せつなとイース、ただ立ち尽くすのみ（3）
──這個任務開始變得無聊了。
坐在巨人肩上的Eas，冷漠地望著四周殘骸。
即使把四葉鎮掀翻過來也找不到Infinity，Eas不得不懷疑偵測機關給的訊息有誤，可是在Moebius大人下令移動位置之前，她只能持續待在這個荒涼的地方。更別提最近不幸罐存量一點也沒增加，因為鎮民人口過少，而每個人皆已放棄反抗、失去希望，他們再也感受不到Eas第一次來這裡時總能聽到的字眼：“幸福”。每天只是近乎無動於衷地躲著Labyrinth的襲擊，不知幸福的人就榨取不出珍貴的精華，一如洩氣的皮球再也不可能彈跳。
把這樣的人們當成目標沒有絲毫挑戰性，也很難達到目的。
難得今天還是睽違幾個月來Eas的首度出擊。
既然到處都沒有Infinity的線索，最沒效率但也是唯一的法子，就是把四葉鎮通通毀壞，讓Infinity無處可藏。但這種單純的作戰方針太無趣，只要交給Wester那個精力過剩的傢伙就好，這次Eas會出來，純粹是因為她在洋館裡對著牆壁和書本悶壞了，需要找點事情做。
然而，即使出來外面，迎接她的仍只是牆垣和空曠的街道。
一個人也沒有。Eas忍不住又想起了，幾個月前的那件事。
當時她奉命抓一些能用的人力回去，而在逃亡的鎮民裡，有名少女瞪著她，雙眼燃燒桃花色的火焰。
“絕不原諒妳──”
Eas 跟那名少女並沒有直接對話，但在驚慌的眾人裡，一眼就被對方所吸引。不會被原諒、這種話她聽過很多遍了，那些拋出類似宣言的人，不是被清除殆盡，不然便是消失在絕望的時間裡，畢竟只要日子一久，人就會忘記本該記住的事。最終，他們全都沒有再出現，沒有實現他們的諾言，將Eas這個敵人打敗、驅逐、終止她所引發的不幸。
或許這個少女會有所不同。或許她還會再見到她。
Eas當時不禁這麼想。
因為那是一名，眼睜睜看著父親被抓走、自己卻忙著保護附近哭泣孩子的少女。
所以才對她有所期望。總有一天，她會出現在眼前吧？Eas總是這麼想。
她會實現她的諾言，將Eas打敗。她不會像從前那些人一樣，向現實和時間投降。
「…但是、果然連她也…」
Eas呢喃的低語，在巨人嘶吼中被掩蓋過去。
少女沒有再出現，連同所期望的一點點反抗和掙扎彷彿都徹底消失，她終於成功把四葉鎮變成跟自己一樣──孤僻、黑暗、陰冷與荒蕪。
龐然巨獸破壞建築物的動作停止了。
或許是感受到操縱者情緒的冷感，對這次破壞任務可成可不成的漫不經心。
Eas淡淡地瞄了怪物一眼，用著與表情相同平板枯燥的聲音下令：「──做吧」
ナケワメーケ發出與名號相符的哭喊，右手朝搖搖欲墜的大廈猛力揮動，在巨響過後，只留下碎塊與粉末。
「……就算做這種事也找不到妳想要的東西」
Eas挑高了眉，那銀色的眉宇做為此道聲音的迴響共鳴體已經足夠。
她低下頭，望著前方地面上，一名黑髮的少女。
慢慢地，銀色的眉失去游刃有餘的悠哉，緊鎖著深深的疑惑與驚奇。
「妳、是誰？」
「東 せつな──妳不是很清楚嗎？」
Eas眼底閃過一道不耐的光。她最討厭謎語和神秘現象，也不會容忍被愚弄。「ナケワメーケ」
接收了主人的命令，不知該稱為機械或生物的巨人，抬起能一擊摧毀水泥大樓的巨臂，朝脆弱的嬌小少女揮去。地面因重擊而激起碎屑塵埃，在煙霧過後，本應同樣化成碎塊的目標卻不見蹤影。
Eas慢條斯理地瞄了右側四十五度角，少女就在那裡，不僅毫髮無傷躲過攻擊，此時更像是從最初就站在那個地方般，臉上掛著令人生氣的淺笑。
「──我再問妳一次、妳是誰？」
「事實就在妳面前，妳卻不相信？」
赤瞳危險地瞇了起來。原本雙手環胸、好整以遐地坐在巨人肩上的Eas，在一個俐落的動作便站立地面，ナケワメーケ瞬間回到原始的菱形標誌，被Eas收在手中。
「“我”、只有一個…！」如露出獠牙的野獸，Eas衝近少女身側，使出連續搏擊和側彈腿，將採取防勢的少女踢出了幾十尺。
可是，那些攻擊被少女以雙臂和迴旋全數抵擋下來。幾秒後，對手英昂地站在碎裂石塊上，凜然地望了過來。
黑的髮絲在雨後涼風中飄盪，赤茶色的瞳孔神采晶亮，那道與秀雅容貌相映的低柔聲音，如此強調：「我是東 せつな。我就是妳，Eas」
啊、就跟那名說不會原諒她的女孩子一樣！即使是在這個詭譎情況下，Eas仍無法克制再度被類似人物所吸引。她發現她們都有著情緒澎湃、表情豐富的形象，跟統一意識、冰冷無機，因此令人畏懼害怕，沒有臉孔的Labyrinth完全不同。
「我很確定妳一定見過我，就在妳初次來到這個地方時」
「…從我的鏡中」
少女微笑了，那是緬懷的弧度。「黑色的頭髮和棕色的眼睛，這個世界人類的基本相貌，是妳從Labyrinth資料庫裡所挑選的偽裝外型──比起Wester那傢伙選了個惹人側目的樣子，妳傾向於低調，不引人注意」
Eas冷哼，笑著說：「別跟我套交情。我告訴過妳，“我”只有一個」
「妳就是無法發現生命裡的更多可能性」有話直說的少女，悠然嘆道：「妳無法理解這個世界美好之處，就跟Labyrinth所有人一樣，沒有自我，沒有自己的臉孔──光只是看著妳，我就覺得悲傷」
Eas的笑容凝結了，原先的好奇轉為敵意，冷冽的五官線條掩飾不下被激怒的真相。
「如果妳真的是我，妳就應該知道我最討厭囉唆的傢伙」
跟這個威脅同時展開的，是Eas的第二度攻擊。
她的格鬥方式前沖後打、左騰右落，拳腳招招連貫，快而不亂，實行起來近似盛開的梅花，讓人目不暇給。除了速度以外，那股訓練多時、能破骨斷肉的力道也不容小覷，這就是身為Labyrinth幹部的實力。
Eas絕不容許自己被看輕，更是全力以赴，打得少女好幾次飛落在地上。雖然有幾回的拳術被對手攔截，也必須佩服少女回擊時拳分五勢、變化多端的戰技，但當所有動作結束時，站在最後的人只會是她。
Eas撥開肩上的髮，高傲地走近倒在斷裂牆垣下的少女。這時，喘著大氣，已經很難再站起來的對方，依然有一雙不失光芒的眼睛。
流血的唇掛著知之甚稔的笑。「…妳總是這樣，只會破壞妳不了解的存在，沒有勇氣接受它們」
「我們處理囉唆的傢伙有種妙藥」Eas不打算聽她廢話，一腳用力地踩著少女的肚子。「或許我該拿妳來試試」
少女乾咳幾聲，但並不放棄說話，一手抓緊Eas的腳踝。不管是再怎麼狼狽的外表，靈魂中的意志也不減光輝，她勉力開口：「我是妳，我知道妳，妳恨這些人是因為他們辦到妳無能辦到的事……他們知道該怎麼為自己和所愛之人而戰，妳卻愚蠢地不懂該為自己反抗；他們只要跟心愛的人在一起就能感到快樂，而妳連快樂是什麼都從未明白──儘管妳認為這些人軟弱無力，他們卻讓妳發現自己的渺小，讓妳察覺自己不過是Moebius總統那些無意志的玩偶其中一個。妳除了破壞以外什麼也辦不到，妳除了當Moebius總統的狗、聽從指示去咬誰就咬誰以外，什麼也不是，妳跟ナケワメーケ根本沒兩樣，妳的存在至此毫無意義！」
Eas的臉陰沉地足以使所有人懼怕，可惜並不包括這名少女。
「妳其實總在等著他們反抗，妳深受那種力量所吸引，那種能讓人們為堅信之物戰鬥的情懷。不管這套感情規則有多麼浮濫、沒道理、不合邏輯，卻被他們視為理所當然，就跟為Moebius總統鞠躬盡瘁的妳自己一樣，卻沒有籠罩在妳身邊的冰冷與黑暗……妳是如此羨慕這些人，羨慕他們在妳無法擁有任何東西時，卻能緊緊抱著全部的美好」
「──吵死了！」Eas加重踢打的力量和次數，把少女嬌弱的軀體當成沙包，不斷地踢擊、凶狠地施暴。「閉嘴！閉嘴！閉嘴！！」
少女的衣服和臉龐已佈滿塵土，咬牙忍受如雨的暴行，胃部抽搐的乾嘔、灼燙的喉間、全身無一處不被疼痛所佔領。隔了好久，少女沒有再出聲，身體一動也不動，宛若永遠沉寂的死屍。作為施暴者的Eas，此時甚至已是滿頭大汗，激動地喘著氣。
「……妳、想要他們反抗成功……」證明少女還存有一口氣的，就是這些惱人的心靈分析。「妳甚至希望…他們能在過程裡毀滅妳……因為、藉由這個結局…妳終於能……能夠、屬於某種事物……終於能知道、有一個歸屬是…什麼感覺……即使妳必須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
──剎那很難確定自己是否發出聲音。
她努力想讓嘴唇移動，但劇痛引起的耳鳴已讓她聽不清楚說了什麼。
藏在心底許久的話再也難以壓抑。
「但妳又太膽小了……」她很想笑，卻沒有勾起嘴角的力氣。「妳不想死、更不想獨自一人死去…所以妳維持現在的妳，恐懼著改變──害怕被改變──可是…正因為妳不改變，妳將會一個人死去」
剎那抬起頭，望進那雙深紅的眼睛。
「但妳可以改變，妳可以變得更好，妳能擁有這些妳不敢奢望的東西──我、就是妳能成為的人」
全是刻意搧動情緒的語句。
必須把Eas逼到理智的懸崖，如此才有機會讓她擺脫Labyrinth的洗腦教育，更重要的是，她得從對Moebius總統入魔中邪似的扭曲忠誠心醒來。她必須看清楚自己跟這個世界的人沒有兩樣──孤獨的煎熬與徬徨、想得到更多的慾望、溫柔的互動、被幸福所眷顧──只是遵照命令、只是完成任務，為別人而戰的宿命已不夠滿足她。
一旦體驗過多采多姿的世界，就不會想再回去那個充滿虛無的死牢。即使不得不回去，也會終生望著籠外，回憶短暫的自由，這些就是當初Love使剎那經歷的心情。Love毫無節制地挑撥她的內心，讓她不禁想像起另一種生活，想像當自己開始那種生活後會獲得的溫暖與歡笑，以及暗藏其中，使人心有忌憚的不安定與雜亂無章。
與那種環境相較，作為Eas而活的這個身份便格外單調單純而單一，從出生之初就能望見將如何死亡──為Moebius總統而死。反之，Love口中的生活，Love活著的世界，各種事物無限複雜、無時無刻不讓人迷惘，卻在不經意間帶來極度和諧的旋律，等有所察覺，她已是這些情感綜合體之一，這裡、這樣的生活方式、這張自然流露的笑顏，已經成為自己的影像，一生的歸處。
剎那咬緊嘴唇，不讓疼痛奪去意識，也不願因劇痛而呻吟。
總覺得有點愧疚。
對這個Eas來說，沒有個人意圖、單純想與其交朋友的Love並不存在。這個Eas得到的只是存心逼她發狂的剎那，因為沒有餘裕耐心地與Eas相處、循序漸進讓她發現真實本願，提供她慢慢接受轉變的空間，『時間』對不知何時才能回去大家身邊的剎那而言，是連她也不能擁有的奢侈品。
再者，剎那並不認為自己有如Love那樣感染人心的炫目魅力，就像剛才與這個世界的Love短短交錯，她就一而再地惹惱對方、傷害對方，甚至把自己的沮喪──沒辦法見到“她的”Love──轉化成批判對方行為的導火線。
明知那個Love做出種種負面決定時肯定相當痛苦，居然還火上添油地站在自以為是的立場出言責備，剎那再度悔恨於不知變通不夠體貼的自己，還有這個簡直是世界末日等級的口拙。不像Love只要三言兩語、一個笑容或是一個擁抱，就能讓人高興好久好久──就能讓剎那高興好久好久──自己卻是…像這樣的她，即使有時間與Eas接觸，別說建立基礎的友善關係，搞砸的可能性反而比較高。
所以用了極度野蠻的手段。
言詞上的強迫，精神上的暴力。
光只有詞語並不夠，在詞語之上的是經驗，而能讓經驗富有意義和深度的便是事實。
她必須把這個事實──只要妳願意，無論何時都能改變，真正去追求想要的東西──強行灌輸到Eas腦中。
抱歉。剎那在心裡對Eas說：妳只剩下我，我卻沒有Love那樣溫柔。
──可是，剎那的體力快要不能忍耐了。
在接二連三的踢擊下，剎那曾聽到奇妙的聲音，從自己體內發出，隨之引起的反應就是幾乎能使人暈厥的劇痛與呼吸困難。
啊啊，恐怕是肋骨斷了。
作為曾經的先遣幹部之一，她很清楚這種拷打技巧，既能達到折磨目的又能阻止對方動脫逃念頭，全副心神都要專注在如何順暢呼吸，這是Labyrinth訓練的一環。
她只能在過程裡奮力挪動身體，用肩膀保護，讓對方別再踢到肋骨斷裂處，因為如果不這麼做，骨頭刺進器官可就危險了。
這一定是我必須為過去錯誤付出的代價──求死不能的痛。
剎那腦中某個無法原諒自己的罪惡意識冒了出來。
無論經過多久，無論保護了多少人，這個意識也會一輩子糾纏她，死皮賴臉地殘留在生命裡。
「“妳”是我能成為的人？」Eas的低笑，陰魅詭異。「──那麼、我就毀滅“妳”」
她根本連一句話也沒聽進去。剎那疲累地閉起眼睛，忍不住在心裡對頑固至極的Eas挖苦一兩句：難怪我得先死一次不可。
剎那閉眼之後，Eas便把這個表現當成投降，勝利使她大幅放鬆警戒，再加上與剎那的互動捕捉了全部注意力，使她直到被某人強行推壓在地時，才發現自己中了埋伏。
緋紅的眼對上桃花色的瞳。
驚訝的面容迎來濃濃恨意的臉龐。
「我記得妳──！」騎坐在Eas身上的Love，左手抓緊她的衣領，牢牢握著水果刀的右手抵在胸前。「這個銀色的頭髮──！這雙紅色的眼睛──！」
Love每說一句話，便抓著Eas的頭往地面重擊。
眼眶佈滿血絲，輕泛激動的水光，瞳孔卻親暱地倒映淒美散落的黑色花瓣
那魅惑而傷感的模樣，使少女化身為復仇的魔物。
「這張臉──！這張總是笑看我們受苦的臉！」
在第四次撞擊時，Eas的後腦杓已流出鮮血，清晰的染紅地面。
「……Love！」剎那滿臉震驚地看著這幕，想要阻止，卻只能吐出虛弱的呼喚。「住手……！」
Love充耳未聞，刀子抵住Eas的喉嚨。「我爸爸在哪裡？！妳把大家都抓到哪邊了？！回答我！」
Eas保持沉默。事實是，在承受剛才好幾次的暴力之時，她安靜地彷彿毫無所覺。血染的銀髮，看起來有些髒，有些可笑，有著很多的不完美──卻使人更是不得不讚嘆她渾然天成的美。
「回答我！！」Love拿刀的手劇烈顫抖，那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意志與衝動的拉扯。她正在強迫自己不要將刀鋒刺進那白皙的頸項，或是溫熱的心臟，又或是這個身體的任何一處，而Eas全都知道。
Eas臨死不招的樣子，過了一會兒終於滲入Love的理性。她不知道此時該拿Eas怎麼辦，殺了她顯然不是好主意──奪人生命這種事，一旦恢復理智，說什麼也做不到──持刀的手無意識地移開一些。
就在這瞬間，Eas以迅雷之速展開反擊，握住Love的手腕，一個俐落的反轉便製造了疼痛的哀號聲。刀子掉落在地，Love的手被扭成平常不可能呈現的角度。接著，Eas起身，把Love當成路上礙事的垃圾，將她側踢擊飛出去，身體在地上滾了幾圈，最後被牆壁擋住。
「在妳有機會時就該殺掉我」
不需經過揣測、沒有一個問號，描述敵方失誤的言詞簡單而無情。
陪伴剎那和Love失去意識的前一秒，就是這道柔而稍啞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