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社會問題
有人說,女人天生就會演戲。事實證明,這句話實在是對極了。
即使才剛剛八歲,即使剛剛經歷過那樣巨大的動搖,即使心裡一直宛如波瀾萬丈,但在推開家門的一刻,我的聲音卻是出乎我意料的沉穩。
「我回來了!」
看吧,一如往常的聲音,無論換誰來聽,也聽不出絲毫的希冀和恐懼,察覺不到我心中的澎湃的情感。
即使妹妹從客廳啪嗒啪嗒地跑到玄關,微笑著對我說出「歡迎回來,姐姐!」我也只是自然地摸了摸那蓬鬆的頭髮,隨口應了一聲,沒有露出任何破綻。
——連自己都意想不到地,我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掩藏起自己日漸高漲的心情,強迫自己不要過多地去意識咲的存在。然而努力得越多,腦海中就越是充斥著咲的影子。
於是,一邊扮演著毫無異狀的姐姐,一邊壓抑著內心瘋長的思緒,我的生活就這樣慢慢向前流淌,不斷積蓄著微小的改變,只等著某一天、某一個契機,就此轟然炸響。
那時幼小的我,只是於冥冥中感受到了這種「趨勢」,並沒有理解這「趨勢」代表的涵義。然而即使如此,變化也不會停止它逐漸迫近的腳步。在我尚未厘清狀況之前,那變化的「契機」,就於我不曾察覺之間,悄然到來了。
近十年來,因為一大批新技術的出現,日本的社會發生了許多影響深遠的變革,許多在十年之前完全無法想像的事情,在這個時代開始變得理所當然。
這種社會變革帶來的影響,浸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即使許多人依然保留著傳統的思想,卻也無力阻止這些變化的到來。
除了那些思想守舊的衛道士之外,還有一些思想並不那麼傳統的人們,同樣對這全新的社會現狀充滿了詛咒——那是近幾年來報考國立大學社會科系的考生們。
短短一兩年間,考綱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以往的習題集悉數作廢,幾年來的辛勤準備付諸流水,這種淒慘到極點的狀況,實在由不得人不為之絕望,生出怨天尤人之心。而考生們的怨言也在這兩年的2月考季頻頻見諸報端,成為一個不大不小的社會現象,很是吸引了一些八卦的目光。
不過,這些事情對小學生來說都太過遙遠。即使教綱變化巨大,但反映到小學課本上的改變,卻著實不多。因此,在高中的社會科教師們哭爹罵娘的時候,小學的社會課老師們卻仍可以拿著以前的教案從容授課,並沒有被裹挾入變革的大潮之中。
不過,變化仍然是有的。
比如說,在那一天的課上,拿著舊教案講課的老師,就遭到了大橋尖銳的質問。
「老師!你剛才說婚姻是男女雙方結為夫妻的行為,但為什麼課本上說,男生和男生,女生和女生也是可以的?」
「呃,這個……」一不小心和課本出現偏差的教師被大橋問得面色一僵,不過好在他頗有急智,只是沉默了一兩秒鐘,臉上就重新掛上了微笑。
「啊,是的。大橋同學說得很對。」老師說道,「的確,現在是同性之間也可以結婚了。不過在五年前,這在日本還是不可以的哦。」
「誒?」對課本上沒有提及的知識,大橋表現得有些驚訝,「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呢?」社會課老師臉上的笑意愈深,只是不知為何,那笑容之中,總覺得有些「終於混過去了」一樣心有餘悸的感覺。
「在十年之前,iPS細胞的臨床應用終於實現了低成本化和高效化,這讓女孩子之間也可以生育小孩。而隨著女性之間組建家庭的情況越來越多,五年前,議會終於通過修改法案,允許女性之間結婚——至於允許男性之間結婚,則是為表示性別公平。」
「所以說,在五年以前,日本還是只允許男女結婚的,明白了嗎?」老師的臉上露出微笑,希望得到肯定的回應。
可惜,他註定要失望了。
身為大橋的鄰座,我非常明白這個平日裡還算精明的傢伙,在學業上究竟有多麼愚蠢。
果不其然,在老師期待的微笑面前,大橋微微偏過頭沉吟了起來。
「嗯,雖然不是很懂……」大橋如是說道,「不過總之,的確是老師弄錯了吧?」
「嗯……啊……是……是啊……」
白費如許多口水,依然不得不尊嚴盡喪地承認錯誤,老師的雙肩明顯地垂了下去。然而災難還沒有結束。仿佛得到了認可一般,大橋緊接著開口追問起來。
「那,老師!書上說近親不可以結婚,就是說兄妹之間不可以嗎?」
「是哦,姐弟、父女、母子也不可以哦。」
「兄弟之間也不可以嗎?」
「呃……這個……可不可以呢……」老師不由得擦了一把冷汗,「大概是不可以的吧……」
「姐妹也不可以?」大橋進一步追問。
「嗯……按理來說……應該不可以吧?」
「誒……那還真是無聊啊……」追問完畢,大橋說著讓老師哭笑不得的臺詞坐了下來,然而我的心情,卻因為這短短的師生問答而低落起來。
——姐妹,原來並不是那麼長久的關係。
即使再怎麼親密,再怎麼要好,始終,也只是一種靠血緣維持的淺薄聯繫,缺乏強有力的保證,也沒有同行到底的必然。
朋友、戀人、愛侶,當新的人物進入其中一個人的生活,不被另一方所知的時間就會逐漸增加,人生的重心,也會慢慢變成友誼、愛情、婚姻。在這些橫亙於死生的巨大命題跟前,靠著微薄的血緣維持的姐妹關係,根本無從相提並論,自然而然會逐漸疏遠,從「一對姐妹」,變成「兩個人」,走上兩段不一樣的人生。
這實在是太過理所當然的事情,即使以我這樣,遠不如咲優秀的頭腦也明白無誤。尤其是在加倍意識到咲的現在,這種理解就更加深刻。
然而——這樣簡單的、缺乏保障的、隨時可能疏遠的關係,並不是我所想要的。
我所希望的,是咲一直在我身邊,一直親密無間的關係。我希望能永遠站在她身邊,沒有任何人能夠將我從她身邊推開。
這是何等的奢望——即使在女生之間都可以結婚的此時,也不曾有一種法律來保護姐妹之間的感情。一旦有任何人介入到我與妹妹之間,單純身為姐姐的立場,根本沒有辦法保證,保證咲會將我看得更加重要。
——紛亂的思緒,在腦中不斷糾纏,到這裡,終於隨著一個念頭而漸漸明晰。
在此之前的希冀、恐懼,各種沒有營養的演技,強迫自己不去注意的行為,在這一刻都變得毫無意義。
我想我是真正明白了,對「妹控」這樣的詞彙再沒有任何恐懼。
哪怕社會的主流,對「妹控」抱持著嫌惡也是如此。
因為——我對咲抱有的心情,並不是用「妹控」,用「戀妹情結」這樣簡單的詞語就可以說明,可以盡訴的。
我所想要的,是和妹妹,和我的妹妹,和咲一起,結成婚姻一般永不分離、永遠親密。
這種感情並非「戀慕」,而是實實在在,真正的「愛情」。
即使是八歲的我,也在這真正「愛上」的一刻,發覺到這兩者的不同。
是的,愛情。
我愛她——
在八歲的時候,我就這樣,墜入一生難以逃脫的愛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