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无标题

作者:tlice
更新时间:2012-09-13 2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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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逢生


虽然苏晓晨确然转世投胎过一回,但骆贤依旧并不知道死后的世界该是个什么样子。恍惚中她依旧在激流中身不由己地挣扎,眼前一片恍惚混沌,最终就是一片望不到边的黑暗。她心里明白,自己是要去找顾三莲的,可无论怎么挣扎,眼前的黑暗把她罩得严严实实,就是没有出口!


骆贤觉得自己心脏仿佛被人攥在心里似的难受,不知道忍耐了多久,她终于忍无可忍地猛地一挣,同时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半旧的帐帘,一个浓眉大眼的粗壮丫头倚在床柱上正在打盹,觉察出骆贤的动静睁开眼睛,随即欢喜地笑了起来:“醒啦!我去告诉我们大小姐去!”


丢下骆贤,她撩开帐帘冲了出去,骆贤转了转僵硬的脖子,自那帐帘的缝隙中,大略窥到了房里的全貌:房间打扫的很是干净,青砖地面一尘不染,陈设的家具也是好家具,描金雕花都是一流,就是看着有些太过花哨,透出些俗气来。骆贤垂下眼睛,就发现自己一丝不挂,身上搭着床薄薄的粉红绸被,花色也是一样的俗艳。她试着动了动身体,那内外交加的疼痛让她不由自主地微微吸了口气,同时就觉得五脏六腑都火烧火燎似的灼热疼痛。


骆贤知道自己内外伤都必定不轻,想要闭上眼睛修习自己那一套心法,不意一阵脚步声传来,门口几个丫鬟婆子拥着个花团锦簇的大姑娘进来——那位“大小姐”到了。


大小姐长得柳眉杏眼,俏丽标致,穿着也是一样花红柳绿,举动却并不娇贵,透着股爽快利落的劲儿,仿佛只活泼的大蝴蝶。两个丫头打起帐帘,她居高临下地看了骆贤一眼:“醒了?你怎么掉进河里的?别说假话,也别打马虎眼,我看了你的伤,那可不是寻常磕碰出来的!”


骆贤并不想理会。她自睁开眼睛就明白自己没死成,只是不愿相信,如今大小姐活蹦乱跳地站在自己面前,她想不相信也不成了。明白了这一点,她心里没有一丝绝处逢生的感激,反而生出一股厌烦恼怒来,看了大小姐一眼,她干脆地闭上了眼睛。


大小姐毫无寻常闺阁里女儿家的客气,一把把骆贤身上的薄被就给掀开了,微微俯下身,捏起骆贤的下巴:“和我闹脾气?我看你活腻了!我可是救了你的命!”


骆贤睁开眼睛,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我被人打劫追杀,然后就掉河里了。”


“打劫?追杀?”大小姐颇有兴致地扬起了一边眉毛,“哪条道上的?”


骆贤知道东山村附近都很太平,唯一有名的不法之徒便是祈西山里盘踞的一伙土匪,此刻便答得毫不犹豫:“凤翔寨的。”


“凤翔寨的?”大小姐表情微微有点惊讶,“你怎么知道是凤翔寨的?那是什么样的人?哪里遇到的?”


骆贤觉得这大小姐很是聒噪,有些不耐烦:“就是些黑衣蒙面的人,自己说是凤翔寨的,我在东山镇外遇到的。”


她那声音平淡无比,仿佛被打劫的不是自己似的,大小姐看了她一会儿,又盘问了骆贤几句,听骆贤把从东山镇到断崖的道路说得十分清楚明白,觉得时间地点也对得上,才点头叫过那个粗壮丫头:“三娘,去前边把她这些话都告诉老爷,就说有人敢冒我们凤翔寨的名头惹事,苦主在我这里,让他看着办!”


等那三娘答应一声去了,大小姐才有闲心把骆贤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骆贤很平静地抬起眼睛看着她,两人目光里都没有半分羞涩尴尬,半晌大小姐才扑哧一笑:“长得倒是好,胆子也大,就是可惜了这身伤。放心,”她示意丫鬟替骆贤把薄被盖上,“窦神医替你看了,没断手断脚,也死不了,你就好好在这里养着,等我把那些个藏头露尾的王八蛋一网打尽,替你出气吧!”


她一阵风似的被丫鬟们簇拥而来,也照样一阵风似地被丫鬟们簇拥而去,房间里只留下骆贤一个人,骆贤闭上眼睛,脑海里一片空荡荡的黑暗。她知道,她是再也见不到顾三莲了!


她并不想活,没了顾三莲,活着还有什么滋味?可也一样没必要死:死不可怕,骆贤随时随地都能信手拈来,只是她已经知道,就算她死了,也一样见不到顾三莲。这样也对,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顾三莲是彻头彻尾的好人,自然已经早登仙境,而自己这样杀人放火的恶徒,死后除了一片黑暗似的无间地狱,还能去什么地方?她不怕地狱,因为觉得自己活着,已经一样是身处地狱了。


因为心里有这样的念头,所以骆贤对大小姐没有半分感激,对自己获救的由来也是一样的不感兴趣,三娘连着几天照顾她,见她锯嘴葫芦似的对周遭环境一概不闻不问,一面觉着她老实寡言,一面就担心她撞坏了脑袋成了痴呆,干脆就一股脑把详情和盘托出,同时也试探骆贤是否还明白记得自己的过往:“你是不知道,大小姐那时候扯钓竿,硬是扯不动!我们都说是钓到大鱼了,就大小姐说不是!最后拉上来一看,果然大小姐眼力过人,就是个人么!那鱼钩就嵌在你肩膀上,浑身上下血淋淋的,幸亏你昏迷着,不然准疼死了!”她把那药粉和好了,小心把骆贤翻了个身,“这药好使,就是疼,你忍忍,实在忍不住就喊。放心,寨子里的人都这么过来的,没人笑话你!”


骆贤并不做声,只是药粉敷上伤口的时候咬紧了唇,三娘从头忙到尾,见骆贤一声不吭,心里也暗自佩服她的硬气,语气也柔和了许多:“你真是个刚硬性子,大小姐见过你一面,就说你是个有主意的,果然还是一点没错么!”


骆贤每天耳朵里被她灌了许多大小姐英明神武的事迹,虽然依旧提不起兴趣,但见三娘对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滔滔不绝,实在有些听得厌烦了,便主动开口:“你们家大小姐,到底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三娘惊讶极了,仿佛眼前骆贤是个不知世事的野人,“我们大小姐,就是凤翔寨的大小姐么!”


第四十章 结拜


凤翔寨的大小姐,名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大是因为凤翔寨自寨主以下,对大小姐都客客气气,没有一丝怠慢,说小是因为大小姐并不实际理事,故此在外人耳中恶名并不昭彰。


这位大小姐,严格说起来,其实该称为前大小姐——她是凤翔寨前任当家徐老寨主的独生女儿。徐老寨主在大小姐十岁那年误中流箭身亡,接收寨子的便是二寨主方勇。方勇虽然辈分与大小姐相当,年纪却比大小姐大了二十多岁,正好兄代父职的把大小姐养大。他对大小姐十分恭敬,吃穿用度上没有一丝怠慢,大小姐安安稳稳地长到了十五岁,嫂子暴疾身亡,那好日子也到了尽头。


方勇想要娶大小姐做填房,理由也十分明确:自己终归不是老寨主的嫡系子孙,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娶了大小姐,正是珠联璧合天生一对——大小姐自幼就被他养大,论情分,还有谁能比得上?


大小姐并不觉得是珠联璧合天生一对,倒是隐隐觉出些**的荒谬来,何况方勇年纪比她大许多,胡须皱纹满脸,又有十几房姬妾,和她心目中的郎君摸样没有一丝相同。她暗地里推脱了几次,方勇不再提,但也不是知难而退——他依旧对大小姐千依百顺毫不怠慢,只是替大小姐把提亲全部回绝了,且轻易不让大小姐出凤翔寨一步。


两人就此面上客客气气,底下却成僵局,一僵就是五年,大小姐在这五年里学会了许多算计,但也觉得自己快要熬不住了——自己女大不嫁,已经有了无数风言风语,把自己和方勇连在一块,再等几年,她除了进尼姑庵,就只能嫁给他了!


凤翔寨里的人都心如明镜,就算是大小姐礼贤下士,那些个年轻人也都避嫌躲得远远的,远没有“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男人气概。


就在大小姐一筹莫展的时候,她钓到了骆贤。


骆贤在激流里挣扎许久,早就昏迷不醒,浑身上下许多伤口,连脸上都有几处擦伤,但大小姐仍然一眼看出了骆贤的真面目:她那睫毛长而浓密,五官轮廓极其精致,闭着眼睛牙关紧咬的时候都有些楚楚可怜,可以想见,只要睁开眼睛不是个瞎子,那就是个佳人了!


大小姐自认生得好,但仔细打量了骆贤一番,她觉得自己相貌方面,确实略逊一筹。把骆贤那身量又看了一遍,发觉和那张小脸里显示出的一样还是个刚长成的少女,一个念头突然就这么自大小姐心底跳了出来:这样一个人,若是个良家女子,岂不是正好可以做自己的替身么?


怀了这样一个念头,她对骆贤也十分优待,特地召了寨里最好的医生来给骆贤诊治,又派了自己的心腹三娘来服侍。骆贤在寨子里先被彻底地清洗了一通,之后又被撬开嘴灌了几副汤药,那面色虽然还是苍白,但不似之前那样青白吓人,瞧着更是精致可人,大小姐每隔几日便来探望,越看越觉得骆贤相貌不似寻常人家出身,暗地里也偷偷派人出去打听了一阵,却总是不得要领,最后干脆死了心。


“反正她在我手里,”她想,“想要说什么,做什么,还不是我说了算?”


然而骆贤一睁开眼睛,她就发现自己的盘算出了些失误,骆贤眼睛很是漂亮,眉目清澈俊秀,然而那目光扫过来,冷冷淡淡地带了股煞气,让人不敢等闲视之,绝不是个好拿捏的对象!


大小姐烦恼了一夜,决定继续走怀柔路线,且做了许多准备,她很有耐心,等到骆贤能勉强直起身行走,三娘将骆贤的过往仔细盘问了许多遍了,才重新出现在骆贤的面前。


“听说你姓顾?”


骆贤正在房外的空地上扶着墙练习行走,此刻扬起脸来,发觉那大蝴蝶又出现在自己眼前,便冷冷淡淡地一点头:“我叫阿洛。”


“阿洛,好名字。”大小姐无滋无味地赞了一句,过来想要搀扶骆贤,不意骆贤身子微微一闪,自己竟然落了个空,“你会武?”


“练过几年。”


“果然有点学武之人的脾气。”大小姐笑了笑,和颜悦色地问了她许多问题,丢下几盒精致点心走了。


之后她几乎日日前来,骆贤起初被她聒噪得有些厌烦,后来时间长了,干脆见怪不怪,每日只管自己疗伤练功。


“你武艺不错。”骆贤对自己身子向来并不怜惜,伤口收口没几天,便托三娘熬了几副当初正一子给她定下的汤药,重新开始修习刀法。大小姐虽然并不会武,但在寨子里看得多了,也有几分眼光,“刀法看着好像比我们寨里的韩一刀还好——你,杀过人?”


骆贤并不隐瞒,坦然地点了点头:“杀过。”


“不止一个?”


“不止一个。”


大小姐并不做声,起身自房后柴垛里亲自挑拣出块细长的木柴:“韩一刀能劈四块。”她说着一扬手把那木柴扔上了半空。


骆贤微微提气纵身,大小姐只觉眼前一花,那木柴落在地上,已经变成了整整齐齐的十六块!


不远处骆贤提刀而立,小脸依旧是那样冷冷淡淡的苍白,安安静静朝她微微躬了躬身:“献丑了。”


大小姐觉得自己心脏猛地怦怦跳了起来,一股热浪自自己胸口涌上来,不由自主地语无伦次地张了嘴:“好刀法!你这样的刀法,绝不该埋没人下——我一直看你就觉得投缘,要是不嫌弃,咱们两个就结拜吧!”


骆贤依旧是面无表情地朝她躬了躬身:“不敢当。大小姐对我有救命之恩,日后我自当涌泉相报,何况我一介草民,怎么敢和大小姐相提并论?”


“怎么不能?”大小姐听骆贤对自己说了软话,又不是十分抗拒,便上前欢欢喜喜地挽住了骆贤的手,吩咐丫鬟们去摆香案贡品,“今天就是个好日子,时辰也好,咱们就结拜吧!我是真心喜欢你这个妹妹,有些等不及了,你可别挑姐姐的理啊!”


骆贤并不挣开,任凭大小姐带领着在香案面前磕头起誓,又任凭丫鬟将她和大小姐一起扶起来。大小姐毫不迟疑,立刻吩咐三娘去前面议事厅通知,同时就召来了自己的所有下人给新上任的二小姐磕头。她心里是真心实意地欢喜——因为虽然那掉包计使不成,但骆贤这身武艺,足以做自己的荆轲专诸了!


她不大识字,那些个史书故事都是自评书大鼓里听来,觉得自己只要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早晚能将骆贤这块石头捂热,却不知道骆贤自幼混迹黑道,对人心算计比她更熟识,早自三娘的只言片语里推出了八九分的事实,此时便也垂着眼睛不动声色地暗喜:她只怕凤翔寨不够乱,只有乱,她才能借机取利,不然一个孤零零的来历不明的外人,有谁能听她使唤,和她一起去报仇呢?


她虽然是个除了对着顾三莲以外都少言寡语的性格,但因为心思用得多了,其实很有些察言观色的能力,见大小姐朝着自己喜洋洋地一笑,便也敷衍着回了一丝笑意,同时心里就把那些个打算又细细审了一遍:大小姐想要借她的刀,她是一点都不介意,只是骆十八向来刀不轻出,一旦出刀,那出刀费也绝对不便宜——就是不知道这凤翔寨出不出得起了!


第四十一章 入伙


方勇对自己寨子里凭空多了个二小姐,还是有些心理准备的。虽然大小姐把骆贤看护得严密,一个闲人也不让见,但方勇毕竟执掌山寨多年,也隐隐窥出了大小姐的一点小心思。他并不在意,男人三妻四妾算个什么呢?大小姐他是一定要娶的,二小姐也不妨一并笑纳,凤翔寨如今在他手里,他就是立刻逼大小姐成亲,也不是完全做不到,只是舍不下那一点情意和面皮罢了。


“这是喜事,就是太急了点,”他朝着三娘稳重地拈须一笑,现出些对后辈鲁莽行动的包容气派来,“我也没准备什么东西——这样吧,让寨里今天放假开宴,大伙儿乐一乐,晚宴上让大小姐领着二小姐来,给叔伯兄长们见见,喝上一杯。唉,大小姐孤零零地长这么大,难得有个人能入她的眼里,她多了个姐妹做臂膀,老寨主在天有灵看见,也该高兴了!”


旁边的二寨主皱着眉头开了腔:“当家,二小姐就是大小姐自河里钓上来的那个丫头?这样不明不白的人可不能随便就这么收进寨里来啊。”


“一个小丫头,就是不明不白能掀起什么风浪?”方勇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难得大小姐喜欢个人,我还不能遂了她的意?传令下去,你们今天晚上见了二小姐,也得规规矩矩的,不能怠慢,不然我不答应!”


晚宴定在掌灯时分,下午时大小姐便派了几个伶俐丫头送了几套崭新的绸缎衣裳,请骆贤沐浴更衣梳洗打扮。那衣裳是按照大小姐的审美做的,一色的花团锦簇鲜艳夺目,骆贤从里面挑来拣去没有一分中意,最后索性自那里衣上扯下根白色的绸带系在腰上:“好了。”


丫鬟们面面相觑,半天才有一个领头的试探着开口:“二小姐,今天是喜事,不该——”


骆贤很冷淡地打断了她的话:“我姐姐死了,还没满百天。”


丫鬟们不敢再问,忙忙去找大小姐禀报去了。大小姐正是要施手段拉拢骆贤的时候,同时知道自己这喜事办得仓促,便按住心里的不舒服,大度地一点头:“三娘,去把我之前的那套衣裳拿去给二小姐试试,要是差不多,你就替她稍微改改,反正日头还高着呢!”


她所指的那套衣裳,乃是十五岁那年方勇原配去世时自己穿的素衣。料子是最好的秦州绸,白如雪轻似云,祈西山最好的绣工绣的素色花纹,很是雅致大方,只因不合大小姐的意,只穿了三次,便换下了,此刻正好给骆贤派上了用场。她那内伤尚未痊愈,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掩在一袭白衣里,无须装扮,那眉目头发也被衬得乌黑,嘴唇也是嫣红,三娘看着她愣了半天,最后一拍巴掌地赞叹:“老话说若要俏一身孝,这话说二小姐是一点儿也不错,果然还是大小姐眼光高啊!穿上这身衣裳,二小姐都简直是要成仙了!”


大小姐亲自过来察看了一番,觉得既满意又得意:她觉得骆贤那冷冷淡淡的神色也被白衣衬出了一番冰美人的感觉来,自己一介女流都有些欲进不能欲退不舍的心痒,方勇看见,不流口水才怪!


她知道骆贤自有主意,绝不会任方勇摆布,所以十分期待方勇动心:他动了心,便要下手,到时候骆贤就是不想和自己一伙都不成了!


大小姐果然是明察秋毫料事如神,方勇当堂见了骆贤,那酒杯就不由自主地脱了手。“呵呵,”他一边示意小喽啰替他换杯,一边目不转睛地打量骆贤,最后捻着胡须呵呵大笑,“怪不得大小姐喜欢,这二小姐真是合人的眼缘,简直,简直就是和老寨主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徐老寨主生的是个莽张飞的模样,莫说骆贤,就是大小姐也暗自庆幸自己五官轮廓都随了母亲。方勇这样不伦不类的一番话说出来,大小姐心中暗喜,旁边寨上的老人也都暗自窃笑,知道这位寨主已经被二小姐的美色迷昏了头,下一刻便要使出那些惯常的手段了!


果然下一刻方勇收敛起喜色,朝骆贤气派俨然地点了点头,令喽啰们呈上许多金银绸缎和各色玩物:“既然是一家人,就不必客气,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跟我说!”


骆贤目光自眼前琳琅满目的东西上扫过,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摇了摇头:“这些我都不想要。”


“哦,”方勇很是慈爱地探身问道,“阿洛,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入伙。”


这一语石破天惊,不但大小姐有些发傻,方勇也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入伙?”他哈哈一笑,回顾面面相觑的众人,“我知道了。你已经是我们凤翔寨的二小姐了,还入什么伙?是不是因为太见外,觉得心里不踏实?放心,你尽管在这里,这里就是你的家么!”


众人恍然大悟,随即哄堂大笑。骆贤并不反驳,自席上烤乳猪边抄起把小尖刀,不做声地刺进了自己大腿!


满堂笑声戛然而止,骆贤毫不动容地将那尖刀拔起来,小脸上没有半分疼痛似的,还带着抹苍白的笑意:“我不大懂规矩,不知道三刀六洞是不是该从这里下手?”


方勇自第一眼起便把骆贤视为囊中之物,此刻便心疼得皱眉咬牙,觉得这孩子太莽撞了!“阿洛,”他放缓声音道,“三刀六洞是给那些淘气猴子们用的,怎么能用在你身上?你要入伙,也不难——大小姐做你的保人,我收下你了!三娘!还不快扶二小姐去治伤?”


“我听当家的话。”骆贤朝他点了点头,微微躬了躬身,却不退下,“只是还有一件事,既然入了伙,便要排位次,不知道我该坐在什么地方?”


“这个——”方勇有些语塞了。议事厅里座次早有定论:正中两把交椅,是方勇和大小姐,下面依次是各位寨主头领,并无多余。他有心开口在大小姐身后再添把椅子,又觉得不伦不类,正在沉吟时,大小姐已经自震惊中缓过神来,福至心灵地开了口:“四寨主前些日子故去,如今可有合适人选,要是没有,不如干脆让我这妹妹跟着学一学?左右都是四寨主调教出来的好手,我也照看着, 出不了差错!”


四寨主的主要任务,便是下山踩盘子探听消息,方勇略一沉吟,觉得自己有十足的把握把两位小姐禁足在山寨里,便也点了头:“我看二小姐性情爽快果敢,也是块好料子,你就先替先四寨主理些杂事,等以后有了合适人选再说吧!”


第四十二章 下山


酒一直喝到二更才散,美人在前不醉自醉,何况是两个美人?方勇喝得酩酊大醉,第二日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由几个小妾服侍着洗干净了,他召来了放在四寨主手下的一个心腹:“今天起你就跟着二小姐,要是她有什么不懂的,你就教她,要是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来告诉我!”


那心腹一脸为难:“昨天宴席一散,大小姐就召集了人说要认认人,亲近亲近,当场从里面挑了十几个和咱们不太亲近的小子,和二小姐一起下山去做买卖了!”


方勇吃了一惊,觉得被大小姐占了一次先机,他此刻头脑清醒,暂时把美色抛在一边,把席上种种情形又想了一遍,就觉出了些蹊跷。


他脸色一沉,那心腹便知道自己的差使没办好,低声请罪:“我本来想要来告诉您一声,可是大小姐就是不放人,又拉着剩下的人的喝酒,实在没法子——”


“大小姐就是性急,不过也没什么,”方勇咳嗽一声,向那恭恭敬敬等着听教训的心腹道,“二小姐还带着伤,就被她派下去了,也不知道会不会碍事。算了!你悄悄派两拨人出去,一拨人跟在二小姐后面,要是他们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就露面帮把手,要是没事,就悄悄回来;一拨人去东山镇,就是挖地三尺,也得把二小姐的来历查出来!特别是大小姐之前和二小姐有没有见过面,知道了么?”


那心腹答应一声,又讨好似地开口:“还是寨主您想的周到,跟二小姐一起出门的,有几个特别出名的刺头儿,连那个张长保也在里面——这几个小子从来眼睛长在脑瓜顶,从不服人的,二小姐这一次肯定白跑一趟了,哈哈!”


方勇自诩是大小姐二小姐的长辈兼靠山,自然不能和心腹一起幸灾乐祸,只拈着胡须气派俨然地一笑,心情很好地开口:“你去吧!事情办得好,自然有赏!”


那心腹欢欢喜喜地去了。可他忙碌了半个多月,两件事一件都没办成:东山村已经彻底成了废墟,骆贤的痕迹也自然被抹得干干净净,那伙子子虚乌有的黑衣人更是无从查起;而下山去尾随骆贤的一伙人,过了五六天便垂头丧气地回来请罪——骆贤觉察到他们,领着人三甩两甩,竟然就把他们给彻底甩掉了!他们来回打听,没听说一起像样的案子出来,也一样无从着手,只能打道回府。


骆贤一伙人仿佛消失在地底,自此不见了踪影。她走的时候是六月中旬,到七月初还没见人回来,连方勇都有些疑惑起来。“不知道是不是丢了面子闹脾气不想回来?”他和大小姐商议道,“还是失了手?咱们可得派人出去打听打听。”


大小姐也有些心里不踏实,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摇了头:“阿洛对我说七月十三前准回来,咱们就再等两天吧。”


七月初十,大小姐派三娘在寨门口等了一天,没见人影;七月十一,大小姐自己在寨门口等了一天,照旧是不见人影,且有几只乌鸦在大小姐头上叫了几声;七月十二,大小姐在寨子里魂不守舍地等了大半天,到了掌灯时分,实在撑不住了!


“去请大寨主来,”她吩咐丫鬟,“我有事和他——”


“大小姐!”她话音未落,三娘欢天喜地地进了房,“寨主吩咐咱们过去,二小姐领人回来了!还带了好几车东西呢!”


大小姐一阵风似地领着丫鬟们冲到了议事厅。厅里内外灯火通明,自方勇一下诸位寨主安坐椅上,那脸色各式各样精彩万分。那个出名刺头的张长保领着几个小喽啰跪在厅里念着一叠厚厚的清单,身后几十口大箱子排开,里面珠光宝气琳琅满目。


“大当家,”他终于念完了那份清单,叠起来规规矩矩递到方勇手里,“这是二小姐领着我们下山踩盘子顺便办的货,二小姐受了大小姐的救命之恩,又蒙当家青目,兄弟们拥护,正好节气也到了,就当是二小姐给全寨上下的贺礼吧!”


方勇听他口口声声地“二小姐”,心里便暗地里吃惊,见大小姐来了,便有意将那些东西指给她看:“大小姐这个妹妹,可真是咱们寨里的后起之秀哇,哈哈!”


大小姐只扫了一眼东西,便转向张长保:“阿洛回来了?人呢?”


“二小姐和我中途就分手了,”张长保不慌不忙,“她派我先来告个罪,说有批货有点费事,要耽搁一阵,七月十三之前肯定回来。”


“再有几个时辰就到七月十三了,”大小姐依旧一脸担心,“我这个妹妹啊,唉!”


她这句话才出口,远远便有小喽啰跑向议事厅来,同时高声欢呼:“回来了,回来了!二小姐回来了!又领了好几辆大车!”


自方勇以下都在厅里坐不住了,几个寨主站在厅外檐下,眼见十辆大车在议事厅前一字排开,上面一色是四角包铜的大箱子,箱子上大锁封条铁链一应俱全,封条上正是明晃晃的秦州官印,他们彼此看了看,都有些发傻。


“我这不是做梦吧?”良久,二寨主才说出一句整话来,却没人搭茬——连方勇大小姐在内,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骆贤一步步自阶下拾阶而上,她依旧是那副脸色苍白的摸样,身上一件崭新的白衣,夜风吹起她的衣裳,衬着漆黑的无边夜色,隐约带了些阴戾的鬼气,仿佛地底凭空冒出的幽魂。


她并不急着见礼,自背后擎出刀来,一刀干脆利落地削断了大锁铁链,张长保得意万分地领着几个小喽啰掀开沉重的箱盖,火光映衬下,里面满登登的雪白官银几乎耀花了众人眼睛。


“大小姐,寨主,”骆贤收刀入鞘,朝发呆的两人躬了躬身,声音还是那样不高不低的漠然,“我们下山踩盘子,正好碰上秦州府往京里送娘娘们的胭脂银,因为时间紧,点子又不硬,我就自作主张,和几个弟兄先下手了。要是有莽撞之处,还望见谅。”


凤翔寨自立寨以来,劫官银还是头一遭。故此众人依旧还是做梦一样,泥塑木雕似的继续发傻。


骆贤等了一会儿,见无人回应,索性抬起眼睛点名:“大小姐?”

大小姐干巴巴地咽了口唾沫,心里一阵欢喜一阵慌张一阵惧怕一阵恼火几乎五味俱全。骆贤目光里既没有欢喜也没有畏服,仿佛和之前一样,是个纯粹的平静通透,一月不见,她那身量摸样仿佛也没有见长,可大小姐此刻看着骆贤,却油然生出一股忌惮敬畏——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是把一尊惹不起的大佛搬进家里来了!而且就算她知道那不是菩萨,而是罗刹,局势也已经失了控,不由她做主了!


第四十三章 新年


一个月里拼了命似的奔波劳碌,骆贤腿上的伤口一直没能养好。她早就对疼痛忍得惯了,上阶时缓步而行,竟没人看得出来,只有大小姐心细,觉出骆贤脸色不对,早早散了宴席,又令三娘来服侍时,才发觉除了那腿上的伤口没养好外,骆贤身上又添了几处伤口,特别是背上一道深长的伤痕,自左肩斜斜向下,伤口并不很新,但显然也是崩裂过一次,且因为时间过久,血肉与绷带粘在了一起。


“哎,”三娘虽然也为前厅那些个金银宝贝欣喜,但看了骆贤的伤口又有些个心惊,“要是大小姐看二小姐这样,肯定心疼得再不让二小姐下山去,看看,”她用药水浸湿了绷带,把它小心翼翼地揭下,“人都瘦了一圈了,还带了这么些伤,要是一不小心没了命,就是再多的金银有什么用?不过啊,二小姐也是真本事,这一次咱们凤翔寨小半年都不愁了,也不枉遭了这一趟罪。”


骆贤并不做声,任由三娘给自己清洗上药。三娘服侍了她许久,上药的手法也是熟练万分,骆贤伏在床上,并不很感到疼痛,同时就觉得倦意慢慢漫了上来,眼皮也沉重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伤疲之下有些支撑不住,勉强忍耐着待三娘将绷带水盆等物收拾了出门,看着她把门带好,眼皮一合便进了梦中,只是怎么也睡不实在,醒醒睡睡很久,最后朦胧中她把压在枕下的刀连鞘握在手里,才仿佛有了些实在的依仗似的,踏踏实实睡了一小觉。


第二日正是七月十三,骆贤闭门不出,在小院里将养了一天。到了掌灯,她使人去厨房要了些菜蔬鱼肉,自己整治了一桌菜肴。三娘生怕她扯到伤口,想要帮忙,却被骆贤干脆利落地回绝了——这一席饭菜,她绝不肯假他人之手。


将饭菜一样样放在院里的小桌子上,骆贤自三娘手里接过一小坛女儿红,朝院门一指:“回去吧,我这里不用人了。”


三娘知道她冷淡孤僻惯于独处,并不再分说,出门将院门轻轻带上,这里就暂时成了骆贤一个人的世界。


骆贤排好碗筷酒杯,替自己对面斟了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莲娘,”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低声道,“我满十六了。”


自十岁起,骆贤的生日都过得潦草,她也不觉得自己的生日有什么好庆贺的,只有这一个生日真心实意特别隆重的期待了一回,却落了空。顾三莲头七时骆贤依旧昏迷,并不知道顾三莲的幽魂是否眷顾,但这个七月十三,骆贤想,倘若世上真有顾三莲的鬼魂,她是一定会再来看自己一眼的。


骆贤安安静静坐在院里,整整等了一夜。直到远远鸡鸣声打破了寂静,骆贤看了看面前丝毫没动的酒菜,又看了看天边的灿烂霞光,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自语:“我十六了。”


一颗泪珠自骆贤的长睫毛上滚落下来。她其实私下里为自己十六岁后的生活做了许多打算和期望,虽然有些不同,但大体都是两个人和睦安静彼此扶持的好日子,可如今真到了十六岁,她那好日子却已经踪影全无,余下的人生只剩下厮杀复仇了。


骆贤素来心思用得多了,总能不动声色地想到长远的未来,她明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便耐心养伤,同时暗地里指示张长保一干新收服的心腹私下里四处拉拢人心,等自己伤好,又马不停蹄地领头下山做了两桩大案子出来,又散布了官府剿匪的谣言,迫使方勇点头答应招兵买马——她这一套做得驾轻就熟,仿佛生来就该长在匪窝里似的,到了年底,骆贤这一拨人已经隐隐有些与方勇分庭抗礼的趋势:方勇有十年来的积威人望,而骆贤有自己为凤翔寨开辟出的康庄大道,至于大小姐,则被两人不约而同的名为尊崇实则架空,成了寨中最超然的摆设。


大小姐对此是又恨又气,又无可奈何,同时又不得不明里暗里站在骆贤一边——骆贤再能干,根基也太浅,自己正好卖个人情,何况骆贤是自己救上山的,总能勉强算成是自己人。


骆贤很承她的情,每次下山,总是打足了大小姐的旗号,以至于大小姐虽然足不出寨,名声却渐渐远扬,还不到半年,大小姐就从名不见经传成了祈西山有名的红粉阎罗。大小姐暗地里有些小小的虚荣欣喜,觉得自己一介巾帼光耀了门楣,但只要一想到这名声下的真实,就又有些索然无味和心惊。不过大小姐向来豁达,也很能安慰自己——当初老寨主不也不是事必躬亲么!只要骆贤对自己忠心,她也不会计较,何况骆贤总不会和方勇一样逼她嫁人吧?


因为对这一点很是肯定,等到腊月里骆贤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将一封提亲的书信连同礼物一起在众目睽睽之下送到方勇和大小姐面前的时候,大小姐险些惊讶地掉了下巴。


她将那封书信反复看了一遍,递给方勇,声音和表情一样带着不可置信的惊喜:“你是说,祈西马帮的少帮主要娶我?我们和他们没什么交情,也没什么往来啊!”


骆贤身边那祈西马帮的两个媒人上前一抱拳:“大小姐威名远扬,我们少帮主早就倾慕久矣。”


方勇脸色一沉,将那书信朝外一推,声音斩钉截铁:“不行!我们老寨主只有大小姐一根独苗,是要招上门女婿延续香火的,你们少帮主肯么?”


媒人早已得了骆贤的指点,几乎对答如流:“老帮主除了少帮主以外,还有四个儿子,并不缺传宗接代的人。我们少帮主对大小姐痴心一片,就是入赘也心甘情愿。”


“那——”方勇没想到少帮主居然还是个情痴,爱美人爱到肯不要家当脸皮,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绝,他正沉吟,两个媒人一使眼色,一左一右地陪着笑脸上来劝说:“要论我们少帮主,可是才貌俱佳文武双全年少有为——”


方勇习惯性的朝外一挥手:“你们——”


他话未及出口,却突然觉得不对,那两人见他似有发觉,当下也不再掩饰,一左一右一人一掌,结结实实按在了方勇胸膛上!


这两掌力道十足阴毒无比,方勇登时一声不吭地瘫在了椅子上,胸口塌下去大半,身边的二寨主上前一探,方勇已经没了气息。


而此时骆贤已经领人和两个媒人打了起来。她见两人掌心发黑,知道是喂过毒的,动手便多了许多顾忌,一时难以得手,而那媒人自知不免,几招逼退众人后便伺机服了毒,齐齐七窍流血地扑倒在地。


骆贤并不碰那两具发黑的尸体,只令小喽啰用长枪将尸体搭起来拖出去,又令张长保去将两个媒人的随从都抓起来严刑拷问。张长保去得很快,回来得更快,议事厅里的哭声未绝,他已经到了议事厅门口。骆贤正站在阶前等着他,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如何?”


张长保满脸羞愧地低下头:“回二小姐,我到场的时候,这些人全都已经服毒自尽了。”


“全都自尽了?一个也没救下来,一个字都没说?”


“是。”张长保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我们一个也没救下来,他们一个字都没说!”


骆贤轻轻出了一口气,她知道这凤翔寨已经有一大半落在她手里了。


那剩下的一小半,就在二寨主的手里。二寨主本名许正则,乃是一名落第秀才,因为略有些驼背,人称许驼子,这些年他在方勇手下一直是小心勤奋无功无过,稳稳坐在二把交椅上,可碰到了骆贤,他的地位就骤然尴尬起来。他不敢接寨主的位子,可也不甘心让这小丫头顺顺当当坐上,便挑唆几个对方勇忠心的旧人在方勇灵前大闹,明里暗里将那祈西马帮的幕后指使扣在了骆贤头上。骆贤秉承素日风格,并不做声,张长保却不肯受这样的指责,也领着一干兄弟直言争辩——媒人虽然是骆贤带来,但那些人自进了山寨之后都是二寨主的手下搜身看管,议事厅里的护卫也是二寨主的人,难道说是二寨主与祈西马帮里应外合么?


事关二寨主的清誉,他不得不开口说话了。将厅里众人喝住,他慈眉善目地问骆贤:“二小姐,我看这件事可以从长计议,只是当家的身后事——”


骆贤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不做寨主。”


许驼子一怔,他以为骆贤这是推脱,便打了个哈哈:“二小姐的才干和功绩,可是有目共睹,只是——”


骆贤并不理他,转身到了大小姐面前,躬身抱拳:“大小姐,方寨主不在了,以后我们凤翔寨就劳您主事了!”


大小姐知道自己的份量,虽然心里一团乱麻,却并不乱说乱动,只安安静静在一旁烧纸,等着二寨主和骆贤分出个胜负,却不想战火骤然烧到了自己头上,不由得惊讶出声:“啊?”


骆贤示意几个丫鬟把大小姐扶到居中的交椅上,回过身按着刀朝众人开了口:“大小姐是先前老寨主的独苗,又是方寨主的义妹,除了她,还有什么人能更合适?”


二寨主无话反驳,只得应和着行礼,同时心中大恨:他觉得骆贤不怕撕破脸地算计死了方勇,也必然不会把大小姐放在眼里,没想到,这时候骆贤倒自己把那撕破的脸皮糊上了!


因为心中存了这样一口恶气,他对大小姐便口服心不服的开了口:“大小姐,方寨主可是死得冤枉!既然您已经主了事,我就替大家问一句:这笔账,咱们该怎么算?”


大小姐一怔,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骆贤。骆贤依旧是神色冷淡,没有半分心虚:“自然要为方寨主报仇。祈西马帮算计我们凤翔寨,就活该全帮下地狱!至于他们为什么算计我们,等把领头人抓住,自然就见了分晓!我知道有些人心里怀疑,这一仗,就由我领人去打!二寨主要是有什么怀疑的,也尽可以带着人来!”


她说得强硬,也激起了二寨主的气性——你敢去杀人灭口,我难道还不敢去看你们狗咬狗么!


等方勇烧过头七,二寨主气哼哼地选了四十来个心腹,和骆贤那三百人一起下山了。腊月里的天气格外寒冷,二寨主养尊处优已久,这时候起早贪黑地赶路就有些吃力,在马上觉得身体又僵又冷地不是滋味,只是怕被骆贤算计,并不敢坐马车,不意骆贤却并不理会他,只是一意赶路,是个迫不及待的复仇摸样,等快到马帮地界了,二寨主自己也有些疑心:难道是真的错疑了她?如果是这样,自己可是白受了这么一回罪了!他这时清醒过来,也觉得自己举动有些可笑——无论骆贤是不是那幕后主使,凭她的能耐,就是方勇再生,凤翔寨最终都会落在骆贤手里,自己何必非要赌这么一口气?


骆贤没有理会他的心思。腊月二十三,家家祭灶团圆的日子,一行人悄悄到了祈西城外一个小山坳里,对面山头上便是马帮总舵,张长保早领着一干人将地势摸熟,自怀里掏出张宣纸来:“这是最新的地势图。”他将宣纸铺在地上指指点点,“这是总舵大厅,这是刑堂,这是长老阁——”


平心而论,马帮总舵的防备堪称严密,但这严密在骆十八眼里看来只是个漏洞百出。骆贤看了看天色,当即分派了任务,将自己这三百人都分派好了,她朝二寨主冷淡地一拱手:“就请二寨主在这里替我们观战吧!”


二寨主有点担心自己混战中死得不明不白,同时也觉得骆贤分派得太过简单,未必能一举得手,便点头答应了下来,并不靠前。


冬天天黑得早,不过一会儿工夫,天色就昏暗下来,骆贤算计好了时辰,带着最后一拨人头也不回的走了。二寨主见微弱的火光下骆贤一袭白衣十分扎眼,才要开口提醒,却见骆贤一躬身自鞍袋里抽了条黑缎斗篷披在身上,便只讪讪地咳嗽了一声。他心里也有些疑惑,骆贤倘若有个闪失只会对他有利无害,自己何必多事?难道真是年纪太大了,心肠软了不成?


他在山坳里只胡思乱想了一小会儿,山风便隐隐送了厮杀哭喊声音下来,接着那山头上红光一闪,竟是惊天动地轰隆一声,连二寨主等人的坐骑也被惊得不安踏步,二寨主拢住缰绳,同时心里就惊讶疑惑:“这是刚刚张长保带上去的火药?怎么劲儿这么大?”


此时骆贤已经顺着张长保等人炸出的缺口冲进了马帮总舵。她秉承着骆十八的习惯,厮杀时依旧一马当先,几个心腹小喽啰紧紧跟在她身后,脸上既紧张又兴奋:在骆贤面前,马帮的人仿佛纸糊草扎的,没有一个能抵挡超过三招的!


马帮弟子眼见短兵相接不利,便有些心思灵活的取了弓弩暗器来,只是还不及出手,便被立在墙头的张长保一干人一弩一个给干掉了。间或有几个漏网之鱼,也很快被涌上来的喽啰砍死。


骆贤并不理会这些,只是一味向前,到了总舵大厅的台阶前,她才停住脚步,回顾赶上来的张长保:“让火枪手上!”


不愧是花了重金从秦州府武库里淘换出来的宝贝,四十几个火枪手排成三排,只花了一炷香功夫,将大厅前的马帮高手全体打成了马蜂窝。


张长保领着人将那些尸体搬开,心里无比得意佩服,他总觉得这样的东西麻烦精贵,不如弓箭刀枪好使,但骆贤的应用让他开了眼界。跃跃欲试地自个小喽啰手里拿过一杆火枪,他随意试了试,见骆贤踏着满地血污进了总舵大厅,他也跟了过去:“二小姐,这火枪火药真是好用——”


“晴天好用,其他时候不行。而且也贵,”骆贤微微一笑,“你以为这一会儿功夫花了多少银子?一万两!还不止!”


“啊?”张长保心里一沉,有些无措地环视空荡荡的大厅,“那,那,咱们这回买卖,不是赔本了么?”


“不会。”骆贤摇了摇头,招过一个小喽啰,“告诉老姜,让他手下留情些,多留几个活口!”


老姜乃是骆贤手下又一个得力大将,本姓江,因为性子狠辣,且是老而弥辣,故此人称老姜。他这一回奉命在秘道出口守株待兔,果然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便将捆成蝈蝈串的两串人送到骆贤面前。


张长保迎上去,笑着捶了老姜一拳:“真有你的!这么短时间,捆人的时候还能分清男女!”


“有什么难的?”老姜咧嘴一笑,“我用烟这么一熏,地道里就上来了几个不知死活的小崽子。等我把那几个收拾了,领人下去一看,都瘫在地道里了!嘿嘿,二小姐神机妙算!”


因为要等二寨主来,骆贤便不急着发落俘虏,安安静静坐在总舵大厅前的大椅子上垂目沉思,任凭张长保和老姜们维持场面,同时顺便拷打俘虏,自后院的几个密室里将那马帮积攒了几辈的财富乖乖吐出来。


二寨主一路进来,一路便暗地里嗟叹,他许久之前奉老寨主的命令来给马帮帮主庆祝过四十整寿,对总舵还残存着一丝记忆,这记忆此刻和眼前一笔,立时便让人有了物是人非的感叹:山门和大门都被炸塌了,几人宽的石路上铺了一路尸首,两边房子都已经被搜罗干净,又被喽啰点了火。总舵大厅前面的广场一边大箱子已经堆积如山,摞满了金银铜钱和各色细软,张长保领着喽啰抬着几个大箱子出来,见他只笑嘻嘻地一点头,将一个大箱子放在骆贤面前,同时就低声禀报:“二小姐,书房里的东西收拾出来了,后院也清的差不多了。”


“那就烧了。”骆贤抬起眼睛,朝着二寨主微微一笑,很客气地指了指身边的空椅子,“请。”


二寨主沿路看了各色惨状,虽然骆贤面目和往昔一般无二,他却隐隐觉得骆贤身上有那么一股不动声色的狰狞煞气,有些心虚地谦让了几句,才在骆贤身边坐下:“这些人既然是二小姐抓的,自然也任凭二小姐发落,我没有二话!”


“马帮帮主和少帮主都被火枪打死了,虽说死无对证,”骆贤将几封盖着秦州府大印的书信放在二寨主面前,“但这几份书信总不能造假,你且看看。”


“他妈的!就为了一万银子的赏钱,就不顾江湖道义,对着咱们下手!”二寨主读了信,心里已经做实了七八分,此时便就势对骆贤满脸惭愧地一抱拳,“这事是我冤枉了二小姐,如今向你赔罪。”


“他们能为了五千两就打着杀骆十八的名号残害无辜,一万两自然更是红了眼睛。”骆贤见他摆出负荆请罪的姿势,便也抚慰了二寨主几句,又看了看广场上的一群人,“这些人,由我发落?”


“自然是二小姐做主。”


“好。”骆贤点点头,招过张长保低声吩咐了几句,张长保少见地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看那些萎靡不堪的男女,“全都?”


骆贤不动声色:“十五岁以下的,就给个痛快好了。”


“是。”张长保召来几十个小喽啰吩咐了几句,匆匆走了。这些喽啰分成两拨,一拨将那些男男女女一个个揪起来,捆在广场另一头百余根三尺高的木桩上,一拨去后院搬来了五车桐油和柴火,把桩子上的人一个个烤鸡鸭似地刷油架柴。


二寨主愣了一下:“二小姐这是要点天灯?”


骆贤点了点头,她微侧了头去看二寨主,因为长得小,这姿势显得异常稚气天真:“咱们寨里没点过?”


“点过一回。”二寨主不再说话,心里却暗自腹诽:老寨主给人点天灯,一是因为那是叛寨的恶徒,二是只有一个人,哪里会摆出这么个架势出来?要是不知道的人,那肯定是以为马帮和凤翔寨有了十辈子解不开的深仇大恨了!二寨主深知方勇在骆贤心里绝排不上位置,便将这归结到了骆贤的狠辣和煞气——小小年纪便喜欢这样祸害人的手段,要是长大了,非闹得天下大乱不可!

张长保此时已经重新到了两人面前,向骆贤禀报:“二小姐,好了。”


骆贤抬起眼睛,轻声吐出一个字:“杀!”


张长保肃容转身,朝那为首的喽啰头目举起一面小红旗,头目也回应似的扬起了手,几十个小喽啰将百余个火把丢了过去——广场一头立时烈焰腾空!


正是黎明时分,夜色最浓重的时候,烈焰和惨嚎混合在一起,仿佛地狱无声无息现身人间,几个没见过大场面的喽啰都暗地里闭了眼睛捂了耳朵。二寨主在椅子上几乎有些坐不住,心说这不是活人能干出来的,这是阎王爷的勾当!


二寨主早年走南闯北,又在凤翔寨里干了许久,也见过许多伤天害理的勾当,与骆贤此刻的行径一笔,都像是小打小闹的过家家了!


骆贤面无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桩子上挣扎的众人,火光笼罩下,目光里仿佛带上了一股刻骨的恶毒和哀伤。几个硬气的马帮子弟挣扎着断断续续地咒骂凤翔寨种种不得好死,骆贤听清了不由自主地微笑了一下,心想这报应早都到了自己头上了!


她没能见顾三莲最后一面,并不知道那是怎么样的情景。此刻看着那些个在火中挣扎的人体,心里便不由自主地撕心扯肺的疼痛:顾三莲临终前,是不是也是这样在火里呼号挣扎,却找不到一丝生路,看不到一丝希望?还是更惨烈,更不堪?


这样的念头升起来,她对马帮和自己便更没了怜悯:马帮得了这样的报应,活该!而自己日后要是应了那不得好死的下场,也一样是活该——她本就不该去招惹顾三莲的!


不该,但舍不得,就像顾三莲明知道她是个穷凶极恶的血腥恶徒,却也舍不得一样。


往事在骆贤心底一层层漫上来,痛楚欣喜伤心仇恨恼怒遗憾自责一股脑涌上来,让她几乎不能呼吸,恨不得痛哭一场。她知道大庭广众下不能失态,勉强抑制住眼泪,扯着嘴角微笑了一下,自语似的道:“死了好,死得好。”


她不惧报应,也觉得自己该死,就是日后死得比眼前人残酷一千倍一万倍,只要报得了顾三莲的仇,也心甘情愿了!


而她身边的二寨主见骆贤看着眼前惨景没生一丝怜悯,反而似乎面泛欣色地吐出这么一句赞赏来,不由得毛骨悚然,心想这位二小姐肯定是从那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铁石心肠血腥手段,虽然披了张人皮,性情却残忍如狼——这样的人当了土匪,看来是打算把这世道祸害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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