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faith 于 2012-10-11 22:49 编辑
《三》
也許那只是場錯覺。
小唯站在床舖邊,望著靖公主因毒素侵蝕而越是陰鬱的側臉。
是錯覺吧。
山谷中精心策劃的相遇,完美的英雄救美浪漫篇章,騎在白馬上的黑衣將軍輕鬆斬殺妖術化成的敵人,在橫刀錯落間四散的手腳和悲叫,行雲流水宛如舞蹈的武技,卻是完全的心狠手辣絕不留情,那俐落姿影讓小唯看得忘我。
黑色斗篷隨動作敞開間,徹底露出的金色鎧甲反射陽光,美地令人炫目。
她想起五百年前愛上王生的瞬間。
想起自己也是如此呆楞楞看著,忘了一切,忘了身份,眼底存有的影像,只有那人前來解救她的正氣武姿。被人類吸引是一回事,被人類中看來頂天立地的豪俠所吸引,那又是另一回事。五百年前的痛,五百年來的冰冷,已讓小唯明白越是道貌岸然的人,內心就越是扭曲不堪,自私自利。
這份將金色公主與黑鎧武人重疊的錯覺,許是冥冥之中有誰在提醒,切莫重蹈覆轍。
「將軍,請讓我為您……」
「慢著。」腦中昏眩稍微減輕,靖仍一手壓著太陽穴,另一手抬起,擋在正要欺身靠近的小唯面前。「風砂遍佈,我……不太乾淨。」
先清洗身子吧。注重清潔的公主殿下,起身這麼說,她示意性地望了小唯一眼。
「更衣。」直到確定來歷不明的歌女果真不理解那一眼的意思,靖才無奈地給出命令。
「哦、是。」小唯恍然大悟,搖頭暗斥自己的分神。
她默默解著鎧甲鎖鏈,將一片又一片的護具脫下,手法純熟,顯然不是第一次卸除他人甲冑。
「妳很懂得如何脫卸盔甲。」
「邊關很多穿著盔甲的人。」小唯模稜兩可地回答,但語氣還是迥異平常,飄然然如輕風,腦海浮現許久以前,王生之妻為丈夫卸甲脫靴的模樣。他們閒話家常,她笑著聆聽那些不好笑的笑話,他和她額頭輕觸,低語傾訴分離的思念。
小唯曾想過為心愛的男人做同樣之事,照料他,關懷他,為他無趣的話語展露最美的笑──終有一天、能露出與那名婦人相同的笑──然而,天真幻想從未實現,最後她發現,這只是身為妖可笑自欺的悲願。
「妳跟過很多男人?」靖又問了,嗓音沉穩,即使相處時日不久,但小唯已很清楚,此人沉靜外表下的火焰與驕傲,不知何時會席捲而出,燒毀別人,燒滅自己。
「殿下,」小唯給了一抹魅惑的笑。「誰說穿盔甲的只有男人?」
「……嗯。」不知在想著什麼,靖沉吟一聲,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卸除鎧甲後,深藍戎裝也跟著落地,小唯為公主套上客棧準備的褻衣長袍,兩人走至房間內的別室,裡面並不大,中間擺放煙霧飄散的熱水桶,周圍有椅子和小桌,桌上放著一壺熱酒。
靖公主站在木桶前,背對小唯,自己脫下最後一件裏衣,並解開男子裝束的髮型,讓那頭蓬鬆稍捲的長髮,落於毫無瑕疵的背肌。如此身段比小唯想像中更有女子風貌,習武之人身上卻沒半點疤痕,不是證明她真的太強而百戰不敗,便是暗示她太過弱小而從未參與實戰。
從山谷施展的武藝來看,顯然並非後者了。
一朝皇女獨坐木桶沐浴,自然不能讓她自己動那雙尊貴的手,小唯認命地捲起衣袖,充當不太稱職的侍女,她有意解下對方的黃金面具,便開口:「殿下,您的面具──」
手腕被緊緊抓住,帶繭的掌心與指節,武者專有的力道,抓痛了小唯的筋骨。
「記住我說的話,」靖側過頭,濕濡的髮幾絲黏在她肌膚稚嫩的左臉,透過金色面具射出的陰狠眸光,足以承諾違逆者千刀萬剮的下場。「不論何種情況,都別碰我的面具。」
「……是、小唯明白了……」小唯咬緊下唇,忍耐疼痛,柔順至極地回應。
靖鬆開那隻柔弱無骨的手腕,別過頭,凝重的沉默頓時籠罩本就相處奇異的她與她之間。末了,當小唯洗著她的背,按摩她僵硬的肩頭時,靖才突然喚了一聲:「小唯……」
「是,殿下?」
公主大人甚少直呼小唯名字,旅途上只有她們兩人,似乎也沒指名道姓的必要。
「唱首曲子來聽聽吧。」
小唯詫異地注視提出要求的對方,靖公主仰頭躺著木桶邊緣,闔眼姿態不是安祥,像是彆扭地不想跟小唯目光接觸。
一路上,比征戰沙場多年的男人更陰沉寡寂的金色皇女,並不避諱讓小唯知道她有多嫌棄囉唆聒噪的女人,當小唯膩了自說自話,不再跟雀兒演一人獨角戲時,靖公主甚至大大地鬆了口氣。
如今,好不容易安靜降臨,卻提出這種要求……若不是過於開心,就是想藉此道歉。
「殿下想聽什麼呢?」即使手腕仍隱隱作疼,抗議著稍早前某人不懂憐香惜玉的對待,但小唯知道唇邊已溢出微笑,不明所以的,連說話嗓音都溫柔似水。
「隨便。」靖睜開右目,瞄了笑得有些得意的歌女一眼,長而翹起的睫毛沾著水滴,更凸顯黑白分明的通透大眼。但她很快就賭氣般地再度閉起雙目,裝作不在意任何人,不在意小唯和對方明顯高興的心情。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小唯清唱了詩經的《子衿》,一邊撫觸按揉著靖公主的脖頸玉肩。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青青的是你的衣領,悠悠的是我的心境。縱然我不曾去會你,難道你就此斷音信?
青青的是你的佩帶,悠悠的是我的情懷。縱然我不曾去會你,難道你不能主動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來來往往張眼望啊,在這高高城樓上啊。一天不見你的面,好像已有三月長啊!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靖公主發出乾啞的輕笑。「八年七個月不見,又該當如何!」
小唯停下唱頌,安靜地凝望那人如哭泣般的笑臉。
「小唯,唱別首。」靖揉著額前,疲倦地說:「跟愛情無關的。」
「遵命,殿下。」
這次,小唯唱了《采薇》。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在外征戰行旅多年之人,回到故鄉見往昔人事景物俱變,內心悲難自抑,難解哀戚。
「……從前並沒這麼多戰事。」靖公主輕聲說:「以前,我們不用送走這麼多親人。」
「世道變了,人心惶惶,一點小事就能演變成長年征伐。」
「男人引發戰爭,卻要犧牲女人來結束戰亂。」忽然,靖站起身,濕著長髮步出木桶,隨手拿了件褻衣包住自己。她結著腰帶,一邊指示:「換妳洗了。」
邊關清水難得,又是天子之女用過的浴水,一般平民百姓都要跪地謝恩了,小唯卻只能輕蹙眉宇,忍住想抱怨的話。
……無妨,反正妖狐不會霑惹凡間惡臭。
靖公主坐在一旁的椅上,為自己倒了杯酒,小唯知道她正看著,卻依然無所畏懼地卸除所有衣裳,將無瑕玉體展現在那雙沉靜深邃的眼瞳裡。
遊走在赤裸嬌軀的眸光,比男人更肆無忌憚,比惡徒更狂傲囂張,小唯將長髮撥至肩前,玲瓏的腰身與臀型,在踏入木桶前一覽無遺。
「──妳的確很美。」靖喝了一口酒,說話時酒杯仍置於唇前,品聞飄香。這並不是宮中精挑細選的上等美酒,過於辛辣粗糙,卻無損她追求的入喉燙熱之感。「妳讓我想起,幼年從遊歷天下的捉妖師那裡,聽到的妖狐故事。」
小唯浸濕髮尾,蔥白指尖在濕亮黑髮中忽現忽消,別有一股妖詭的誘人風韻,她唇邊始終保持優雅淺笑,柔聲問:「那是怎樣的故事呢?」
「沒什麼特別的,我也不知道為何直至今日還記得。」語畢,仰頭喝盡杯中酒,靖為自己倒了第二杯。
「殿下,請別喝那麼急。您胸內仍有毒未褪,酒會加速血的脈動,促發毒素更往心臟運行。」
靖點了頭,放下酒杯,出乎意料地採納了小唯的建言。
接下來一段極短時間,只有溫水輕觸身體的聲音,盈滿這個小小別室。小唯摸不透靖公主在想什麼,為何要待在這兒,難道是想要陪她嗎?
所幸,雀兒從窗外飛來,停在木桶邊緣整翅休息,打破了流動兩人間難以形容的氣氛。
「牠很喜歡妳。」公主殿下不發怒時,那道柔緩嗓音會變得十分溫柔,讓小唯想到雪地上銀玲嬌笑的純潔少女。
她不明白為何會有這種想像。
她討厭大雪,討厭寒冷,更討厭覺得這幕想像美麗至極的自己。
「您怎麼會知道呢?是牠偷偷告訴您的嗎,殿下?」小唯開著玩笑,並對雀兒小聲叮嚀:「先到別處去吧,免得被我弄濕漂亮的羽毛。」
「我就是知道。動物跟人不同,喜歡與否,很容易看穿。」
雀兒乖巧地聽從姊姊的話,飛至不會被弄濕的地方,那就是靖公主的頭上。竟敢把一朝天子之女當成鳥架,小唯笑看那人在金色面具下略微煩躁的表情。
揮了幾次,還是無法把雀鳥趕走,靖只好放棄讓牠繼續停在自己頭頂。
「那麼,殿下……我呢?」小唯試著越過藩籬,挑戰公主的底線。「您能看出我是否喜歡您嗎?」
「奇怪的是,妳就如動物一樣容易看穿。」靖似乎忘了先前答應小唯的事,順手拿起酒杯又喝了幾口。「我知道妳不喜歡我。」
小唯愣住了,一時找不到話可掩飾。
靖卻露出沉穩的笑,閃動笑意的黑眸,有些捉摸不清。
「無所謂,我喜歡妳就好。」她站起身,整整衣襟,彩雀飛在屋簷下,不敢再近。「我喜歡救過我一命的人們。」
說罷,不將他人觀感放在心上的公主大人,獨自走出別室,留下依然浸泡在水中的歌女。
狐狸無法探測對方真意,雀鳥也難以理解人類的想法。
而那正是因為,人自己往往都不懂自己。
同樣只套著貼身褻衣的小唯,不久後走出別室,來到坐在床緣等待的金色公主面前。
「殿下,」她恭恭敬敬地垂首。「請讓我為您取出毒液。」
靖無言地點頭,並沒有所動作,於是小唯抬起雙手,在默許下為她鬆開腰帶,並將衣領退至手肘。
皇女那身如牛乳溫潤的胸前肌膚,比昨晚在星空下、在營火旁更晶瑩剔透,被熱水洗沐後浮現健康的暈紅色澤。
在妖狐眼中,毋庸置疑,這是尚未有過男氣近身的處子嬌姿。
「……殿下,小唯失禮了。」
小唯致歉後,彎下腰,一手觸著靖的右肩,一手透過衣袖握住靖的左手背,她的臉龐與那雪白飽滿的柔軟愈發接近,左胸前的一處傷口,如紅花綻放。
雙唇,再次,覆蓋著未曾有人觸及的私密。
靖悶哼一聲,在小唯施以力道,吸吮著毒液與血絲時,那種酥麻的刺痛讓她心跳加快。「我想到了……我想到、為何還記得那個故事……」
小唯沒有回話,唇瓣貼著肌膚,舌尖濡濕了傷口,無法說話。
「那個平凡無奇的故事裡,捉妖師不斷說──……嗯……」靖咬緊下唇,想壓抑那陣疼痛感與溼熱,但喉間的鳴吟還是逃出嘴中。她抬起右手,撫開小唯的鬢髮,垂眸注視那微顫睫毛,以及專心致志為她吸出毒液的神態。「……說著、妖狐的美麗。」
有比父皇的妃子更美嗎?我當時追問著。
因為天下美女,世間佳人,都在後宮裡了。
「捉妖師答,肯定更美的……美得不像人,所以才更是妖。」靖的左手抓緊棉被,當小唯更是用力時,她忍不住仰頭輕喘,夾雜幾道柔媚的鳴哼聲。「我當時不相信……這麼多年來,也沒見過美得不像人的女子。」
「我見過。」小唯的唇離開毒蠍扎傷的肌膚,豔色血珠停留嘴角,靖用右手大拇指為她拭去自己的血。「美得不像人的女子,我見過。」
「在妳的鏡子裡嗎?」靖笑著反問。
「在我的眼前,現在。」輕柔稍啞的聲音,迷離水潤的瞳眸,一切是如此嬌媚妖邪,蝕魂酥骨。「您的心,讓您美得不像人。」
對女子而言,這是比杜鵑花香氣更好的讚美,對嗎?小唯這麼說著,偏頭一笑,氣質變得純真無邪,就像個對大人討賞的小孩。
「妳可以看到我的心嗎?」
「或許呢。」
「……看到皮相之下的心。」右手撫著黃金面具的紋路,靖苦澀地閉起眼。「為什麼、霍心不能如妳一樣呢?」
看看我。
別再看我的臉,別看我臉上的傷疤。
別看血濺雪地的過去。
看看我的心,我心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