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任和尹然臨走前,順道帶走嚴府的奶娘,藉口說是要請奶娘為本房尚宮,入宮照拂尹然,這又將她的父親氣得不輕。嚴妍倒是看出尹然的要脅之意,她和繼母本就情感不深,乳母卻是對她多加看顧,如此倒像在宮中安插個人質。
但尹任如今風頭正盛,嚴政亦不敢輕易得罪,只得在尹任為其做足面子下吃點暗虧,過後嚴政生氣的將愛女叫來。「妳今日不顧禮儀從後堂冒出,幫那丫頭解圍,難道妳就這麼怕她嗎?」
「是的,父親。我怕她。」
「不過是一介寒門之女,難道妳入宮為嬪還會鬥不過她?」
「因為我太了解尹然。」
記得初見時,尹然久佇雨中只為幾貫錢的倔勁,還有低眉馴目將城府藏得極深,只等待有朝一日振翅而起,以及書房中全無玩笑之意的二十年之約,她竟想用廿載將後宮以至天下全納入股掌間。剛強堅靭、心思如此算計的女子,又豈是尋常女子可與爭鋒?
尹然自蓬戶出嫁於交泰殿的大喜之日,京中百姓無不張燈結綵,嚴妍僅獨自坐於涼亭當中,動作熟稔的泡著茶,卻是來來去去同一壺水,繞成一個出不去的圈。
數日之後,已為本房尚宮的奶娘逢喜回鄉,嚴妍笑迎著奶娘回到房中。
「宮中生活,不知奶娘可否習慣?」
「尹姑娘……不,中殿娘娘待老身極佳,錦衣玉食亦不須勞動,只是老身看得出,中殿娘娘心中常藏有許多事。」
「才多久不見,奶娘就開始為尹然說話了。」嚴妍態度溫和,從枕下抽出早已寫好多時的信。「有件事要拜託奶娘,幫我把這封信轉交給提調尚宮,千萬不要把信拆開來,也不要給尹然看見。」
奶娘疑惑接過信,不待開口,又聽得嚴妍說道:「提調尚宮的本家親戚和爹是老朋友,我欲請教提調尚宮一些宮中瑣事,所以請奶娘轉交。中殿娘娘才剛入主中宮殿,有許多事情也不熟悉,就不要再讓她多添煩憂。」
「小姐人真是好啊,之前坊間一直傳聞小姐還記恨娘娘奪走中殿之位,如今看來卻是姐妹情深,小姐還想得到託提調尚宮在宮內多加關照……」奶娘言語當中流露感動,倒叨叨說起宮中見聞來。
不出數日,本房尚宮私下出宮,竟是將中殿娘娘的親筆信交給嚴妍。「看來是小姐對娘娘的幫助,被娘娘知道了,所以親函道謝呢!」
嚴妍淺笑收下,將信抽出後便在上面勾了幾劃,折疊整齊復放回枕下。
日子才過不久,這回換成提調尚宮前來拜訪,一進嚴府便是驚人之語。「王上想再納嚴氏小姐為嬪御。」
此話一出,樂得嚴政喜上眉梢,口中卻謙稱不敢。提調尚宮要求嚴府勿對外張揚,因王上最近才剛立王妃,若又大肆選妃,容易引起民間不滿,望此事一切低調進行。
嚴政轉告此事時,嚴妍只露出一個同意的笑容,接著繼續收拾房中細軟,對婚禮細節毫不在意。及至入宮之日,嚴妍只挑中了把伽耶琴,做為入宮的唯一貼身之物。
「孩兒就此別過爹爹,嚴府上下,唯爹爹安康是孩兒最為惦念,望爹爹日後勿經常動怒,健康為重。」
嚴妍未再多言,靜靜坐上提調尚宮安排的簡樸軟轎,一旁內人幫忙掀起轎簾。沿途軟轎飛奔,卻是顛簸異常,直至一個踉蹌,她從轎中跌出,便感到黑色布袋當頭罩下──
「素習義方,粗明詩禮;既爾蒼惶,因成造次……淚灑瀟湘,願效娥皇女英……」
待轉醒過來,已見尹然面帶微笑於席前,手中還展閱著一封信,琅琅聲如珠玉。
「想轉呈於大妃娘娘,這信何必寫得這麼拗口,提調尚宮真看得懂嗎?」中殿看了佇立於旁的提調尚宮一眼,又將視線悠悠轉回。「娥皇女英同嫁帝舜為妻,姐妹長情須臾不離,本宮竟不知嚴姑娘幾許情深了。」
她靜靜看著尹然,宮中的胭脂已將素來的蒼白臉色掩去,反沾染一股清淡的雅艷,換上華縟服飾,尹然卻將所有的繁瑣便成舉止中穩重的裝點,中殿之位坐得實實在在,百般兒女姿態也一併深藏九重宮闕中了。
「四六駢儷,偶有誇浮之處。」她心有讚嘆,亦不忘回答方才尹然的嘲諷。寄予提調尚宮一信乃以駢文書成,倒是嚴妍筆下少見的典重舖厲,此刻卻也只淡淡指出此文體本存在的弊病,倒將兩人交情撇得乾靜。
「幸好提調尚宮早將此信交予本宮之手,若上呈至大妃娘娘處,恐怕妳與本宮早做成娥皇女英。」尹然話說得刻苛,神色卻是平淡。「本宮展信後心生戚戚,嚴姑娘既感念姐妹情懷,不妨破例留在宮中做一宮女可好?」
對此分明落井下石的提議,嚴妍倒是揚起笑意。「如此甚佳。」
中殿轉頭詢問提調尚宮:「宮中何處尚有空缺?」
「御膳廚房仍欠人手。」提調尚宮垂首答道。
中殿目光盯著嚴妍十指,好一會兒才開口:「那便去御膳廚房罷。」
於是原本該入宮為嬪的嚴家女兒,竟莫名其妙成了宮女,消息傳回嚴府後嚴政氣得跳腳,找來提調尚宮對質,提調尚宮卻堅稱對方顛倒雌黃,且家僕在嚴妍枕下發現一紙自願成為宮女的簽署書,加上嚴妍竟自承是入宮為宮女,更氣到嚴政當場變臉,當下欲斷絕父女關係。
嚴妍將自己落得了四面楚歌的處境,卻依舊攜著那張伽耶琴,安然入住深宮。
她早知提調尚宮會將此信轉呈中殿,畢竟王上才大婚不久後宮不宜再生波濤,若真呈予大妃娘娘或許仍有變化之虞,倒不如將刀刃丟給已面臨後宮嬪御威脅的後宮之主,如此處置更果斷速決。
只是尹然還是太認真了,這麼認真的看信,甚至依稀可辨雙眸間的淡淡恨意,她本以為作戲不該如此當真──
「……娘娘,妳書讀得這麼多,棋也下得這麼好,為什麼老是只彈琴呢?」
景風疑惑的聲音,飄入了她的思緒之間。
「不管是書本是字是棋,總有痕跡的,唯有聲音不能留存。」嚴妍用樹枝將地上虛圈牢牢塗成了實圈。「只憑藉記憶,在漫長歲月裡也會逐漸模糊遺失。」
「如此一來,就查無痕跡了。」
地上虛圈成了實圈,而實圈被畫為更大的虛圈。人生如棋局長新,有什麼是必然永久,又有什麼是值得認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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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很忙,大概會有一段時間沒辦法更新,請見諒。
「素習義方,粗明詩禮」、「既爾蒼惶,因成造次」是出自李清照的「投翰林學士綦崈禮啟」,很多人拿這篇來論證李清照有無改嫁,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這是篇華麗麗的四六文。在散賦橫行的宋朝,能夠寫出一手漂亮四六文的人太少了,「投翰林學士綦崈禮啟」還只是普通的書信,「打馬賦」就真的是篇氣勢凌厲、用典精確、寓意深遠的佳作,對照李清照一直堅持「詞別是一家」,各種文體皆有其對應的主張,寫四六文這件事並不突兀,李清照會寫的可不只那些一般讀者常讀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或「綠肥紅瘦」等新穎淺白的句子,這女子真的是飽讀詩書,為文也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只稱她是閨秀作家,真的有些委屈。
好吧,其實我是來推廣李清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