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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昆仑奴(上)
是日大晴。
一狐两骑三人入西谷,逐进见青山桃叶碧影相参,相较于夔镇周边满眼的土黄干巴,真真是换了番天地,又哪里见十年大旱的样子?据老张说只因山谷深处那眼深潭还支持供水——“都说山水有情,想来是那山神爷爷也怕衰败得太快...吓到我们罢。”
清幽山谷但闻人语——寻常情况下,这是个挺有意境的事儿,但此时此地,桑道子和红豆身上却都起了寒噤。
寻常情况下,类似的山谷其实都会是那种相对热闹的去处,各类飞禽走兽、花精山魅随处可见...红豆本是狐属自不必说,那小桑虽是个肉眼凡胎,但好歹也修行多年,甫一入谷便觉此地安静太过,耳畔既无鸟鸣亦无风动,满眼的花木深垂如墨留影,一眼看去实在有些发憷。
又数里,看见大块开阔洼地——过去应该就是一片湖区,如今久旱成田,青草绵延间除了大块的湖石,几条废弃木舟若隐若现,还有牧人盘坐在船头丢石头圈牲口的,看见老张一行路过便挥手招呼。
要到蜂舍花田,必须要穿过这块洼地,黄生闲闲催马向前,忽而遥遥指了一处叫桑道子“快看快看”,说罢自己先扬眉大笑起来。
草海深处,挺突兀立着一块数丈高、数丈围的巨大石球,远远看着竟像是有人下大工夫琢磨出的物件——只是费工费本凿这么大一颗石球,究竟有甚用场?
老张也笑:“这东西本是在湖心里的,前几年彻底旱了底,方才显出来。刚出来那会儿比现在看着还圆,光溜得能照人影!后来就有传,说,这是前朝青州富商司空家北迁时,随船的‘莫奈何’——就是铸成球的大银锭子,乡老们就拿了家伙事来撬,但撬来挖去的,还是只见寻常石头,这才罢了。”
黄生拍开小扇子搭个凉棚,又仔细望了一回:“‘莫奈何’如何能有它这个体量...大约还是什么摆设罢...可这么个圆东西...??”哈哈哈兀自又乐了一通。
且说且笑,逐进行至大片紫色花田,绵绵脉脉绮缟缤纷,积涯横谷若落云一般——这便是西谷蜂场之所在了。
红豆喜欢那花,坐在马背上随手就扯了几朵,凑在鼻端“咻咻”闻着,而后连着花冠就往嘴里送,桑道子低头看看,帮她把蹭在鼻头、嘴角的花粉给擦了去,收手回来时亦觉得手心袖口净是一股甘甜味道。
此时又有风起,花香如浪,荡山涤谷,小桑、黄生驻马赞叹不已。
老张:这片花是本地特产,别处没有,乡里人给起了个土名叫‘貂尾儿’,野地里就能疯长,好活抗旱、蜜多粉多,花期也长,无需养蜂的追花讯儿,当初只因有它,乡佬们才动起养蜂的心思。
花海中又行一停,至杨姓蜂农处,被让入一户小舍,照例招待了蜜茶——滋味确实不错——而后谈及今春怪事,那老杨听说桑道子懂些门道,愿帮忙看看,自是乐意,细细述了起来。
说,夔镇人少,西谷极大,养蜂的不过那么十来户,平日里各家蜂舍相距甚远,今春出事后,难免心里害怕,终于聚在一起商议,彼此间也都交了底——蜂群崩散,十之八九就是蜂王出事,几家苦主果然也找到了各自死去的蜂王,将虫尸仔细比对过,竟然全部是被蛰死的。
原本蜜蜂也有黄蜂一类天敌,然本地没有,且黄蜂袭巢绝少用刺,多是噬咬,且能完全避开工蜂,轻取蜂王性命,更是前所未见;联想之前县府、胡僧种种,民间对这件悬案其实已有了定论:是那胡僧作祟,以法术诱使本巢工蜂发狂,攻击王台,由此才杀死蜂王。
黄小鹉以手支颌:侬格意思...蜂,发疯?
小桑也觉得拧巴,其实按道法常识,让人发疯可比让虫发疯容易得多,她跟师父修行这么些年,还真没听说过谁家出了这么一门缺德费劲又小气的手艺。
老张建议去看看出事的蜂箱——也巧就在两天前,附近一户蜂农正触了霉头,如今人已迁回镇中,将蜂场弃在原地,尚未来得及拾掇——如要过去,只需取山道穿过片林子即可。此时虽近正午,但林荫浓密遮天蔽日,那老杨胆小,见老张没带镇山锣,特特从屋里拿出两个桃木哨,要客人们随身佩戴,神神叨叨教她们按角宫徵羽商一路吹过去,据信可以清道祛秽云云。
黄生少年才高,对这种种神道打心里不大相信,捏着个桃木哨子一脸轻慢,眼下谷幽景浓的,越发任性起来,倒也吹,只变了调——曲音似乎是《入阵》,然哨声尖脆,天然顽音,她又是那样性情,越见诙谐婉转,与目下一路漪漪深碧倒也相得益彰,引得小红豆频频侧耳回望。
凡世妙处无非声色,红豆甫入人间,所见所迷者,轩小兰之色,黄小鹉之声。
小鹉此人天生爱现,见小姑娘喜欢,挺欢脱催马上前与桑道子并骑,笑意盈盈就近演给她听,红豆隐约觉得这人大概是要讨好自己的,不由得心绪微扬,烟青眸子亮晶晶地只盯着黄小鹉瞧,眉间一派轻软颜色。
而桑道子看在眼里,忽而就对这位特别自来熟的黄小鹉有些不满意了。待黄生一曲奏罢,小桑咳嗽了声,不知怎么的,手里的桃木哨也曲里拐弯地变了个调子。
这一曲倒没什么名头,是忘归山师姐妹下山之后学回来的,只说是西来胡乐,当时以筚篥吹来也甚好听的,只哨子音域太前,奏者又少天赋,故而捉襟见肘,还生生地带出些许诡异的破音。
小桑也知不好,脸红了红,悻悻放下哨子。熟料才刚放下,耳边猛起了一阵蜂鸣,动静极大,唬得她半扇身子起栗,连连甩头挥手,倒把旁人吓了一跳:侬做撒?!
待镇定下来,四围再看,却是空空。
当时只想此处有人养蜂,山野里撞上个把自然难免。于是无话,一径到了那家废弃蜂场。
那蜂场亦配有小舍,舍前开阔,屋后抵着大片山岩,草木深深,屋前专清出一块并配了八九个蜂箱,零星花草间尚有三两残蜂盘绕,翕翕吟吟,格外显出些败落惨淡的意思。
到了地方。这边厢,桑道子正儿八经背过身去蘸了两滴牛眼泪,又一路将炉砂细细撒过,定睛细看,却依旧不见有什么阵法符印的痕迹。自己其实有些生疑,然一门心思寄在早先师父函告的“那件事”上,两眼一蒙就钻了死胡同去。
那边厢黄小鹉更绝,忽就闭了嘴,蹲在草垛蜂箱边仔细翻捡比较着什么,襟上两条绯色学子绦毛糙糙拖在身后亦不自知,就这么着屏气凝神地拉着个矮子功的架势,缓缓绕场一周。
小红豆昨晚欠觉,趴在高处檐阴里一张方桌上远眺山景,困得直打呵欠。
一国三公,各自为政。
老张看着这起子不靠谱的人,甚是心累,兼又惦记着自家事务,看她几个也不忌讳,一行人打了商量,就在废蜂场吃个午饭,因将食盒撂下,指了寒潭方向,招呼声“日落前来接”,径自去也。
时近初暑,日过中天,桑道子忙得额头见汗,久久不得其所,自然有些气苦,连连以袖扇风,只觉口渴得厉害,晃晃地走到了屋檐下与红豆围桌坐了,取食盒旁挂着的竹筒,摆开一套四只的竹节杯倒了三满盅的蜜茶,招呼黄小鹉也来歇歇。而那黄生蹲在蜂箱边正在聚精会神处,直道“侬先侬先”。
转又轻唤红豆——才发现小狐狸已伏在桌上迷糊过去了,鼻息起伏睡得甚香,也不好再叫。
桑道子神气沮丧满头官司,又把师傅给的信和钵看了几遍,还是莫衷一是...胡乱把东西收拾进包裹,捧着茶盅只是发愁。
晴光缭乱,檐阴清凉,小桑回头望去,只见弃屋的正厅被日光沁得洞明,其间只两三样家什未及带走,堂空巢少燕,门冷谒无人,唯见得碧影铺窗,春联红褪,颜色一派温软,看得倒也让人心静。
桑道子小口噙着蜜茶,勉强捺住那些个心烦意乱,安安静静将自幼以来种种倒霉梳理一遍,聊以**。忽抬眼,发现红豆于熟睡中忘形,狐狸尖耳又冒了出来,安之若素将之捂好,驾轻就熟轻轻揉着,直至其恢复人型为止。
小桑边揉边看,心说小孩儿真比先前胖了不少,这样趴着,脸上竟还能显出个肉塘儿,忍不住伸手轻轻戳了戳,红豆睡得熟,也不动,皱皱眉把嘴角那点哈喇子给抿回去——桑道子绷着笑,也不敢再动,依旧挺谨慎给小孩儿焐着耳朵...恍惚又觉她发丝滑溜亦与前不同,摸着手感极佳,对照当初南苑初见时焦皮烂尾的摸样,不由嘀咕:狐狸就是狐狸,天生的油光水滑——欣慰之余难免就有些走神,想着昨日在陌上自己将小狐狸原身卷着抱在怀里时,那只很沮丧的手筒颜色虽不很好,但手感似乎也是这般柔软光润的。
当时缓缓风来,陌间轻歌盘桓,侬侬飒飒,尤在耳畔。
桑道子一手呼噜着自家手筒,一手撑颊,忆着昨日的小曲儿,檐阴里闭目养神,睫间春光懒困。
弹破庄生梦,两翅驾东风,风软催得花信早,花信偏生落在扁担头...
轻歌盘桓,时远时近。
耳畔忽有铃锁簌簌,歌声也似乎有了变化,还是清唱,隐约却换作《入阵》的调子,又无乐器辅助,只几个女子寂寂吟咏,多少有些凄凉诡异。再听歌词,瞬间有如冬夏倒转,哪里还有什么软风花信的影子,一概的漠沉沉而戍苍苍。
听诸女子唱:困樊笼兮别故国,十亡九兮泪磋砣。归去来兮旧云陌,人为主兮我为虏,悲不尽兮山峨峨,怒贯顶兮叶笳折,漫烽烟兮阳关破,锦绣灰兮争六阖…
其幽怨郁懑不能述也,真真切切从桑道子背后掠过。小桑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回头望去,只见不远处、来时林荫山道上,光阴斑驳间隐约正有两三女子踏歌而过,看背影似乎都是身量高挑、作异族装扮。
桑道子好奇,正想站起身来瞧个热闹,不期然身边就近冒出清清的一道声儿——
——“烈日炎炎,口渴难当,便向道子借光了。”
那人不知何时起已与道子、红豆同桌而坐,文文雅雅唱了个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