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faith 于 2012-10-12 16:22 编辑
《四》
「殿下,我能與您同床嗎?」
沐浴、清毒、在房中用完晚膳,完成一個人一天夜裡的既定工作後,成為她專屬歌女的女子,便提出了這個要求。靖當時坐在床緣,正準備入睡,聽到對方的請求才恍然察覺,對了,即便同居一房的安排已相當明顯,但一般人果然不會將與皇女同床視為理所當然吧。
就算是偶爾不守下從禮節、顯得有些不知分寸的小歌女,遇到如此奇特情況也會戒慎恐懼嗎?靖不由得好奇地打量小唯。
因為她沒有回答,所以小唯又說了一句,加強請求的誠意:「殿下,小唯怕冷。」
「……」靖啞然看她。
若現在是普通男女相處,此句無疑是誘惑勾引的暗示。
後宮深苑女人最多,自己又貪圖方便而時常一副男子打扮,比起貌美如花、聽到最多的褒美是英氣逼人,某些寂寞孤單的妃子因而心懷扭曲情意,盡數投射在尚未出嫁的皇女靖身上。
女人與女人間玩著**曖昧的遊戲,她也不是全然陌生這類迥異於男女的情事。
然而。
……然而。靖嘆了口氣,伸出右手,輕聲說:「過來吧。」
小唯喜出望外,綻放迷人溫順的笑顏,抬起自己的左手,放於那攤開的帶繭掌心。
如果是其他女人,靖會認為她們只是矯飾說謊,然而……一路上,乘坐馬後的小唯,無論太陽日曬多麼狠辣,無論她已多麼緊緊抱著靖,依然能透過衣料傳來刺骨冰冷。
方才伺候洗滌身子時也是,那隻無繭滑膩的雙手,一觸碰到肌膚,靖就為她帶來的寒氣隱隱皺眉。
「殿下……能挨著您睡嗎?」兩人躺在床榻,右方的小唯側身凝視而來,夜色中,黃金面具的繁花紋路,仍舊隱約可視。
靖閉起眼,平淡說:「別碰著我的臉。」
「是,殿下。」得到允准,小唯便大喇喇地環抱公主的右手臂,鼻尖輕觸褻衣衣料,臉上洋溢祥和安穩的淺笑。
即使靖沒有睜開眼,沒有看向歌女的容顏,她似乎也能感覺到,對方打從心底的喜悅。只是一個小小的舉動……一個不經心的善意,能被這樣慎重其事地感激,靖也不免有些害臊。
「殿下……您說的那個妖狐故事,其實,小唯也有聽過呢,但那是不同面貌的故事。」
好吧。靖內心又嘆了口氣。這名女子不愧是歌女,總有著說不完的話。「如何不同面貌?」
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接話,許是也想回報一些溫柔吧。
像個男人、成為男人、勝過男人,這些並不是靖想做的事,她想變得堅強,能夠不再需要他人保護,如此一來,保護她的人就不會因可能遇上的失敗而痛苦。
讓別人害怕,讓別人遠離,從來不是靖的心願。當年受傷毀容後,對臉的自卑,對霍心的愧疚,對心儀之人忽然遠去音訊全無的迷惑,讓她性格越來越陰沉,即便平日看似寡言沉穩,卻陰晴不定極為暴躁。
就像死了一遍,軀體裡的靈魂已不再相同。
但靖不想這樣,不想變成這樣的人。一直告訴自己,只要見到霍心一面,只要能看到那名青年的眼睛,聽到他給出追求多年的答案,就能找回當年靈魂遺失的部份。
不管未來會如何,不管身為公主必須肩負怎樣的宿命,她堅信……堅信著,心愛的男人會是改變一切的鑰匙。那名曾經如此溫柔的青年,會救贖她於迷惘與苦痛之中──在和親聖旨已下的今日,也只能這麼相信。
可是,越接近白城,靖越是不安,心中動搖加劇,停留戴驅是否有除了尋覓妖孽真相以外的理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一方面想儘快見到霍心,想要睜開眼就能看見他,一方面又焦慮難安,深怕會在白城就結束一切,結束她的夢、希望與堅信。
「……於是,愚蠢的狐狸愛上了男人。」
靖睜開眼,小唯不知何時已說起那段妖狐故事,但自己沉浸在思緒裡,前頭原由大半都沒聽到。她側過頭,審視說故事時小唯的表情,近在咫尺所看到的那張絕世美貌,更是動人心魂,可是,語氣中的低啞和寂寥,與這張無瑕花容極不匹配。
小唯繼續說著,男人為了說服妖狐拯救心愛的妻子,不惜口出欺騙之語,即使犧牲妖狐也無所謂,只要妻子能起死回生……。
「人們總說妖孽作惡多端,但人們忘了,就是自己那張嘴才騙盡無數人。」
「──狐狸應該感謝那個男人。」聽完故事後,枕邊沉默已久的皇女,下了這樣的評語:「他讓天真的狐狸此後一生無須再找尋答案。他已經讓狐狸知道,他的真心、他的感情、他的愛……免去什麼都不知道的痛苦,日日割心。」
「他騙了狐狸。」小唯抿緊唇,壓抑情緒的低語。「他讓她此後五百年生不如死。」
「人最愛說謊。」靖自嘲笑道:「我說動物的喜歡與否很好察覺,就是這個道理。動物喜歡妳就會接近妳,討厭妳就會攻擊妳,但世上沒有一種動物,會像人們一樣,大部分時候都得做著違背心意的行為,甚至有些時候,攻擊彼此只是因為……出於深愛。」
因為愛而傷害對方。
因為愛而把自己弄得顏面掃地,體無完膚。
「您也會嗎?」小唯輕柔地問:「殿下,您也會……騙我嗎?」
小唯看著那個人側頭望來,看著那雙眼睛在金色面具下閃慴星辰似的微亮,然後,看到了令人覺得冷漠的唇,揚起一抹微笑。
「我不會騙妳。天下沒有任何事物或理由,會讓一朝皇女必須對歌女撒謊。」
即使是為了心愛的男人?唇瓣勾起譏諷弧度,小唯選擇將諷刺問話壓回喉中。
故事結束後,小唯不再說話,枕邊的公主看來也打算闔目休息了。約莫過了兩刻鐘,察覺靖的呼吸氣息與心跳韻動都趨於平穩,小唯抬起右手,掌心劃過那即使熟睡也感覺微皺的眉宇,施以妖術,讓此人睡得更沉更難以被驚醒。
接著,小唯解開黃金面具,讓右臉缺肉的偌大疤痕重現眼前,指尖細撫凹陷糾結的痕跡,不難想像當年受傷時深可見骨的事實。
如此溫暖。她慨然長嘆,臉龐傾前,額頭與靖相貼,鼻尖摩挲著傷疤和肌膚。
如此乾淨,悅耳的心跳。
「妳是我美麗的金色公主,」小唯輕笑著,用江南小調開懷吟唱亂來的歌詞。「我英勇的武士,帶來我找尋已久的心……」
這一次,絕不會讓任何人阻撓。
碧綠的眼珠閃動覺悟與霸悍。
──絕不會再讓愛情,擋在她的願望之前──
「到那時,我會為妳找出妳要的答案。」小唯喃喃承諾,唇瓣親吻靖的眉間,感受著將屬於自己的心應有的溫度,唇角的笑卻愈發邪冷無情。「妳的此後一生,我會幫妳好好渡過。」
雀鳥從窗戶飛進,深知姊姊已使了妖術讓公主大人沉睡,鳥妖便輕巧自然地化成人形,站在桌旁注視床榻上那親密無間的一幕。
「姊姊。」雀兒悶悶不樂地喚了一聲。
小唯慢條斯理地將面具戴回皇女臉上,改變側躺姿勢,轉身雙腳踏地,拂開肩旁的髮,坐在床緣望著雀兒。
「我給姊姊帶了一顆心。」
「她已在懷疑城裡的流言。」
「放心吧,這顆心不是城裡人們的。」雀兒自信滿滿地保證:「是夜裡偷偷摸摸來探點兒的馬賊手下。」
「馬賊?為何會相中這種地方……」
「這就要問問姊姊的那位好公主了。」
雀兒嘲諷的語氣,讓小唯瞬間發現原因。公主大人在茶水攤的出手闊綽,想必風聲已傳至附近宵小之輩,一路上早跟隨她們的蹤跡,欲找良機下手。
雖然外表看來沉穩又武功高強,始終是涉世不深的女孩,小唯瞄了身後的枕邊人一眼。
給別人添麻煩的地方也不少。
「姊姊,如何?要讓那些賊人進城搶奪一番嗎?到時就有很多心臟可吃了,省得我動手。」
小唯搖頭,將遞來的心臟化為靈氣,緩緩吸入骨髓之中。「……雀兒,妳去擺脫他們。」
「哼。」雀兒雖沒拒絕,但也明顯不開心,雙手別在胸前,臉頰氣鼓鼓的。
「妳又怎麼了?」小唯無可奈何地問她,口吻不乏對待晚輩的包容,以及一絲莞爾的意味。
「我不喜歡嘛!」
「不喜歡什麼?」
「不喜歡……不喜歡姊姊跟那個人在一起的樣子!」雀兒略微大聲地回答,食指隔空指著依然熟睡的靖。「姊姊都在服侍她!她、她算哪根蔥!」
「我現在是她的侍女。」微微嘆息,小唯保持耐心,想找出雀兒不高興的真實原因。「以前應付那些男人不也是如此嗎?怎麼現在卻生氣了呢?」
「以前才不是這樣!姊姊以前才不會這樣!」急得跺腳,雀兒雙手在空中胡亂揮動,強調她無從道明的不安。「那個公主殿下同妳說話時,妳的眼睛總在笑著,就算公主大人不跟妳說話了,只要聽到她的聲音,姊姊妳還是會微笑!太奇怪了!她又看不到妳,根本沒必要笑嘛!太奇怪了!」
小唯抿唇聽著鳥妖的觀察,暗斥自己竟沒發覺已失去戒心。「……我只是、太高興了。」
沒錯。因為終於,終於看到從寒冰地獄解放的曙光。
每一次的與她接近,每一次取得她更多信任,都能助小唯更成功獲得靖公主那顆心。
所以高興地忘我,高興地疏忽大意,高興地……忘了身份嗎?
小唯不想深究這些問題,庸人自擾只會打亂計畫。
「姊姊,妳跟她在一起時,看起來就像人。」雀兒難過地垂下頭,嗚咽說道:「可是,姊姊不是人,雀兒不希望姊姊忘記這點,妳是為了變成人才與她在一起……不要忘了這點,姊姊。」
「我不會忘記。」小唯穩然地對雀兒,也對自己發誓。「這次,人之情懷於我已無分毫干係。」
聽到姊姊的保證,雀兒稍微放下心中大石,但那股惱怒還是極欲發洩,便一屁股坐在床邊,用手拍打靖公主的小腿。「哼!我就不相信她的心跟別人不一樣!讓我挖出來看看──」
「雀兒。」
雀兒立刻收起不似人類的利爪,怕姊姊生氣,畏懼地直搖頭。「我、我只是開玩笑的!亂說的!我不會在這時候挖她的心!」
然而,小唯只是伸手握住雀兒的手腕,柔和一笑,輕問:「要試試嗎?」
「試?」
「試試……我所感覺到的,這個人……」頓了頓,小唯糾正自己:「這顆心,所能帶來的溫暖。」
「溫暖……」雀兒狐疑地望著靖公主,又看看姊姊那一派穩重的淺笑姿容。「唔……我、我也不是真的想要還是怎樣……但、但是,如果真的像姊姊說得那麼特別……」
小唯笑著,不理會雀兒的嘴硬,挪動身子後,將那人的左手臂放平,製造出左邊懷裡的空位。「進去吧。」
就像那是什麼座位似的,小唯催促仍在旁邊咕噥抱怨的雀兒,快些躺在皇女的懷中。
雀兒只好照辦。枕著那隻意外纖細的臂膀,一股難以描述的暖意緩緩湧入體內,讓她很快就安靜下來,不再胡說八道。
「把妳的頭輕放在她胸上,聽著那道心跳聲。」小唯在雀兒移動時,不忘叮嚀:「小心點,她左胸還有毒蠍扎出的傷。」
「唔……」雀兒躺好後,耳旁傳來規律心跳,噗通噗通,好奇妙啊。「姊姊,為什麼人的心會這樣跳呢?」
「我也不知道。」小唯的唇邊,不自覺扯出澀然淡笑。「也許那是因為,有人住在心裡。」
「人?是人在心裡咚咚敲打,所以心跳聲才會變成這樣?」
「然後,那個人會長大,敲打的聲音也會越大。」
「如果長得比心還大,該怎麼辦?心會被撐破嗎?」
「……會吧。」小唯垂下視線,望著面具紋路,以及被隱藏的五官和線條,若有所思地回答:「所以絕不能讓心裡的人,變得比心更大。」
雀兒肯定還是不明白的,對於小唯的弦外之音,她始終很難完全讀懂。她最後只是打了個大呵欠,放任自己在罕見暖和中,沉沉睡去。
小唯也總算躺回枕上,恢復最早之前同榻而眠的姿勢,懷裡環抱靖公主的右手臂,鼻尖靠著她的肩前。
手,輕輕握住那帶繭的掌心。
隔天早晨,金色的皇女勃然大怒。
雖然小唯心想,任何人醒來後發現自己被兩名女子壓在身下、被當成棉被和枕頭,甚至邊抗議邊想移開身子時還被熟睡的雀兒打了一下,應該都會像她那樣重重發怒,但雀兒顯然很害怕,因為公主本來就不是和顏悅色的人,現在那張沉怒陰鬱的臉與渾身武者的氣勢,著實連妖也會忌憚三分。
小唯向公主解釋,視若小妹、長年彼此照料的雀兒,在幾天前賊人攻擊時被迫分散,昨晚好不容易尋線找到了姊姊。她們姊妹情深,自是不願再分離,卻也不敢吵醒脾氣不好的公主大人。
「……妹妹?」雙臂環胸,居高臨下瞪著兩名女子的靖,依然是一身純白褻衣,尚未換上外出用的戎裝或錦袍。「是妳的……家人嗎?」
當小唯解釋時,雀兒難得乖乖坐在椅子旁,就像看著大人們爭論的無辜孩童。
「是的。雖然不是透過血緣,而是透過選擇。」
「透過選擇……」靖看向雀兒,卻彷彿是看向更遠的地方,看著一個位於遙遠之地、坐在黃金龍椅上的人。「能由自己選擇家人,一定很好吧……」
「選到聒噪的孩子,就有點耳根不清淨了呢。」
「嘩~姊姊、這麼說也太過分了吧!」
「妳不就是嘰嘰喳喳的小鳥兒嗎?」小唯笑著調侃,凝視雀兒不滿的側臉,在微笑中平靜和藹。
這個爭論,最後以皇女的投降,歌女帶著妹妹同行為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