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病好后的秋娘仿佛变了一个人，她不再像往常一样“自言自语”，反而敛起性子认真的学习起制香来，沈员外夫妇对此感到很欣慰。

只是在学习之余她总是会一言不发的站在海棠树下，什么都不做，只是站着，也就再没人敢打砍树的主意。

海棠经此一役变的小心翼翼起来，她常常坐在树上看着秋娘的闺房，制香的时候也只是站着角落里远远看着，只有秋娘站在树下的时候她才会默默的站在秋娘的对面，仔细的看着她。

来提亲的人挤破了门槛，却都被秋娘赶出门去，沈员外夫妇虽然着急但是面对独女也不敢说出什么重话，生怕再把她逼急了，竟由她去了。渐渐的镇上人都在传沈家养出了个疯丫头，门庭也渐渐冷落起来，而秋娘只是一笑并不在意。

转眼，秋娘逐渐接手家里的铺子，一年里在外的时间反倒比在家的时间长。而海棠总是坐在树上，静静感受四季的变化，花开的时候总会没来由的开心起来，花谢的时候也难免会生出“真寂寞啊”的情绪，不过见到秋娘后就马上消失不见了。

再没人提起成亲的事，大家仿佛都忘了。

今天阁楼的灯亮了，是秋娘回来了吧，海棠跳进窗户，却突然听见屋内人寂然道：“你来了。”她一个趔趄几乎跌下窗子。那人却轻轻一笑：“怎么可能呢。”再不看向这边。

海棠屏息走到秋娘面前，小半年没见她更瘦了，五官变得挺秀，再不复少年时稚气的模样。双手便不能自已的拂上她的脸，仔细的描摹着她的眉眼。

同往常一样，海棠坐在桌子旁看着秋娘入睡到起床，反正她只需吸收天地精气即可，并不需要睡眠。其实这是件顶有趣的事，看着那人浅浅的呼吸，胸腔慢慢起伏，偶尔翻身咕哝两句梦话，真是可爱之极。每次她踢了被子，海棠总是下意识的去给她掖被角，却在手穿过被子的时候怔住，然后摇着头缩回去。别看那人在商场上杀伐决断毫不容情，每每早上起床却必然要折腾个一炷香时间的，海棠总是坐在床边用指尖去熨她眉间的褶皱，虽然无稽但是这招却凿然奏效了，通常用不了多久那人的起床气便会消失，然后开始懒洋洋的穿衣洗漱。

不一会儿，秋娘出屋时就又是那张坚定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脸。

再出门前，秋娘走到后院，望着海棠树，突然绽开笑颜，道：“结果子了呢。”

海棠没来由的心里柔软起来。

没过几年，沈母病故了，出殡之时秋娘正在河南，赶回来时只见到母亲的坟茔，她握着拳硬是抿着嘴角将眼泪生生憋了回去，海棠远远看着，终是忍不住从后面紧紧的抱住她，秋娘却仿佛感到了一般，决堤般的嚎啕哭起来。

又一年，有一云游道人路过沈府，看到海棠连连点头，道：“造化之神奇也！”随即教海棠一些养气炼化的法子，海棠忙不迭的问自己对人有没有不好的影响，道人了然一笑：“只怕没有坏处反有好处呢，只要你保持本心，他日必有机缘。”说罢拂尘一甩，径自去了。

海棠依旧独坐在树上漫漫度日，这年的雪来的特别早，将无人采摘的海棠果冻在树枝上，红白相映晶莹剔透倒别有一番趣味。秋娘不在的时候海棠时常会闭关修行，而她归来的时候海棠总会小心翼翼的钻进被窝，发出轻轻的叹息。

流年偷换，待秋娘年及而立将生意扩展到南方不久，沈员外就寿终正寝了，走的时候拉着秋娘的手，一字一句的说：“为父就要下去见你母亲了，这一辈子没什么遗憾，只是见不到你成家生子……”秋娘泣不成声，跪着连连道：“女儿不孝。”

出殡那天，秋娘泪流满面的捶着海棠树：“娘亲走了，现在爹爹也走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知道你在的……你在的对不对！……为什么不出来啊……你出来啊！……”而海棠任她捶打，指尖掐进了手心。

一辈子看着很长，其实回想起来却是相当短暂，当秋娘的鬓角出现了第一根白发，才恍然惊觉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秋娘对着镜子笑着道：“却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模样呢。”海棠在她身后拂着她的长发，嗫嚅半天，却想不出该怎么回答，幸而回答不出她也是听不见的。

镜中的自己比及笄时身量更长，脸庞也长开了，只是眼睛却依旧没有半点变化。云游道人教的方法着实有效，感觉这十几年的修行比前面三十多年的进步还要多出很多，闲着无聊的时候她也常与些妖怪地仙之类的斗法，久而久之竟成了咸宁最大的大妖怪。

可是她依旧没办法让秋娘看到她。

一年生日，秋娘走到树下掏出一个布袋，笑咪咪的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呢，，没有人知道海棠是什么香味，我想了很久才调出这‘海棠香’，别的树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这一定是你的味道。”海棠低头闻了闻，只觉得一股子温温柔柔的甜香慢慢沁入心中，同时带着一阵万物始发的清新，竟衬极了这早春时节，不禁弯起眼睛。

“那我的礼物呢？”秋娘笑着问。海棠看着她眼角的皱纹无奈的想，她终是老了。海棠低头想了想，打了一个响指，一个粉色的光点慢慢升起，绕着树冠一圈圈漂浮。所到之处嫣红的花蕾瞬间开放，顿时一树粉白婆娑，好不壮观。

那一瞬间，秋娘的眼睛迸出夺目的光彩，耀眼的让人无法直视却又不忍移开眼睛。后来海棠每每回忆，都会觉得那是秋娘此生最美的时候。

之后不久，秋娘就因为风寒入体病卧在床，一病就是三年。海棠遍寻治病的法子却终是没能阻止病症加重。直到这年开春，秋娘已然是不好了。有小妖精告诉她可以通过自己的树冠吸收他人的精气给秋娘续命，虽然知道这样有违天理，但是心里却告诉自己一定要做点什么，如果不做就一定会后悔。

她照着小妖精说的方法结了法阵，先是沈府的人都精神不振相继晕倒，慢慢的整个咸宁的人都沉睡不醒，咸宁眼看变成一座死城。而秋娘的病却没见多大起色，只是勉强吊着性命。就在她绝望之时……

“求你……求你让她见我一面……”海棠的双眉微蹙，却是极其悲痛的模样。

范遥默然不语，龙三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角，终究掏出朱砂水抹在秋娘的双眼上。随即拈了个诀子，大喝三声：“天眼开，天眼开，天眼开！”

海棠迫不及待的迎上去，握住秋娘的手，秋娘艰难的睁开眼睛，看见了海棠，眼泪便滚了出来。

秋娘的声音微哑：“我就知道。”

说着将历经岁月沧桑的手轻抚上海棠的脸：“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没变。”

海棠泣不成声：“你…你也是。”

秋娘抹去海棠的眼泪，含笑去了。

法阵随即破解，紫气尽数散去，海棠树显出原本粉白的颜色。

范遥看着海棠：“祸是你闯下来的，也该你来解决。”

海棠点头，双手合十，顿时天地一片清香，香味所过之处，晕厥之人尽数醒来。

“海棠自知犯下大错，愿自戕抵罪！”

“慢！”范遥手一抬，虎姣便制住海棠。“你所犯罪孽虽大，所幸未伤人性命。但是你若是自戕，入了地府却是魂飞魄散永不超生的重罪。”

“那又如何。”

“你不想再见到秋娘了么？”

海棠瞪大眼睛：“我还能见到她？！”

“只要你存在，轮回之中总是能相见的。你可愿跟随我修行洗去之前罪孽？”

“主人在上，受海棠一拜！”