,说:“紫鸢姐姐,我既能赎你一次,就能赎你第二次。无论如何,你必须得到幸福。”

紫鸢苦笑着摇了摇头,轻轻地拨弄了一下琴弦,抬头哀伤说道:“你能救我一次,能救我两次,又怎样?我需要的是一个依靠,而不是一个空头自由。在这世上男子怎么都能活下去,而女子却必须得有一个值得依靠的人才能够免遭厄运。杨公子,你救过我一次,然而回到家乡时候,我已经孤苦无依,所以才会轻易被人劫持。现在的我,若是没有了这个栖身的怀柔苑,也不过是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根本毫无幸福可言。”

枫灵心里一痛,倚柱自嘲,满心苍凉。

默默中,身后琴筝响起,一曲长相思,撕心裂肺,荡气回肠。

“美人如花隔云端……”枫灵念着这一句,心里怅然,不觉也唱了起来:

“长相思,思绝簪。”

“玉枕凉彻夜半寒。”

“妆成窈窕强颜欢,”

“秋心寂寞飘零叶,”

“弦音凄凄声声叹。”

“奈何多舛问青天!”

“枉被天下之丝绢,”

“纵有倾世之容颜。”

“沧桑斗换断肠苦,”

“谁人来明琴中怨。”

“长相思,红泪干。”

“这一切都是命么?”枫灵苦笑哀叹。帘幕中单薄的身影奏出悲凉音乐时刻,另一个同样缺少依靠的人却不得不使自己坚强起来。她走进翠帘里,低头看着一双纤细的手在琴弦上走出了只应天上有的曲子。

琴弦陡然断了。

枫灵和明紫鸢同时惊讶起来,同时,门外传来“嗷”的一声惨叫,是那个**——还伴随着一个年轻的声音气急败坏的怒骂:“我怜——怜公子想做的事,几曾受到过限制?敢和我怜公子抢女人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随后便是“昭月”雅间的门被人用极其残暴的劲道踹开了,一个棕白色的影子一头扎了进来,还伴随着极其粗鲁的问好方式:“嘿,小子!我说你留明姑娘的时间也太长——”

进来的人在看到枫灵的面庞的一刹那停住了话语,止住了脚步,呆在门口,直愣愣地看着同样直愣愣地望着她的驸马爷。

并非是心有灵犀的面面相觑,并非是不约而同的意外碰面,怜筝迷迷糊糊的看着名义上是她“丈夫”的“男人”,又看了看她在过去的半个时辰内一心想要见到的明紫鸢——果然是非同凡响,美丽动人——可是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怜筝公主的丈夫,当今圣上唯一的驸马爷,现在正在**之中和一个歌女调情?!

“这是怎么回事?”从怜筝嘴里传来了意料之外的冷静声音,叫枫灵心里一沉。

“我说了,想和我怜公子抢女人的人还没生出来呢——这位杨公子。”怜筝心里复杂的感情如同掀翻了五味瓶一样,莫名其妙,疑惑,生气,甚至还有稍稍的一点酸。所有的一切都被她变成了一个奇怪的冷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酸”。吃一个名义上的丈夫的醋,也许这是女子善妒的天性,也许这是身为皇室之女独有的占有欲。

看着面前这位男装少女正一步步的走进弹琴者的翠帘,又承受着紫鸢询问的眼神,枫灵尴尬至极,不知如何是好:“呃,这位,怜——怜——怜少爷。”枫灵艰难的吞咽了一下,开始想方法说下文,却被怜筝惊天动地的话打断了——“同样,明姑娘,想和我怜公子抢男人的人,也是没有!”

在明紫鸢一脸迷茫中,枫灵感到五雷轰顶一般的震撼,不过还有更震撼的,就是本来在隔壁喝酒的那几位尚书正站在门口,睁大了眼睛看着怜筝揪着驸马的耳朵从琴室里出来。濮历行半张着的嘴几乎可以把手里的酒杯吞下去,陆信常挂着的笑容刹那间消失无踪,若是李逡也在,实在不知道他的脸会憋成什么颜色。

枫灵的表情显得无奈又担忧,自己的耳朵被一只手以极大的力道揪住,但是自己竟不觉得疼,只是觉得好笑。尤其是看到**的两个额角一边一个包,活像两个犄角,竟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

“这,驸……”左知名惊骇而又怪异的拦在了怜筝面前,颤抖着问:“你,你是何人?”

怜筝对他怒目而视,她认出了这个总是在父皇面前拍马讨好的老头,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领,刚想来一句恶狠狠的怒骂,却发现右手揪住的那个人的耳朵逃脱了自己的控制。情急之下,怜筝顾不了许多,转身便追了上去,便追边喊,勒令前方男子停下来。枫灵边跑边想对策,可是居然什么也想不出来,脑中一片空白,不多时就跑上了三楼。怜筝依然紧追不舍,终于叫她追上了无路可逃的杨枫灵。

这么会儿功夫,窄窄的走廊上已经站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大多数人都是抱着暧昧和好奇的眼神来看待这场风波——毕竟,在普通的**里,男人和女人的调情随处可见,女人和女人的暧昧也被人姑妄看之。这两个清秀男子的追逐,还真是少见。怜筝刚刚站定,重重地喘着粗气,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收场。

枫灵六神大乱,只念着“走为上计”,纵身一跳——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稳稳当当地落地。她轻功本来就是不错,这点高度算不得什么。顺利落地后,她抬起头,以得意的眼神向上看了看,露出了一个顽皮的笑容,竟又引起了几声女子的惊呼。怜筝气得咬牙切齿,可又无可奈何,正欲发作,可惜——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挤到了栏杆上,偏巧这栏杆也不结实,居然一挤就断了——一声只有女性才能发出的尖叫,刹那间响彻了整个怀柔苑。

“糟糕了……”濮历行忽然看到了大惊失色的曹陵师站在对面的走廊里,心中顿时明白了什么,紧张起来。

地上的白色身影腾空而起,犹如一条瘦弱但是矫健的白龙,并不粗壮的胳膊环住了那个“失足”的少女的纤细的腰肢。杨枫灵在空中接住了隆嘉皇帝的“千金”,一时没能承受住,身子稍微一偏,吓得怜筝以为两人都要掉下去,急忙环住了抱着自己的人的脖子,闭上了眼睛。枫灵只觉得更加好笑,方才的霸道劲哪里去了?伴随着几个旋转,重心不稳的问题也就解决了,两个人同时落地,毫发无伤。

怀柔苑方才的热闹在此时此刻化为了一滩沉寂,没有人知道说什么,两个“男子”在所有人的视野中心十分亲密的“拥抱”着。

枫灵凝眉四望一遭,然后小声说道:“公主,没事了,睁眼吧。”随即把怜筝从自己怀里推开,又以极大的声音——大的可以使整个大厅的人听到的声音恶狠狠说道:“我说夫人啊,就算是为夫和朋友们来这里喝个花酒什么的,你也不必追我追到这里来吧!这让朋友们看到了可怎么说!你还穿着这么一身不伦不类的衣服,哼,存心想丢为夫的脸是不是!小心我回去给你写休书!”说罢,把手里的折扇狠狠向地上一摔,忿忿然准备离开,可又折了回来,对着楼上的濮历行拱拳道:“濮兄,你的好意小弟心领了,争奈贱内实在是不像话,在大庭广众之下丢小弟的人了。所以小弟得把她带回去好好调教调教,就此告辞了。”话音落毕,她便拉着懵然不知的怜筝急匆匆地离开了怀柔苑。

枫灵和怜筝两个人的脚步踏出怀柔苑的那一刻,两个人都清晰地听到了身后爆发出来的异样的排山倒海般的哄笑。可是枫灵没有停下脚步,依然是快步如飞,拉着怜筝急匆匆地穿街过市。

“濮大人,刚才那个家伙,莫不是……”左知名悄悄附上濮历行的耳朵,战战兢兢的问。

“住口!”濮历行的太阳穴急速地跳动着。他心里烦乱,自然没心思宽待他人,只是转身对着陆信,小声说道:“够了,今天咱们什么都没有看见,也没有带驸马来吃饭,就是这样,走走走,各自回府!”

9

“姓杨的,走得够远了,别走了行不行?”怜筝跑得气喘吁吁,向枫灵恳求道,但是枫灵依然跑着,拉着怜筝跑着。她突然有了一种感觉,这样跑下去,应该可以逃脱这个世界。

“啊,崴脚了,崴脚了,站住……”怜筝痛苦的弯下身去,本能地去揉自己的脚踝。

枫灵蓦然站住,呆了一阵,终于清醒过来,蹲下身子关切地问:“你的脚,怎么样?”

怜筝抬起头,瞪了枫灵一眼,没好气地答道:“你说呢?你崴一个试试不就知道了!”

“哦。”枫灵沉默的低下了头,不言不语,活像一尊雕塑,只是愣愣地看着怜筝的脚踝。

“对不起。”凭空传来了这一句话。

“啥?”怜筝讶异地抬头。

“对不起。”枫灵悲悲戚戚地说着。

“我又没怪你,不用自责,是我自己跑不快。”怜筝看着枫灵这副模样,就大度地原谅了她。

“对不起。”

“呃——行了,我也不怪你给我丢人,和那么多尚书跑到**去玩了——你别道歉了。”怜筝小心的看着枫灵,担心她是不是吓坏了脑子。

“对不起。”

“呃……你怎么了?喂,喂……”忽然看到枫灵眼里的泪水叫怜筝措手不及。

于是,在这条幽深的小巷里,只剩下了沉默。

枫灵脑中满是在幽州城度过的时光,幽州太守无忧无虑的千金大小姐,在闲极无聊的时候女扮男装跑到**歌馆去听曲子,因为欣赏认识了风尘女子明紫鸢,因为仗义为她赎身,但结果,居然是这样子。

身为女子的自己,不能给人以安稳的自己,好生无能啊……

就让他痛哭一场吧,怜筝担忧的看着面前默默的哭泣的男子,轻轻地揽住他的头,放到自己的怀里,仿佛一个母亲照顾受了伤的孩子一样。她心里惊叹,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哭得如此娇艳。而此刻,这种感觉,熟悉而又叫人安心。

10

“你背得动我么?你这么瘦。”夕阳下,红色的阳光洒在路上照出了一条长长的影子。

“没关系,背得动。”枫灵吃力地背着这位千金,尽管有功夫傍身,可是,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背人可不是轻松的事情。

怜筝趴在瘦瘦的背上,觉得不舒服,调整了几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警告道:“我告诉你,以后不许到**去!”

“为什么?”枫灵好奇的问。

“要是让别人知道我怜筝公主的丈夫——不管是不是真的——居然跑到**里去鬼混,我多没面子啊。”怜筝振振有辞的说着。

“难道说,我的妻子——不管是不是真的——跑到**去我就不丢人么?凭什么你去得我去不得?”枫灵狡辩着。

“我还不是为了去找人么?主要是在那里碰到了小狮子……”怜筝说了实话,但是及时打住,没有扯出自己的皇兄。

“哦……果然……”枫灵默默微笑着,不再多说话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

“嗯。”

“怎么不说话?”

“嗯……”

“说话呀你!不说话我敲你啊!”

“嗯?”

……

当回到宫门的时候,枫灵很庆幸陈绅在看到怜筝在她背上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只是向驸马爷打着招呼。当然,也有她没看到的:旁边一个新来的兵丁在看到怜筝公主向他吐舌头时候险些昏厥过去。没几日,他就换到了别的门去做守卫,不过,这是后话了。

【第五章•怀柔苑•完】














第六章 深明大义断缘接线暗相助,良善至极舍命成全有情人

人生从命难自由,盖以孝义人之先。

父精母血千金贵,自古忠孝两难全、

情之一字本私欲,奈何家国总相关。

何能抛却冗杂业,且遂从心与君安。

1

秋风扫落叶,到处一片金黄,而铺着青色琉璃瓦的流筝宫中仍然是一片碧绿。

“那个驸马穷酸穷酸的,动不动就之乎者也,一点也不爽快。父皇也是老糊涂了,居然给了我这么个驸马!”流筝宫里,怜筝气嘟嘟地噘起了嘴,向着面前专心刺绣的年轻女子诉苦。

“而且文质彬彬的,脾气好得像个老好人,从来也不生气,一点性格也没有,父皇说什么他都听,我说什么他也都听,这、这还是个男子汉吗?”怜筝的语气更加激动,捏紧了手里的茶碗。而对方只是含糊答道:“那不是挺好的吗?”

“好?这也叫好?哼——还有他总是作出一幅了然于胸的模样,仿佛我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他都清楚。这人太聪明了叫人看着就生气!”怜筝勃然大怒,原先噘起来的嘴不由得撇了撇,然后重重地把茶碗向桌上一撂,发出了“哗啦”的声响。对方抬起头来,抱歉地笑了一笑,又低了头——依旧专心刺绣。她似乎是心不在焉一般,对怜筝的气愤毫无体察。

“你怎么回事?”怜筝把脸凑到对方眼前,好奇地凝视着正在做女红的人:“怎么总是没有听到我的话的模样?”

“唔,对不起,公主。”左秋棠慌乱地把手里的活计放到一旁,羞赧又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我最近没睡好,所以,总是走神。”低头的瞬间,眼角处似乎流露出一丝怅然。

“只是没睡好么?”怜筝担忧地把手覆上了对方的额头,“既然是这样,那你就不必进宫来陪我了嘛,应该注意身体,多多休息——我马上派人送你回府……”说着,怜筝站起身,似乎想要叫人。

“不,不用。”左秋棠紧张地起身,几近哀求道:“不用,公主,这几日,就让我在宫里陪您吧。”

怜筝微微诧异地看着这位被皇帝下旨命令进宫来陪伴自己的年轻女子,心中有些疑惑。对于左秋棠她并不十分了解,虽然见过几次,可是到底是个陌生人,除了知道她的父亲是刑部尚书左知名,而且这人绣得一手好刺绣外,还真的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怜筝向来不惮于在别人面前诋毁自己的“夫君”,而且也对父皇用这种名为派人来陪伴,实则变相看管自己的方式不满,所以这几日当着被送进宫来的几家闺秀都是如此一套说辞。前几位不是被公主这般的埋怨吓得不知如何应对,张口结舌,就是早已听了家中父兄的劝,离这位从来离经叛道的公主远些,木然不语,然而,结果都是一样的,往往是只待了一日半日便打道回府了。

怜筝打趣地看着对方,寻思着她不愿回家的缘由。这位左秋棠,仿佛很有些不同呢……既然怜筝好奇的性子已经起来了,这宫里也就注定不会安宁了。

2

“驸马!”正准备乘上轿子离开的枫灵蓦然被人喊住,不由得立定,转身,正看到了刑部尚书左知名满脸堆笑地向她招呼,不由得起了一丝疑惑:这个人,不是早早的就离开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驸马果然是勤政爱民,”左知名抹了抹额上的汗,一张脸上得意的皱纹挤在了笑容里:“我早就知道您不到这么晚是不会走的,一定又忙各地的折子了吧。吾皇英明,才能够有您这样的贤婿啊——”

“左大人去而折返,究竟是有什么事情?”枫灵打断了对方的正准备抒发的长篇大论,露出了惯有的温和笑容,叫人看不出她心中的愠怒。

“哦,是这样。”左知名走上前去,看来有些担忧,又有些紧张:“老夫不知道该不该说,是关于小女的——”那种父亲特有的紧张感觉,霎时叫枫灵回忆起了身在幽州大牢的父亲杨尚文的面孔,顿时心里一软,柔声说道:“左大人但说无妨,悟民洗耳恭听。”

左知名顿时轻松了些,可还是犹犹豫豫地说:“是这样,驸马爷。今日小女入宫陪伴公主,已经一整天了。照理应该在咸康门守候,可是方才老夫在宫门等候小女的时候却久久不见人影。后来,才有了位宫女出来告诉我说是公主与小女谈得来,就留了小女在流筝宫住宿几日。照理说,陪伴公主也是臣女之责,只是小女向来毛手毛脚,我担心她惹到了公主的话——”

“若是担心这点,左大人大可以放心。”枫灵宽慰道:“公主秉性纯良,从来不会难为别人的。就算是令爱有什么得罪,公主也不会生气的。”

“这个,老夫明白。不过——”迟疑了片刻,左知名接着说,“不过近几日老夫可能要为小女定下婚事,所以,女儿还是在家里呆着,这样做父亲的才能放心。”

“原来是这样,这么说不日府上将有喜事了?”枫灵笑着拱拳道:“那么在下先在此恭喜左大人了。既然是这样,我就回去和公主说一声,不管再怎么谈得来也好,毕竟是终身大事,会让令爱早早回府的。”

“那么就先谢过驸马爷了——老夫不耽误驸马爷的时间了,驸马爷请上轿。”左知名躬身告辞,转身离开了。

枫灵皱了皱眉,心中感到奇怪,怜筝怎么会主动留人住在流筝宫?但是时间已晚,她也不好多想,于是上轿,命令轿夫去往流筝宫。

3

“原来是这样,那个左老头逼着你嫁给那个姓濮的?”在答应了左秋棠让她在宫中留宿几日之后,怜筝花了一下午时间和左秋棠聊天谈心,终于换得对方说了实话。

“嗯,”左秋棠黯然点头:“爹爹打算将我嫁给濮相爷的大公子,两家私下里已经说好了,过几日便要下聘礼定亲,所以,我不想回去……”

“你不想嫁他?”怜筝低头分析着,冷冷哼了一声说:“也是,那个家伙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动不动就摆出一幅倨傲的模样。那么,秋棠姐姐,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最后一句带有少女好奇的问话,叫左秋棠的脸不由得转为红色。看样子似乎是踌躇了一阵,才小声说道:“不瞒公主,民女已有了心许之人。所以更加不愿意嫁给濮公子。”并不是很大的声音中透出来的坚决,由眼神传递到捏紧了绣活的手上。

怜筝愣愣地看着左秋棠,脸上露出了些许释然,涩声道:“做得对,秋棠姐姐你做得对,那个家伙不理他就是了。真搞不懂那些个父亲都是怎么想的,动不动就想为自己的女儿许下婚事,也不管对方是否是女儿真心喜欢的人。想嫁的人嫁不了,不想嫁的人天天在自己面前晃着,真是叫人生气!。”说着,怜筝轻轻咬了咬嘴唇,把脸侧向窗外。

左秋棠知道公主不满意自己的婚事,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低下了头,轻轻摩挲起了她正在绣的手帕。上好的雪蚕丝抚上去的轻柔质感,是一般布料比不上的舒适,而那绣着的画面上的一只高翔的纸鸢,却又带给了看者别样的感觉。

有的时候,人想要的,不过是“自由”两个字罢了。

4

经过咸康门的时候,枫灵习惯性地下了轿步行。萧索的秋季,本就肃杀的宫廷更带了几分冷漠,而枫灵却觉得自己和这经历了两朝天子的皇宫有着一种莫名奇妙的亲切感。

缘墙前行,冰冷的石墙,灰白的色彩,带来的不仅仅是明朗和威严,还有一种于默默中传承的的残酷。

这里是整个皇宫的后宫,里面关着的,不仅仅是皇帝的妃嫔,还有数不清的冤魂。这里的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只风筝,想要高翔于碧落之中。然而,身后有一条无形的线,使他们或是她们,失去了自由飞翔的能力。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经过一片菊花丛时,枫灵俯身轻轻触碰了一下花瓣。这种秋才有的花朵,往往寄托着文人雅士心中无限的怅惘。枫灵是个文人,没错,可是她也是个女子:“若是我成了‘青帝’,一定把你们移栽到郊外去。”微笑着起身,这个白衣玉冠的年轻官员,轻轻地拍了拍手,向着西边一座露出一角飞檐的宫殿凝望许久。

“下官见过驸马。”一个声音从身边响起,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那种好奇和激动。

侧目看去,只看到一小队武官正在宫里巡逻,为首的是个长得并不是很魁梧的年轻男子,“哦,原来是你——”枫灵仔细的从记忆中搜寻着关于面前的这个年轻的男人的片段,终于想起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见过他:“——潘誉,你是绍乾殿的骁骑尉,我应该没记错吧。”

“驸马居然记得下官?”潘誉年轻的脸上露出了欣喜:“能够被驸马记住小人之名,实在是下官之荣幸。”

“潘大人在上次的武官考核中成绩斐然,所以悟民就记住了,”枫灵微笑道:“我本以为你至少会被升为诸卫将军的,或者,怎么着也得升一下品级。”

“驸马缪赞,潘誉惶恐。”潘誉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说:“陈大人说我欠缺历练,若无功勋,不能白得升迁。”

“潘大人过谦了。不过,能够这么想,也是许多官员欠缺的,比如,本官就是个好争名夺利的人。”枫灵玩笑着说,“若是别人不给我升职,拿这番话来搪塞我,我是肯定要找他的麻烦的。由此可见,潘大人倒是个不醉心名利的人,是个人才!值得赞赏。”

“潘某无才,只是记得家父的教训才决心报效朝廷,驸马不要再揶揄小的了。”潘誉白净的脸上倏的露出了红色。他本来就是个腼腆的人,加上父亲又是个文官,一个小小的学士,家教也是严谨的很。这造就了他无心名利的志趣,也给了他一个善于隐忍的性子。

枫灵知道他已经不好意思,才不说了,又见他还要巡逻,就不再多打扰,向他告了辞,继续向流筝宫走去。

“清儿,公主今日是不是留了左大人的女儿在流筝宫留宿?为什么?”作为枫灵进了流筝宫看到的第一个人,清儿自然是被抓来提问。

“是的,驸马爷。”清儿调皮的笑着,眨了眨眼睛说,“左小姐长得很漂亮呢!”

“是长得很端庄,上次我在左府见过——别打岔,为什么公主会留左姑娘在宫里留宿呢?”

清儿吐了下舌头,低下了头说道:“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怎么知道嘛,驸马还是自己去问公主不就好了?”

你是拿准了我不会发脾气是不是?枫灵无奈地想着,流筝宫的下人都不怕她,也许,是因为他们所见到的,永远都是那个不肯失了风度的温文尔雅的驸马的缘故。

“好好好,我自己去问。”枫灵负手走向怜筝的寝宫。

“为什么喜欢那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尚未进门,就听到怜筝惊愕的声音从内室传来,叫枫灵顿时站住了脚步,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枫灵本不喜欢做这种偷听的事情,可是,“喜欢”这两个字就那么生生飞到了耳朵里,叫她脚下似乎生了根,一动不动。

另一个女声柔和的响起,比怜筝的声音小了许多,离得太远了听不真切,枫灵于是小心翼翼地靠近,把耳朵贴在了门上。许是因为她第一次偷听,紧张的模样在外人看来竟是十分有趣。

“我也不明白怎么会喜欢上他,也许是因为青梅竹马的缘故。”女子的声音听来十分幽怨,蕴含着无限的伤心,只是听着就叫人心疼。

“你——我不管了,反正,喜欢一个人从来都是没天理的事情。不过你要做好准备,没准那天你就对他没了感情也说不定,”传出来的是怜筝的声音,“女人永远都是嬗变的。”

听着这煞有介事的口气,枫灵忍不住唇角微扬,“嬗变”?你真的明白什么叫做嬗变吗?

“好吧,不管他是谁,就按着刚才说的,你们选个日子私奔吧……今晚把他叫来。我来为你们准备一切。”传出来的依旧是怜筝公主的话,坚决的声音掷地有声,令枫灵心中疑云顿生:私奔?和谁?

“驸马,您怎么不进去?”大智若愚的醒儿从一旁经过时候忍不住和枫灵搭了句讪,枫灵急忙转身示意她别说话,可是,已经晚了。

室内传出了一个凶狠的声音:“谁在外面偷听?”话音未落,一柄长剑已经从门中插了出来,正正横在枫灵眼前。

“我这是招谁惹谁了?”枫灵苦笑,向后一跳,避开了从门里挥着剑冲出来的怜筝公主。

“姓杨的,你居然偷听我说话!”怜筝面上娥眉紧蹙,脚下步步紧追,手里的剑更是乱舞一通,直逼的枫灵在走廊里穿来走去,应接不暇。的确,怜筝的功夫不怎么样,可是她的追人的速度确实叫枫灵望而生畏。刚刚转身,就发现对方已经到了面前;刚绕到柱子后面,长剑就已经追上了咽喉;正准备从扶栏上跳下来,对方已经在扶栏下虎视眈眈的等待了……自诩轻功不错的枫灵终于无可奈何地上了屋顶。

“公主,不要总是拿着一把剑舞来舞去嘛,”枫灵坐在房顶上向下看着,又露出了惯有的从容的笑容,“万一伤到了为夫,在父皇那里可不好交代。难不成公主已经‘嬗变’得想要休掉为夫了?”

反正你不会轻功,你上不来。枫灵的笑容里写满了这句话。

“你——”若是枫灵不说这个嬗变,或许还好些,怜筝头上蓦然爆出了青筋,将手里的剑一扔,把袖子上卷,大声喝道:“来人,搬梯子!”

“公主,别闹了。”左秋棠不知从什么时候已经跑了出来,拉住了怜筝的衣袖央求道:“别和驸马闹不愉快。”

“我可没有和他闹,”怜筝顺着梯子向上爬去,完全不理会左秋棠,此刻她满心里只是想要去教训教训那个无论什么时候总是跑在她前面被她追打的家伙,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乐趣。

可惜的是,当怜筝公主顺利地爬上了房顶的时候,驸马只是向她歉意地微笑了一下,然后向下一跳,回到了地面上。

“你……”怜筝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坐在房顶上失去了动作的力气,只好愤怒地盯着杨枫灵的头部,咬住了嘴唇。夕阳下的杨枫灵一袭白衣,被夕照染红了一身白,更显得干净、潇洒。晚风中发带飘起,随着落叶一起飞舞,却终于因为舍不得那一头秀发而牢牢守在了原处,再加上一脸从容有礼的笑容,一张精美绝伦的面孔,这个人,似乎可以颠倒众生。

“左姑娘,”枫灵彬彬有礼的向左秋棠作揖,“自上次在左府见过小姐,别来无恙。”

“驸马客气了,”左秋棠回了礼,起身担忧地望着呆坐在房顶上的怜筝说道:“公主她怎么办?”

“公主福大命大,再加上房顶又不高,出不了事情。再说,那里不是有梯子吗?小姐不必担心。”枫灵打趣地向房顶上一望,此时怜筝已经清醒下来,正在从梯子上向下爬。

“倒是接下来请左小姐不要见怪——家有悍妻,恕悟民先行一步了。”脸上笑容未变,驸马谨慎地后退着,眼睛一直盯着慢慢下来的怜筝公主,直到对方脚落地,她忽然转身向外跑去,霎时便没了踪影。

怜筝追至门口,向四遭一望,拍了拍手轻蔑地说道:“跑得比兔子还快!”她本想作出个与这句话相符的轻蔑表情来,却不料没能成功。因为,这句话,好像有人曾经用过。

5

夜凉如水,寒意顿生。冰冷的盔甲罩覆着巡逻士兵的身体,不是为了给他们带来温暖,而是为了延缓他们的死亡。

潘誉不觉得冷,只觉得浑身燥热,捏着武器的手心里甚至冒出了汗,不甚明亮的蜡烛是他可以看清眼前一切的唯一光源,这里是流筝宫的书房。面前一个兴致勃勃的年轻女性正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从收拾细软到准备马车,从逃跑路线到定居地点,从比翼双飞到长相厮守,似乎是个完美的计划。左秋棠一直低着头,不置可否,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做,现在难道只能把一切都交给这个一心只想飞翔的公主吗?似乎,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了。

“……嗯,嗯,应该从这里经过兰州一路向西,可以到智彦边境,那里通常是很安全的,不再会有什么人阻拦了……”怜筝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向着这场私奔的男主角——潘誉——讲解着自己的计划,后者是在巡逻时候被清儿醒儿两个人给“抓”来的。

“我已经都说得很清楚了,你明白了吗?”怜筝笑眯眯的看着潘誉。

“公主,我——”潘誉急红了脸,又低头瞄了一眼左秋棠,脸红得更厉害,不知道怎么把断断续续的句子连上。

“你肯定明白了对不对,想我齐怜筝天资聪颖,说出来的东西你怎么会不明白呢?”怜筝笑得更加开心,可是潘誉说话也更加说不清:“公主,我……这,左小姐,左大人,公主,小人……唉。”潘誉激动不已,手里的长枪重重的向地上一剁。

“你不用谢我,只是举手之劳罢了。”怜筝只以为对方是想谢自己,说话也就越发的大言不惭了,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你怎么知道对方是谢你而不是怨你?”一声轻笑从房顶传来,室内三人顿时变了颜色,俱向顶上看去。

又听得门开了,三人目光又移到了门口。“驸马?”潘誉和左秋棠的声音交汇到了一起,传递出了无限的惊讶与不解。本应在傍晚离宫而去的驸马爷杨悟民眼含笑意,出现在了流筝宫的书房门口,正倚门而立。

“你,居然又偷听!”怜筝的愤怒很快超过了惊讶,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了潘誉的长枪,但是没有拿动,潘誉忠诚地握住了手里的兵器,没有使之沦为怜筝公主谋杀亲夫的工具。怜筝不断地以凶狠的眼神盯着潘誉,可是后者只是从驸马的眼神里汲取了力量。

“公主且息怒,”杨枫灵蓦然严肃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右手轻轻握住了长枪,把它拿在了自己的手里,左手则掰开了怜筝的手,也是握在手里。不等对方反抗,她沉着地说:“潘誉,不要紧张,把你想说的话说出来。”

潘誉感激地看着驸马,又深深地望了一直凝视着他的左秋棠一眼,终于把目光移向怜筝,鼓起勇气说道:“公主,您的好意了小人心领了,但是请恕小人不能够接受。”最后一个字出口,仿佛带着一丝颤音。

“为什么?”怜筝十分不理解地凝住了眉毛:“我的计划有什么漏洞吗?你放心,绝对会让你顺利地离开——”

“不是,公主,不是这样。”潘誉脸上露出了难以言喻的疼痛,不敢抬头。

“难道说,你不喜欢秋棠姐姐?”怜筝更加不理解,已经有些怒了,左秋棠脸色苍白,眼中晶莹闪烁,望着潘誉,欲说还休。

“不,不是,而是……”潘誉紧张地解释着,但是一抬头,正看上了左秋棠的一双明眸,顿时呆住了,难以出声,只是默默地望着。

室内一片寂静,怜筝被这寂寞折磨得很不好受,正与开口,忽然听到左秋棠领会的声音响起:“我明白了——多些公主好意。万事由天,此事就不必麻烦公主了。”

“什么?”怜筝愣住,不知所措,只得呆立一旁,心中涌起了难名的苦楚。

“公主,有些事情,不是由着自己的心性就可以做的。”枫灵看出怜筝的难过,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潘大人和左小姐是官宦子弟,一举一动关系的并不是自己,更何况此事还关系到右相和濮大人的面子。此事一出,左大人、潘学士、右相都会受到影响,京城里流言蜚语本就够多的了,若是再多一个供人茶余饭后的笑料,使两位老大人蒙羞,你叫身为人子人女的潘誉和左小姐怎么做?”

“我——”怜筝不知道该怎么说,把头偏向了一边,强忍着委屈,不叫泪水掉下来。自己也不过是好心罢了,却没想到惹了个两头不讨好。

沉默中,怜筝被迷迷糊糊地带出了书房,来到了庭院中。

“怎么着也得给别人独处的时间吧。”枫灵笑呵呵的,似乎是举头望月,然而却是不经意的向怜筝扫去。她现在很沮丧吧,枫灵想着,又多了几分担忧,但是转瞬这种担忧的对象就变成了书房中的两个人。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可惜的是,风月不关,却又往往关系到别的事情。”听到怜筝蓦然一声叹,枫灵没有多言,只是微笑了一下,心里想到了旁的许多事。

6

寂静的夜晚,从来都是不甚安宁。

绍乾殿外,潘誉站得笔直,眼神犀利,警觉地注视着半明半暗的宫廷,四周的空气很自然的就带上了紧张。他的怀里靠近心房的地方有一张红色的邀请帖,是作为左尚书的同乡之子得到的,说是为了参加左尚书的六十寿筵,而私下里,已经有消息灵通的人得到了确切的口信:在寿筵上会宣布濮左两家的联姻。

身份低微的武官无论如何也比不过身为丞相之子的尚书,这是潘誉心里唯一知道的。尽管,那场联姻中的女主角的心是在他的身上,尽管,那个濮历行并非善类。潘誉身上流着父亲的血,一个讲求中庸之道的老者,一个把面子和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儒家学士,所以,尽管是武官,潘誉身上带着的永远是文人的软弱和难以决绝,这是承袭父亲的部分。此刻,除非是有比丞相更加有力量的人来帮助他,除非他可以拥有一个更加有力量的位置,否则,他只能选择默默祝福。

绍乾殿内,太子齐恒正在聆听父亲的教诲,话题围绕着最近太子频繁出宫谈了许久。而齐恒则是一直保持着恭敬的态度听着,但是不做任何辩解或是别的什么,任由父亲教训。

“身为天朝太子,感情之事不容马虎,洁身自好才是正道。”皇帝站起身来,在黑色的地板上踱着步子,又转身看着齐恒冷静地说:“朕知道你不喜欢被束缚,你们兄妹俩个都是。不过怜儿是个女子,朕也就由着她胡闹。你不一样,你得继承朕的位置,掌管乾坤。若是你也不管不顾的和不清不白的人搅到一起,将来这太子之位定然是不会稳妥的。恒儿,身为君主,就算是不得已,也得学会‘断’。”

“儿臣明白,谨遵父皇教诲。”齐恒恭敬的神色里多了几分慌张和忧虑,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

“希望你是真的明白。”皇帝冷漠的眸子扫过齐恒的眼睛,一双毫无威慑力的眼睛,本应相像的父子,却因为眼中不同的温度而大相径庭,不知道,这是因为遗传注定要改变,还是说,冷漠的人曾经也是温柔的。

严肃的时候,总会有人来打破造成不严肃的恐慌——一个黑衣人忽然出现在了潘誉的视线里。在其他人还沉浸在忽然看到了不速之客的惊愕中时,潘誉脑中绷紧的那根弦于瞬间促使他做出了行动他猛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剑,跳进殿内。

殿内莫名的多出了两个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响起了一片“护驾”之声。这似乎是刺客出场的时候必备的台词,然而,却永远只是喊的人多,做的人少。众人陷入了一片慌乱,连齐恒的脸上也露出了难以名状的仓皇,呆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身着玄色龙袍的皇帝倒是沉着得很,退后几步摸到了墙上的佩剑。

黑衣人只简单向室内一扫,便知道了自己的目标在哪里,一柄长剑径直刺向皇帝齐公贤,迅雷不及掩耳,速度之快,使齐公贤甚至没有时间把身旁的剑拔出来。就在剑即将触碰到不断后退的齐公贤的身上时,潘誉已经赶上了黑衣人的身形,及时用自己的剑挑开了对方的剑,于是那剑只是划破了黑色的龙袍,并没有伤到齐公贤。齐公贤再退几步,睁大了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潘誉和那黑衣人缠斗。

变了颜色的守卫们仿佛如梦初醒,这才纷纷进了殿来,把皇帝和太子围在中间,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去围攻那个黑衣人。众人只看到绍乾殿武官潘誉一人在孤身奋战,和黑衣人紧张打斗着。

虽然是身为文官之子,可是自潘誉懂事以来父亲就要求他学习武艺,而且要求极其严格,所以他有着比同僚更加精湛的功夫。作为一个习武者,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对手拥有着极高的剑术造诣,作为一个臣子,他暗地里告诉自己不可以掉以轻心。面前的人一袭黑衣,脸上整张脸被一块黑巾遮住,不,可以说,整个头部都被黑暗笼上,这样的装扮,令人辨不出面貌,甚至分不出男女。唯一可以看到的,是一双眼睛,一双闪烁中的眼睛。

两个人手中的剑,都是极其普通的剑,而它们却如所有优秀的剑一样,纵使是在昏暗的烛光下,也掩饰不住银白色的光亮。这也许是身为剑的骨气,同样,也是舞剑者的精神。剑走游龙,明晃晃的剑影令在重重保护中的齐公贤几度用手遮住了眼帘,却又忍不住继续观看。黑衣人的剑有意无意地向着被围护着的皇帝指去,但是每次都被潘誉的剑截住,变换了方向,而强悍的剑气竟使潘誉身后的烛焰惊慌起来,摇曳不定,有的在微光中恢复了常态,有的则是瞬间熄灭。

剑气纵横,齐公贤脑中猛地出现了这四个字,心中一叹,眼神也变得犀利起来。

金属的碎屑在人们的不经意之中掉落,冷兵器的触碰带来了火色的光芒。潘誉的剑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猛烈的攻击,震得他虎口生疼,脸上露出了怯意。黑衣人的双眼之中流露出了飞扬的神采,却也只是转瞬即逝,得意很快被冷静替代。

这不是我要的结果,潘誉,不要让我失望。

眼神背后,是难以揣测到的期望。

忽然间,潘誉大喝一声,将手中的剑猛地刺向刺客,而自己的身子也向着对方的剑尖撞去。也许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剑术远不及此人,也许是因为年轻气盛,他选择了一个并不聪明的方法来结束这场剑术比试。“习得文武艺,售与帝王家”,这句话,潘誉常常听到。忠诚的最高境界不就是死吗?况且,已经是生无可恋了。猝不及防地,他的剑划破了对方的衣襟,延伸到靠近心脏的左臂,汩汩的鲜血渗了出来;而对方的剑,却在他撞上来的一刹那收起来,做出了挡剑的动作。潘誉毫发无伤,对方伤了胳膊。潘誉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轻松,对方晶亮的眸子里在痛感闪过后竟化作了笑意,随后便是飞一般地冲出了门外。

黑衣人在堵在门口张弓搭箭的所有禁军的众目睽睽之下跃上房顶,向着深宫的方向逃去。

这是,怎样的自信!?

7

明亮的火把点燃了,流动的金龙在后宫的每条道路上驱走了黑暗,只是想要找到那一个潇洒刺客的影子。

流筝宫外,龙卫军统领郭松踌躇了良久,终于还是决定上前叩门,不料手还未触及那暗棕色的大门,门就已经自动开了。清儿半睁着的眼睛朦朦胧胧,人未看清便是一阵斥责:“大晚上的弄得这么亮做什么?吵吵嚷嚷的,把公主和驸马都给吵醒了,你们谁担待得起?”

郭松皱眉,心里不愉快,可还是压住了火答道:“今晚上宫里又出了刺客,那家伙现在不知道踪迹,我们得进流筝宫搜一下。免得那个混账威胁到公主和驸马的安全——”说着,想要推开清儿,进到宫里去。

“没有公主的允许,你们谁也不许进来。”清儿急忙挡在了郭松面前,妄图用凶狠的眼神和女儿家固有的骄蛮把他吓唬走。偏偏郭松是个自幼就不怎么与女儿家接触的大老粗,当然不懂得什么怜香惜玉,忽然大喝一声,铜铃大的眼睛一瞪,震得清儿不由自主地捂起了耳朵,让到了一旁。

“这么闹,究竟是谁?”一个温婉的声音响起,既不似清儿的尖利,也不似郭松的粗鲁,只是平平静静的询问,带着夜晚固有的宁静。

这才是贴合夜晚的声音,沉着不带喧嚣。

身披白色外衣的驸马走至庭中,纤细的眉毛凝结着愠怒和迷惑。

“参见驸马——”郭松急忙屈膝跪下,声音中带上了恭敬,只是在低下头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拜的不是一个人:“——和公主。”再抬头,果然看到了那个身着黑色外袍的年轻女子站在驸马的左边,正低头看着自己。恍惚中,郭松有了错觉,这个怜筝公主,不是自己所认识的怜筝公主,且不说那一脸的平静,还有——她的右胳膊揽着驸马左臂。

“今夜——”郭松张口想要解释,却被公主干脆的答话堵住了:“我们知道了,你快些搜,搜完了我们还得休息。”驸马侧头看了一眼怜筝公主,又转了过来,似乎是赞同一般地向郭松点了点头。

“是。”郭松站起身,带领着自己的手下在流筝宫里搜了一通,一无所获,只好讪讪地告了罪,离开了。

后半夜,在平静中度过了……一个枯井里发现了丢弃了的带血的黑色夜行服以及边沿残缺的剑,而刺客则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不知所踪。

翌日,绍乾殿骁骑尉潘誉由于昨夜的神勇再加上兵部尚书杨悟民的力荐,被破格晋升为龙卫军副统领,而且在驸马的旁敲侧击之下,潘誉本人腼腆地提出了要求。皇帝龙颜大悦,答应为其赐婚。

婚配的对象,是本来内定为濮家的儿媳的刑部尚书左知名的千金左秋棠,庆幸的是,左濮两家的喜帖,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去。愤怒的右相还没能做出更多的反对,几日后,他就遭到了暗杀,这次,是真正的暗杀。没有人知道这两次袭击之间有没有关联,甚至聪明如驸马杨悟民这样的人,也不敢保证。有人问起时,他只是皱着眉表示痛心,右手不住地抚摸自己的左臂。

想要自由的人羡慕空中的风筝,而追逐自由的人总是喜欢去握住那根线。

这次对右相进行的成功的暗杀,使波澜不惊的日子结束了。皇帝震怒,调兵遣将,向窦胜凯宣战,窦胜凯应战陈兵,两国交战。

战争,开始了。


【第六章•私奔•完】


第七章 两军交战显神威万夫莫当,夜袭陷阱落圈套再续前缘

运筹帷幄千里外,激战惊世鬼神泣。

雄师十万胸中藏,谋略数千心底记。

初战告捷却落泪,悲天悯人忧天地。

不知昨夜军帐内,一见倾心却如戏。

1

秋末冬初,金陵城和扬州城之间的密林布满了簌簌的落叶。

本是应该进行秋收以备过冬的时节,却因为一场暗杀而把宁静的两国边界变做了争战之地。

冷冷的刀光剑影里,淡淡的血腥气息。江北平原水土丰润,并无半粒沙土,却即将成为名为沙场的地方。

披着暖裘的冷傲女子高坐马上,连襟的风帽遮住了额头,将秀发藏在内里,却突出了一双外睑微挑的狐狸眼,透着些微狠厉和骄矜。她自山巅向西方望去,勒住了座下坐骑的躁动。

远处山林里隐约看得见行进的军队,高悬的“齐”字旗在微冷的秋风中鼓鼓生风。

“齐公贤那个老东西终于忍不住了,呵。”女子一声轻笑,策马回身,驾着骏马走下了山坡。

身后身着铁甲的男子忙策马跟上,声音之中是掩饰不住的焦虑:“公主,此次荆政团暗杀濮鸿渐的行动是背着皇上做下的,若是皇上知道,会不会——”

“会——不过,怕什么?”女子回眸一笑,妩媚的眼神明艳无俦,摄人心魂,“我的父皇,我自然是拿得住他的心思的,呵,裘明霸,你见过本宫有拿不住的人么?”

见怀远将军裘明霸仍是愁眉不展的模样,女子不悦地一声娇咤:“一个男子汉怎么还不如我有胆识?若是苏诘在这里,必然全心信我。”

裘明霸羞愧垂首:“殿下,臣……”

一阵匆忙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反省,一个荆政团的黑衣暗卫急惶惶策马奔来。他到了女子近前,滚鞍落马,屈膝跪下:“禀公主,晋江八百里加急传旨,陛下准了公主改名的请求,已经重改宗碟,更名云馨。”

“还有呢?”云馨公主面上无半点惊讶,仿佛早就知道一样。

“陛下将公主索要的炮船图纸传送了模本回来……”

裘明霸一怔,太子窦怀于晋江训练水师,炮船乃筹划制造的水战利器,保密非常,但窦胜凯居然轻易传回,只因云馨索要。

云馨只是一笑:“还有呢?”

“陛下决意出战,现已命太子太傅岳其泉为军师,着安远将军唐潜集军备战。”

云馨嘴角一挑,得意地瞥了裘明霸一眼:“本宫说了,我的父皇,我自然拿得住。”

她策马前行,神情倨傲,心中却是开怀,南北两国如此僵持十七年,终于开战了。

裘明霸忙催马上前,跟在她的坐骑之后追问道:“公主,您这是去哪儿?”

“自然是准备盔甲,上战场。”

裘明霸大惊:“公主,万万不可!陛下不会答应的!”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这分明不是劝诫,而是激将。

更何况窦胜凯远在晋江海城殿,查看太子窦怀演练水师军务,没有人能拦得住云馨公主。

云馨公主勒马回身,在秋阳高照的光芒中粲然一笑:“本宫要做到的事,没有做不到的。”

这话还是说得不够准确,她自十四岁起执掌荆政团,唯一失败的一次,是在北国比武招亲的擂台上。

隆嘉十七年秋末,南北两国开战,一时间两都尽皆戒严,漫长的国境线上,长江两岸,都布满了剑拔弩张的兵士。

两国各占半壁江山,实力相当,在异邦人看来必然是场艰苦卓绝的战争。却不知道,这并非南北二国的战争,只不过是,金陵和扬州的战争。

金陵兵马不多,齐公贤于半个月内自塞北调来二十万大军,驻扎于金陵城外。数日之内调动如此多的人马,本以为南国会因这份突然而主动求和。却没想到,南国于三日内便集结了江南三州驻军合四十五万军队迎战——明显早有准备。

这是北国始料未及的,故又立即令镇南王世子尚文兴北上集结援兵。

然而已经宣战,对手亦不可能助你取胜。

南国只要在援军到来之前的二十天内迅速攻破金陵,杀了齐家血脉,扬州便可结束中华十七年的分裂局面,一统江山。而且此次是由北国宣战,算不得入侵他国,只能说是,自卫反击。

反观北国,兵力上不如人,名义上虽然出师有名,理由却是单薄了些,这场战争,北国从一开始,就落了下风。屋漏偏逢连夜雨,出兵前三日,主帅威远大将军章瑞犯了风湿病,虽是硬撑着身子领军挂帅,但毕竟年逾七十,起坐之间,苍老的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痛苦。

皇帝齐公贤下命,任兵部尚书杨悟民为帅,随军出征,佐助威远大将军章瑞,务必撑到援军到来。

2

“窦”字旗迎风猎猎招展。

云馨公主步出大帐,看到己方军士整装待发,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不觉莞尔,赞许说道:“不错。”

“公主,现在是非常时期,您还是小心些吧,”军师岳其泉小心进言,他是太子太傅,亲自教授云馨公主和其兄太子窦怀,看着二人长大,虽是以师长之尊,却也知道触犯了这位公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今日第一次对阵,敌我士气最旺的时候,杀伤难免,公主最好还是留在军帐里……”

“少废话。”云馨回答得干净利落,口气冰冷,冷得军师浑身一颤。天知道苏扬二州的水土怎么会让这样一个本该温柔如水的皇室公主生得如此狠厉。

身为皇帝窦胜凯的唯一女儿,云馨有的,不仅是万人之上的尊贵,还有使万人惊惧的戾气。江南女子的柔美面庞和冰凉的气质结合得诡谲而极端,也引人瞩目。

其实岳其泉早在开口前便知道,自己的劝阻,没什么用。登基十七年,窦胜凯多次亲征,横扫华南疆土,征战四方,暹罗、苗疆、金边悉数纳入版图。而云馨公主,向来随父出战,对战事多有了解。

故此次两国交战,云馨立刻向皇帝飞鸽传信请命要求到前线来。

事关存亡,自然不可胡闹,窦胜凯立刻手书圣旨,命公主云馨不得插手战事,却没想到,圣旨尚未写完,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不计其数的请命书传到了龙案前。云馨公主足足放了一百只鸽子前来晋江,请命上战场。

窦胜凯情知再规劝也是无用,只得将拒绝的圣旨改为了任命,准其作为副将参战,只是,必须要以面具遮颜,免得天之骄女的绝色容颜被人看尽了。

于是她来了,铁甲戎装,金罩遮颜,披挂上马。

呵,副将,无论什么样的战场,她既然来了,定然以她为主角。

没错,才到军中一日,主帅唐潜便沦为了副将,云馨公主领军挂帅。

江北温润的空气中,隐隐多了一分血腥的冰凉。

十月十三,南国率先排兵布阵,大军皇皇向金陵压来,北国士兵立刻应命备战,两军对于阵前。

数十万江东儿郎威风赫赫地陈兵于自己身后,数十万塞北兵将气势豪迈地站在自己面前,一种奇妙的情愫油然而生。

云馨看了看对面的士兵,轻蔑一哂:北国重文轻武多年,难道朝中无人可领军了么?居然起用连马都骑不上的老头子威远大将军章瑞——还有那穿着亮银白甲的主帅身形如此纤弱,就这样两个人,能打得败我猛将如云的数十万铁骑?

更何况,她有三州兵力,而北国兵力不过是己方的一半。

北国的传令官已经开始喊话,宣读隆嘉帝圣旨,只要南国答应停止挑衅刺杀,解散荆政团,将刺杀了右相的刺客捆缚送与北国,便可停战。

“虎兕出于柙,典守者不得辞其责,顾吾国皇皇正义之师——”

云馨再次轻蔑哂笑,也派自己的传令官大声传话:“入侵他国,谈何正义?”

四十万士兵齐声喝喊:“入侵他国,谈何正义?”

其声震天,高入云霄,甚至惊动了金陵城。

文不贵长,短短八个字,足以惊起波澜。

北国士兵果然一阵骚动,云馨暗笑,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兵法之中,诸多要义,最虚无缥缈的东西,就是士气,却又是顶重要的东西。孙子开篇即言,怒而挠之。

平定南疆之时,多有不战而胜,俱是因为窦胜凯手下士兵,士气高涨,如虎如狼。

待喧嚣散去,对面那白袍的元帅挥了挥手,示意传令官再次喊话:“吾国天子本不愿战事,实难负入侵之罪。而贵国一而再再而三刺杀我朝要员……”

废话真多,云馨公主勃然大怒,从旁抓过一张九石硬弓,双腿发力,坐骑便一声长嘶,挺身出阵,位于三军之前。

她一马当先,挽弓如月,英姿飒爽,南国三军将士齐声呼喝:“武德威武,武德威武!”

又是地动山摇。

云馨玉指轻跳,陡然松弦——鸣镝箭声如啸,直向传令官额头而去。

没有预料中的倒地,没有预料中的骚动,那个白袍将突然抽出佩剑,从马上腾空而起,到了传令官面前,将那支鸣镝箭斩为两半。随后,他并未立即回到马上,而是直向云馨而来。

两军之间不过相隔一里之遥,那人瞬间便到了云馨近前。亮银白甲衬着阳光熠熠生辉,

银质面具上只露出了一双眸子,看不出表情,却看得出目光自若,不惊不惧。

青色的剑锋从露出的下颚擦了过去,冰冰凉凉,力道却是轻柔,只在脖子处轻轻擦了一道细不可查的口子。

云馨陡然一惊,不由自主地策马向后退了退,伸手摸向创口,微涩的刺痛感——若是剑下多用一分力,南国的公主恐怕就会血溅当场,香消玉殒。

她身后军中大乱,前排兵士聚拢上前庇佑云馨。而那人却并未伤害云馨,只是在他周围的士兵的头上踩了几脚,随后又回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士兵们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围在公主身边最近的四十个人,每人脸上都有一道血痕。

南国军中一片哗然,气势破了。

而对面北国二十万士兵齐声呼喝:“隆嘉威武,隆嘉威武!”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云馨气急败坏,此刻军心大乱,那个白袍将不费一兵一卒就将我方士气全部击破,此战便是胜也是大损。与其这样——

“退兵!”

云馨一声令下,数十万人还未开战,就又回去了。

3

出师不利,云馨公主盛怒未已,提不起心思正面作战,便休战了几日。

却是叫人惊心的几日,探子回报,对方营帐日益增多,原本两军阵营相距八十里地,现在竟然缩到了七十里。

新增十里营帐,便是十万雄兵!

如今北国营地绵延三十里,分了前中后三营,规模与南国几乎要相当了。

战机重要程度,重于人力物力,短短几日时间,对方竟增加了这么多兵,云馨实在担心,再耗下去,会贻误战机,丢了自己人数上的优势。

但她又不敢轻易出战,因为对那个胆大的主帅行事,完全摸不透,只能日日派出密探,打听消息。

听说那人命令在新营之外挖了壕沟,却只有一尺宽,三尺深,更是引水成渠,以为造饭取水之用时,她骤然觉得,这个主帅,是个疯子。

这分明不是便利,而是给了敌军下毒的机会。

兵法中有增灶减灶的计谋,是为示强迫敌、示弱诱敌。虽说是制胜的计谋,可毕竟是用老了的战术。若真是以此来蒙骗南国军,岂不是小看了窦家的士兵?

但也说不准,毕竟,疯子的想法,正常人是猜不透的。

云馨踱着步子,回想前几日的情景,越想越怒,有生之年,还是第一次,险些被人抹了脖子。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子,那道细微的伤口只是留了一点血,早已经愈合,只剩下了微微的红肿。

尽管云馨敕令当日不战而退的事不得报至君前,但又怎么瞒得过窦胜凯?他自晋江听说了战场上的情形,遂下了旨意,要云馨不得僭越主帅之位,令她明日回扬州皇宫,皇帝銮驾也匆匆起行,由福建赶来。

见到圣旨,云馨终于笃定了主意,心下一横,号令众将军集结,预备连夜出兵袭营。

帅帐之中,云馨神情淡淡,更换着夜行衣。

“公主,这件事您就交给其他的荆政团的人去做吧,何苦您亲自去呢?要是失手,就是三军一起陪葬,也平息不了皇上的震怒——”侍从苦苦劝说,希望她改了主意。

“住口!本宫想做的事情,怎么可能失手?”她匆匆甩下一句话,取了黑色绸布,把脸包了个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云馨公主不是谁都能劝服的,何况她现在急怒攻心:居然连父皇也不信自己了,何等可恶!

自己在战场上丢的面子,必须自己把它挽回来。

云馨施展轻功,借着夜色的遮掩,潜入了对方的军帐。与南国军营的整齐、肃杀不同的是,这里没有那种紧张的气势,反而有不少士兵在欢声笑语,谈笑唱歌。云馨皱了皱眉,心下存了几分莫名,这哪里是备战的样子?

她穿越了漫长的前营,到了驻地中部,又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帅帐,只因为这里的军帐都长得一模一样,连帅帐也没有明显的标识,不像自己军中,帅帐最大,也最为坚实。若不是看见一个送酒菜的士兵在帐门口喊大帅,她还得再找一阵。

她躲在帐外不易被发现的角落,侧耳细听着帐内的声音,恰巧听到了帐中对话。

“少爷,您明明是文官,为何皇上会派您到前线做元帅?”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一个低沉的悦耳声音答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既然派我来了,我自然要履行职责。而且,或许离京城远一些,会好些……”

随后一阵静默,第一个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么说少爷您真的是喜欢上那个人了……”

又是一阵沉默,“少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知道,还是不要细想的好——嗯,对了……”

而后又是别的闲谈,云馨多次亲自执行暗杀,耐性极佳,故静静在一旁等候。

终于等这对主仆熄了灯,云馨又等了一阵子,确认帐里再没有一点异样的声音后,她悄然潜入帐内,出乎意料的容易,堂堂三军统帅,门口居然连个守护的士兵都没有。

她在黑暗中静待了一阵,在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人形。她轻轻地抽出剑来,猛地向床上的人刺去。

“镗琅”,冷兵器相撞的声音,一只长剑从云馨身后伸过来,挡住了云馨的剑,黑暗之中,火光一闪。

这一招实在猝不及防,云馨心下一惊,循从反应地和那人周旋起来。对方的剑术并不高明,但是由于云馨没什么防备,加上帐内昏暗,几次都没能找到对方的要害。

突然间云馨脚下一绊,身子向后仰了过去,隐约看到对方一剑向她胸口刺来。这是杀招,必死无疑,而她躲无可躲,不禁惊得花容失色,手一松,剑也掉了。

又一把长剑伸了过来,及时拨开了刺向云馨心口的剑,虽说是改变了方向,但剑已刺入肌肤,还是在云馨的肩上留下了长长的血痕。

“啊!”疼痛使她弯下了身子,本能地去护自己的伤口。

“杨圣!我方才不是嘱咐你不准下杀手么?”是后来那支剑的主人,也就是那个“少爷”的声音,黑暗中,云馨看不见他的脸,只是听得出他声音里感情真挚而强硬,“怎么可以随便杀人呢?”

“少爷!可是,是她想杀你!”另一个声音满是惊讶。

“不是没有得手么?”那人俯下身子,关切向蹲在地上的云馨问道,“没事吧,很疼吗?”

见那人靠近,云馨一惊,旋即愤恨地持起掉落的剑,又将剑向面前的人刺去。

那人没有设防,本能地用左手抓住向心脏刺来的剑,改变了剑的方向,霎时间,手掌被割破,鲜血淋漓。

温热的液体顺着剑淌到了云馨手上。

这左手抓剑的动作实在有些熟悉,云馨讶然,立刻问道:“是你?”

那人更加惊讶:“原来是个姑娘……是我?这位姑娘,你认识我吗?”

手中的剑又一次掉落了。

居然又是这个人!?云馨蓦地回想起了当日比武场上的那个俊俏的年轻人倾身靠近夺过自己的剑时,脸上带着的温和却坚毅的表情。

烛火亮了,她看清了眼前的人的面庞。温文尔雅的模样,眼神里没有半点锋芒,只是关切,温柔如水,却叫她陡然脱力。

“嗯,你受伤了,”杨枫灵蹲下来,担忧地观察着云馨的伤口,“啧,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姑娘,你是荆政团的吧。听我一言,杀不到目标没有关系,可是一定要小心保住自己的性命才对。”

这话云山雾罩,叫人摸不着头脑,也叫人不敢相信。云馨再度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人,困惑地扬了扬纤细的眉毛。

“杨圣,拿金创药来!”杨枫灵命令道。

爱笙恼怒地看了看枫灵,又看了看云馨,但还是没能违抗枫灵的意愿,不情不愿地把精致的小药瓶递给了枫灵。

枫灵动作轻巧地揭开了云馨伤口处的衣服布料,露出了白皙的皮肤来。

云馨立时扬手给了枫灵一个耳光。

耳光响亮,打得耳畔嗡鸣,半边脸火辣辣地生疼。枫灵一愣,爱笙气道:“我家少爷要给你上药,你居然打她!”

枫灵扬了扬手,止住了爱笙的怒气,微笑着说:“姑娘息怒,我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但是看在我自己左手受伤都没顾而先给你上药的分上,就别怪我了。你若是不止血,可是不好,倒不至于失血致死,却是会留下难堪的疤痕。更何况姑娘你蒙着面,我根本不知你庐山真面目,你也全当我是空气好了。”

面前陌生又熟悉的“男子”说得入情入理,云馨咬了咬嘴唇,别过脸去,只得听任她撩开自己的衣襟,为自己上药。

上完了药,枫灵用纱布将云馨臂膀缠了缠,准备系上时才发现左手血流不止,动作不便。她没有多想,低下头用牙齿协助右手把结系好。温热的气息柔柔流过云馨的肌肤,叫她顿时觉得脸上一阵发烧,烧到了耳根处。所幸她蒙着脸,这幅羞臊模样才没被人看到。

自懂事以后,除了长辈,她从未让任何人离自己这么近过。

“好了!姑娘,你走吧!”枫灵站起身来,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爱笙颇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杨枫灵,无可奈何。哪有这样的人!?给想杀自己的人疗伤之后又放她离开,竟是什么都不问。

“你……”云馨不知该说些什么,也忘了起身。

帐外突然喧哗起来,有人在帐前禀报:“大人,敌方来袭!”

枫灵收敛了笑容,转头看着云馨,会意道:“原来如此,先下杀手除掉主帅,待群龙无首,乱而取之,是吗?”

简单而直接的计谋被轻易看穿,云馨无言以对,一时间竟觉得了无地自容。

枫灵摇了摇头:“啧,是不是有点太简单了?‘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打仗不是打架,不是比武。拼的不是谁的力气大,而是谁的心机深。”

云馨一时讶然,望向枫灵,不解其意。

枫灵神色严肃,转而对爱笙问道:“我叫你传下的命令,他们都照做了吗?”

爱笙肯定地点了点头。

“嗯,那就行。”枫灵长出一口气,带着爱笙走出了帐外,只留云馨一人仍在帐中发愣。

“传令下去,营门大开,着薛靖松将军立刻带前营士兵立即后撤至中营,施筱远将军依策与人留守。守门士兵不得作任何抵抗,放敌军进来。”帐外传来了杨枫灵空灵而自信的声音。

“是!”

云馨大吃一惊,这个人到底在盘算什么?空城计吗

4

“公主还没回本营?”唐潜骑在马上,担心地倾身询问刚从大本营赶来的密探。他听从公主的吩咐,带了十万军队前来袭营,好探探北国军虚实。其余大军等待时机,在不远处等待,一旦夜袭成功马上全军出动。

密探的否定回答让他心惊肉跳,而前哨回报的营门大开也叫他不知所措。他曾派了探子前去侦测营中的动静,但探子汇报说一个时辰之前除几个士兵在巡逻,全营静默,似是已经休息了。

可现在,十万人袭营,这么大的动静,便是入睡也不可能毫无知觉!为什么营门大开,无人守门?莫非是公主成功了,主帅被杀,所以士兵都放弃了抵抗,退回了金陵?唐潜脑中瞬时闪念纷纷,却没有一个可以确定。

正在此时,几十个军士从营中走了出来,未着甲胄,穿着短打常服,其中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汉子甚至是四品的武将。他们到了军前跪下,说是主帅已遇刺身亡,大将军章瑞气极昏死,群龙无首,愿意受降求和。

这消息简直好得不像是真的。

唐潜不敢相信,但想想自己十万大军,后面又有援军,便姑且放宽了心,令那些投降的士兵带路,将自己的先锋军带入营帐。

南国士兵有序地进入敌方的军营,营帐之间仍是静悄悄地,一个人都没有。

“嗯?其他人呢?”唐潜命人询问那个品级最高的四品武将,他的名字,似乎是叫施筱远。

“帅帐居于中营,主帅身死惊动全军,尽皆集结于中部,大将军昏死过去,无人调遣,所以只能命令全营在那里等候,有的士兵集结匆忙,连武器都没拿。”

唐潜向周遭看了看,见诸多营帐门口确实堆了不少铠甲兵戈,这才稍稍放宽了心,心想公主不愧是领了三年荆政团,擒贼擒王,一招制敌,果然厉害。

一众人在营地中行了大半个时辰,只在路边偶尔能看到一些士兵,多是一副颓唐模样,虽是不多,加起来也有几百人。

眼见得行了快十里地,身后突然传来了嘈杂的惊呼声,唐潜回头看去,不由得一惊。一条火龙在温润的江北森林间蜿蜒盘桓,忽然发出了惊天巨响——“轰”!

爆炸声响叫人惊骇。

唐潜忙转脸看向那些刚才来投降的人,正要开口询问,却见四品武将施筱远带着一行人突然冲进了把手一个营帐。唐潜大惊,马上派人前去查看,内里却空空如也。不祥的危险气息在空中蔓延,这里分明有诈!他刚想下令停止前进,却已经来不及,身畔的成片连营轰然炸响。

“轰——”

爆炸声惊动了裘明霸带着的后援军,他忙勒马登上山坡,却是愣了,那新增的十里连营一片火海,眼看着其中南国军队惨声呼叫,而援军根本无法近前。

爆炸声接连响起,气浪腾空。大火烧灼,却是被限在了十里前营之内——那一尺宽的水渠隔绝了火势蔓延。

中营在地势稍高的山坡上,亦感受得到热浪袭来。杨枫灵望向前方的火海,眸子一沉——这是第一次,自己面前死伤了这么多人,死在自己的设计之下。

十里前营的营帐,一多半都埋了火药。只等诱敌进营之后,一举破敌。

这新增的营地,不为威吓,不为驻军,而是一个天大的圈套。

爱笙满眼钦佩:“少爷您怎么知道今晚会有夜袭?”

杨枫灵却是摇了摇头:“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南国哪天会发动夜袭,但我知道他定然会出手。这几天一直后营空置,增营前推,为的,就是逼他们出手。他们见我增添营帐,生怕贻误了战机,定然会有所行动。不过,就算是没有行动,我也会这样安排,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皇上交给我的任务只是一个‘拖’字,我不需要攻,只需要守。”

“兵者,诡道也。兵家的胜着,在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在于我所制造的幻象,这一仗赢得险!若不是荆政团的处事风格,我也不可能胜。不过——”她略一沉吟,没有再说下去。

此番设计并非没有付出代价,眼前的爆炸远远比自己想象得厉害,枫灵还是低估了火药的威力。见目前的火势熊熊,营帐下的地道根本不能保护那些诱敌入营的北国士兵,留在前营用于取信于唐潜的那些士卒也随着连番爆炸丢了性命。

她忽的想起了那个四品武将施筱远浓眉大眼的模样,一个月前,是她亲自过了他的考核,将他拔擢至了四品武将,有了随军征战的机会,今时今日,也是她的计谋,让他葬身火海。

“不过——仗虽胜了,可又欠了多少人的命……”她蹙眉,暗自合计,蓦然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缠着白纱布的左手。尽管上了药,依然有痛觉传来。

那个长着一双漂亮眼睛的刺客对自己说“是你”时的口吻,又一次占据了她的思维。

嗯,漂亮的一双眼睛,外睑微挑,有些熟悉。

5

云馨站在中营坡上,久久没能缓过神来。

面对着眼前的惨烈景象,云馨无法相信,那个眼神温柔如水的书生居然在短短数日内安排了这样一个天大的陷阱。十万名精兵,就这样死的死、伤的伤,更是折损了一员大将,而对方付出的,只是几百兵卒,和十里埋伏。毫无疑问,这一仗,她败得一塌糊涂。

云馨心有不甘,她从未败过,哪怕是在自己英明神武、性情刚毅的父皇面前,她想做到的事情,从来没有做不成的。

而今时今日,她居然在同一个人手下,一败再败。

用兵奇诡,行事大胆,胆大到像是在赌,赌人的想象力可以到什么地步。

不甘心,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

更奇怪的是,她对那人并无恨意,相反,却有些欣赏。若有此人相助,父皇定能一统天下。

“是叫杨悟民吧,我记得,”在林中穿越时,云馨回想着比武当日见到这年轻人时的情景,“好像是新科状元。”

居然是文状元,她又一次感到了挫败——这挫败和一种莫名的感情交杂在了一起,竟成了非得不可的念头:

“好,杨悟民,你等着,我一定要将你收为我用,入我彀中——我一定要得到你!”


【第七章•诡战•完】






















第八章 多情公主情两难多情必恼,绝世驸马再探险又入皇城

人说风流少年性,谁知温婉女儿情。

可为情难心凄苦,又可绝食坚如金。

却说江山美如画,西子湖畔箫与琴。

素纱琴声眼波转,半入湖风半入心。

1

“小狮子,陪我出去玩吧!”怜筝拉着进宫来看她的曹陵师,很是开心。“小狮子”是她对曹陵师的昵称,这称呼从四岁第一次见到起,便到了现在。

曹陵师颇有些无可奈何,每次他想和怜筝独处,怜筝总是会拉着他到处去玩,不是去什么热闹的地方去看戏,就是去茶馆酒肆寻找叶寂然。

叶寂然,他不由得轻轻咬了下嘴唇。自己和怜筝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他从公主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喜欢上公主了,怜筝似乎也很喜欢他——至少,在叶寂然出现之前,他是公主最喜欢的男人。朝中王公贵卿都认定了,他,曹陵师,会是皇帝的乘龙快婿,包括他自己,也是如此认为。

皇上曾经想把公主许配给远道而来求婚的高丽王子,但公主哭闹着不肯,当时的理由就是:非小狮子不嫁。那年公主十三岁,曹陵师十五岁。皇上没办法,就将公主的婚事暂时搁置,听任公主去和“小狮子”玩闹。

三年过去了,公主又遇到了叶寂然,曹陵师感到了莫名的威胁,与怜筝的谈话中听到这个名字的频率越来越高。公主对自己的态度也模棱两可起来,有时是欢天喜地的重复童年的誓言:非小狮子不嫁;有时又在他面前百般的称赞叶寂然的英俊与神武。不过,不管怎样那时曹陵师还不怎么担心,毕竟一个杀手是无法成为皇家的乘龙快婿的。

但是,不知是不是为了遏制左相的权力,玄衫国师夜梦卜断,与皇上说驸马将会是一个全新的公主都不认识的人物,而非他曹陵师。这之后才有了莫名其妙的琼林赐婚、比武招亲。

现在是连担心的机会都没有了,皇家招到了驸马,伊人凤冠霞帔,嫁为人妇。自己的处境几乎和叶寂然一样,只是自己还能每日看到公主,还能带给她快乐。

至于那个驸马,真真是个怪人!对公主千依百顺,明明是为公主倾倒,但却对自己的妻子与别的男人相处甚密不管,反而还屡次帮她出宫,和别的男人见面。而且,从怜筝的话语可以听出来,他们之间“相敬如宾”——因为怜筝总是以驸马靠近她的床为借口威胁驸马,作弄驸马。

但是,这个敌人也不可轻视,因为怜筝在与他闲聊时,“驸马”这两个字,出现得越来越多。

“小狮子,想什么呢?”公主不知曹陵师此刻内心的挣扎,依旧笑靥如花,眼神单纯明净。

“没什么,在想一些公文。”他慌忙答道。

“真没劲,想那个干什么——咦?对了,你那里有没有前线的消息?驸马走了好些天了,也不知道他的仗打得怎么样!哈,瞧他一副文弱的样子,敌军大概都腿软了,或许还有被他的‘美貌’迷住的呢!没准,仗就这么打赢了!”

公主笑着,跳着,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显眼,今天,她穿了一身浅粉水袖绸裙,很是漂亮。

曹陵师暗自苦笑,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话题又被自然而然地引到驸马那里去了。

“咦?你看那个像不像叶大哥?”怜筝突然指着前方的一个背影说道,余音未落便匆匆忙忙地跑上前去。

曹陵师忙跑了过去,他曾与叶寂然见过一面,是在闲游时无意中碰倒了怜筝跟着他。

当他到了近前时,只是看到怜筝向那个人道歉:“抱歉抱歉,认错人了。”

随后的一路上,怜筝闷闷不乐。京城永远是那么热闹,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有趣的事情不胜枚举,却没能再见她开怀展颜。

曹陵师强压住怒火,陪怜筝在金陵城中转了一整天。

日薄西山,天晚了。

他们穿过一条小巷回宫,向咸康门走去。周遭很是寂静,曹陵师突然停住了脚步。

怜筝住足,转过身来,疑惑问道:“小狮子,怎么不走了?酉时要到了呢。”

曹陵师垂下了头,眉头深锁,许久,才抬起头来,迟疑着对怜筝说:“怜筝——公主,我有个问题,藏在心里,很久了。”

怜筝不解地眨了眨眼,一声轻笑:“怎么那么严肃,小狮子?你想问就问吧。”

“公主,我确实很严肃,我想……”曹陵师犹豫一下,改了口,“臣想知道,公主对臣是什么心思?可曾有过一星半点的喜欢?”

怜筝一愣,目光转柔:“我和你一起长大,自然是喜欢你的。”

曹陵师心中惊喜,冲口问道:“我还想问你,你心中可有真正的爱着谁?是我,还是叶寂然?或者说……是驸马?”

怜筝下意识地反驳:“说什么驸马,不可能是他……”语毕自己又是一愣——的确,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曾经,她很喜欢曹陵师,现在她对他仍是特别,即使是在遇到叶寂然之后。叶寂然,也是个令她心动的人,她真的不知道,在这两个人中,她真的爱谁,或者,更爱谁。

总归不可能是那个纤细儒弱的驸马。

尴尬的气氛在两人中弥漫开来,曹陵师正在后悔自己的冲动,怜筝却突然抬起了头,说:“我想,你们两个,我都喜欢,但更喜欢谁,这喜欢算不算爱,我说不清楚。”

一个人影悄然飘过,叶寂然的眼神,写满了无奈……

2

“驸马,我的绣球掉到床底下了,去给我捡。”

“是,公主。”顺从地弯身捡球的再起身时看到了身后人狡黠的笑容:“你违誓了,今天带我出去玩!”

“……”


“驸马,我的簪子掉到床底下了,去给我捡。”

“是,公主。”忘记了这是个陷阱,又往里跳。

“你违誓了,今天带我出去玩!”

“……”


“驸马,我的苹果掉到床底下了,去给我捡。”

“……,是,公主——杨圣,过来捡苹果。”爱笙跑了过来,捡起了苹果。

怜筝先是一愣,然后调皮地笑笑,低头思考着新的鬼点子。

……


“公主,听说您病了,怎么样?”急匆匆从朝堂赶回来的枫灵顾不得礼节,进门就奔向卧在塌上的公主。

“咳咳,没事没事,”公主眼睛略显倦怠,疲惫地轻轻眨动着:“驸马,其实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她的严肃模样叫枫灵一骇,她的手紧紧抓住枫灵的手:“我想告诉你——你真的是呆得不行了,这样都上当,你违誓了!”

……


被叫来后罚站了一个时辰,仍不知要干什么的枫灵无奈地对正在绣什么东西的怜筝开了口:“公主,您叫我来有什么事吗?尚书台那边还有公事没有处理……”

“驸马,你看我的刺绣怎么样?”

看着那五彩缤纷的图案,枫灵违心地赞道:“公主绣的山鸡果然很逼真啊!”

没设防,被踹了一脚。

“你,你,你什么眼神?我绣的明明是鸳鸯!”又被罚站一个时辰,怜筝低下头新绣了一副图案。

“驸马,你看我的刺绣怎么样?”同样的问题,只不过针对另一幅作品。

“呃,公主的鸳鸯绣得很好。”

结果,又被踹了一脚。

“我这次绣的是凤凰!”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怜筝拿着第三幅作品请教枫灵时,她几乎站着睡着了。

“噢……”枫灵仔细地总结了刚才得来的经验,“公主,您的这只仙禽简直绣得太好了!”

看着怜筝脸上慢慢绽开的笑容,枫灵长出了一口气,但是,猝不及防的,她又被踹了一脚。这一脚把她从桌旁踹到床边,确切说,是趴在了床上,站了一下午了,腿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你——违——誓——了。”身后传来了得意的声音,“那带我去——咦?天都黑了!嘿,这个方法太费时间了,明天吧,明天带我出宫。”枫灵苦笑,看着怜筝快活的面容,不经意地摇了摇头——其实,只要你说一声,我便会做。


“二十一日有心,今有双王在上……”一道怪奇的声音响起。

“嗯,什么?”

……


夜凉如水。

“二十一日有心,今有双王在上……”

“少爷,少爷,你怎么这么就睡了?”

被从桌案上推醒的枫灵仍是睡眼迷蒙,睁开眼,看到了爱笙的脸——满带着关切。

又做梦了,梦到的还是离京前的事。枫灵自嘲地笑了笑。

“少爷,回床上去睡吧。”爱笙柔声说到。

看着爱笙通红的眼睛,枫灵心底泛起了些许愧疚,自己来打仗,还累得爱笙受罪。

自从夜袭失败后,对方再也没什么动静,双方大军休养了几日,只是在空耗粮草。

枫灵布置了几步棋,只等对方攻袭。却没想到,对方居然会按兵不动,就不怕金陵增兵,主动出击么?

她觉得奇怪,听闻窦胜凯已经自晋江赶回扬州,亲自领军作战。按照窦胜凯的性格,用兵霸道,喜欢一鼓作气,最忌讳拖沓,是断不可能如此沉稳的。

就这么在军中呆着,朝中难免会有风言风语,若是盲目出征,又难以正面攻袭取胜。她猜不到对方下着,这几日反而烦燥,寝食难安,爱笙也就一直担心她,也跟着睡不好觉。

瞧见爱笙面容憔悴,满是倦意,枫灵抱歉一笑,道:“笙儿,对不住,又打扰你休息了。”

爱笙摇摇头,语气里满是心疼:“我没什么事,少爷,我只是担心你,算来已经出征半个月,明日就是十月二十一了。”

“二十一……”枫灵打起精神,突然有了个想法,“爱笙,明日,我们去扬州看看吧?”

爱笙吃了一惊:“少爷,那可是对方的都城,此时进城,未免太危险了吧。”

枫灵笑而不答,眼中光彩熠熠:“危险不怕,也是个挑战,我只是想看看那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有的时候,她的心计和棋路,实在是过于大胆。

但有的时候,又过于胆怯。

3

民灭之后,南北两国划江而治的时候,窦胜凯肯以半个巴蜀相易,让北国将整个蜀国纳入囊中,只是为了交换江北的尺寸之地,为了一个江北的扬州。

那里是他的家乡,也是他试图涉足北国的跳板,将都城定在他人疆土里,也只有他窦胜凯敢做。

虽是诸多不便,将苏州定为陪都,皇室族人也多在苏州长大,但往来甚是频繁,故定国后,南国穷五年之功,修建了横越长江的跨江巨桥,着实的不容易。

不过,这里是醉倒天下男子的扬州,为它做得再多,也是值得。

扬州皇宫怀琴阁,一个面容冷峭的女子正凝眉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她如此坐了已经有了好几日。

门外传来了宫女行礼的声音,她听见了,但没有动。

皇帝窦胜凯虎步生风,径直到了女子跟前。他刚过不惑之年,乌发如墨,眉目英挺,为君十七年,仍是没有改掉前民大将军的军人风范。

“惜琴……不,云馨。”他迟疑唤着女儿的名字。

云馨将脸转过来,是的,她叫了十六年的惜琴,但她不喜欢这个名字——这个略带忧郁的,由她母亲皇后楚韶灵取的名字。故她硬是迫着父亲改了宗牒,将它给改了过来,改成现在这个名字,云馨。

云馨公主冷冷扫了一眼父亲,只是扫了一眼,就将脸又转了过去。

她现在还在生气。

窦胜凯也在生气。

前几日云馨受了伤归来,恰赶上窦胜凯匆匆回京,赶了个正着。窦胜凯见折损了十万精兵,女儿又受了伤,瞬间黑了脸,从不对女儿发脾气的他将云馨大骂了一顿,亲自罢免了她的主帅职位,勒令她回扬州,不许再插手战事,而自己留在阵前,亲自整顿军务。

可云馨并未叫他省心。

三天,三天了,她只是呆呆靠着窗,水米未进。

两天前,窦胜凯黑了脸来喝斥她。她装听不到。

一天前,窦胜凯稍微缓和了一下语气,叫她注意自己的身体,毕竟受了伤。

昨晚,窦胜凯连哄带吓的要挟她吃饭,她,依旧不吃。

现在——

“云馨,你的伤还没好,别生气了。仗打输了没关系,行动失败了也没关系——可是千万别拿自己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听着父皇已完全妥协的话语,她依旧不答,心头却是一动。

“……听我一言,杀不到目标没有关系,可是一定要小心保住自己的性命才对。”

两番言语,何其相像。

她自己清楚,自己的伤并不重,再加上杨悟民的药,早就已经没事了——现在气也不是气自己输了仗,而是气父皇的不信和禁锢。

“云馨,算是父皇求你了可好?你告诉朕,你想怎么做?”窦胜凯眉目凝起,声音尽量缓和。

一朝的天子已经低声下气到如此地步,云馨知道父皇已达到极限,她终于起了身。因为几日未进食,实在是虚弱,不由自主地晃了几下。

她走到了饭桌前,面对着满桌的珍馐,回眸盈盈一笑:“真的我说什么,你都答应么?”

4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薄幸名。”

枫灵吟诗入城,眼睛眯起打量着扬州风光,令她惊异的是,守城的守卫似乎很轻松地就让她进了城,丝毫没有备战时的那种警惕性。

眼角余光扫到了爱笙满眼的好奇,看得出来,她也是兴奋不已。枫灵微笑,轻轻打开了手中的扇子。蓦然间,不知为什么,又想起了方才侍卫放她入城时的奇怪表情。她眉头一皱,又舒展开来。

没等她想得更深,爱笙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她袖子,低声道:“少爷,你有没有发现,四周的人好像在看我们呀?”

看着她紧张的模样,枫灵不禁莞尔,笑吟吟地向四周看去。的确,看到两个翩翩少年走在街上,哪里不会有人注目?有的人看得呆了,竟不留神撞在了墙上。

“梆”,这是第三个撞墙的女子了,枫灵啼笑皆非,哪有这般恋色的女子,不愧是烟柳之城,这里出来的,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怕都是性情中人吧。蓦的,她有了个主意,竟起了作弄的心思,就挽起爱笙的手,不由分说地跑进了成衣铺。

爱笙不由得一慌,面上泛起了红晕:“少爷,您这是做什么呀……”她轻轻挣了挣,想甩开枫灵的手,却是没有甩开。

枫灵笑了笑,开始挑起衣服来,在店主惊愕的眼神里挑了件淡绿色的女装,递给爱笙,叫她径直换上。

爱笙不好拒绝,只得进了成衣铺的内堂去换衣服,枫灵则悠闲地在店内寻了个地方坐下。

店主误以为是来了捣乱的,顿时脸色一变,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么好看的公子哥儿,莫非是个疯子?”

枫灵见他面容古怪,顿时悠然作笑,掏出银子付账:“银子短不了你。”

店主颜色稍缓,但仍是怪异地打量着枫灵,欲言又止:“客官,那可是女装——不过若是客官对此有兴趣,本店也可以专门定做……其实公子身形纤细,穿女装也是穿得下的……”

枫灵干咳了几声,摆了摆手,拾起茶碗来遮掩了浅笑的唇角。

很快,爱笙掀开珠帘款款步出,一袭水绿衣裙,头发也已恢复了女儿的发髻。绸纹泛光,如珠玉润泽,明眸如星,熠熠生辉,一头长发如瀑洒下,平添了一份轻灵之态。

枫灵满意颔首,绕着她转了几圈,忍不住轻轻吟道:“青荷出水伴微风,绿柳抽枝百媚生。笑靥沉鱼落雨燕,花羞颔首月朦胧。”她从店主眼中的惊艳做出了判断,爱笙少会儿绝对会艳动扬州城。

果然,撞墙的人中多出了不少年轻男子。枫灵和爱笙相视一笑,执手同行,挑衅地迎接来往男女眼中火一样的嫉恨目光。

二人在城中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就到了保扬河,缘河岸而行。

天下湖光,大多烟波浩渺,波澜壮阔,唯有扬州保扬河,最为清秀婉丽。曲水如锦带,蜿蜒有至。

前民时候皇帝重商,扬州地处枢纽,多居富商,在保扬河岸上修建了不少自己的宅邸。若是春天来此,便可看到“两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的绝胜湖光。自扬州被南国控制,南北的运河交易亦断了十几年,扬州不再是富商云集,而是京畿重地,不似原来那般富贵,而是增加了几分威严。

虽然已是冬天,湖面并未结冰,倒是笼上了一层水汽。两岸树木落叶未尽,秋菊犹盛,绿草茵茵,这是生长在塞北的枫灵不曾见过的绝妙景致。

步履迟缓地走过一片片亭台楼阁,枫灵迷醉地望向远方的烟雾,心中有些怅惘,如此美丽的河山,却因野心而被斩为两半,使得北国的才子佳人,无法亲眼得见得如此美丽的景色。

枫灵一步步走上单孔石桥,心中一动,低低吟道:“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

爱笙亦为眼前风光所感,听得枫灵念诗,转头笑道:“少爷,为什么不吹笛呢?”

枫灵点头笑笑:“是,无箫,却是有笛。”她自怀里摸出那支碧绿的玉笛来。

悠扬而婉转的旋律自唇边响起,枫灵闭上眼,没有停住脚步,走过石桥,走过亭台,且行且奏。

这是那救了她的神秘老人曾吹过的曲子。

枫灵自假死中清醒过来时,她正在后山上吹起这支曲子。待发现枫灵靠近时才听了吹走,转头看向枫灵的脸,轻轻地叹气,复又将眼神投向远方,仿佛脱离了时间,回到了枫灵所不知道的时代。

她圆润柔和的声音与她的沧桑外表极不相称,这叫枫灵也起了怀疑,那人在自己面前用的不是自己真正的容貌。

自从枫灵离开幽州后,便再未见过她,也不知她此刻在哪里。

“二十一日有心,今有双王在上”,昨夜,枫灵几次入睡,几次梦见这句话,不知是何解释。

今日,恰是十月二十一。岁月是无心的,有心的是人。

笛声慢慢飘过湖岸,不知飘到了谁的心中,神思飘远,枫灵复又看到了昨夜梦到的人儿的影像。恐怕那人此刻正和“小狮子”在宫外玩吧,皇上的禁足令在半个月前解除,她可以不必借助自己的帮助离宫了。

怜筝公主呵。

一阵琴音乍然传来,和着枫灵的笛声在湖上响起。枫灵睁开眼,瞧见一艘华丽的画舫从湖面悄然滑过,一个蒙着素纱的年轻女子,正垂首抚琴。

二十一日有心,今有双王在上。枫灵眼前一亮,二十一日,是个“昔”字,添上心旁,便是“惜”,今上双王,不就是“琴”么?“惜琴”?

画舫恰在枫灵面前停下,抚琴的女子仍在演奏着。

枫灵松了笛孔,凝神望着她,顿时觉得那女子的身影,似曾相识。

爱笙则皱着眉头,眼中增添了几分戒备。

一支舢板接上了岸,甲板上面目清秀的侍女笑着躬身,邀请枫灵上船。

枫灵一愣,转头看了看爱笙,见她也是紧张模样,不觉更加疑怪,便客气地拒绝了:“不了,小生与小姐素不相识,还是不叨扰了。”说罢作了个揖。

那正背对着枫灵抚琴的女子停止了抚琴,揭去了脸上的面纱,徐徐转过了身。

枫灵看到了一张冷俏漂亮的脸,顿时觉得了熟悉,却记不起来是在何时见到过。

她开口了:“公子,为何不上船一叙,今日天寒,船上有些薄酒,可为公子驱寒。”

这声音似乎也有那么点熟悉,枫灵摇了摇头,仍是拒绝。

“公子是怕我吗?”她浅浅一笑,款款走下船来,一副愉悦模样,离枫灵越来越近。

前几次没看太清楚,原来这位状元郎确确实实的一副俊俏模样。

“哪里,如此美丽的人儿,怎会使人害怕呢?再说您的琴艺高超,令小生佩服不已。只是小生不认识小姐,小姐也不认识小生,实在是怕玷污了佳人清誉。”枫灵不动声色地退后了几步,作了个揖。

“呵,你怎么知道我不认识你?我可是知道你的名字呢,杨——悟——民。”女子上前了几步,离她又近了些。

三个字念出来,如同晴空霹雳。

枫灵强捺住心中波澜,又是退后了几步,淡然道:“不想小人这么一个不好听的名字都被小姐知道了,请教小姐你是何人?”心思变换,不由得开始计算应该如何逃脱此地。

她微微一笑:“小女子无名无姓,听说杨公子才高八斗,是不是可以给我取个名字呢?”

枫灵一怔,这……拦路取名?

“这位小姐。就这样拦住我家公子,是不是太失礼了!”爱笙一步跨到枫灵前面,平素温柔灵动的脸此刻换上一副冷峻模样。

女子一愣,旋即换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原来有美人相伴啊,难怪公子不愿理我。”

枫灵轻轻地将爱笙揽至身后,大方笑道:“小姐难道不是美人吗?要名字?您还真是别出心裁。”

枫灵踱到她的身旁,眯着眼睛观察她的精致的容颜,心下有了确信:没错,自己绝对见过她,而且,就在不久之前。只是,是在何时?

不论如何,此人知道自己身份,并不简单,万事都应该小心。她孤身犯境,越是此时,越不能示弱。

“嗯,名字嘛,小生倒是拟好了一个,不如——”枫灵将脸靠近她:“叫‘惜琴’怎么样?”

女子一脸错愕,迷惑道:“为什么是这个名字?”

枫灵笑得单纯明净,看来毫无心机:“是这样,小生昨晚梦到了这个名字,今日就遇上了姑娘你。不知是姑娘和着名字有缘,还是这名字和姑娘有缘,既然今天姑娘向我讨个名字,不如就这个吧,也正和今日的琴音相合——琴音天籁,确实应惜。”

女子眼中蓦然闪动着奇异的狂喜,居然在瞬间便涌上了满眼的泪光,朱唇轻启,却没说出话来。

这反应出乎意料,枫灵轻咳一声:“怎么,姑娘不喜欢这名字?”

“不……‘惜琴’么,多谢公子,从此后,小女子就改名叫惜琴了。”她笑得温柔,险些叫枫灵消掉了戒心,便也微笑着看向她,虽则不知道她是在开心什么。

那女子陡然靠近杨枫灵,双手扶住她的肩。

枫灵一骇,手便按上了腰间青锋剑,却没设防地感到了一个温温软软的物体贴在了自己的唇上。

……似乎……被人吻了。

枫灵顿时感到脑中轰然炸鸣,失去了意识,眼睛一眨不眨,不敢妄动,而按住青锋剑的手居然渐渐松了。

用此种方式来吓住别人,这招还真是不只她一个人会用……

更真切地感受到温润湿热的唇舌在自己唇边游移时,枫灵只觉得了气血上涌,头皮发麻,脸色发烫,想动也动弹不得了。

面前那女子睁开了眼,面色绯红,低低在枫灵面前一笑,眯起了狭长的眼角,外睑微挑,精明诡谲。

见她离开,枫灵心里松了口气,准备后撤逃开,却没防备那人再度靠近,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痛感,迅速席卷了枫灵的思维,比方才的那种酥麻微热更为真切。

待神思回来,却见那人飞快地离开,提起裙裾奔回了船上。画舫立时划开,只看得见她红扑扑的面庞,却是布满了得色和开怀。

她突然大声喊道:“杨悟民,用你的血起誓,我定要得了你!我和你,有血的盟约!”

枫灵呆立在湖畔,看着画舫离去,不知是否魂游天外了。

良久,身后响起了爱笙幽幽的声音:“公子您还真是风流呢……”

枫灵立时大窘,尴尬得无地自容,讪讪地转过身来:“这……爱笙,我这是见到鬼了么?”

爱笙眯着眼看着她:“是啊,是见鬼了,见的还是个美丽动人的女鬼!”枫灵张口结舌,还想说些什么,却见爱笙默默地靠近,没好气地扔给自己一方手帕:“您先擦擦吧,还在流血呢。”

枫灵苦笑着轻轻擦了擦,再次感受到了疼痛——嘶,真是痛……

记忆相触,脑中电光火石般地回想起了自己在哪里见过那个女人,刺客,她是那个比武招亲时出现的刺客!

云馨兴冲冲地回了宫,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坐在怀琴阁中轻轻触了触琴弦,复又兴奋不已,不自觉地满脸溢笑。尤其是方才从自己嘴上擦下来了那个人唇上的血时,更是觉得了莫名兴奋。

她是不由自主地咬下去的,想到那家伙在岸上发呆的样子,还是忍不住笑。

窦胜凯问自己想要什么时,她并未明言,她想先把这个筹码留在日后。她只是在天子屈尊哀求的眼神中乖乖用膳,随后调动手下荆政团的刺客,随时汇报北国军营动向。

带着“主帅出营,前往扬州”密报的白鸽到了自己手中的时候,短暂的惊诧立时转变成了惊喜。

杨悟民自进了扬州城便一直为人跟踪着,其动向也随时有人向自己汇报。明明知道他的全部举措,却仍是抑不住冲动,亲自坐了画舫前去找他——不过方才看到他身旁的那个女子时,倒是真的泛起了一阵醋意。

扬州城从此刻开始戒严,许进不许出。

云馨唇边浮上一抹笑意,生平第一次,对一个人,有了非得不可的欲念。

“惜——云馨,你回来了!”窦胜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她的浮想。

“不,父皇,我决定了,不改了,就叫惜琴,父皇,以后我还是叫惜琴好了。”云馨——不,惜琴的眼中光芒闪烁,窦胜凯脚步一滞,顿时愣住了。

这个性情霸道的惜琴公主,又是起了什么念头?

【第八章•惜琴•完】




第九章 为出城门借财势竟成少主,心难两许美佳人服药忘情。

曾经叱咤凌云霄,商海沉浮仍逍遥。

只因为情相思苦,今生唯有任心劳。

美人多情事难料,真心难寻爱难消。

慧剑斩情吞仙丹,不想棋妙此一着。

1

扬州西城门是一副绝景:一个面相温柔如水的美丽女子,表情忿然,眼神冰凉;她身边一个本该是风度翩翩的白衣少年,却是一副狼狈模样,垂头丧气,左手缠着纱布,唇上残留着淡淡的伤口。

这景象有趣而好看,叫行人经过之时忍不住多看一眼。

“少爷,您失算了吧!”爱笙口气冰凉,毫不掩饰数落之意,枫灵低头认错,低低叹了口气。

二人准备离城回营之时,守门侍卫将二人拦住,说这几日才下的命令,扬州城许进不许出。

这叫二人都没了主意,又不好在异国之地和人冲突纠缠,只得退在城墙旁,思考对策。

神思飘远,记忆深处几处印象悄然重合,枫灵骤然领会,比武招亲当天的那个刺客,以及夜袭当晚的那个刺客,应该是一个人,也就是今天画舫上的女子。她到底是什么人物,为什么要做刺客,今天又为什么截住自己,真的只是为了个名字?

太多的疑惑令她沉默了好一阵子。

爱笙终于忍不住开口:“少爷,现在怎么办?”声音里明显带着的焦急。

枫灵明白事态的严重,敌方军中已有人知道她进城了,方才还道出了她的名姓。三军主帅落在敌人手中,这对军士来说是怎样的打击,群龙无首,若遭攻袭,定然一败涂地。虽然临走时交付大将军章瑞几条应急之策,但老将军身子有恙,实在不能太放宽心。

所以爱笙发问,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深思了许久,看着眼前往来行人商贾,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

“爱笙,”枫灵一笑,恢复了平素的镇定,“你不要看不起你家少爷好不好,我是胸无城府目光短浅的人么?”

爱笙终于正眼瞧向枫灵,很是好奇的模样。

“我来时只是担心过进不来,却没有担心过出不去,爱笙,就算你看不起你家少爷,总得相信你家老爷吧!”枫灵笑容未变,自信满满。

“咦?难道少爷想借助商人的力量?”爱笙终于也笑了,她领会了枫灵言语背后的意思。

枫灵释然地松了口气:“笑就对了嘛,板着脸做什么?”

爱笙吐舌一笑,看来十分俏皮:“谁叫您那么冲动又自命风流呢?”

天大的冤枉,自己算是哪门子的风流,哪有人风流得自己次次受伤见血的?枫灵讪讪侧转了头,朝街巷看了看,道:“笙儿,你先在头里那家客栈落脚,我马上就回来。”

爱笙点头,枫灵放心地转身离开。

2

“枫信行”,枫灵抬头看着当铺门口偌大的招牌,跨进了店前的门槛。

师父杨四虽是习武之人,却同样是个商人,至于他是如何积攒了那么一大笔财富,枫灵也不知道,只知道他在两国都开了自己名下的当铺和钱庄,有的店名字不一样,但都有相同点,就是都带了个“枫”字。

经营金钱的店铺很少带这个字,所以师父曾告诉过她只要见到带“枫”字的店就是他的产业。

枫灵走进店里,见柜上的伙计正忙碌着,略一思忖,高声喊道:“当当!”

柜上的伙计抬眼看着她:“客官当什么?”

“我这东西价值连城,你这无名小卒大概看不出来,马上叫你们掌柜出来。”枫灵一笑,话语里带上了揶揄,却是满带了骄矜,神气十足。她转身坐在了椅子上,闭目养神,此时已近傍晚,她也确实有些累了。

伙计见面前人年纪不大谱却不小,不禁不满地小声嘟囔了几句,但还是一路小跑进了里屋。

枫灵闭目休养了许久,才听到一个沉稳的脚步声近前,猜想那就是掌柜的,于是她站起身,抱拳向他行礼。

这是个眼神精明的中年人,面白无须,尽管已近不惑之年,却仍看得出年轻时的风采,身材挺魁梧。一袭黑衣并不显眼华贵,却是质量上乘,穿着必然舒适。这是个务实的人。

经营商行,务实的管事,才是最佳人选。

“公子想当什么?”他问道,语气中有些谦恭。

“不知掌柜怎么称呼?”枫灵故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在下姓齐,名少忠。您若是看得起,唤一声齐掌柜,您若是不愿意,叫一声掌柜的便可。”齐少忠回答得不卑不亢,随后又打量了一下枫灵,接着问,“您当什么?”

枫灵笑笑,从怀中摸出了那只碧绿的笛子:“当这个——如何?”

齐少忠眯起了眼睛,双目大睁,皱紧了眉头,眼神中却多了几分欣然。

“果然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客官请于内室商议这东西的价格。”他很快平复了眼中喜色,沉着将枫灵引入了内室。

内室布置得很是优雅,全然不像是一家当铺的后堂,倒像是个书房。枫灵随意打量了一遭室中的布置,笑道:“还真是别有洞天!”

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就听见身后沉闷的声响,枫灵忙转过身,见到他跪在了自己面前。

枫灵没料到他竟有此举,一时愣住了。

“少主人,原来是少主人大驾光临。小的不知,多有冒犯,请少主人原谅。”他猛地将头磕下去,发出了“咚”的一声响。

“你,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起来。”枫灵慌慌张张地将他扶起来,“齐掌柜,您为何跪我?快起来!”

没起来时还好,起来时竟满眼是泪,枫灵一呆,她从未见过男人在自己面前流泪。

齐少忠有些窘迫,站起身忙背过身拭了拭泪水。

枫灵轻咳一声,将头偏向了一边,不去看他尴尬的模样。

“少主人,属下失态了。见到少主人,实在是太激动了。”他恢复了常态,声音仍是略微哽咽。

枫灵凝神望着他,皱眉疑惑:“为什么叫我做少主人?我可不是你的主人,齐先生。”

他惶恐的说:“别,别叫什么齐先生,叫我少忠就好了——老爷说过,他已将此笛交给了少主人,因此,持此笛者,必是少主人无疑。”

“这样……”枫灵沉思,师父杨四让养女爱笙管自己叫少爷,让这个齐少忠叫自己少主人,嗯,虽然知道师父向来把自己当亲生骨肉看待,但这般苦心,还是着实令人诧异。

“少主人突然光临,不知是否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齐少忠突然发问,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这样,齐先——少忠,我有急事必须出城,而且是越快越好,此事生死攸关,少忠你必须要助我。”枫灵口气坚决,不容置疑。

他点了点头:“少主人开口,属下定当从命,出城,确实有些难度,不过以枫信行的人脉,大概可以做到。明天,大概有一批军饷需送出城去,枫信行与主管此事的官员关系很好,可以借口运银与他们同去,到那时委屈少主人办作枫信行伙计就成了。”

枫灵总算松了一口气,抱拳谢道:“那实在是有劳了,若不是情势危急我也不会多来叨扰。”

齐少忠面露惊讶:“少主人何出此言,这是属下应尽之责——不知少主人今晚下榻何处,不如让属下为您安排。”

枫灵婉言拒绝了,留下自己住的客栈地址,又聊了几句,离开了枫信行。

回到客栈,爱笙正在楼梯口守候。枫灵远远看到,微微一笑,绕到她身后,打算猛地拍她肩膀,好吓上她一吓。

“少爷,您回来了。”爱笙陡然转过身,仍是笑眯眯的模样。

枫灵吃了一吓,险些跌了跟头,幸亏爱笙眼疾手快将她搀住。

“你还真是鬼灵精怪……”枫灵轻轻弹了下她额头,笑道,“都妥了。”

爱笙喜逐颜开:“我就知道少爷您最有办法了!”

“啧,马屁精,方才还对我横眉冷眼的呢——对了,我住哪间房。”

“哪间?不就和我一间吗?在二楼,左手第一间。”爱笙很自然说道。

闻言,枫灵不禁有些迟疑,毕竟她二人在外人眼中是一男一女,这样合适吗?

“少爷,你想什么呢?”爱笙问道。

“呃,没什么,那房里有几张床?”枫灵急忙回过神来。

“一张,怎么了?”

“唔,就这样吧。”

反正大家都是女儿身,同榻而眠,也没什么。

3

皇城金陵,并无作战迹象,没有戒严,没有封城,没有驸马。

只是有些无聊。

怜筝百无聊赖地在街上散着步,今天她没有找她的“小狮子”,事实上,这几天她都没怎么见过他。

自从,他问了她那个问题之后。

冬天真是无聊,街上什么好玩的都没有,两个卖菜的小商贩,一个讨饭的乞丐。好不容易出了宫,却没什么好玩的,唉,实在无趣,要是杨悟民那个家伙在就好了,至少可以作弄作弄他。虽然那个人无聊了些,但有时候脑子还是蛮有趣的。

怜筝胡思乱想,丝毫没有想到这两个判断之间的矛盾,她忽的又想起了几日前曹陵师问她的问题,不由得一阵心乱。

感情实在是不好玩,尤其在还不知道感情究竟是什么的年华里,旧爱、新欢凑在一起,只是选择问题,便足以头疼到死。

年轻的心,往往没有父母,没有天下,没有未来,什么都没有。情字蔓延入心,彼时彼刻,就以为,那就是全部了。总得曾经沧海,总得遇到过更剧烈的心痛,才能对往事付之一笑,对当初的自己说一声,幼稚。

少年人总觉得自己足够成熟,成熟得可以应对大千世界,却不知道,没有经过岁月的沉淀,那青涩和幼稚,是不可能除去的。也只有在成长了之后,才恍然了解,当年长辈们所说的话,有多么正确。

一个醉汉醉醺醺地唱着乱七八糟的词曲,手里拎着酒坛,摇摇晃晃地经过了怜筝的身边。怜筝嫌恶地皱了皱眉,稍稍侧过了身子,免得被那醉汉碰到。

突然,那人举起酒坛子来砸向怜筝。怜筝急忙跳到一边,撞翻了卖菜小贩的摊子。

这时,她忽然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大街上仅有的那几个人从早做准备的地方抽出了刀来,换做了一脸凶相,极有默契地排阵围攻,将怜筝围在了中央。

怜筝急忙将佩剑抽出来,挡在胸前,紧张万分,她深知自己拳脚并不厉害,恐怕是打不过这几个人的,敏感的她觉察到了他们身上的气势诡异骇人,似乎要置她于死地。

方才的那个醉汉独立于前,似乎是众人之首,此刻正冷冷注视着怜筝。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明知不会有正面回答,怜筝仍然大声质问。

“公主还是别做抵抗的好,那样死时还痛快一些。”人冷,声音更冷。话音落下,闪着寒光的刀骤然劈砍了过来。

冷兵器相撞击出了金属的火花,怜筝横剑格挡,住对方的刀的同时发现了身后有人向她靠近。完了,她倒吸一口凉气,心乱如麻。

一个蓝色的身影突然降临到众人之间,一把揽过怜筝。随着剑的飞舞,几把刀被同时甩到了地上。怜筝睁开眼,看到了叶寂然的脸。

几个刺客知是不妙,立刻逃散消失了,叶寂然没有去追他们,只是松开抱着怜筝的臂,冷声问道:“怎么一个人就出来了?”

怜筝眨眨眼睛:“为什么一个人不能出来?我以前也是一个人出来呀!”

“可是现在不同,有人要杀你,你不知道吗?”叶寂然疑惑,难道那个驸马没和她说这些。

“有人要杀我?为什么?对了,叶大哥,这几天你去哪里了?你到宫中去看我之后,怎么就不见了踪影?”

看来那个驸马确实没有和她说什么,这太不符合常理了,叶寂然深深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怜筝娇俏天真的脸庞。

忽然之间,他的眼神越过怜筝的肩探到了更远的地方,怜筝注意到了他眼神的变化,也回过头,看到了曹陵师,正一脸的复杂。

怜筝看了看叶寂然,看了看曹陵师,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憋了一阵,险些憋红了脸,才弱弱说道:“我突然觉得饿了……我们,去吃饭?”

……

来福楼里,三个人之间的气氛很是尴尬,也很是微妙。

现在,怜筝正为自己的白痴一般的举动后悔,把他们两个聚到一起陪自己吃饭,这——是不是有点……怜筝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大概是,自寻烦恼之类的词吧。

默默中三个人吃了一顿极没滋味的饭。曹陵师开口了:“怜筝,那天我问你的问题,你有答案了吗?”

怜筝抬起头艰难的看了面前的两个男人,最后没有回答。

曹陵师失望地闭上了眼,或许怜筝的犹豫是天意,或许最终怜筝不属于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人。

“怜筝,天色不早了。”叶寂然提了桌上的剑,站起身来:“用不用我送你回去?”

“啊,不用了。”怜筝没有看曹陵师的眼睛,快速地做出了回答,然后将头转向叶寂然:“我可以保护自己。”怜筝知道,叶寂然即使是听到自己拒绝仍旧会跟着她保护她,她不想让曹陵师难过。

三人起身离开了来福楼,小厮站在楼门口看着这诡异的三人,摸了摸头,笑着说了句“客官慢走”。

相隔大约五十步,怜筝在前面走着,曹陵师在她身后慢慢跟着。

叶寂然也在跟着她,尽管怜筝看不到,但是她明白。

她心乱如麻,忽然有了祈愿,让这条路就这样无限延长,不用走到终点,不用做出选择。

为什么世间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可以坐拥群芳,而她身为天之骄女,却要在这里思量这样难解的问题,找出一个唯一的答案?

实在是,不——公——平。

只因为,女子的心,实在是太小。

一个行走蹒跚的老妇人,背着大大的药囊从怜筝身边经过,一不小心绊倒了。

“老婆婆,您没事吧。”怜筝急忙蹲下去扶她,帮她把沉重的药囊重新背好:“这么重的药囊,你的子女怎么忍心让你一个老人家就这么出来?”

“谢谢你,姑娘。”那老人的声音很年轻,与她的外表极不相称。她掸了掸自己身上的灰尘,抬起头用睿智的眼神捕捉到了怜筝心里的踌躇,“姑娘,你在为什么而烦?”

怜筝微微发怔,不明白面前的老人是何意图,却在她的眼神里放松了警惕:“老人家,是这样的,我同时爱上了两个男人,我不知该如何取舍,而且我已经嫁了人,但那两个男人都是我丈夫以外的男人——您明白我的意思么?”怜筝有些错乱了。

“多情者必多烦恼,姑娘应当做到忘情。”老人幽幽地说。

怜筝苦笑:“忘情?谈何容易!一个是青梅竹马,一个是芳心暗许,断不开,不忍心断。”

“事实并不如意,终究需要做个选择。”

“老人家……我做不到,你历经世事,又是行医的人,你可知道,这世上有什么药,可以让人做到轻易忘情?”

老人轻轻摇了摇头:“药,是有的,但是,姑娘,这实在是不聪明至极的举动,你真的要么?”

怜筝本是无心感慨,却没想到老人给出了答案,她踌躇一阵:“老人家,我想,我需要这个东西。”

老人将手伸进大大的药囊,摸出两颗小药丸来:“姑娘若是信得过我,就把这两颗药吃了,这药名叫‘忘情丹’,吃了后会助你忘情。”

老人将药放在呆愣在怜筝的手心,颤颤巍巍地走了。

怜筝愣愣看着两颗忘情丹,不知所措。

曹陵师紧张地走上前去:“怜筝?你——”

见到曹陵师倏然靠近,怜筝呼吸一滞,退后一步,茫然的脸上突然现出坚决,一下就将两颗药丸送入口中。

……

“咳咳,咳咳。”衣着破旧不起眼的老妇人依旧步履蹒跚地走在一条罕有人至的小巷中,不时发出几声轻咳。

“灵师姐,果然是你。”身后传来了略微低哑的男子声音。

老妇人突然直起了腰,转过身来,动作明显灵活了许多:“呵,师弟,一别十余载。你过得不错吧?”老人语气中满是戏谑。

那个男人身着道服,蓄着长须,气宇轩昂,眼神却是悲戚:“听灵儿说到那个神秘的老人,我就猜会不会是师姐你,当初我们几个人,只有你完全学会了师父的易容术,易容技艺可谓天下无双。”

“呵,连师弟你都学会了恭维人了?以前可是只有别人拍你的马屁啊!”老人仍是戏谑的口吻。

男人的眼中突然盈满了泪水:“师姐,我——”

老人也黯然了:“过往云烟,就不提过去了,枫儿也已经——”

“师姐,你刚才给那姑娘吃得什么?难道是失心丹?”男人突然想了起来,急忙问。

“没错,是失心丹。”老人的声音又变得冷冷的。

“为什么?你和那姑娘有仇么?”男人焦虑的问。

老人冷眼看着他:“当年你不是也给枫儿吃了,你和枫儿有仇?”

男人语塞,双拳紧握,眼中渐渐泛起悔意。

“哎,”老人叹了口气:“就算再难选择,也终究是需要一个结果,妄想逃避,忘情需要做到的是看穿本心,割舍孽缘,而不是遗忘。选择逃避,终究是最不明智的选择。”

老人笑得恬静,又好似藏有无限玄机,她忽然猛地将药囊向上一抛,自己踏墙而上,施展轻功,消失在男人面前。

男人狠狠把拳头锤在了墙上,目光渐沉。


【第九章•忘情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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