せつなとイース、ただ立ち尽くすのみ(5)
為了有效管理人民就需要資料中心、為了向敵對平行世界國家隱蔽侵略的機構就必須打造結界裝置、為了樹立行為標竿就得制定上下關係──為此,一個持續的勞動工程進而打造統治象徵便勢在必行。
青綠光芒閃爍不定的奇幻空間裡,少女站在上方正中央的走道,望著底下幾個機械般來回移動的人們,原本強烈而詭譎的紅緋色眼睛,在尋找到某個目標物後轉為淺梅。陰暗光線中,比暗夜更漆黑的衣飾、赤色的染料與銀雪的髮,沉澱著孤絕幽靜的美感。
她身後乍看之下是鋼鐵似的牆壁,其上卻遍佈無數連結管線,彷彿巨型生物的血管,每當冰冷的無機綠光忽閃忽逝,那些管線就如同跳動著熾熱血液,令人在在感受到身處陌生異域的刻刻驚魂。因此,根本無須與其對話,光是這個使少女怡然自得的異常環境,就能體會雙方本質上的不同,傳神地將根本區別描述的一清二楚。
少女絕非此世凡人。
「…編號MK1039、桃園圭太郎」Eas看著手中的資料,對照底下那名了無生氣、正緩步運送機械的男人。「有一個妻子和一個女兒…」
「對他這麼感興趣?」Souler走到Eas身邊,仍是那張毛骨悚然的笑臉。
Eas同樣朝他揚起笑,那是一抹邪肆、自大、更適合冷言冷語的淺笑。「既然邀請女兒來作客,了解一下做父親的人也是禮節」
「妳可真是好客」Souler優雅地讚美著,兩人間飄散緊繃而玄妙的空氣。「那麼…看出什麼端倪沒有?」
「如果我是你,Souler,我會另外找個人看緊他」
「怎麼說?」
「因為他女兒在我手裡」
Souler嘲弄地說:「他還有個妻子,妳要不要順便把人也接過來,讓他們一家團圓?總好過她三天兩頭跑來附近閒晃」
「精神不穩定、身體不夠健康,不能成為好的人力──別管她就好」
「哦?我還以為是妳心軟了,才會老叫我們放那個女人一馬」
「Souler」Eas輕柔地近乎呢喃的低語,飽含不可能被誤解的威脅。「最近跟Wester相處太久,你也越來越會說傻話了」
哼。Souler冷笑了一會兒才問:「妳那兩位客人還要待多久?」
「她們是我的東西,我想讓她們待多久就待多久」Eas邊說邊走出通道口,不想再理會任何人。
這時,Souler的聲音傳了過來:「如果讓Moebius大人知道的話……」
「…那麼,Moebius大人一定會褒獎我」
因為、她們兩個將能助我最接近Infinity。
Eas心底如此盤算著。
自稱曾經是Eas的少女,假設真是Labyrinth的人,她就不可能活到現在。思想同一的他們,別說表現出存有二心的行動,即使只是某種不符合目標的想法或質疑的心思,全都會被輕易探測,接著就是被修改、被處決。
她──剎那──依然能存活的原因是什麼?她為什麼會來到這裡?是受惠於某種強大的力量嗎?那種力量足以跟Infinity比擬?或者,那根本就是──。
“來,先把這條沾濕的毛巾放在頭上,我這裡還有涼水哦,待會兒記得喝幾口”
Eas頓時停下腳步。
腦中,莫名浮現起第一次來到四葉鎮那日的事。
一生活在天氣受到管理的Labyrinth,從不知道沒有防曬準備就在烈焰似的陽照下走一個多小時會有什麼下場,當她昏眩地按住頭、差點蹲在街邊時,一名女性出現了。
冰涼與舒服,她對那名女性殘留的印象。
──我還以為是妳心軟了。
Souler的譏諷化成無數隻小蟲鑽進Eas的體內。
帶著黑色手套的拳頭憤怒地往走廊牆壁重擊,赤目灼燙激昂。
──妳只是害怕被改變。
跟自己一樣的聲音,跟自己一樣的面容,卻走著不同的道路,看向不同的未來。
“我、就是妳能成為的人”
「才沒有這種事!」Eas握著雙手,緊咬下唇。「一切都是…為了Moebius大人…!」
什麼追求幸福而戰、只要跟心愛的人在一起就會快樂?
只是過度理想的空談。
還有那些無限正義和持久自由的說詞也全讓人感到可笑。
她憤而轉身走往另一頭的方向。
因為執行使命比其他事情都重要多了。
第一次接受無條件的人情與好意,無須也無法回報…這類的不踏實感,只要跨越和征服它就夠,根本不用多花時間深究。
「…妳來得太早,打斷我們的胃口」仍是那樣靜溢的口吻。
一看到那悠然平穩的樣子,對比起自己複雜的心煩意亂,Eas很快就動怒了。她抓住襯衫領子,赤與棕紅的眼睛相對,兩張臉靠得很近,能聞到對方身上藥水和塵埃的味道。「上次妳的健談使妳斷了三根骨頭,我建議妳在不該說話的時候便選擇沉默,否則下次妳的健談,或許會使妳付出無以彌補的代價──」
她瞄向身後還有些驚愕地坐在椅上的另一名少女。回頭後,臉上揚起滿意的笑,因為看到怒而不發的苦悶之色取代原本的平靜氣質。
「瞧,也不是很難」音調慵懶而妖媚,此時的Eas溫柔至極。「我就知道我們能達成共識,畢竟我們是一體成形且難以分割的,不是嗎?」
短時間內兩極化的情緒,加上那雙異常輝明的赤瞳,全都顯示出Eas兇暴偏激的性格,而在憤怒時隱約流露深刻哀傷的剎那,就成了一面最清晰的鏡子。
「──我爸爸在哪裡?!」壓抑情緒、乾啞的聲音,強勢地插入她們的對峙。
Eas放開剎那的領子,站直身體,慢條斯理地整理肩上的髮。
「爸爸?」一手插腰,好整以暇地笑看Love。「這個國家的某位文學家說過,人生悲劇的第一幕就從親子關係開始,現在看到妳的樣子,我真得贊同。他在我們這裡每天都過著奉獻自己、饒有意義的生活,比起過去那個平凡無趣的上班族──」
「你們把我爸爸、把那麼多人抓走,強迫他們為你們做事,那叫什麼有意義!?你們逼迫壓榨那些人,居然還有臉說他們是奉獻!」
「我們跟妳父母做的事有何不同?」Eas挑高了眉。「父母希望生命在子女身上延續,按照自己意向塑造子女,一邊說尊重子女自由發展的空間、給子女選擇權,一邊在他們周圍製造無數條件與誘因,引導他們走上自己認同的道路──Moebius大人也有相同意志,並用更直接乾脆的辦法做到相同的事」
「不一樣!父母給子女的是愛、是希望子女能過得更好的──」
「愛?」Eas輕聲一笑。「只要有愛就不要緊?說到底,妳口中的愛不就是用來誘騙他人心甘情願上當的糖果嗎?」
「才不是這樣!」Love氣得臉紅脖子粗,努力想站起來理論,椅子和手銬摩擦出吵人的噪音。
「…Labyrinth毫不猶豫將自我優越強加在別人身上,崇拜至高無上的力量,更別期待他們知道什麼叫尊重」剎那望著Eas,語重心長地說:「如果妳願意想像被強壓在地上、那短短幾分鐘裡我們的心情,妳就會明白為何而戰才最有價值」
Eas靜靜凝視剎那。微皺的眉間看不出稍早之前的陰邪激憤,也沒有扭曲Love話中涵義時的理直氣壯,過了幾秒才開口:「這就是妳的理由?妳曾被逼到絕境,所以現在背叛Labyrinth?」
剎那閉起眼睛,在心底重重嘆息。
這個人怎麼一點也說不聽?
「和我沒關係,妳必須弄清楚的只有妳自己」
「但分明跟妳有關係」Eas唇邊又掛著一抹城府的冷笑。「我接下來的問題,全都跟妳有關,而我期望妳會好好回答」
「妳不是對我說的話沒半點興趣嗎?」剎那實在掩飾不了喪氣。她覺得與Eas對話就像在跟一道牆壁自言自語,當初Love也曾這麼沮喪嗎?「我已經把妳必須知道的事全告訴妳了」
「妳所認為我必須知道的事,並不是我想知道的事。現在,我們開始談談我想知道的事」Eas垂目看著剎那,表情深不可測。「妳特意出現在我面前必定有妳的目的。除了用囉唆的話煩到我踢斷妳三根骨頭以外,妳還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一個答案。我不屬於這裡,我想從妳身上找出我被困在這裡的答案,如果妳沒有答案,我就去別的地方找,而我希望妳能大方點讓我使用那個裝置到其他平行世界去」剎那扯了抹不感幽默的笑。「在妳踢斷我三根骨頭後,稍微大方點似乎不難」
「妳的目的地,就是藏有那個力量的地方?」
「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
「妳知道我在說什麼」Eas笑得很甜,不符合形象的甜蜜弧度,卻只讓人聯想到滴著毒液的花。「讓妳來到這個地方的東西,或者是、使妳能繼續活著對我或其他人講經佈道的力量──是Infinity吧?」
剎那沒有說話,無表情的臉和紋風不動的姿勢。
Eas點了下頭,口吻惋惜地說:「我真不想做這種事,但妳讓我沒得選擇」
在剎那的注視下,她從腰後抽出一把水果刀,微笑地走到Love面前。
「這是妳的東西吧?一個女孩子帶這種東西出門,很危險呢」
「是妳把四葉鎮變得危險的…!」Love咬牙低吼,怒意沸騰在稚嫩的容顏上。
很難想像這是過去時常天真傻笑的五官,因為此時所有緊繃的臉部線條都在宣告一件事──濃烈的恨意──作為情緒接收者的Eas卻益發展露喜悅的興致。
「妳帶這東西是為了抵抗Labyrinth?應該不是吧。妳是害怕走在路上會有人襲擊妳,害怕家裡會有陌生人闖入…妳藉此保護自己免於被傷害──免於被與妳相同仍留在鎮上的人們所傷。妳心裡明白,妳所認識的這些鎮民,現在比Labyrinth更可怕、更加危險」
Love的身軀隱隱輕顫,極端憤怒、難以反駁,兩種強烈落差的情緒交融,使她的眼睛可憐地泛起血絲。
「我得褒獎妳才對,因為妳的想法非常正確,如果我是妳,我也會這麼做」Eas俯下身,左手輕輕撥開栗色瀏海,語調充滿憐愛。「妳看,這就是妳口中的“愛”,一個比世上萬物都要簡單就會消失的東西」
「Eas──」剎那的警告連同鎖鏈掙扎聲一同傳來。
「這孩子有雙漂亮的眼睛,妳不這麼覺得嗎?」Eas側頭,朝剎那瞇眼一笑,冷冰冰的刀刃擺到Love的眼眶下。「漂亮到讓人想挖出來,不是嗎?」
隨之起舞只是讓對方更欣喜滿足。剎那這麼叮嚀自己,冷靜下來,冷靜下來。
「不過,挖出來的眼球頂多只能維持幾小時,很快就會萎縮,實在不划算」Eas輕笑地坐上Love的大腿,Love因驚訝和各種不知名的情緒整張臉都漲紅著,張口結舌地與那張近在咫尺的盈盈笑臉對視。「妳還記得我,我真高興…現在讓我們好好敘舊吧,Love」
刀口從眼眶處游移,沿著鬢角、雙唇、下巴,來到躍動血管的頸間。
在這個過程中,Love沒辦法移開自己的視線,只能呆然地望著Eas,望著她妖異的紅瞳、她白得令人心疼的肌膚…身體互觸的柔軟…溫熱的氣息……那神秘詭譎、令人費疑猜的美。
這是一個自己永遠不會忘記的人。
無論基於何種理由,Love的感官正命令她把這名少女牢牢記在心裡。
「是時候讓妳明白這裡的規矩了」Eas偏過頭,看向面色鐵青的剎那。「在這裡,我問妳一個問題,妳給我一個答案,妳不給我答案,我就像對待廢紙一樣割碎她──我的規矩很簡單吧?」
剎那被鎖鏈捆綁的右手臂,每一處都浮現用力過度的青筋。「…妳讓她離開,我會告訴妳所有的事」
「妳還是沒弄懂我的規矩」
Eas失望搖頭,右手一揮,Love的頸部便出現一條血痕。早在那雙赤眸閃過冷光時,Love便對她的行為有所警覺,所以這時只是咬唇低哼一聲,Eas注意到Love的反應,頗感有趣地抿唇而笑。
「妳沒有立場跟我討價還價」Eas再次偏頭望向斜後方的剎那。「她得留在這裡,而妳、還是得告訴我所有的事」
剎那的眼底孕育著危險的東西,那不僅使她向來內斂低調的神情趨為野性猙獰,氣勢變得狂燥而暴虐,更使赤茶的瞳色轉為殷紅,渲染出血跡斑斑的光景。
Love覺得此時的剎那看起來跟Eas簡直一模一樣。
一個讓人不敢接近、完美出色的精神分裂兇殘者。
「剎那…!」Love叫了她的名字,想要喚回剎那迅速流失的理智。「剎那、我不要緊!」
這恐怕是連本人也不相信、純粹安慰的言語。可是,聽到Love的聲音後,剎那眨了幾次眼睛,楞楞地看著Love,赤茶的瞳逐漸恢復純淨與溫情,即使其中也沉載滿滿的自責和歉意。
Eas 用眼睛紀錄著這個轉變,難掩驚奇。跟平常人為了保持氣度和自尊而盡量忍耐不同,那個人……剎那、根本是瞬間消弭怒意,用某種比憤怒更有力量的意志征服自己 ──那就是、我能夠成為的人?Eas不由得在心底咀嚼起這個可能性,她必須承認,剎那傳達的遠景某程度重擊了心靈。
控制情緒一直不是她擅長的事,通常也沒有需要克制的時候,只要把激情轉為戰鬥動力就好,但深受環境影響、猶豫不決等等的挫敗感從未消失,就如過去僅是沒有選擇地接受旁人一個略施小惠,直到如今卻依然能困擾著她。
至少,剎那身上有某個長處是值得學習的,Eas會老實承認這點。
「──我曾死過一次」深吸口氣後,剎那敘述的嗓音略啞而低沉。「藉由Akarun,我有了第二次機會,那就是我的力量」
「Akarun……」
「妳無法擁有」剎那眼神深沉地望著Eas。「抗拒改變、厭惡未知的妳,無法得到那種力量」
「我不需要得到特別的力量,只要我能把它呈給Moebius大人就夠了」Eas輕描淡寫地應著。她之所以是個好僕人,就是因為她清楚自己的身份。「Akarun是Infinity一部分的力量吧?告訴我哪裡能找到它,是那個妳想去的平行世界?」
「我不知道…我只是希望能找到它」
剎那輕聲回答的模樣乖巧文靜,使人很難心生疑竇。Eas思索時,左手放在Love肩上,指尖無意識地撥玩逃出後頸的過短栗髮,察覺到Love的大腿肌肉因此不自然地緊縮抖動,她嫣然一笑,湊在Love耳邊低語:「妳相信她的話嗎?」
Love的頭很用力地撇開,使勁力氣往後,想跟Eas拉開距離。她依然滿面通紅,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當然相信剎那!她、她、她人很好的!還說要保護我,而且很溫柔,跟妳完全不一樣!妳快點下去啦,別再坐我腿上,妳好重!好熱!快下去!」
Love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事實上,心跳得太快,也聽不清楚嘴中跑出的話。
Eas挑了下眉。意外的是,她真的乖乖離開Love的大腿,用雙腳站在地上。
「今天這段談話相當有啟發性」Eas雙手在背後交叉,流露出某股學士風範,但那表情又是如此的孤僻、自傲、瞧不起人,處處強調不費心思遮掩的優越感。「妳雖然不夠合作,我還是會給妳一個獎勵」
Eas朝剎那說完,踏著趾高氣昂的腳步離開房間,沒有再看Love一眼。
之後,剎那還算自由的左手貼在半邊臉上,從Love的角度,能發現她快要將嘴唇咬出血絲來了。
「…剎那」
「對不起」剎那低低地說:「對不起、我說過會保護妳……對不起」
「妳的確是保護了我」Love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只能講述事實。
可是,站在不同人的視角,事實就有不同的呈現。
這是保護者與被保護者絕對不可能獲得共識的情況之一。
一分鐘後,穿著白袍的中年醫生進來了,看到剎那右手臂鎖鏈纏繞的樣子,皺了下眉頭。沒有說半句話,他抓著剎那的左手臂,將針筒俐落地注射入靜脈。
「──這是什麼藥?」由於心裡抗拒,剎那的聲音變得很低,疲憊的沙啞再也隱藏不了。雖然想拉回自己的手,但位於這種動根手指頭就會全身疼痛的處境,只能任人宰割。
令人驚訝的是,醫生居然回答了:「Propofol (一種短效而快速的手術用麻醉劑)」
剎那睜大眼睛,開始強烈抵抗著。「我不要這種東西、住手…!」
「這是為妳好」
「剎那!」
隨著藥液進入神經系統,針筒被抽出,好像有各種聲音在剎那腦中此起彼落地叫喊,卻聽不清楚任何一種語言。不管什麼疼痛她都能忍受,也必須忍受,這是保持清醒最好的方法,現在卻……。
「……Love」
Love。
我只是想……。
Love。
「剎那…!」
我只是想……。
…對不起,我不想讓妳失望。
剎那清醒時,明月高掛,房內唯一光明是桌上的檯燈。
而Love已經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