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间隙妖怪的二元论

在织消失的第二天的夜里，当我为晚睡的幽幽子大人送去夜宵的时候，听到她似乎在同什么人争论着什么。这是非常稀奇的事情，因为幽幽子大人看上去总是那么的温和，很少在人前表露自己的真实情绪，和人争论什么更是让人难以想象的。

然而当我推开门的时候，却只看见幽幽子大人一个人坐在那里，好像在为什么事情而生气。她面前的矮桌上摆着两杯热茶。

“有谁来过了吗？”我指了指桌上的茶杯，“幽幽子大人？”

幽幽子大人气鼓鼓地望向我，突然伸出手来指着我的鼻子，似乎很严肃地教训我道：

“人类，可是很可怕的哦。”

这样的发言让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能不明白地耸了耸肩：“幽幽子大人，您自己不就是人类吗？”

对于我的回答，幽幽子大人似乎愣了一下，然后沉思了起来。

“对哦，我都快忘记了……”过了一会她又认真地望向了我，“蓝，你觉得我是人类吗？”

“您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少女吧？”

“嗯嗯，说的也是……就算拥有引人死亡的力量，人类也还是人类啊……”幽幽子大人思考着自己点着头，“会把我当作人类看待的，只有你和阿紫呢……”

紫大人？听到“阿紫”这样的称呼，我愣了一下。

“只要幽幽子大人还是人类，我就会一直将您当作人类看待的。”我向幽幽子大人轻轻地笑了笑，将手里的盘子放在了矮桌上，“今天的夜宵，有一部分是妖忌先生准备的。”

“哦哦！”幽幽子大人眼中放出光来一般地盯着我手中的盘子，“不过还是蓝你的手艺好啊。”

幽幽子大人将一块点心送进嘴里，露出了幸福的表情。这些手艺都是织交给我的，其实我只是个新手而已。

“对了，蓝。”幽幽子大人忽然放下了手中的竹签，似乎想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蓝，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离开？我并没有考虑过离开。

“紫大人给我的指令是来这里拜访她的旧友，并没有说过时限，那么在她给予我离开的指令之前，我会一直在这里的……”

“不能等到那个时候，你们应该尽早离开这里。”幽幽子大人有些伤心地对我笑了起来，“我的死期已经近了，我不想让你们看到我离世的模样。”

“既然幽幽子大人死期已经临近，那么我就更应该陪伴您到那个时候。”我在离幽幽子大人稍远的地方跪坐下来，“在紫大人下令之前，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如果我告诉你，是我害死的织呢？你还会这么觉得吗？”幽幽子大人咬着牙，手也捏成了拳头，“只要在我的身边，在这株西行妖的周围，所有的生命都会被引向死亡。你认为这座寺庙为什么会没有人？我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在这样的地方？因为任何人呆在我身边都会很快地死去，夜樱的绚烂会让人疯狂，月光越明亮，这样的力量就会越强。一旦开始失眠，人很快就会癫狂起来，开始寻求死亡。蓝，你最近睡得好吗？”

每个月光明亮的夜晚，我都会在窒息的恐惧中醒来。

我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所以说，蓝你还是……”

“对不起，幽幽子大人，没有紫大人的命令，我是不会离开的。”说完这句话，我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

离开幽幽子大人的屋子，我在走廊的拐角停下脚步，将后背靠在墙上。刚才的对话让我出了一身的冷汗，现在衣服已经全部湿透了。我一只手手捂住脸，全身都在颤抖。穿过手指的缝隙，我可以看见在庭院明亮的月光之下，那灿烂妖艳的西行妖。

夜樱，夜樱越发地使我恐惧。那恐惧在我心中不断地扩大，几乎要将我吞没。我觉得西行妖似乎也在看着我，想要啃噬我的灵魂，将我的血肉化作那灿烂的花朵。

我抱住脑袋蹲在地上，即使如此我还是能感觉到，那妖怪樱的视线好像蜥蜴的舌一般，舔舐着我暴露在月光下的身体。恐惧，那恐惧充满了我的心，仿佛黑色的火焰，要将我的魂魄从里面焚烧殆尽。

有人轻轻地握住了我抱着脑袋的手。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在哭，现在都已经是八尾了，还这么容易被吓到吗？”

我全身大汗淋漓地抬起头，看见微笑着的紫大人正站在我的面前。刚才的恐惧仿佛雾气一般，一下子被风吹散了，我双手握成拳头，身体还在不住地发抖，我颤抖着想要说出话来，但是身体不听使唤，脑袋里发麻，我这才意识到我几乎没有在呼吸。

眼前发黑，我无法记住当时的紫大人是什么样的表情，只是依稀觉得，她似乎一直露出了非常温柔的笑容。

紫大人在我面前蹲下来，将身体僵硬的我轻轻地搂在怀里，用手掌抚摸我的脊背，我终于又开始呼吸了。我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手死死地抓着紫大人衣服的布料，一边崩溃一般地大哭了起来。

“抱歉，蓝，什么都没说就让你来到了这里。”紫大人拍着我的背，在我的耳边轻声地说道，“已经没事了，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我想我那晚的模样一定非常的丢脸，但是紫大人却并没有再提起这件事。甚至我隐隐的觉得，自那件事之后，紫大人似乎与我亲近了许多。

我在庭院中用井水从头到脚淋下，冰冷的井水让我整个人都冷静了下来。浸湿的尾巴非常沉重，我用手将它们一根根地拧干。我像小狗一样抖着毛，抬起头看着那仿佛地狱的路标一般的西行妖。

夜樱依旧妖艳绚烂，那粉色在明亮的月光下层层叠叠，厚厚地累积着，似乎要将我淹没一般。

“我不会再被你蛊惑了。”我仰着头，对西行妖说道，“我不会再恐惧你了，你对我无可奈何。”

不知何处起了一阵风，西行妖的枝头飘落下无数的樱花花瓣，几乎要将我包裹起来，我抬起胳膊，用袖子挡住飞舞的花朵，仰起头依旧看着西行妖巨大的树干。

“不论你已经吞噬了多少人，今后还要吞噬多少人，你都只是一株樱花树而已。”我顶着风对着妖怪樱嚷嚷了起来，“你既不能战斗，又无法逃走，你只能伤害那些对你毫无防备的人！你的未来，要么在这里枯死，要么就被人类封印，不会有别的可能！因为你只是一棵树而已！”

风停下了，樱花纷纷地散落在我的身上和脚边的土地上，月光依旧透过绚烂的樱花花瓣透露出妖艳的粉红，四周一篇寂静，仿佛刚才的风从未存在过。

我听到身后传来了少女的笑声。我转过头去，看到了站在走廊上轻声笑着的幽幽子大人。

“蓝，你可真厉害。”幽幽子大人一边笑一边这样对我说道，“一针见血地戳到了西行妖的痛处呢。居然有胆量这样挑衅西行妖，果然是阿紫选中的人吗？”

“幽幽子大人……”我向幽幽子大人走去，我有很多话要对她说，但是幽幽子大人却向我摇了摇手。

“你身上都是水，先把身子擦干吧。”幽幽子大人笑着往回走去，“到我房间来好了，我这里有热茶。”

我擦干了身上的水，换上了幽幽子大人借给我的衣服。期间幽幽子大人一直盯着我看，让我很不自在。

“如果有哪个人类能有狐妖这般的美貌，一定会成为各方大名争夺的目标吧。”幽幽子大人将两杯茶放在了矮桌上，让我在她的对面坐下来，“那么，蓝你刚才是想对我说什么呢？”

明明有一肚子话想要说出来，但是面对微笑着的幽幽子大人，我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幽幽子大人见我开不了口，便再一次笑了起来，“我想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我的意志并不全部属于我，我的思想中的某些部分已经被西行妖侵蚀了。但是到底哪部分是我自己的意志，哪个部分是西行妖的愿望，我自己也分不清楚。你猜的没错，西行妖就要被封印了，连同我一起。我在很早之前就与西行妖连在了一起，以至于我自己都逐渐地不觉得自己是人类了。我和西行妖相处得太久了，几乎已经融为一体，所以当我死亡的时候，西行妖也会随我一起去往冥府。魂魄妖忌是冥府白玉楼的庭师，他是来接我的。”

我想说的想问的幽幽子大人都知道，甚至我隐隐的觉得，她早就想对我说这些了。

幽幽子大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ほとけには、桜の花を、たてまつれ、我が後の世を人とぶらはば’当我死去之后，有多少人还会记得我呢？”幽幽子大人轻轻地靠在墙壁上，望向了窗外明亮的月色，“或许还有人记得西行法师有过一个女儿，但是谁会记得‘幽幽子’曾经存在过呢？当我死去之后，或许连我自己都会忘记吧。”

“紫大人一定会记得的。”我握紧了拳头，“我也会记得幽幽子大人您的。”

“蓝，你的眼神和刚才送夜宵来的时候不一样了哦。”幽幽子大人笑了起来，“是因为阿紫回来了吗？那个人就是有这样的力量呢……我也是哦，和阿紫在一起的时候，就会觉得身上充满了力量，什么困难都能够战胜了。”

我低下头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所以，我希望你能在我死去之前离开这里，我去世时的模样，不想被阿紫看见。”幽幽子大人苦笑了起来，“到时候一定会有不少本家的人来，阿紫不会想见到他们的。阿紫是间隙妖怪，她的世界是一分为二的。生或死、长或者短、现在或是未来，甚至包括大小、多少、、这里还是那里，她都看得到其中的分界线，她可以随意地确立或者抹消这样的分界线，所以阿紫的世界也总是混沌的。希望你能有足够的力量，不论她的世界变成什么模样，都始终陪伴在她的身边。”

“我会尽力的。”我将头低得更下了。我听见幽幽子大人又笑了起来。

“别老低着头嘛，蓝。”幽幽子大人笑着抬起我的下巴，“织的有眼光可真不赖，当然了，阿紫也是。我有件东西要送给你，已经寄放在阿紫那里了，她会交给你的。”

我道了谢，然后离开了幽幽子大人的房间。走在午夜的庭院边，我再次停下脚步，西行妖依旧静静地矗立在那里，春风轻轻地拂过整个庭院，花朵在风中飘然飞舞，让这座寺庙也好似仙境一般。

樱花，开始凋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